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语文资料:日记号
陪侍日记(2008—2009)
2008年7月30日 阴历六月二十八 星期三 多云
这几天去兰州一趟,因爸爸(即教长)有病在兰州。我们共去了五个人。据彦宗弟(爸爸的侄子)说病得严重,我们才去了几个人看个究竟,看到人时,他的面容是很消瘦,可精神状态是十分不错的,这跟他的个性有很大的关系。他一生都是个急性子人,出门干什么都是雷厉风行,决不拖拖拉拉的。
他每天的作息时间大致是这样的,这是在兰州拱北上住了几天他留给我的印象:早晨三点左右就起床了,洗罢小净后,就上亭子里去放香,下来后就念苏勒(《古兰经》章节),之后就回到他自己的房子里干他应干的宗教功课。天亮太阳出来后,他喜欢在外边走走,大多去黄河边上转转,还去陆军医院里走走看看,大约消磨一两个小时,回来随便吃上一些,护士就来给他挂吊针。共六组药,大约需要七小时左右吧,药挂毕,就吃饭,生活也很随便,大厨搞来什么就吃什么,但要求做点小菜。另外还有许多的多思达尼(教众的意思)孝敬来的各种各样的鲜美食品供他老人家品尝,他一个人能吃多少呢,更多的是给周围的人分享了。下午饭后他喜欢到户外去走走,喜欢看打篮球,边看边还评说青年们的球技。据他自己说,青年时期他也喜欢打球,虽然个头不高,可他的左撇子带球投球别人也是难防的。看球的地点是在陆军医院内,那里有好多种健身器材供人们锻炼身体,我们陪着他去看,大约看个把钟头才往回走,回来后就让满拉们给他洗脚,洗肩膀,大约用四十多分钟。每天还要洗小净上亭子里放香。
2008年8月13日 阴历七月十三 星期四 晴
今天我们弟兄五人跟随爸爸去街面上的一诊所看病,门面上写着“名人堂”三字,诊所里挂满了各种铜牌和锦旗,是任何一个诊所里都能见到的;还有不少名人合影,治愈者的照片等。这些玩意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以说,不是正规医院。可是爸爸这么一个人物,这么大的病,三年来却一直吃着这个诊所里的药,对这一点我们都是不能理解的。大医院的门敞开着不进,到这里来。可这次这个大夫没再开药,他看过片子,神情不对,要求爸爸最好还是到肿瘤医院去看看。我觉得他开始推脱责任了。
虽然我们一致同意,将爸爸的病情如实地告诉他本人,再不能瞒着他了。但是小掌柜的(爸爸的继承人)因事
不在,我们商量着等他回来就把我们的建议告知他。一定会受到一些阻碍。爸爸的事情上,没有人敢担责任,能担责任的只有小掌柜。而且由谁去向小掌柜的说呢?商量好了让有努弟(我弟弟)去说。有努弟是一个硬手人,虽然和我是一奶同胞,性格却不同,他是爸爸信得过的人,在小掌柜的跟前说话也有分量。所以由他去说比较合适。
最终我们还是如实地向爸爸说明了他的病情。他虽然镇定,但还是有细微的变化,态度是显出重视来,也抓紧看病了,希望能有治愈的可能。
下午去了肿瘤和肺部医院,刚在肺部医院拍了个片子回来了,结果如何,我不知道。
2008年8月14日 阴历七月十四 星期四 晴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病情严重,但一贯刚强好胜的爸爸还是照常外出散步,一路上还是那样有力的快步地走着。一边不停地走,一边还平静地同弟弟们聊天。这让我不得不佩服他老人家。
中午,那位本门宦的女大夫来到了“宁静堂”拱北,等了近三个小时,才等来了小掌柜的。她向小掌柜的谈了老人家的病况,我当时没去现场,估计还是老方案,保守治疗罢了。她说她已约定一位专家,也是回族,姓马,明天下午五时来为爸爸诊病。
“教主”归真前半个月留影
下午,我、彦宗弟、主麻弟(我的堂弟)陪爸爸去了趟西湖公园,没有坐车,徒步走了过去,好在现在的公园都不收费。我们四人在公园里浪了一个多小时,公园里的植物繁多,有树木花草,长势繁茂,整个园子都绿茵茵的。有几处湖水、假山、汽艇、各式各样的船只等,船和汽艇在湖中游动着,还有好多设施供人们去游玩、娱乐等等。还有不少的茶座供人们去休闲、下棋、玩牌。不少人带着他们的孩子,拿着饮料、点心,用报纸铺在树荫下,欢天喜地的在消夏,让人看着也眼馋呀!这种生活,农民是无法享受到的。正好不远的地方有两位中年人在下棋,我是个门外汉,对这个一窍不通。可我们的爸爸却信步走了过去,站在旁边看着,后来他忍不住给一位下棋者说棋。这让我很惊讶!原来爸爸还对棋路有所认识和研究,主麻弟也评说着棋路,对下棋也懂得些。往回走时,看到有卖玉米棒子的,主麻弟去买了几个,爸爸也想吃。而后,主麻弟叫来出租车将我们载回了拱北上。
我坐在后面,看到爸爸坐在副驾的位子上,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估计今天将病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还沉浸在西湖公园的景色中吧!看到侧面坐着的彦宗弟,他也有病在身啊!近来拖着瘦弱的身体,早晚跟随在爸爸的身后,不停地哭泣,这些日子,他伤心无助的样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2008年8月17日 阴历七月十七 星期一 晴
晨,看见几个人在前面
走着,其中有爸爸,以为他们是要陪爸爸去散步,就不声张,在他们后边远远地跟随着,可他们没有去黄河边上,而是去了另外的方向。走近时,才知道那原来是要回西海固的几个人,爸爸是去送他们的。之后,爸爸就带着我和另一个人,去黄河边上站了一会儿,才返回拱北。我看着爸爸望着黄水河想什么的样子。近几天爸爸因病痛的折磨,明显不如以前了,出去的时间也少了许多,走路也比不了先前了,脚步也慢了。不过,还坚持着去走。
两个人到异乡祭拜战乱中身亡的回族人 王征 摄
今天只来了两个阿訇,非常的年轻,年龄都在二十来岁,来看爸爸的。不到一点吧,儿子来了电话,问他爷的病情,又问我的肚子好着吗?肚子因吃的油食子多了,出了点小毛病,有点痢疾的现象,却不怎么痛。用药后就会好的。女儿也来了电话,我不在,有努弟接了。
马大夫下午来给爸爸看病,抓脉后说,病情有点儿好转,咳嗽少了,但还有痰,血压也降下来了。他让星期三下午去医院里找他开方子,抓几副药带上,去人少的地方静养着去。爸爸听后很高兴。爸爸是很单纯的性格,不像俗人们这样复杂。下午他又出去转了一会儿,回来后坐在院子里跟别人聊起天来。
