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先让
(作者系原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版画家、国画家)
西方绘画和以中国为首的东方绘画,是绝然不同的两个体系,一个是以模拟自然为定理去刻划写实的社会,一个是以意念心象造型去表现宇宙万物,用现代语言来概括:前者是体现派,后者是表现派。长期以来互不理解。
“五·四”前后,新文化的兴起,中国陆续向西方“取经”,逐渐对西方艺术有所理解了,而西方却至今对中国传统绘画格格不入。如今虽然社会在开放,艺术文化在频繁交流,那么对中国的传统绘画,尤其对文人写意画的理解,有人给予了一个并非恰当的估计:真正的认识尚需百年。这里牵涉到对产生中国绘画的哲学、历史文化以及从内在到外在的美学原则的真正确认与评估。
回过头来,我们自己人有的也产生了对中国传统绘画的怀疑,甚至提出以“西医改造中医”的方式去对传统中国绘画武断“动手术”。更有甚者以政治上的偏见去衡量中国画的高下功利,很长一段时间,置中国画界于旁徨歧途,尤其对花鸟写意画领域的排斥形成首当其冲的位置,这是可悲的现实。
可想,上天创造万物是丰富多采的,都有它的合理性。一个模式、一个框架去规范人类文化是一种幼稚愚人行为。干百年来中国的写意绘画,是人类文化艺术极有创造性的贡献,它是一个更高层次上的艺术展示。无怪乎被望而兴叹为“玄”了。不是吗,至今人们还在围绕着它在探讨研究不止。
苦禅先生演示水禽画法,他后面观看者(左五)是昔日杭州艺专学生吴冠中。
可以说一批高智文人所创造的那种以笔墨抒展胸中之文化意境造象,必然是既高又“神”的艺术精华,貌似廖廖几笔和几行书法协助点题,恰恰就是这点,让后者争相愿为知音。就是这几笔却要花费毕生的精力去探求。如今中国土地上抹几笔的能人已成千上万,而真正能领会其中三昧者却廖廖无几,这不能不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去研究去引导。
一位跨越三个时代的先行者——苦禅老人仙逝30 周年了,我们将视角对准他老人家一生的行迹做些再认识是有意义的。面对苦禅的艺术整体,我愿阐述自己的浅薄认识心得与大家共学。
中国文人写意画,总体上划分了山水、花鸟、人物三个品种,是在共同艺术规律下的不同造型领域。作为表现作者的意境和挥发其笔墨美感,以及其一气呵成的意气,花鸟写意的难度更为明显。同是写,而花鸟的笔墨情趣要求更简练明确,它做作不得,磨蹭不得,它更能体现作者的全部修养展现在笔、墨、纸之间的一瞬间。作者借一花一草、一虫一物去述抒物我合一的感情,它体现的决不是那具体物象的真实,而是人化了的物象,“似是而非”却又传其神。笔端上的功夫、墨色的情趣以及书法的深层含义,形成一种特殊的审美层次,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耐人无限的去做美感琢磨和享受。要达到如此神妙的境界,需要艺术家的渊博而不是浮浅。它难,因而它又最易被艺术无知者所曲解,被政治功利所怀疑。艺术家的学识和功力,更重要的是那艺术气质,在这里就显得无比重要,中国文人写意画处处体现的是“气”。是俗气是小气、是媚气是稚气……都有气的平庸与圣洁之别,那民族的元气、那人性的阳刚之气应当是极其可贵的因素。而气的具体表现却又在大、重、拙中蕴藏着,古今中外真正的艺术家,逃脱不了对这三个字含义的选择,不管你米开朗基罗、毕加索、八大山人、石涛、齐白石等大师们都能经得起在以上提到的法码上去衡量。
我们希望艺术家多多益善,可是现实和历史告诉我们,真正的艺术家却是在一个时代的某个关口才能涌现几个,是百里挑一,是在一个庞大的共性基础上出现的一名耀眼的个性。而苦老的艺术却正是在一个民族的审美和技能两者的基础上产生的强者。
