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铭
(赣南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西 赣州341000)
所谓“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称“文本间性”或“互文本性”,由法国符号学家、女权主义批评家朱丽亚克里斯蒂娃首先提出。她曾断言:“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1]这就意味着,几乎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都有可能成为其后起文本的范本,后起文本总会以不同的程度或不同的方式效仿先起文本,从而在相互参照、彼此牵连中形成各文本之间的互动式的演变过程。“互文性”理论以其对文学传统的包容性、对文学研究视野的可拓展性,在文学研究和文学写作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它注重将文学的外在影响和力量文本化,认为一切语境无论是政治的、历史的,还是社会的、心理的都可看作互文本,这样一来,“文本性”就替代了文学,“互文性”取代了传统,自主、自足的文学观念也随之被打破。由此可见,“互文性”理论为我们研究传统文学作品,解读古典小说与戏曲文本间的关系提供了多向度的可能。
曹操是作为一个反面人物(至少是作为正面人物的对立面)出现在《三国志演义》当中的,正如毛宗岗所言:“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2]1毛氏尊蜀汉为正统而贬斥曹魏、孙吴为僭国者,此论基本上代表了中国古代民众对魏、蜀、吴三方阵营的情感倾向。在中国古代的封建正统观念中,“蜀为帝室之胄”而“魏为篡国之贼”,这一封建正统道德观念虽贯穿《全相三国志平话》及《三国志演义》之始终,但“贬曹”的色彩并不十分浓郁。清人毛伦、毛宗岗父子对《三国志演义》作评点和整理删定之后,曹操及其曹魏集团被贬斥和丑化。
《三国志》对曹操的形貌只字未提,唯赖裴松之注引魏晋间诸家载记,我们才能从中钩稽出魏武形貌之一鳞半爪。譬如《曹瞒传》云:“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3]216这是较典型的魏晋名士的风流形象:褒衣博带,言谈举止任性自然、不受约束。但遗憾的是,这段文字依旧没有对曹操的长相作描述。《世说新语·容止》中有这样一则故事:“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对此,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曰:“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又引《魏志》曰:“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声姿高畅,眉目踈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4]
由此可以推测出曹操的形貌大致如下:身材并不高大,长相亦不英俊,但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英雄气概。理由有三:一是匈奴使者所谓“床头捉刀人”、“乃英雄也”,说明曹操的内在英雄气概超出了他的“替身”崔琰。二是刘孝标在为《世说新语》作注时,特意征引《魏氏春秋》及《魏志》以说明曹、崔二人的长相:崔琰生得眉目疏朗,言谈时声音洪亮、语言流畅,尤其是须髯长达四尺,尽显男性阳刚之美,故而颇有威重。相比之下,曹操则“姿貌短小”,以至他本人都自惭“形陋不足以雄远国”。在汉末魏晋那个崇尚清谈和人物品评的时代,个人的长相最易成为他人品评的内容。如《世说新语》中的《德行》、《言语》、《雅量》、《方正》、《容止》诸篇都是魏晋时人物品评的结集。故此,曹操为了在外交活动中占得先机——给边疆少数民族政权以震慑力,不惜找他人作“替身”,自己则甘当一名站立床头的捉刀侍卫。这足以说明曹操的长相不如崔琰,而且从当时的人物品评审美标准看来,亦不出众。三是从曹操追杀匈奴使者的行动来看,既有伎俩被揭穿、目的未达到之后的恼羞成怒,亦有对边疆少数民族政权得知其长相后而蔑视曹魏势力的忧虑。另外,《三国志》及《魏书》所载“桥玄器重曹操事”[3]14-15,亦可说明曹操具有不凡的内在气质并深藏有过人的禀赋。
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卷一《刘玄德斩寇立功》节叙述曹操出场时云:“为首闪出一个好英雄,身长七尺,细眼长髯,胆量过人,机谋出众。”“好游骑,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这段描述与《三国志》所谓“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相比,有一定的吻合度,即都强调了曹操多计谋的性格因素;而与上文所引《世说新语》相比,则又突出了其“姿貌短小”的特征。但是《三国志演义》毕竟是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它在塑造人物尤其是历史人物时,并不拘泥于历史,而有自身的艺术创造,因此说曹操“胆量过人,机谋出众”,是本于史传的,而说他“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则纯属艺术想象,毕竟曹操的身高和长相史书阙载,这就给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可以自由发挥想象的艺术空间。