可我出去的迟了点,没有找到他们,错过了听爸爸和人聊天的机会。
2008年8月21日 阴历七月二十一 星期四 晴
今天,陪同爸爸由兰州回到了家里,算是又告一段落。
昨日下午,爸爸心情不错,由兰州的多思达尼陪同,开两部车去河北边的山上游玩。因山上施工,没能如愿上山去,在一个标有朱总理栽树处,我们还照了几张相片。下山后,因有向导的带领,我们跑了好多的路,在一旅游景点转了好一会儿,才跟随他返回了拱北。从童年到暮年,去兰州奔走了无数次,这可以说是我最有意义的一个下午。那里近傍黄河岸边,有一景点,也跟银川的沙湖那样,有芦苇、湖水、九曲桥、古色古香的草苫棚,有树、有花,还有无数的人工培植的植物等。还有一陶罐模型,像个大锅支在三块石头上,看着它觉得好笑,头大得有些夸张,在现实生活应该是没有那样的陶罐。这时那位向导说,这就是马家窑文化。估计马家窑也属于兰州附近的一个地方吧。
兰州陪爸爸的十一天,可以说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单独去过,只去了博物馆,是弟弟带去的,再就是爸爸领我们去游玩了一下午,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今天我就记到这里吧。
去城里看了一下三爸,他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大碍。因我也有病在身,不便久待,很快就出来了。
2008年8月22日 阴历七月二十二 星期五 晴
在外面待了一段日子,
心情也好,可以说是身心舒畅吧。回来就繁杂了,看一切都不顺眼,家里的女人唠叨个不休,又加上她的晕病犯了,真让人难以接受,早上女儿带着药来给她吊药,人老了儿女们也活不舒服啊!
爸爸从兰州回来,住在二妹家,二妹是爸爸的侄媳妇,对爸爸一贯敬孝有加,也会服侍,爸爸住在自己家里调养,当然心情会好一些吧。给妹妹打电话问爸爸的情况,说今天又咳嗽开了,并说昨天来了许多看爸爸的人,他自己又不能控制,谁来也见,见了总要说话,因此劳累过度,又有点不适。今天早晨还是来人不断,不得已去了上头麻乃(爸爸的一个侄孙)那儿暂缓。我早就知道他会克制不住自己,见人说话是他的性格使然,是谁也不能去阻挡他的,听妹妹的口气,对于爸爸的回来是不赞成的,她坚持爸爸应在兰州养病,有几方面的好处:有大医院的专家随时看病,心闲,人少,打扰少。可我们几个担心万一遇到不测,说个使不得的话,让爸爸无常在医院里,那我们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啊。
妹妹认为天天来看爸爸的人太多,需要有个安排,最好是身边能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值班,掌握探视的人数,控制会面的时间等等。我告诉她,家里的几件事还要处理,她嫂子晕病又犯了,女儿给吊药,一旦病松了,我会继续去服侍他老人家的。
2008年8月24日 阴历七月二十四 星期六 小雨
因老婆低血压发晕,不能去拱北上看爸爸,我坐卧不宁。昨天爸爸去拱北了,病情不知怎么样,我是放心不下的。一旦她病情稍有好转,我就得赶快去看望爸爸。
背羊草 王征摄
孙女刚走,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听不到她喊奶奶爷爷的声音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呀!孙女聪明,善解人意,很讨我们的喜欢。有时我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她很为难地劝解着我们,使我们听到了她可亲可爱的话语,火药味马上会减下来。她这一走我们会冷清上好多天,才能够慢慢习惯。
中午,去给老婆吊药,又办了一件事,给女儿去买了一辆电动摩托,款式很好看,我想女儿只要好好地爱护着骑,会长久地骑下去的。这也了却我的一块儿心病。今年的开支太大了,近八千多已花过了,实在是个大问题,自己没有什么进钱的营生,这样下去,结果是个什么呀!让我担心和无助啊!只能靠房子的租费和孩子们的孝敬钱过活着。国家的树能补助七百多元,封山禁牧能给二百多元,总和下来就是个六千多元,田地里的庄稼给赔光了,谁的地里也收入不了多少啊!这就是
我一年的光阴。具体我怎么办,现在还是个问号。
2008年8月27日 阴历七月二十六 星期三 晴
有努弟去拱北看了爸爸,就问了爸爸近几天的情况。据他说,爸爸还是那样子,但是现在做了安排和规定,每天规定爸爸和前来看望的人集中会面三次,每次会面的时间也有限制。这是好消息。早该这样办了。
回族习俗:礼拜前的“土净”仪式 王征摄
我在兰州拱北上也没有帮着干什么活儿,没有人具体分派我干什么。但我看到那些住拱北的人,总是要忙着干点什么,喂牛喂羊啊,扫院子热水啊等等,因拱北上的饮食是众人舍散的,无功之人用多了会受伤,他们才忙碌起来,做点这个,做点那个,求自己心安吧。
去地里看玉米,长势欠佳。主要原因是生地,又没有好的肥料,俗话说,人哄地一时,地误人一季,我虽然是庄稼汉出身,却不能算一个好的庄稼汉。
下午想给辣子放点水,可一看北方有点云,就着没给放。六点多钟,下了点儿小雨,这点雨是不解决问题的。盼着近日能再下点雨,不然玉米地里还得花上几十元去放水。
2008年9月2日 阴历 八月初三 星期二 小雨
夜有恶(噩)梦,梦见好像地震了,打坏了七个人。有一位亡人躺在那儿,光头,头侧有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有绣花,很好看。都议论说亡人就是村里的江爷,这就奇了,江爷已经亡故了四十多年,怎么可能才被震坏呢?但是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人们忙碌着,各自抬埋着各家的亡人。
另有一梦,梦到几个小扒手,七手八脚的去攻击我的儿子,我看到他们已按住了儿子,儿子已无反抗的力气,可我还有一段的距离呢,不能援助,我只能鼓足了勇气大喊了一声,却把睡在一旁的老伴惊醒了,她埋怨着,把她也吓得不轻啊!
