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金涛
20世纪20年代中期,李苦禅与恩师齐白石合影。
我是个裱画工人,曾经很郑重地叩头拜齐白石为师学过画,所以,也能抹几笔虾。
齐白石对我们裱画工人很尊重,因为他自己也是穷苦人出身。1948年的春节,我陪徐悲鸿先生去看望齐白石老人,徐先生推荐我给他裱画,老人高兴地答应了。他说:“我也是裱画的,我跟师傅学了好几年裱画。我不但会裱新画,还会裱旧画。”说着,他就叫夏文珠女士取来两张画,一幅是他早年画的山水,一幅是乌鸦图,都是用白宣纸装裱,四周用米黄色绫镶边。徐先生一边看一边赞赏说:“画得好,裱得也好。”于是,白石老人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裱画的手艺来,他说:“新画用纸裱好,旧画用绫绢裱好......”这次见面给我的印象很深,我觉得白石老人朴实可亲,和我们裱画工人的心贴得很近。
齐白石平易近人,不仅对裱画工人好,对其他工人也是如此。有一次,他的住房漏雨,找来了工人修房,他对瓦木匠常师傅说:“今天请你来给我修房,修好后,除了工钱之外,还画‘春夏秋冬’四张山水画送给你。”房子修好后,老人果然将四张一尺乘三尺的山水画赠送给了常师傅。这四张画现在有三张存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图书馆。
1951年,抚顺煤矿一位工人进京开会,顺便看望齐白石,白石老人听说是从东北来的,非常感动,除设茶点招待外,还画虾一幅送给他。这位工人激动万分,过几天又带着两包点心探望他,他画了一幅小鸡送这位工人作为留念。
白石老人以卖画为生,当然不能总是送画于人,他对富豪之家毫不客气地收笔润。老人在晚年徒弟甚多,当然穷富皆有。有的弟子在严冬之际,于西单劈柴胡同东口买两块烤白薯送给老师,老人也真喜欢吃这些民间风味的食品,连说:“热乎,热乎,好甜,好吃。”吃完了画张画送给弟子留念,这是常事。在“四人帮”横行时,竟诬蔑老人是爱财奴,看见钱才作画,钱少了不画,这不符合事实。
齐白石老人在生活上极为俭朴。电风扇、软卧床、收音机等老人一生都没有用过,但却常解囊救助穷人。我想在白石老人的作品中,画了那么多我们劳动人民喜爱的事物,这与他同劳动人民有深厚感情分不开,他确实是一位人民的艺术家。与齐老一样,农民子弟出身的李苦禅先生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松岭宿鸦图 69.7×117cm 1973年
1942年,我与李苦禅先生初识。当时我才十几岁,在北京琉璃厂宝华斋学裱画。有一次,师傅张子华叫我给李先生送裱画,那时他住在西城一个胡同里。一路上,我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位大画家是什么模样,什么脾气。一见面,才知道他那么朴素,那么亲切、热情,对我是那么关怀,至今使我难忘。那天,他留我和他全家人同桌用饭,记得吃饭时,他还对我说:“老弟,鬼子长不了,一个小小日本竟要吞噬大老虎,这不是瞎胡闹吗?”事情虽已隔几十年了,但他坚定的爱国态度却一直牢记在我的脑海里。
从此以后,我经常给李先生裱画。前后40 多年,他从来没说过我裱的质量不好,也不计较裱工钱。每次送裱画,他都鼓励我说:“老弟,裱得好,你看颜色配得多好!”李先生对绫边的颜色十分考究,他总是象探讨艺术那样来启发我,以便提高装裱的艺术性。他说:“兄弟,我这黑白画和徐悲鸿先生的动物画不同,他的画需要深颜色的绫子裱,米黄色的裱我这画好看。”这样,不仅让我长了见识,也从心里感到非常亲切自然。
