镜头后面的忏悔

2015-12-16 11:11于坚
天涯 2015年3期
关键词:摄像机纪录片机器

于坚

镜头后面的忏悔

于坚

刚才,你还在世界之中,对冥冥之中看着我们的“天”,心怀畏惧,战战兢兢或者浑浑噩噩。现在,你抬起一部机器,从它规定的三十五毫米或者二十四毫米的长方眼孔里窥望世界。你已经从世界中出来,你扮演了“天”的角色。哪怕你成了井底之蛙,你也不在井底,你在三十五毫米的天上。无论如何,只要站在镜头后面,你就已经与世界建立了一个对立的关系,你已经从世界中出来。天地神人四位一体的世界现在被打破了,你是一个世界秩序的破坏者,世界在你的眼眶里成为碎片,自取所需,你从世界的在场者变成入侵者、阐释者。天地无德,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现在世界有了是非、等级、美丑、轻重、前后、主次……非此即彼,挂一漏万。我说的不仅是导演,也包括观众。你引诱他们从世界中出来,坐在世界的对立面,根据自己的意志、修养、德性……观赏它、臧否它。这种对立,无论其美丽如仕女对镜梳妆,还是严酷到像美国士兵抓着冲锋枪进入越南村庄,它都导致了一种死亡。死亡不只是事物的消失,也是事物的改变。我们在秋天看到落叶,我们感受到死亡到来,一个镜头也是一片落叶,而你就是那死亡的风。你在镜头后面窥视世界,为什么?世界被这样看见了,世界变了。“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天人合一的混沌世界就此被打破。

那个希腊神话非常严重,当那耳喀索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他意识到自己的美,意识到是非美丑,他就从世界中出来,世界成为对象,而他自己的脸成为一种规格、一面照妖镜。纪录片是尺度,也是照妖镜,而且已经被摄像机冷酷地预设在镜头后面。你必须在某种光线

下,世界才会因为合乎曝光标准而呈现。

写作也是从世界中出来。但写作与纪录片不同,写作相对的是作者的记忆和想象力,他看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他并不企图控制眼睛,他的笔端对着一张白纸,虚构出一个似是而非的世界,当他记录时,世界灰飞烟灭,他写下的是一个没有事实的世界,他写下的乃是世界之无。你可以认同,也可以不认同这位作者的世界。但纪录片不同,当你站在镜头后面,你像伟大的凯撒一样,“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你抬起摄像机的时候,世界就在那儿,那是别人已经完成的生活,而你现在成了马戏团观众席上的一员,你成了解释者,你在镜头后面屠杀它、臧否它、肢解它。但无论如何,那个被你取舍权衡之后留下的“象”,曾经是一个事实,没有什么比这个象,更能迷惑我们了。“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象在一种有无相生的浑沌中若隐若现,现在象被孤立地显影出来,脱离了有无相生的浑沌。它只是像而非象,但我们相信那些图像就是现实,而且是依然“如此着”的现实。摄像机误导、统治着观众,用被肢解后的象的尸体暗示世界这就是世界之象。世界现在很危险,它已经随着你的“像”而误入歧途,世界跟着你的眼光而被重新看了一遍。也许你的目的跟十字军一样悲天悯人,怀着拯救野蛮世界的愿望,但你带来了死神,世界已经死了,你的镜头不过是一间间停尸房,是支持你的世界观的木乃伊。

草原上的马 于坚摄

摄像机使持机者天然地“比你较为神圣”,超越于芸芸众生之上,摄像机使拍摄者像“天”那样看着世界。但这个天只是虚拟着“天”而已,“天”现在成了一个机器怪物,令人惊惶,那操机的家伙在怪物的眼眶里看见的是什么呢?灵魂?秘密?隐私?黑暗面?这是只有“天”才可以看见的东西。天在看,我们知道它永远都在看,但它保持沉默,我们知道它在看,这就够了。但这个冒充“天”的机器,它不仅看,而且说出来,它居然企图告诉我们它看见的!它一手遮天,试图把世界变成可以把握、观照的“有”,“无”被这个三十五毫米的有遮蔽起来。当摄像机对着世界的时候,每一个被摄对象者都体验到某种被假毙的惊惶或者惊恐,就像一个人举着没有子弹的真枪朝你扣动扳机。人的原始、天真已经受伤了。罗兰·巴特说,照片的产生使他从主体变成了客体,他感觉到“轻微的死”。