临天亮的时候,又梦见我和三舅舅拉着一辆车子在很不平坦的坡道上走着,路很难走,下坡路,又不规则,我在前面艰难地向下挪着,并不停地要舅舅在后面稳住,不然的话我是扛不住的。
好怪,一下子梦了三个不太喜欢的梦啊!地点就在贺堡那个方向吧。爸爸的老家正在那里。这让我心里不安。
2008年9月19日 阴历八月二十 星期五 晴
又回到拱北上来陪爸爸了。十六那天我有幸坐爸爸的小车去了两处拱北,一处为西吉黑窑儿拱北,前些年我也是去过的,可那时的建筑没有现在这样的规模,黑窑儿拱北据说是头辈道祖坐静(意为宗教方面的修炼,避众独在,思索人生究竟和万物本来)的地方,半山腰有一石洞,半圆形,并不过深,里面是很潮湿的。也就是说,当年老道祖就是在那样隐僻简陋的石洞里坐的静,现在
已经盖成了大厅堂,供人们在里面点香念苏勒。
黑窑儿拱北的风景很好。我早年看过《西游记》,就觉得孙悟空所在的花果山应该就是黑窑儿拱北这样子的。
2008年11月6日 阴历十月初九 星期四 晴
爸爸病重这段时间,总有一些显得自负又严肃的写家子来找爸爸,让爸爸把教门的历史说一说,把自己的经历说一说,他们要把这个记下来。他们不论水平大小,个个都是历史学家的样子。爸爸这个人对识字人还是看重的。来了这样的人说要记什么写什么,他都配合着给说。
今天就来了一位王姓老者,手里拿着笔记本,领着他的孙子要见爸爸。因为他抱着这样的目的,也就很容易见到了爸爸。见到爸爸,老者就让他的孙子念念他们所起草的提纲,念了还没有多少,就给爸爸打断了,因为事实与时间都不相符,爸爸一边给他们更正着,一边重新说起自己的经历来,五十年代到七十代这段时间,爸爸这样一个身份的人,过的可以说是非人的日子。仅从新疆到银川的监狱,他就进过十三个,可以说是一个死里逃生的人。不要说他这样一个教主身份的人,就是普通阿訇都给枪毙了几个,但爸爸还是历经磨难活了下来。爸爸虽然是几十万人的教门领袖,虽然是一个出家人,但还是很重感情的。在谈到他的父亲、哥哥及他所遭受的磨难,谈到一个个家破人亡,还谈到了我的父亲受法十年,家破人亡等等,在谈以上的这些时他忍不住感情似的,非常伤心地哭着。爸爸近七十岁的人,记忆力很好,什么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当事人都是谁谁谁,他都能一一不落地说得清楚,这是不能不让人佩服的。
亡人入土后,回族人在坟院诵经 王征摄
王老汉和他的孙子记了不少,严肃又满意地回去了。看着一老一少两个灰灰的背影,我就想,这爷孙俩害得爸爸落了那么多泪,不知道他们能把爸爸说的这些如实地写出来吗?写出来是需要水平的。不过,有这样的人把爸爸说的记下来,总还是好事情吧。哪怕各有各的写的目的也不能太过计较。这个人记一点,那个人记一点,各人的角度不同记的方式不同,就会记录下更全面的一个爸爸来。
人不伤心不落泪,爸爸泣不成声的样子,使我的心里十分难受。这几天我才悟出了爸爸对我的牵挂与抬举,实际是我在吃老本,早年老父亲为了教门,给我们挣下的。想到这些,我得谨慎从事,要时刻小心,不能骄傲,要注意自己的点滴行为,要跟老父亲的脚踪,不要让爸爸觉得他是认错了人。这是时刻要提醒自己注意的。
2008年12月17日 阴历十一月二十 星期三 晴
近四十天没记日记了,这段时间,爸爸的病情加重了。
今早他老人家向我说:
“用药不见效,怕没救了。”我说不出什么,只好呆呆地站着。现在他老人家的病情如减轻的话,就要奇迹出现呢!就他自身的状况来说,能支撑到今天,好多专家都信不过了,他们只能简单地说,保养得好。其实爸爸哪里保养过呢?爸爸的大半辈子,可以说受尽了磨难,尝够了苦楚。
这几天我通过彦宗弟的推荐睡到了杨爷(常住拱北帮忙的一个老人)一块儿,感到很舒服随意。杨爷长我十六岁,精神头很好,活尽量多干,话尽量少说,这就是我对他老的观察。他目前主管道堂事务。据他说,有四儿五女,老伴健在,小他三岁。拱北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从他们和家庭的关系来说,可算半个出家人吧。一年四季,多的时间都在拱北上过了。
据我这一段的观察,拱北上的众位老爷都是不怎么说话的,他们只是默默悄悄地干着各自的一份工作,他们的年岁大多都在六七十之间,天天凌晨三点多就要起来,洗完小净上山点香,回来后除了各司其职外,还得干办各自的宗教功课。我和杨爷熟了,就问他一天忙个不停,拱北上给他发钱着吗?答说没有,说他来拱北六年了,没发过钱。一次有病,老人家(众教民对爸爸的尊称)给他些钱,让他去买药吃。药也没买,原封不动地将钱交回了老人家。有时回家老人家会给他们路费,多的也不要,这种没有利益的工作,他们却毫无怨言地去做着,这样的人现在的社会打着灯笼也不好找了。
2008年12月18日 阴历十一月二十一 星期四 晴
近来爸爸的病情明显地重了,特别是他的精神很虚弱,身体越来越消瘦。恐怕再好的药也是无济于事了。我们作为晚辈,作为疼顾他的人,只希望他能在归真的一刻,走得攒劲一点儿,也就给我们挣来了面子。喊叫老道祖做好杜瓦,搭救并成全爸爸吧!
