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生
20世纪的人民公社时代,安徽、湖北、江西三省交界的地方,有个偏僻的农业穷县叫宿松(属安徽)。出宿松县城往北30里有个著名的粮产区叫梅灯畈。整个畈区是一个公社,全公社有13个生产大队(简称大队,其下划分为生产队,习惯称之为小队),总人口4万多。
我家所在的大队处在畈区西北角,这里土地肥沃,水源丰富,一年中,水稻两季,秋种一季,从农业种植来说,这是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但在20世纪70年代初,因物种不优,产量低、价格低,而产粮区公余粮税赋特重,加之人民公社大呼隆干活,出工不出力,因而每年吃了上顿没下顿,尤其是吃口多劳力少的“缺粮户”(因工分少,按人口分的口粮扣押在生产队的仓库里领不回家)的生活特别艰难。
我们生产队有60多户,260多人,5个姓,7个家族。俗话说,穷相吵,饿相争。一个穷字常常引起宗族相斗、家族相争,担任生产队长往往让人焦头烂额,没有人愿意干。大队干部想不出办法,只好叫几个大的家族出人轮流担任。到1973年轮过一遍后,再没有人愿意干了。
刚巧这一年我高中毕业,因“批林批孔”运动影响,不能直接考大学,只好回乡。大队干部找到我家里叫我干队长,我还是想念书,家人也不同意我干那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大队老书记无数次上门,还搬来了公社党委秘书,此人是比我高三届的校友,他在我家睡了两个晚上,与我长谈。就这样,我与“白卷英雄”张铁生同年当上了生产队长。这一年我22岁。
我本是老三届初中生,1968年初中毕业回乡做过两年农民。1968年毛泽东批示“大学还是要办的”,周恩来亲自抓教育,1970年各地复办高中,我得以再上学校,此次又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
我对队里的情况并不陌生。记得那夜生产队里开全体队员会,公社党委秘书和大队书记都参加了,我全票当选。可这一夜我通宵未眠,压力特大。我冷静而详细地分析了队里的情况后,决定从两方面入手:改变出工不出力的习惯;冲淡家族矛盾,将关注点往一处集中。
当时也不知道请示大队,我只是分别与副队长、会计、妇女队长、民兵排长4个队委征求意见之后,开社员大会,做出决定:在我担任队长的这一年中,除了平时松散的农活外,春季的早稻插秧、夏季的“双抢”、秋季的秋收秋种和冬闲水利兴修等4个集中的重要农事全部实行责任制。凡栽、播种和收割,按照季节气温和劳动强度的不同分别定下一亩多少工分,水利兴修一方土、一方石多少工分。粮产区的早稻插秧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炎夏抢季节收割早稻、抢插晚稻是一年中最难的事。这两桩事顺利完成,一年的事就拿下来大半。
早稻插秧开始,全体社员开会,我按照先前的决议原则提出分5个组,又按照家族的情况,提出5个有能力又有权威的人作为组长,按照队里男劳力总数,规定每个组的大约人数,由各个组长自行组合(妇女劳力跟随各家男劳力)。5个组长兴高采烈地分别按照家族或昔日关系邀聚组员。这样一来,剩下两家独户和七八个老弱残病没人组合。我说,这些家庭也要吃饭,我们是社会主义,将他们大致均衡指定到各组。双方都欣然接受。除5个组之外,我挑出8个有经验的老农组成耕耙组,按照质量要求承包插秧前的耕耙事务。
第一天开始,各组不约而同地天不亮下田,到下午日未落山停止,我带5个组长分别背靠背检查质量,按照事前议定的细则,该扣工分和该奖工分的当场兑现。被罚的无话可说,受奖的摩拳擦掌。这一天插秧48亩,是往年的三四倍。不仅质量好,还节省将近一半的工分,而后4天质量完好,没有一个组受罚。往年需要半个月完成的早稻插秧任务仅用了5天就完成了。
大队书记在全公社早稻插秧检查汇报会上高兴地说了我们队的事,引起了全公社的好奇。接下来的“双抢”、秋收秋种和水利兴修,全部按照既定办法实施。
这一年,全公社全年农业“四大战役”时间和质量第一名都被我们队夺得。当年队里粮食增产一万多斤,工分值由六毛涨到八毛五。至此,从大队到公社,都还没有听到什么人提出过异议。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问题出在这年的冬闲,我又做了一件更加胆大包天的事。
我们生产队是由三个成品字形的小村庄相连组成。水稻畈区的农居不似丘陵,屋前屋后没有空地,出门四周就是水田。田里有作物时,生产队都要安排3个劳力坐地看禁(防止鸡猪糟蹋作物)。双晚收割后的冬闲期间,这些门口田历来都不再利用(一是鸡猪伤害损失大,二是看禁浪费工分多),一直留待第二年清明前做秧田。因此得空闲3个月。
我看到这么大的面积浪费可惜,就自作主张,按人口一半、户头一半折算,分到各户自主栽种短期作物,各种各得,队里不提取,田亩到期收回。按照这个时限和季节,各家各户都栽种芥菜。因为是良田,土质既好,下肥又足,满田的芥菜长成半米高,家家户户收集起来晒干留存养猪(第二年队里的生猪出栏翻了一番)。田亩分完,我带领全队男劳力去40里以外兴修干渠去了。
腊月二十日,水利兴修完工,我回到屋里,队里妇女们喜不自禁地拦住我们述说。却不料正吃晚饭时,大队副书记悄悄溜进我家告诉我,公社主要领导对我擅自分田到户非常震怒。先前没动我,是因为干渠任务没完成。今晚要当心。我立即丢下饭碗急步出门往北边山里跑。行至村头,回头一望,夜幕中南边果真有4个人手里拿着棍子(那时叫“专政棍”)行迹匆匆往我屋里来。
我在山里同学家躲了3天,又悄悄回家不出门。这一年的年尾恰巧雨雪绵绵,不几天就过年了,抓我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大年初一,我去一里之外的大队副书记家,跟他丢了一句话,打死我都不当生产队长了。
这一段往事,见证者有大队正副书记、公社正副书记和那个公社党委秘书5人,其中有两人已作古。2013年前我在县里工作时,一次在酒桌上与当年的公社书记偶遇,还未开席,我走上前敬了他一杯酒。两人握手相视无语,心中都在感慨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