我们如今谈及曹操时,都会首先想到其奸诈的一面,而“奸雄”一词亦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代名词。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5]523然而,无论是“奸雄”还是“花面的奸臣”,这当中折射出来的事实却是:曹操这个人物形象已经被脸谱化了。众所周知,自清初毛氏父子评改《三国志演义》以来,毛评本在民众中广泛传播,以至明代诸本逐渐退出了读者的视野。也正是因为毛评本的广为流传,经毛氏评改之后的曹操形象才会在民众的思想观念中形成固定的脸谱式印象——“奸雄”。针对这样的状况,鲁迅先生又说:“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5]523-524鲁迅先生以曹操为例,意在说明研究文学史中的历史人物之正确方法——不能过于依赖某些文学作品甚至史籍记载,要结合人物所处的历史背景、文化环境以及人物自身的所作所为来做综合研究。
那么,曹操的“奸雄”脸谱是如何形成的呢?《三国志·魏武帝纪》称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又评曰:“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3]224从这段记载来看,陈寿的评价可谓允当,没有刻意作阿谀之辞,客观地指出了魏武帝的历史功绩。尤其是称曹氏“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可谓恰当地刻画出了魏武帝的性格特征。在那个群雄割据的历史背景下,“少机警,有权数”是曹操能从群雄中脱颖而出的内在潜质;而“任侠放荡”中虽带有“痞”气,但在东汉末年社会动荡、名教遭遇严重危机的时代,虚伪和诡激之风盛行,曹操的“任侠放荡”可谓与当时的社会风气合拍,并不能成为被后世诟病的缘由。
元杂剧中的曹操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南宋以来“帝蜀寇魏论”的影响,时常会将其当作与蜀汉阵营人物的对比或陪衬,抑或嘲笑其失败,或鞭挞其残暴,或揭露其奸诈。譬如元无名氏撰《曹操夜走陈仓路》叙述曹操遣张鲁攻打阳平关,结果被张飞擒获,诸葛亮在张鲁脸上题诗讥刺曹操,曹操怒而杀张鲁,张鲁弟张恕愤而反曹,携四十万粮草降蜀,致使曹军陷入困境。又如无名氏《阳平关五马破曹》先叙黄忠夺定军山,后叙阳平关蜀魏之战,剧情与《曹操夜走陈仓路》大同小异。再如《诸葛亮博望烧屯》以曹操的愚蠢反衬出诸葛亮的足智多谋以及对刘备的忠诚;《关云长千里独行》叙述曹操意图收买关羽而终未奏效,落了个以失败告终的下场;《莽张飞大闹石榴园》叙述曹操设宴石榴园欲擒住刘、关、张,结果反被张飞仗剑挟持。这些剧中的曹操仍不失为一个有勇有谋的统帅,只不过与蜀汉一方的诸葛亮、刘备、张飞等相比则不及也。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杂剧中,曹操这一人物的角色多由“外”或“末”扮演,多为端庄、持重之人,没有多少插科打诨的表演。譬如在郑光祖的《虎牢关三战吕布》杂剧中,曹操由“外”扮演(同剧中孙坚由“净”扮演),而在无名氏的《莽张飞大闹石榴园》中,曹操则由“冲末”[6]扮演(同剧中许褚、夏侯惇则为“净”扮演)。“外”这一行当,徐渭《南词叙录》谓其为“生之外又一生也,或谓之小生”。[7]80王国维考证说:“然则曰‘冲’,曰‘外’,曰‘贴’,均系一义,谓于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也。”[8]按照徐渭的说法,“外”当为生角,但在元杂剧中却不乏扮演女性形象的例子,因而徐渭之说并不确切。相较之下,王国维之说似为可信。因而“外”这一行当大致可以概括为:扮演主角之外的次要角色。“末”有正末、副末之分,宋代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9]元、明南戏中常以副末开场。正末即“当场男子谓之末。末,指事也。俗谓之末泥”。[10]徐渭《南词叙录》云:“优中之少者为之,故居其末。手执搕爪。起于后唐庄宗。古谓之苍鹘,言能击物也。北剧不然,生曰末泥,亦曰正末。”[7]83从现存元杂剧三国戏来看,曹操这一人物无论是由“外”扮演还是由“末”扮演,其在戏剧中的形象都是一个朝廷重臣形象。
在嘉靖本《三国志演义》中,虽然作者的基本立场是“尊刘贬曹”的,但是曹操的形象却并非单一化,他仍作为英雄与奸诈小人的双面形象出现。在他身上既有群雄割据时代作为一名军阀首领的残暴、奸诈,又有英明之主所应具备的任人唯贤、广纳视听的胸怀,而且还具有很好的谋略。嘉靖本《三国志演义》卷一《刘玄德斩寇立功》节叙曹操出场时云:“为首闪出一个好英雄:身长七尺,细眼长髯,胆量过人,机谋出众,笑齐桓、晋文无匡扶之才,论赵高、王莽少纵横之策,用兵仿佛孙、吴,胸内熟谙韬略。”曹操以“英雄”的身份出场,而所谓“英雄”,作者在卷五《青梅煮酒论英雄》节以曹操之口道出:“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隐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吐冲天地之志,方可为英雄也。”接着写曹操以手先指玄德后指自己说:“方今天下,唯使君与操耳。”