每天来看望爸爸的人很多,甚至于有人三番五次地来看望爸爸。他们是真心实意的来见上一面,出散上最大可能的乜贴(带有宗教意味的钱物)——这在我们这儿是很艰难的事情,干山枯岭,天旱少雨,他们连来去的车费也得一算再算呐。信仰的力量是说不清的。这其中包括新疆、青海、兰州,也还全国其他省份的多思达尼,听到爸爸的病情,不辞劳苦,日夜兼程地来看望爸爸,他们在遇到爸爸的那一刻,无不大放悲声,让我们这些久陪在爸爸身边的人也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的身体也很差,前列腺痛得我坐卧不宁,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是不会离开他老人家的。我把这个看作对我的一个考验。
2008年12月21日 阴历十一月二十一 星期日 晴
昨天夜里去西房里转,听姚爷说了一段往事,是关于爸爸的师傅杨爷的。杨爷的手里,从事宗教活动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一次有病的杨爷骑着骡子从七星梁往黑窑拱北去,半路上听到风声不对,就撇了骡子,由一个叫杨应魁的老爷从七星梁上背下来,杨爷的个头高,杨应魁碎个子,不好背,好不容易背下山时,杨爷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给丢了,布袜子也磨穿了,杨爷在后头一声也不吭。费了好多周折才来到了黑窑拱北,杨应魁将杨爷放到了僻背处,去敲门,出来一个人给他开了门,紧随着满拉爷也出来了,都急着问杨爷的情况。杨应魁就如实地告知他俩,并一同去见了杨爷,大家遇面,都伤心落泪。就将杨爷让进了拱北里,找来了好几个人的鞋让杨爷试穿,都小着不能穿,过一两天风声静些了,就打发人到县城里买了一双单鞋,凑合着给杨爷穿了。都议论说小个子的杨应魁把大个子的杨爷一路从七星梁背到黑
窑拱北,真是儿子娃娃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中午接待人时,有阴黄湾的一老者,拽住爸爸不放,我问他要干啥,说要同爸爸拿手(教主和教民之间表示亲近的一个动作,和握手相近)呢,我说不行,爸爸的身体不允许,让你拿手了,再来比你年龄大的提同样的要求,咋办?我把他的手从爸爸的肩膀上拉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我说了些刺耳话。当时我很生气,院子里有八九十人都看着我们,我忙向他道色俩目说好话,让他理解老人家的现状,大家都很同情我,有不少人流出了眼泪,一一退了出去。
主麻弟去了固原二十里铺,可以说少了不少的精神,有他在,我会退后一步的。
爸爸今天过得不太好。中午时他说要吃点西瓜,我小心地切了点,并一点点地给他喂着吃完,过了一会儿,又说要吃点蜂蜜,我用小刀切了不到小核桃大的一点儿,倒了半缸水,他用银筷子慢慢地吃着,最后还剩了点。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连连咳起来,看起来憋得难受。我很紧张,因这半天是我侍候爸爸,一旦有什么不测,责任会全落到我的头上。还好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好过来,我也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下午,达吾儿弟(三爸的小儿子)来了,爸爸对他很有感情,一起坐了好几个小时,还说了许多话。乌尔(三爸的堂侄)带着媳妇子来看爸爸。夜,爸爸给我们说,乌尔比他大攒劲。一般的老人家不这样随便评价人,但爸爸是心直口快的人,心里有话就说出来。这实际比有话不说的人高了一层。
2008年12月24日 阴历十一月二十七 星期三 晴
昨日因忙,没记日记。爸爸的病情一天天在加重,这几天行动时得人搀扶着,离开人就不行了。下午用李俊乡医院借来的机子做了B超,据说腹水了。
今早,送走了一些看爸爸的亲戚后。我被爸爸叫去了,原来有些银圆爸爸让我去清点。经两个多小时的清点,清理出银圆1071块,还余些,爸爸说:“质量不好。”就没有数到里头。人民币有几百万元,这些钱都是众多思达尼(教民)的乜贴钱,是爸爸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存下来的。众人的乜贴钱,爸爸是一分一厘都用在了众人上。
今天找来各县的头面人物,还有各拱北的负责人来中和堂,听爸爸的口唤(带有宗教意味的决定或意向),向下一届主持交班,这是一件大事,关乎我噶德忍耶中和堂以后的命运,因而找来的都是证人。爸爸的功劳是无法用文字写透的。
2008年12月26日 阴历十一月二十九 星期五 晴
爸爸的病情基本上稳住着呢,但他老人家看到了亲人时,不免有些作难,特别是见到重孙子时,情感是不容易控制的。爸爸虽然是一个出家人,但也有着人之常情的一面,而且好像更强烈。爸爸其实是一个感情很重的人,他见到重孙子作难的样子,让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流了不少的眼泪啊!想到他老人家的各种善举,陪他走过的路,说过的话,都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到他在不久的时日将与我们辞别,我们怎能不伤心落泪?这样纯朴的德高望重的一位引领者要离我们而去,我们怎能舍得?