机器是一种进步力量,通向未来的力量,未来是机器的,人类经验日益证实着这一点。摄像机理所当然“比你较为神圣”,这种神圣不是天赋神权,而是工业意志。摄像机是一种暴力工具,这种暴力性质在它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设定,“光圈”就是暴力,“焦距”就是暴力,汉语对这些西方摄影术语的翻译无可奈何的准确,它只有使用那些含有禁锢、限制之类含义的死亡之词——“圈”“焦”它才可以说出摄影。摄像机的基本功能与武器无二,它的样子也就是

自动步枪的某种新型号,扳机(开机按钮)、瞄准仪(对焦环)、子弹(磁带)无非它的子弹更为隐秘,不流血的子弹,世界是一个个靶子,一个个倒下,只剩下它认可的部分,那些陪斩者,那些素材!只不过它导致的是“轻微的死”或者“象征性的死”,但它未必就不像真正的死亡那样在摧毁事物的同时也摧毁它的无。武器粉碎了世界,摄像机也在切割粉碎本来混沌一体的世界。武器声名狼藉,摄像机的暴力却被转化为进步的“文化力量”。

死亡永远是一种进步力量,没有死亡就没有诞生,摄影创造新世界。选择站在镜头一方,就是选择与死亡为伍。在拍摄的时候,世界被肢解成碎片,自取所需,这些碎片在剪辑中被按照某个暴君的个人意志重新组合。将头部与脚趾拼合在一起,将肝部与舌头缝接,将空气和风去掉,抽干液体,加入阴影和光芒……重构出一个导演个人的世界图景。他把这个依据他的主体意志(施工图纸)七拼八凑的世界叫作“客观真相”,冒充着“天”。在电影院黑暗的深处,我们永远感到口干舌燥,胶片或者磁盘永远没有水,我们得自备水源。

既然与死亡为伍,我必须承认当我抬着摄像机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刽子手。摄像机貌似客观记录世界,其实它正是肢解世界的凶手。我承认这一点,因此拍摄纪录片,对于我永远是一种道德折磨。什么必须死去,什么可以留下,这种哈姆雷特式的追问日复一日地进行,这几乎成为我接近神的一种方式,我渴望得到救牍。我渴望从死亡的深渊中穿越黑暗的镜头抵达光明的彼岸,我总是在征求“天”(神)的认可,我渴望看到“天”对我的剪辑点头,“天”是世界之善、永恒正义、道德感、伦理秩序的守护者和引领者,我冒充了“天”,我狂妄地扮演神的角色,我居然造物,我居然创造世界,我居然企图在拼凑中复活世界,那么我也要负起“天”的责任。我应当成为“天”的某种肉身隐喻。

大象于坚摄

但是,这种折磨永远是自我折磨,“天”从不表态,我永远不会被最后审判,你拍嘛!好自为之,你看着办吧。即使那些镜头是被摄者同意的,但“天”没有同意。天没有同意我肢解“天下”。

天地无德,而我是有德的,我是某种此时此地、此时代的观念、思想、主义、意识形态、道德立场、舆论……我相信世界进步,我相信我可以在肢解世界中暴露出世界的本质、真相,我引导人们“这样”去看世界。摄像机使我成为一个镜头上帝,一个口干舌燥的主。

在《故乡》里面,我拍摄了一个乡村葬礼。虽然事前已经征得同意,但在拍摄过程中被逝者的一位亲属干涉,我当即交出了录像带。后来这个家族的长者又把录像带还给我,那位老人受过现代教育,相信世界进步。为这个镜头是否用在片子里,我踌躇良久。不用这组镜头,我内心也许可以平静,我不必承担良心审判。但事情不是在你剪辑的

时候才开始的,当你抬着摄像机走进那个葬礼的时候,欺天就已经开始了,与“天”的对立就已经开始了,我已经从世界中出来,惊扰了逝者和生者。

1992年,我第一次拍摄纪录片,是关于法国人1910年在云南境内修建的滇越铁路的事。我了解到一段历史,法国工程师开始设计的路线要穿过云南坝子的许多城镇乡村,这个图纸遭到地方士大夫、豪族的强烈反抗,反抗的理由之一是,铁路将穿越祖先的墓地,惊扰先人的灵魂。反抗非常激烈,最后法国人修改了路线。传统和铁路相安无事,最后相得益彰。