此外,在其他章节作者还着重强调了曹氏的“匡扶之才”、“纵横之策”与“熟谙韬略”,连同其过人的胆识一起共同构成了“雄”的品质。如“曹操跣足迎许攸”,体现了曹操求贤若渴、延揽贤才的政治家形象。清末民初学者冥飞曾指出:“统观全书,倒是写曹操写的最好。盖奸雄之为物,实在是旷世而不一见者。刘先主奸而不雄,孙伯符雄而不奸,兼之者独一曹操耳。虽作者未尝为之出力,而平铺直叙写来,已使人不能不注意也。书中写曹操,有使人爱慕处,如刺董卓、赎文姬等事是也;有使人痛恨处,如杀董妃、弑伏后等事是也;有使人佩服处,如哭郭嘉、祭典韦,以愧励众谋士及众将,借督粮官之头,以止军人之谤等事是也。又曹操之机警处、狠毒处、变诈处,均有过人者;即其豪迈处、风雅处,亦非常人所能及者。盖煮酒论英雄及横槊赋诗等事,皆其独有千古者也”。[11]此论以丰富的实例指出了曹操形象的性格因素之复杂性,正是这些性格因素的相互交织,才成就了曹操这一丰满的人物形象。胡适也曾指出,《三国志演义》“于曹孟德,亦非一味丑诋。如白门楼杀吕布一段,写曹操人品实高于刘备百倍。此外写曹操用人之明,御将之能,皆远过于刘备、诸葛亮”。[12]
自清初毛氏父子删改评定《三国志演义》后,曹操就成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奸佞小人。毛宗岗在评点三国人物时曾言:“历稽载籍,奸雄接踵,而智足以揽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2]2与诸葛亮的“智”、关羽的“义”相比,曹操唯有“奸”堪称一绝,因而“奸绝”这一标签便设定了毛评本曹操形象发展的模式。毛评本《三国志演义》中贬曹色彩较之嘉靖本更浓,经毛氏评改后,曹操形象中的“奸”被重点突出,而且多在与刘备、关羽等人物的仁厚、忠义形象的对比中予以凸显,这样艺术化的处理自然更容易引导读者的爱憎情绪,促使其对曹操这样的反面人物深恶痛绝,从而达到引导读者推尊正统的封建教化目的。
毛宗岗对《三国志演义》的删改与评点,还表现在情节、文字的改动中丑化人物,在评点中表现出强烈的贬抑之情。曹操之“可恶”在毛宗岗的评改中被渲染、强化,而其他可赞之处则被相应地弱化甚至抹杀。譬如毛本删去了郭嘉、荀彧论曹操的“四胜”,又删去了王粲赞誉曹操为“人杰”的言论,甚至还删掉了若干直抒胸臆、热情褒扬曹操的诗词论赞等。受此影响,又加之清廷的倡导,清代戏剧舞台上的三国戏几乎都将曹操当作反面人物来进行辛辣讽刺和鞭挞,致使曹操最终成为一个白脸的奸诈人物形象。
由此可见,对曹操这一历史人物而言,其形象的变化是随着人们基于以道德评判、封建正统观念为准绳的审美价值观之变化而变化的。正如胡适所说:“平心而论,《三国演义》之褒刘而贬曹,不过是承习凿齿、朱熹的议沦,替他推波助澜,并非独抒己见。”“无奈中国人早中了朱熹一流人的毒,所以一味痛骂曹操。戏台上所演《三国演义》的戏,不是《逼宫》,便是《战宛城》,凡是曹操的好处一概不编成戏。”[12]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文学创作向来有重视教化之传统,诗歌、散文自不必言,即使是通俗戏曲、小说的创作,同样也讲求有资于治道,对历史演义小说而言更是如此。古人认为读史可以明智,可以“资于治道”,而历史演义小说又向来被当作正史的通俗化写本,故而自然肩负着教化民心、有助于现实治道的历史责任。正所谓“著书立说,无论大小,必有关于人心世道者为贵”。[13]更何况史传系统的“帝蜀寇魏”论对文学创作影响深远,不光引导创作主体的创作思路和基本情感,而且还左右着读者在阅读中的审美期待和审美体验。
综上所述,《三国志演义》中的“奸绝”——曹操,是三国人物中刻画最为成功的典型形象之一,他不仅性格丰满,而且形貌也颇具特色,能让读者产生过目难忘的直观鲜明印象。
[1](法)朱丽娅·克里斯特娃.符号学,语义分析研究[M]//邵炜.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4.
[2][清]毛宗岗.读三国志法[M].清乾隆三十四年世德堂本《三国志演义》卷首.
[3]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M].钱剑夫,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刘义庆,刘孝标,注.朱铸禹,汇校集注.世说新语汇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21.
[5]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M]//鲁迅.鲁迅全集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黄天骥.元剧“冲末”“外末”辨释——读曲札记[J].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64(2):69-73.
[7][明]徐渭,李复波,熊澄宇.南词叙录注释[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
[8]王国维.古剧脚色考[M]//谢维扬,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2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465.
[9][宋]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96.
[10][明]朱权,著.姚品文,点校笺评.太和正音谱笺评[M].北京:中华书局,2010:90.
[11]冥飞.古今小说评林[C]∥朱一玄,刘毓忱.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440.
[12]胡适.答钱玄同书[M]//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3.
[13][明]无名氏.隋炀帝艳史凡例(据明崇祯人瑞堂刊本)[M]//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