中午来了固原市委书记、市长等,还有海原的数位领导。
2008年12月27日 阴历腊月初一 星期六 多云
早上起来就见满院的人。据说爸爸太弱不能接待人。远路风尘而来的众多达尼都指望着能见爸爸一面。他们凌晨三点多起来放了一圈香后,就一直等着爸爸能给他们见面的机会,一直等到十一点左右,爸爸和他们见了面。
过了一会儿中卫的官方来了人,由书记带领,还有海原的数十位干部一并同来。
今天算来有好几百人和爸爸见了面,见面时很多人放声大哭。我们也抑制不住,陪着流了不少的泪。我很庆幸在这样重要的时刻能陪在爸爸身边。
娃们对我的做法不喜欢,可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小掌柜(爸爸的继承人)的父母也来看了爸爸,并给爸爸散了乜贴,爸爸在这个时候又作难(伤感之意)了好几次。
2008年12月29日 阴历腊月初三 星期一 晴
昨早去看爸爸,他的情绪不错,这让我们很高兴,主要是胃通活了,不怎么胀了,所以才轻省了不少。此前他行动,得有人搀着,但今天他背着手,在地上来来去去走了几圈儿。这一段时间有人不断提供偏方,加上大夫的精心调治,爸爸的病会维持着吧。
中午接待人时,因天气好,让爸爸在房门前的院子里,晒着日头多坐了一会儿,也好让众多思达尼多看一会儿爸爸。可站在前边的人不守规矩,要沾吉,抢着上去要和爸爸拿手,就乱了阵脚,只好让爸爸回到上房。少数人不守规矩害了众人。这些和爸爸抢着拿手的人并不是体现了他们是最虔诚的人,恰好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是好占便宜的人。
昨天将小外甥不客气地说了一顿,他说他要当出家人,出家人是好当的吗?吃钢咽铁的人才能当出家人,遵守住了好,遵守不住,罪行更大。小外甥快三十岁了,也不结婚成家,一心要当出家人。因他的性格软,他的出家也成了众人的一个笑柄,有人在我跟前议论时,我作为他的舅舅也不好受。但是小外甥也不听我的训,对我的劝说反唇相讥,说人各有志,谁也不要勉强谁。作为他的舅舅,我把话说到就行了。小外甥这些年也看了不少教门方面的书,这也是事实。他至多念书念到小学三年级,但是对一些文言文的书也能看出门道来,只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早小掌柜的要我去看守亭子,心里不想去,但又说不出口,后来给主麻弟告知了此事,他立即答应要去为我说情,让我别去。我很感动,要让我自己去说,实在是说不出口的。况且我根本没打算在拱北上常待。只是因为眼下爸爸有病在身,我才愿意留在拱北上罢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和判断总是欠准确的。
2009年元月2日 阴历 腊月初七 星期五 小雪
见到爸爸八点钟了,问候了他今天的情况,他说:“胀得很,小腹不好受,小便也不行。”中午来了一百多人要看望他,他不想见,经身边人劝说,才答应见面,并叮嘱从明天起就不接待人了。就这样先把今天的人给打发走,到明天了再说明天的话。多思达尼寒冬腊月,顶着风雪远道而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能看上爸爸一眼,不叫见上一面,实在于心不忍。另一想,爸爸这样的大病,拖着病体成千上万的接待人,是不是也有些强爸爸所难,于情理不通?能否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解决眼前困难,还得主事者好好商量。总而言之,要让爸爸安心养病的同时,对众多思达尼也得有个完满的交代。
2009年元月4日 阴历 腊月初九 星期日 晴
爸爸今天乏得很,又多次恶心呕吐。身边的人非常着急,也只是一个个干着急罢了。今天的用药大夫也很慎重,让人不能不多想。爸爸近几天可以说一天一个样子。我们也要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下午,小掌柜的要银川的一个笔杆子给爸爸写一篇悼词,让他最好三天内写成
发来。
一下子觉得可怕的时刻逼近了。
2009年元月5日 阴历 腊月初十 星期一 多云
爸爸今天要比昨天好一些,但人还是乏得很。我一天也多的没有在爸爸身边,原因是我感冒了,头痛。
据说,昨天夜里,一些能成棍棍的人在爸爸的床头说这个说那个,有的把手伸到爸爸的被子里摸爸爸的脉,有的叫阿訇给爸爸念讨白,忙活了大半个晚上。事实证明,这些人是白忙活了。他们不知道轻重,不明白自身的高低,以为爸爸的大限到了。实际爸爸只是气脉弱了一些罢了。听到这样闹腾,真是让人不愉快。这让爸爸咋想?