摄像机和铁路、大炮具有同样的性质。当我像士兵那样扣动摄像机的“扳机”的时候,我是站在天的一边还是站在武器的一边,这永远是个问题。

我最终决定用这个镜头,我不能逃避我的罪,我得承担到底,让我自己永远去面对这种道德折磨。其实哪一组镜头不暗藏这种折磨呢?摄像机的性质就是与“天”对立的,这个不决定于你个人的良心。举起摄像机你就是在与死神为伍。武器是百分之百的武器,摄像机是百分之六十或者七十的武器,还有一部分在黑暗里,那是更残酷的死亡,武器消灭的只是个别的生命,那镜头后面的黑暗颠覆的是世界原始秩序。

云南昭通2013 于坚摄

中国之神是“道法自然”之神,而不是领导世界进步之神。我内心的焦虑来自于此,我深受“道法自然”的影响,但我也接受了摄像机。摄像机是世界进步潮流的产物,是工业文明的结果。它是机器。但是,关机,远离摄像机。让这个死亡制造者独自待在那个黑色纤维包里,“天人”就重新“合一”了吗?机器已经无所不在。机器的意识已经成为一种生命意识。这是我内心的一个持久的焦虑,你不主动地掌握机器,你将被动接受机器,世界已经进入一部永不停止的电梯,我们已经被机器挟持。

没有摄像机的时候,世界天地神人四位一体,我与神同在。摄像机令我被诸神放逐,诸神也在我的无意识中醒来。令诸神在我的意识里归来的是一部摄像机。摄像机使我时时刻刻必须确认神的在场,祈求神到场,就像置身在随时可能坠落的喷气式客机里一样。神从隐匿的在场者成为显身的对话者,我的每一次拍摄都是在冥冥中与神的关于善与恶的讨论。

我成了一个忏悔者,我的拍摄就是在请求宽恕。

这是一个悖论。我通过纪录片来反抗机器。

难道我是一个伪善者吗?一边拍摄一边为自己辩解,我永远在等待着末日审判。摄像机令我获得了一种宗教感。摄制纪录片的过程就像是一个仪式,兼具手术刀和忏悔室之功能的仪式。

只有传统的道德感是无法对抗机器的,机器不仅仅是一系列的零件,也不仅仅是一组光学玻璃,机器更隐秘的暴力是它预设了时间。这部机器与通常的机器不同的是,它自以为它生产的不是产品

而是作品。一盘带子六十分钟,世界因此被切断成一个个呆板的时间段,时间被肢解、量化。电影工业的交易所——世界电影节更要求纪录片必须在某某分钟之内,符合规定的长度才可以进入交易,最残忍的长度是将世界根据电影节的规定剪为“一个半小时”,服从这种限制比使用机器更罪孽深重,你不仅肢解了场,而且肢解了时间。“一个半小时”使你必须为某个主题服务,就像报纸的版面,你必须在一千字内说完某个话题,你的“永恒正义”后面暗藏的是市场哲学,电影节对纪录片的长度的规定其实就是将其预设为流水线上的产品。你想卖掉。电影的商业性就在这里,你得卖掉你的拍摄才有价值。但一部手稿不必为此而写。在纸上,我可以随便多少字,我乃作者!

机器导致的是大批的冷血拍摄者,他们充斥于各种机构,他们杀人不见血。我经常看见国家电视台的冷血镜头如何践踏那些可怜的“被摄体”。而正是在这里,时间被更为精确地量化,时间就是暴力。

反抗这种伪善的时间,是一种私人忏悔。穷则独善其身。我追求一种自然的长度,我的纪录片没有时间表,没有游标卡尺。而如果纪录片是一种赎罪式的接近神的方式的话,那么纪录片的时间必须是道法自然的一种隐喻。它不是天,但它必须是天的隐喻。

拍片令我战战兢兢,因为天在看。机器是无神论的产物,“彻底唯物”的产物,机器就是渎神。正因为机器的这种本性,这种“原罪”,它使摄影机持有者成为有神论者。你必须成为有神论者,这情景就像我在西藏的护法神殿里看到的,那里堆积如山的皆是猎人、士兵交来的猎枪、匕首、大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之所以有勇气抬着摄像机走向世界,是因为我自觉到这行为在宗教上的隐喻性。