苦老具备西方写实造型的功底,但是他要走上中国写意造型的路子,就必须从西方造型规律中蜕变出来,否则就是一种累赘,有的人一辈子无法摆脱,因而难以驾驭中国文人画写意的本领,反而形成了一种劣势。西方与东方两种造型体系的要求,从根本上是针锋相对的,但在某一点本质上又是相通的。因为西方绘画所表现的是具体的“这一束花”。而中国文人所表现的是抽象的心中的“花”。苦老能从西方绘画的要求下蜕变出来,走上中国传统大写意的观念和实践中来,当年所掌握的西方绘画功底就变成了他的优势,有与没有这个优势大不相同,因为他可以比别人高出一筹。他利用了西方写实造象的理念去观察对象,又能彻底的钻到中国大写意艺术中去探索追求,他从梁楷、徐渭到八大山人、石涛,从赵之谦、吴昌硕到齐白石等那些大手笔的艺术里,一一跳过而又另辟蹊径。
1981年,李苦禅在漓江畔与渔民聊渔鹰。
花鸟大写意,作为一面里程碑的齐白石,成就已达到极致了,令后人难以超越,然而苦老以自身的努力实践,应验了齐白石的预言:“……英也夺吾心,英也过吾,英也无敌……”。(“英”即“李英”——李苦禅之名)
那确实是一种超越,但他不是里程碑,而是为另一个时代的艺术传递起着难以估量的承前启后的动力。
多少年来,由于对传统花鸟艺术的片面理解而产生的压制,使苦禅老人搁笔而少画了许多,但是却难以泯灭他对中国大写意艺术美学范畴的深入思考。因而一到社会条件具备,便一泻千里而爆发出大写意笔墨的雄劲力作。
大写意艺术不需要像变魔术似的去炫耀,也不需要在工艺上去取巧,更不需要在技法上去搞什么“绝招儿”。它如同中国的书法艺术,意到了,气足了,就圆圆融融地一气呵成,其艺术的特殊美感内涵就自在其中了,其艺术的千锤百炼功底就体现在这一刹那之间了,这实在是一种难度。
他不作画则已,要提笔向纸,必心态平静神经松弛,进入一种太极气功状态,坦坦荡荡,胸有成竹,正如他说过的:“像玩一样”地不费力。因为高超的艺术不可能是在那种紧张的精神状况下产生的。要达到这等境地,必须艺高胆大而又“不思不勉”方有可能。真正大写意笔墨的出现必须如此,这又是难以达到的另一个境界。
苦禅老人在教授弟子们掌握大写意笔墨时,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进行,既要言语指点又要作出示范。他旁击启发又循循善诱,毫无保留又得心应手地一幅一幅、一遍一遍,向学生们当面传授用笔用墨的千变万化。自古到今他可谓是少有的一位良师!
李苦禅画《劲节图》。
真正的艺术家并不太受世俗功利的左右,他坦然真挚,对自己的作品,苦老是“你喜欢就拿去吧”!凡认识他的老少,大多有他赠予的书画作品。
苦老不被作画的条件所约束,他不是为了所规定的条件去被动的填补些笔墨,那是牵强做作的。而他是利用条件去发挥自己的艺术能量,是自然的流露、自然的定象。
社会没有为齐白石创造数幅丈二大纸拼在一起的巨章作画条件。而苦老却面对着那巨幅画面,有条不紊得心应手,犹如施展自己淋漓笔墨的艺术大舞台,纵横驾驭地去抒发着大气磅礴的胸怀。
苦老笔下所创造的雄鹰的嘴、眼、爪;荷的叶与芽;老梅的枝杆;挺箭的兰花;先写再皴后点染的山石……都是力量的体现和人格气节的内在蕴藏。
“文革”后,苦老倍加勤奋,是他的社会经历迫使他必然如此。记得70年代末,他借居于东城的礼士胡同期间,常拿着刚画完的画,走到院子里,将画对着阳光反复琢磨墨色的变化。有一次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如果能多给我一些年月,我在笔墨上还能有进步。”使我这个后辈人听了,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他是一位对民族敌人大义凛然疾恶如仇,对同胞人民附首奉献慈悲相待的山东大汉。他对朋友可以拔刀相助,他清贫却能济贫,他热爱生活中美好的一切,他在幼稚愚昧面前表现出无限的容忍,他乐观、他正义、他不吝啬、他真挚、他童心长存、他不需要架子、他坦荡为人,他具备了一个大艺术家的主体构成,是人品画品的高度融合。
他的笔墨出奇制胜、出神入化、充满了生机,是艺术上的结晶。我们学习他不是只学他那一树一花、一笔一染,而是要学习研究他那人品个性与画品独创的统一原因,以及造就一位有气节的艺术大师的全面因素。
苦禅的存在,不愧为中华民族的骄傲。
苦禅的艺术,是人类文化艺术宝库中的精华。
赤峰远瞩 135.5×68cm 1982年款识:一九八一年夏月,桂林归来作此。八四叟,苦禅。
钤印:李(朱文)苦禅(朱文)八十后作(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