中午接到从银川来的电话,说是悼词已经写好,晚上发来让我们过目,若不满意的话,可以再修改。爸爸的悼词越实在越好。也不必写得过长。就不知道所谓爸爸的悼词会不会让爸爸过目。
2009年元月8日 阴历 腊月十三 星期四 晴
银川的写家子写的悼词,看得出是认真写了,但大家还是否定了,不知道教门的贵重,是写不好这样的文章的。不知道到后头又找谁写去了。反正不好写。拱北上有拱北上的要求,达到这个满意度是很不容易的。门宦里也有几个土知识分子,一直也在写这个写那个,有的七十多岁了,算是老知识分子,其实由他们来写更合适一些。并不需要文化程度多高,关键是要写到位分上,写出实际的爸爸和他的分量来。其实写这个文章,实话说,土知识分子要强过洋知识分子。就像你给众多斯达尼说普通话他们听着不顺耳一个道理。
爸爸今天情绪好,下午,区、县、市三级领导来看望了爸爸。三爸不顾自己的病情,又一次带着新妈和小妹来看望了爸爸。我精神很差,头昏脑涨,不轻省。
2009年元月14日 阴历腊月十九 星期三 晴
在上房里坐了一整天,爸爸的病重了。进进出出的人都没有话说。
有一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记,就在这两天,就在爸爸的病情加重的时节,爸爸的一些东西,表啊,衣裳啊等等,神秘地不见了。虽然也可以理解,有些人想偷着存下来做个念想,但是我对这样的事情还是很反感的。想到前不久爸爸叫我去整理拱北上的银圆等等,爸爸对我是何等的信任啊。我是不会一丝一毫辜负这份信任的。
2009年元月18日 阴历腊月二十三 星期日 晴
有三四天没记日记了,原因是我的爸爸,他老人家于二十日下午四点过十分与我们永别了。从这一刻起,他老人家停止了呼吸,与我们活着的人两世相隔了,他老人家得脱离了,把我们这些干罪的人一个个撇下了,再也听不到他那劝人行好、止人干歹的声音了,就算撕心裂肺,望眼欲穿也哭不来这么一个爸爸了。哭爸爸的单纯的个性,坎坷的一生;哭爸爸对众人的疼顾;哭爸爸的直性子没架子;哭爸爸的爱才重教;哭爸爸的爱修路爱种树;哭爸爸一生对教门的赤胆忠心。了不起的爸爸他硬着心肠把我们撇下了,让我们失去了依靠,我一时无法接受呀!爸爸,可亲可敬的爸爸,您让我们咋办呢?爸爸,我的大仁大义、不记小过的爸爸,我们父子将近度过了整整一个花甲子,我们之间的感情要多深厚有多深厚。您虽然身为教主,可在我们之间从来不是这层关系,我们之间是平淡的又相互扯连的家庭成员关系,父子关系。有时您来家里,我们也同样把您当家中的老人来对待,您对我们的做法不但不见怪,反而万分高兴我们能这样。有时您来弟家小住,因弟弟对您更依恋,也更会侍候您,给您洗脚剪指甲,专门腾出一间房子来,收拾得
整整齐齐,炉子生得暖暖和和给您住,您就爱住在弟弟家里,在我家里住得少,我就吃醋,赌气不叫您,这些爸爸您都清楚、都明白,就是不计较我这些鸡肠狗肚的小家子气,现在想来,这给我落下了终生的后悔,悔断肠子,难以弥补。
二十那天,我早晨进入房中看爸爸时,爸爸双目微闭,嘴唇也微开着,不时地呻吟声让我揪心裂肺。彦宗弟(爸爸的侄子)跪在床前,用缠着棉花的细木棍不停地蘸水给爸爸润着唇边。作为爸爸的亲侄,他只能尽到这一点孝意了。彦宗弟的脸瘦干得看不成。他的心疼老人疼碎了。
午后三点多,人们跪倒在病床前,虔诚地给爸爸念了“求祈”,求祈刚念完,爸爸就离去了。当时小掌柜的(爸爸的继承人)让我把闲杂人员请出了院子,并让我在门口守着,别让闲人进来干扰爸爸的离去。我一一依从了他的口唤。我在门口站了只几分钟,就见小掌柜的领着个人出来,我看到他的脸非常的白,嘴唇也很干,对我小声地说,爸爸已经无常了。他出去有事情要处理。我木木的,难道这些都是真的吗?是事实吗?这时主麻弟出来将我叫到了里屋,让我看爸爸,我看到了爸爸,还是原来的爸爸,不过他老人家已经平静而安详地睡在了床上,我再也听不到他那熟悉的声音了。我的爸爸就这样快与我们分别了吗?这实在是让我难以接受,此前我一直是抱着一颗侥幸的心去观望那些人的作为,想着一个人不会这么快就会无常的,尤其爸爸这样的人,心里还想着让那些人先逞能吧,爸爸是不会轻易就无常了的。没想到爸爸真的无常了,真的停止了呼吸。这让人欲哭无泪,真是把我吓坏了。一切都好像在睡梦里一样。我好像是一个做睡梦的人看见这一切。人们忙着给爸爸换衣服,整理着身体的部位。彦宗弟要我帮忙给爸爸戴好帽子,我用手慢慢端起了头,让伊布拉给爸爸戴上了八角帽。当时我的心里胆怯地想,我这样做,爸爸会怪罪我吗?