中国纪录片人就像一个兄弟会,就像普遍存在于中国诗人之间的兄弟会,这在世界纪录片群体中非常罕见,因为机器对他们的震撼是如此巨大,在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宗教的社会,那种隐秘的忏悔被机器的霸道唤醒了,我指的是那些灵魂出窍的纪录者。这就是为什么拍摄纪录片的人们就像兄弟、诗人般地彼此关怀。我发现,当他们见面的时候,最经常的话题是对镜头的反省,他们的道德感如此强烈,仿佛他们是一群被迫的罪犯、小偷,很少有人对自己的工作理直气壮,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个自我建构起来的教堂,拍摄纪录片你必须时时刻刻反省你和“天”的关系,你必须灵魂出窍,无神的机器使我们和神亲近,因为我们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我们必须对天有个交代。

大昭寺2005 于坚摄

我必须自己承担罪孽。在拍摄和剪辑中不断地修正、弥补、拷问我与“天”的对立。这种私人精神活动首先来自对机器的警惕,你得怀疑那些通常的纪录片规格。纪录片是技术的技术,第一重机器预设的技术,第二重是西方电影的剪辑技术,后者已经成为一个纪录片的经典

传统,这个传统与世界无关,它是独立于生活现场的工业美学。支配其游戏规则的乃是西方文化中的工具理性。来自“道法自然”这种哲学,具有悠久的反技术,轻蔑技术、“追求忘机”这种传统的中国导演天然地会警觉到工具理性的暴力性,你可以顺应这种工具理性,以进入电影工业市场,就像中国电影一直在追求的那样。你可以怀疑它,在非技术的技术中消解其工具理性。其实中国最有力量的纪录片正是这方面的范例。我可以列举的有季丹关于西藏的具有强烈女性直觉的那些片子、冯艳的《秉爱》、丛峰《未完成的生活史》《马大夫的诊所》、鄢雨和李一凡的《淹没》、吴昊昊《禁止沉默》、和渊的《父与子》、胡新宇的《男人》……

就像忏悔这个行为总是战战兢兢、犹豫不决、赔着小心的、恶心的、困难的、呼吸急促的……纪录片绝不是所谓流畅的、美的。为了“干净”“好看”“流畅”之类的“政治正确”而肢解是有罪的。我遵循现场给我的感受,如果现场是生硬的、暴力的、肮脏的、烦躁的、混乱、喧嚣、摇晃不稳的、漫无边际,那么我要服从。哪怕因此我将被纪录片的“剪辑史”、经典尺度所驱逐。直觉的才是自然的,纪录片是一种精神生活。

一部纪录片的活是导演身体的活,心灵、感觉的活,每一个按钮都是心跳、体能的延伸,我服从的是现场而不是剪辑经验。

把摄像机变成钢笔。笔,我的意思不是隐喻的,是每个人都买得起的那种。就像写作,从买一支笔开始。而不是从拥有一个镀金的镜头的开始。

昂贵的机器是纪录片的敌人,工具理性在一部昂贵的设备后面乃是一个家族,这个家族将有效地粉碎任何非技术的反抗。那些笨重庞大的辎重不仅是惊扰世界,而是摧毁世界。当你把一台天文望远镜式的巨大家伙对着世界,再加上一群灯、录音臂,那就是一个体制,灰飞烟灭。

不与电影工业争光。纪录片像诗一样,君子固穷。一千元你可以拍一个纪录片。一千万你只能拍电影。这绝不是愤世嫉俗,这是一个技术问题。

这是一种中国美学,庄子在一个寓言里说过一个故事,子贡在汉水南岸,看见一老汉在浇灌菜地,他挖个沟把水井里面的水引出来,然后用瓦罐一小罐一小罐地汲水灌溉。子贡就说,已经有一种机械,用很少的力,就可以汲取很多的水,一天就可以灌溉很多地,你为什么不用呢,那老头愤然作色而笑说:“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吾非不知,羞不为也。”

天地无德,因为天地之大德曰生,纪录片要生生,就必须反抗那些技术规定。你要保存的是记忆、心灵的在场而不是“正确影像”。西方电视台风格的“正确影像”就像色情电影,它疏离的是人与世界的自然关系,仅仅是一种感官刺激,这种风格在当代中国的电影工业里被发挥到极致。