李先生一生清贫,尤其解放前难得卖几张画。李可染先生在解放前逛厂甸,在和平门的画棚里远远地看见一张泼墨荷花,还没看清作者是谁,就直奔画走去,走近了才知道是苦禅先生的画。他二话没说,付了钱。当时,可染先生把这张画视为珍品存观。解放初,李苦禅先生的画仍不好卖,由此,生活也很困难。有一次,他拿来好多画,叫我帮他出售,可老是没人要。于是,我就去找徐悲鸿先生。徐先生看见画以后,连说:“好,好,好。”徐先生当场留下了数张,并写信给盛家伦先生和老舍先生,叫我携信带画去找他们。舒先生(即老舍)看画后,也说李先生画得好,当即留下了一张,并付了钱。盛先生那日也买了一张墨芭蕉。我将钱给李先生送去时,李先生说:“这就不错了,可我怎能要徐院长的钱呢?你不要管了,我找徐院长去。”后来,徐先生又问李先生的生活情况,我对徐先生说:“李先生爱画水墨画,又是大尺寸,不怎么受人喜欢,还不如某某人的画好卖呢。”徐先生说:“现在懂画的人不多,有些人买画就是为了装饰门面,其实不懂。李苦禅的画很高,现在的画家中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他。”
1950年,苏联著名作家爱伦堡先生来我国访问,住在北京饭店五楼。他托徐先生代购中国画多幅和油画数幅,以便苏联的博物馆收藏和展出。我把一批国画裱好后,与徐先生同乘汽车送到爱伦堡住处。那日,徐先生将各家作品一一介绍。当我打开李先生画的《芭蕉鹭鸶》时,徐先生用了很长的时间介绍李先生,说他的画艺超群,爱伦堡听了频频点头称是。我想,真正好的艺术是埋没不了的,苦老的画就是这样。
李先生是齐白石的高足,颇受齐白石老人厚爱。齐老每次看见我就问“看见李英(李苦禅原名李英)了吗?他怎么老不来了?你带个信,叫他来一趟。”齐老的护士武德萱对齐老说:“李苦禅他有他的事,哪能老来看你呀?几天不见李苦禅,就想念他。”老先生听罢,默默不语。由此,可见齐老和李先生之间感情之深。
齐老先生对学生好,李先生对学生也关怀备至。在学生有困难时,他总是画画送给学生。我还记得有一位学生叫严汝勤的,因他生活窘迫,李先生特意写信给我,嘱咐我把他送给严汝勤的两张画留下,再付给那学生6 万元(合今6 元,不过当时人们的工资都不高,当时6 万元大约可买150 个烧饼)。当然他资助的不止这一位穷学生,尚有许多学生和穷朋友来求他,尽管他自己也很困难,但却总是设法解救。
还有一件事,很能说明李先生的为人。那是1973年的一天,我和画家田世光先生去看望林巧稚大夫,适逢林大夫外出。给她做饭、送信的张老头,知道我们与李先生熟,就问起李先生的情况。他对我说,李苦禅的子女和他的孩子原先在一个学校念书。敌伪时期,他在校尉营到艺专的拐弯处卖烤白薯,知道李先生是一位著名画家,就让他的孩子转告李苦禅子女,希望李先生给他画张画。果然,没几天,李先生来到他烤白薯的地方对他说:“你叫我画张画呵!我画好了。”说罢,便从袖口里掏出了画卷送到他手中。田世光先生听了这个故事,不胜感慨地说:“金涛,像李苦禅先生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李先生当然珍惜他的作品,可好多人求画,他从不拒绝,而且画得都很精心。我裱画50 多年,象李先生这样的大师,可谓少见。
1932年,李苦禅与齐白石。
“文革”期间,李先生深受“四人帮”的迫害,但他总是很乐观,老是说:“老将军、老革命都被整得那样残酷,我算什么?没整死,还活着,挺好,挺好!”1973年至1974年间,他给国家义务画了大量的画,但后来被“四人帮”当作“黑画”,遭到批判,但他坚信党会度过难关。他对我说:“我是个画画的,不是搞政治的。我从来不反党,怕什么呀!”那期间,他题写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送给我,这既是他对我的鼓励,也可见他为人民服务的信念是多么纯真。“四人帮”倒台后,我去看李先生,他更是精神焕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为人民大会堂作巨幅大画,气魄空前雄壮,也体现着他的精神境界!可惜不久,他年老病故,但他的人品和艺术将永留人间。
释文:
一.天趣洋溢,苦禅精品也。辛卯年春日悲鸿题。
二.傍观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
三.鹅鼻山人青藤(即明代写意大师徐渭)浪墨。苦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