接着人们遵从着小掌柜的吩咐,非常小心地把爸爸移到了另一张大床上。床是刚刚从兰州特意买回来的,就这样爸爸安静地睡在了那张新床上,人们都沉重地跪在了床的四围,床侧有一面桌子,上面是一尊香炉,香炉里燃着三炷半米高的香,香烟缭绕着飘上半空,它的味道让人们感到神秘,欲哭无泪。我坐在爸爸平时安眠和休息的门口,无助地张望着门外的一切。
2009年元月19日 阴历腊月二十四 星期一 晴
爸爸归真五天了,爸爸归真时在爸爸身边侍候爸爸的有这样几个人,应该把他们分别记上一笔,也算是我们门宦的一个史料。
黑尔阿訇,三十多岁,小个子,说话做事很干练,爸爸缓病期间,近四十天吧,这个人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不论干啥,都是雷厉风行,不分昼夜,忙里忙外,把爸爸伺候得过意不去,就让他回家休息了一周,他回来把爸爸一直服侍到归真。记得爸爸向我们说,黑尔为了他,脸上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因此他心疼不过,就让他回去了。他是华尖上人,离拱北近。据说他的前辈们就很向教门。
苏丹子阿訇,西吉人,三十多岁,小个子,瘦。别看他人小,可说话声音粗,这让人费解。现住南梁,任南梁清真寺阿訇。他前后三次服侍爸爸近两个月。论手脚麻利他赶不上黑尔,但也有很多长处。如在爸爸跟前边干活边与爸爸谈话,给爸爸带来了不少的安慰。经多日接触,摸透了他的性格,原来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
伊布拉阿訇,现任川区某寺阿訇,三十多岁,大胡子,倔性子人。刚接触时,给人有点专制的感觉。处得久了,就发现他是个好人。他
是爸爸的侄子,在服侍方面尽心尽责,特别是后期对爸爸很疼惜地服侍着。
西麦儿,爸爸的侄子,三十多岁,念过经,小个子,好动,有点孩子气。边干活边喜欢看爸爸他认为可笑的举动,然后就在一边偷着笑。他服侍爸爸也是很认真,不分昼夜地跑前跑后,算是尽到了一个晚辈的义务。
小西麦,爸爸的孙子,二十多岁,中等个头,结实有力,给人一种强悍感。他在爸爸染病中后期服侍爸爸,只要交给他的工作,都能不挑不拣,出色完成。后因重感冒,被爸爸打发回去看病,病愈后又来到拱北上,见做活的人多,轮不到他干,又回去了。
我刚来拱北时有一位阿訇,在上房里服侍爸爸,据说他过去就对爸爸服侍得极为周到,固原人,究竟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可惜我们只待了一天多,他就走了。后来他又来拱北上,但上房里没见他再进来过,不知道在哪里给帮忙做活计。
来者儿,海原水塘清人,阿訇,三十几岁,瘦高个。他服侍爸爸前后两次加起来,一月有零吧。后因家里有事回去。爸爸归真时没在身边,但服侍期间认真踏实,对爸爸也尽到了一片孝心。
彦宗弟,有努尔弟,主麻弟和我在服侍爸爸方面,虽然也都尽心尽力,但把爸爸伺候不到心病上。我们这几个人,从小都没有念过经,对爸爸的洗、擦方面不清楚,这里面有努尔弟仗着一股冲劲和爸爸对他个人的喜欢,也干了不少的事情;主麻弟勤快,年轻有活力,有手劲,有闲工夫就给爸爸搓背,按摩;彦宗弟,因是爸爸的侄子,害着和爸爸一样的遗传病,几个月来他硬撑着服侍爸爸,眼泪从没有干过,有时怕爸爸看到,他鼓着劲不让眼泪流出来,实在忍不住时就任它长流。几个月下来他淌的眼泪总有几大碗吧。这里最他疼呀!也最他亲啊!当然话也不能这样说,在爸爸身边的人也好,不在身边的人也罢,他们对爸爸同样是很疼心的。这一点不言自明。我后来很怕爸爸,因爸爸在病中时我说了许多的违心话,本意是劝谏他的,哄骗爸爸要自强,不要让病给吓倒,不断地鼓励他将病看淡等等,后来看到爸爸一天天弱下去了,怕他记起我的鬼话,埋怨我,那会让我无地自容啊。爸爸待我还是原样,好像不记得我说过那些话一样。
爸爸病重时期,出现过几个落下笑柄的“能人”,好像他们有着能看穿前世后世的眼睛。这种人我这里也记上两个,他们的名字就不说了,两个人都是阿訇,分开一个一个说。一天,这个阿訇进到上房里,高深莫测地给爸爸把脉,然后他就像得到了重要的信息似的,让小掌柜的赶紧上山去放香,小掌柜的说,刚刚在山上放香回来,他让再去放,并且让小掌柜的放了香就回来,晚一步可能就见不上爸爸了。这样的人,真是胆大妄为,不知道他的话他个人信不信。但是就敢说出来。就敢给爸爸把脉。爸爸后来笑着对我们说起这个事,说这个人盼着我早无常呢。
还有位老阿訇,其实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还是朝过觐的老哈吉,他对爸爸很尊重,小掌柜的特意把老人挽留在拱北上,好送爸爸最后一程。一天夜里,老阿訇守着爸爸,无意中给爸爸一把脉,他的脸色大变,忙喊人洗小净来给爸爸送行,他自个先忙忙洗了小净,回来跪在爸爸床前念诵“亚希尼”(《古兰经》章节),后被人用脚踏着他的腿,用眼睛示意他别再念了。爸爸很清醒地睁着眼睛看他,老阿訇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就不免出这样的洋相。
牛爷,大个子,皮肤有点黑,有几颗牙露在外面,给人其貌不扬的印象。可他在拱北上一待就是多年,为人忠厚实诚,有威望,特别是爸爸很看重他。他专门负责接待客人,又代收乜贴,所以他的位置是相当重要的。据说他
还懂点中医,因此被小掌柜的安排到上房里去守护爸爸,可他几天来只观察爸爸的动静,很少言语,他的沉着老练给我很深的印象。