把灵魂抵押在现场。你必须灵魂出窍、战战兢兢,如临深池。只有灵魂出窍才会使纪录片接近于诗。诗性的纪录片就是灵魂被抵押在现场的纪录片。灵魂在场,就是忏悔在场,自我反省在场,敬畏和谦卑在场。这抵消了摄像机机械性的“天”,抵消了那种上帝式的专制主义预设。摄像机流水线只在它的持有者灵魂出窍的时候才遇到最严重的挑战。这家伙哪是什么造物主,不过是另一把锄头而已。灵魂出窍粉碎了机器预设的阴谋,摄像成为一种生殖,它顺天承命,它是不知道的,它不知道什么会被生下来。

当我拍摄《故乡》时,我的预设是一个关于乡村走向现代化过程中的非理性疯狂,某种卡夫卡式的荒诞。最后我却发现,这是一个关于女性的电影。

我不害怕硬接。剪辑是理性化世界的最后一步。直觉非常重要,要根据感受去剪,而不是根据流畅去剪,灰尘滚滚的纪录片,而不是“城管”式的消灭了脏乱差的纪录片。

坚决反对“一个半小时”。要在潜意识里彻底清除“一个半小时”。“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将世界对象化,这是纪录片的宿命,你的自然时间必须自觉地创造出来,就像创造一首诗的长度那样,有“一个半小时”的诗吗?

导演就是诗人。

不要想,而要看。世界是这样的、那样的。世界是这样做的。不是为什么是这样的,那样不行吗?

看是身体性的。摄像机是一种“假肢”。

看,是直觉的、非理性的、不连贯的;看,没有“故事”、“事件”“新闻”。

反对所谓的艺术性。艺术性预设了一种审美规范,将世界分割为艺术的或者非艺术的。

老老实实地承认纪录片的资料性。不要想,只是纪录。世界已经摆在那里,摄像只是纪录。世界已经在那里,只是纪录而已。纪录已经令世界从世界出来。纪录就是留下证据,为时间呈堂供证,但这种证据是旁证而不是实证。这种证据乃是诗意的证据,而不是图像的证据。艺术性通过伪诗意将证据毁尸灭迹,它是一种遮蔽。

比起文字语言,也许纪录片的语言更接近胡塞尔的意思,事实是“自明”的或“自身被给出”的“现象”。“现象”本身即意味着它可以被清清楚楚地“直观”或“描述”无需作进一步的“解释”。资料性使得一部片子像是非理性的片断,但是当这些片断被组合起来的时候,它就诞生了它内在的灵魂逻辑。

波普尔曾经说过三个世界:世界1,由物质客体、石头和星球、植物和动物、辐射线和其他形式的物理能量构成的世界,包括诸如应力、运动、力和力场之类的状态和事件;世界2,内心的或心理的世界,痛苦与愉快的感觉,思想、主观意志、知觉与我们的观察的世界,主观感受的世界;世界3,人类心灵的客观产物的世界。

纪录片乃是世界3的产物。因此无论如何,摄像机截取的镜头都不是“资料”。这些镜头并非“证据”而是“旁证”。因此资料性倒反而是摄像者必须清醒地意识到的一种与世界的关系。

资料也是世界3,不是世界1。但是通过某种现象学式的剪辑,道法自然,使它看起来仿佛是世界1。

纪录片捕猎的是那些在镜头上看不见的象,大象无形。

摄像机面对的是世界1、世界2和世界3共同作用的场。纪录片其实企图扮演的是世界1。或者伪装成世界1,诱使观众以为那是世界1。

不是把世界解释成诗意的。而是世界在着,它呈现出原始诗意。

诗意是先验的,只有道法自然,诗意才呈现,任何解释都是观念的。诗意就是不解释,存在自言自语。而这种自言自语是剪辑的结果。

拍摄是一个忏悔的过程,忏悔就是开机、就是拍摄、就是剪辑,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天在看,而不只是摄像机在看。

拿起摄像机意味着你已经“出家”。这既是“从世界中出来”的技术性越界,也是离开世俗世界成为僧侣。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诗集《0档案》,随笔集《橡皮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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