还有个人要把他记下来,他叫马俊有,算是个赤脚医生吧,海原树台人,白净脸,大眼睛,跟随爸爸几个月,话少,只做好本职工作,他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待人和气,不拿架子,在拱北里为爸爸义务吊药,还垫付了不少医药费,不要看他是个赤脚医生,基本功扎实,扎针一针就好,让爸爸少受了多少痛苦,就这样,他也落下了后悔。爸爸归真后,他好像心有不安似的,两天两夜跪倒在爸爸的遗体旁边,流着泪祈求爸爸的宽恕。几个月来他还为拱北上凡是有病的人,都免费吊针,送药看病,实实在在的一个好人。
就写到这里吧,以上我仅写了我所熟悉的几个人,还有做饭的、拉水的、烧水的、喂牛的、喂羊的、拾炭的,看守各个拱北的,打扫卫生的、在山上看树的,等等等等,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人,都是一些劳动了不求记工分的人,都是应该重重记上一笔的人。就像给拱北上喂羊喂牛的,没有工资,工资就是喂羊的羊粪归他,喂牛的牛粪归他。拱北上平常吃饭的总有几十号人,这一段时间就更多,谁来拱北上都得管饭,不要说洗菜剥葱,光是每天的几次洗碗,也把人洗倒了,做饭的厨师好像睡觉也戴着围裙。一天我在山上碰到那个在山上看树的人,他中等个头,长期在林子里的原因,脸叫山风吹得像锅巴一样,话也少,爸爸这些年带人在山上种了几万棵松树,飞禽走兽都有了。我们说话的时节,就有一些鸟鸟子叫着在头顶飞过去。看林人是爸爸的一个远方亲戚,问他月工资多少,说是二百。这给我的触动是很大的。
2009年元月20日 阴历腊月二十五 星期二 晴
今天又想起一个值得记下来的人,他叫马志良,大高个,扁头吊脸,一看就是个攒劲人。原籍西吉,迁居新疆伊宁已有三十余年,对教门实诚,深得爸爸的赏识。爸爸病重时特意打电话把他从新疆叫了下来,当时每天来看爸爸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在院子里激动地呼喊着,有些人要硬往里头闯,为见爸爸一面惹人闹是非的事,层出不穷。因为马志良长相威武,能唬住人,加上他性格沉稳,办事得当,小掌柜就把他安排在门口,疏通调理源源不断的想见爸爸的人。在这个事情上,没有比他更能胜任的人了。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惹得一些人不高兴,这是免不了的,总有一些软硬都不吃的人,但是他会用他的德行和办法理顺这个关系,消除这个冲突。看起来他是一个脾气暴躁,不好说话的人,其实刚刚相反。
爸爸归真后睡在床上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脑子里过着。让大家都吃惊并感到高兴的是,爸爸他生前受过疾病疼痛的折磨,脸上有时会出现他在忍耐痛苦的样子,但是归真后,他的脸就像一碗水一样平静,看上去是那么的俊美,就像洗净的果子一样的脸。就像是睡着了,在做一个好睡梦一样。正是在这一点上,大家亲眼看到了爸爸不愧是一个有功干的人,是一个得了脱离的人。
从爸爸归真到落葬不到两天的时间,来看望爸爸俊美遗容的人,少说不下六万人。这么多人一个跟着一个缓缓移步,顺序前行,来到爸爸的遗容前,恋恋不舍地望上一眼,又绝不多占片刻时间,就悄然从安排妥当的门里离去,除了女人们实在忍耐不住的哽咽声外,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瞻仰爸爸遗容的人,有本门宦的,有外门宦的,有回族,也有别的民族的。没有拥挤,没有喧闹,说来真是要感谢那几百个在寒风里维持秩序的警察。
2009年元月21日 阴历腊月二十六 星期三 晴
爸爸已经归真七天了,我在这七天中一直处在万分悲痛之中,精神简直是糟糕到了极点。人是人的精神,我的一个最大的精神支柱没有了。除了和爸爸有关的事情,我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我反复思量着爸爸这坎坷的不平凡的一生。
爸爸读书不多。他六岁出家,给杨爷当弟子,扫地抹桌子等,从小就受到他的师傅杨爷的调教。断断续续念过三年书吧。四十岁以前的爸爸,可以说受尽了苦楚,他的师傅杨爷在无常号子里,他也东躲西藏跑青海走新疆保命,光监狱就前后坐过十三个。改革开放后,宗教政策宽松了,爸爸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念经求学的机会,他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重建拆毁的拱北和清真寺上。爸爸有几个爱,爱盖拱北,爱修路,爱种树,爱念书人,爸爸当了几届政协委员,年年有提案,提案不外乎是都是修路修桥的。现在爸爸不在了,但是爸爸带人修过的路上还有人通畅地走着,爸爸带人种的满山的树年年都有成材可用的。
[资料提供者附言]:这是一份特别的文字,是一个普通的回族人在其教长弥留之际的一段记录。他和教长的关系既是宗教的,更是俗常的,这从他对教长的称呼可以看得出来。西北人对于叔伯辈的都会敬称为爸爸。
展现生活的各个领域,了解各种人的生存状态及相互关系,理当是文学的重要目的和应有之义,本乎此,很愿意推荐这篇稿子给更多的人看看。
资料写作者:布拉,回族,现居宁夏海原县。
资料提供者:易丁,教师,现居宁夏海原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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