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鲁瑶
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 1904—1987)堪称当代神话研究领域的大师。20世纪60年代,坎贝尔的神话学著作《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的问世,引发人们解读神话的热情,成为“寻求内在启悟的年轻人手中的《圣经》”。神话对于大众来说并不陌生,但人们常常把它当作单纯的奇幻故事来阅读。事实上,神话的含义远非如此。那么,现代人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接触神话?这是坎贝尔要解答的关键问题。
神话的魅力:一生所爱
坎贝尔是个天生的“神话学家”,其神话探索是从神秘的印第安文化开始的。强烈的兴趣、聪颖的天资,加上刻苦的精神,坎贝尔在13岁时便成了印第安文化的小专家。印第安神话的奇幻故事与超凡想象为坎贝尔打开了一扇通往神话堂奥的大门。1917年前后,坎贝尔的父母在波科诺山买下了一块风景秀丽的土地,与印第安文化学者格雷戈尔成为邻居。在格雷戈尔的启发下,在波科诺山清丽的自然环境中,坎贝尔逐步认识到,神话与人类生活和自然万物之间存在着隐秘的联系。
除了自然的启迪,对坎贝尔影响最大的要属野牛比尔在麦迪逊广场花园表演的“狂野西部秀”。许多才华出众的印第安演员出没于秀场,他们身着民族特色的演出服,表现出既具历史真实性又充满传奇色彩的舞蹈,具有图腾意义的动物如水牛和麋鹿等也穿梭于表演场地内,成为演出的一部分。幼年坎贝尔对这种奇幻而又充满隐喻的表演方式十分着迷,他的人生选择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大学期间,坎贝尔放弃了生物学,转校主修人文学科。除了潜心研修专业,他还参加了足球队和田径队,并吹得一手好的萨克斯,而后又迷上了惊险刺激的冲浪,这为其之后的神话学研究提供了丰富而广阔的视野。有意思的是,多才多艺的坎贝尔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因为他所感兴趣的神话课题在学界看来并无价值。1928年,24岁的坎贝尔结束欧洲求学返回美国,放弃了博士论文的写作,隐居到胡士托(Woodstock)的树林里潜心阅读斯宾格勒、荣格、弗洛伊德、乔伊斯等大师的作品。这段日子里,坎贝尔的内心获得了真实的解放:“我除了在阅读和做我想做的事以外,我的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和目的,就只是阅读,它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1934年,坎贝尔开始了莎拉·劳伦斯学院的执教工作,主讲比较文学和比较神话学,这一讲就是38年。劳伦斯学院的教学经历给了坎贝尔不少启发,促使他从全然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反思神话,其著作《千面英雄》《神的面具》(Marks of God)中一些有关神话的创见都是在教学中领悟的。
用隐喻的方式阅读神话
在劳伦斯学院,学生经常问坎贝尔这样一个问题:“神话究竟该如何去读?”虽然坎贝尔经常带着学生们阅读和解读神话,他却发现不少学生对神话存有各种误解。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过或阅读过神话,但是鲜有人能说出神话在故事之外的含义。坎贝尔担忧,现代人或许已经丧失了解读神话的本能:神话一旦被当作史实来阅读,便会失去其魅力。实际上,神话不是史实,而是一种隐喻,我们需要用“象征”的方式去读它。阅读神话,不仅要读奇幻的故事,更要透过表面去追寻神话的“灵性”。“神话是一个隐喻。上帝、天使、炼狱,这些都是隐喻。”因此,理解神话不能停留于字面。就此,坎贝尔举了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圣经》来说明神话的隐喻意义:《圣经》告诉我们,上帝无所不能,主宰和引导着他的子民;大洪水浩浩汤汤,湮灭了世间生命,也重生了天地万物;上帝之子耶稣在十字架上受刑,为人类赢得救赎。可是,这些故事真的发生过吗?坎贝尔认为这不是我们要追究的,神话不是在记述历史,而是在传递意义。上帝的主宰或许意味着“权力与服从”;大洪水的故事则是万物的“灭世与重生”;耶稣之劫是人生的“受难与救赎”。
神话应该当作隐喻来读,这是坎贝尔心中解读神话的正确方式。然而,在科技日益发达的现代,奇幻的神话故事往往失去了可信度,甚至被斥为“无稽之谈”,既然如此,为何神话又能够存续至今日?坎贝尔解释说,因为神话“自有其使命”,“神话要做的,就是把科学家找到的真理与个人的实际生活联系在一起。神话要处理的是人要怎样过生活的问题”。这也许就是古老神话与现代生活的桥梁。当神话故事中神圣灵魂的生与死不再单纯地被理解为生物学意义上生命的发生与停止,而是理解为哲学意义上的永恒存在时,神话便真正获得了意义。因此,耶稣的殉难与复活要表达的并不是耶稣个人的生死命运,而是象征着神圣精神穿越生死轮回的永生。同样,“英雄的旅程”也不应再被理解为单纯的历险,而应理解为人类对灵性的期盼,对生命能量的追求,对自我突破的渴望和对自然的回归。
歌德在《浮士德》的结尾处写道:“一切无常者,不过是指涉,不过是隐喻。”后来,尼采将其改写为:“一切永恒者,不过是指涉,不过是隐喻。”而在坎贝尔看来,“神话的功能既在于帮助我们体验一切无常者都是个指涉,也在于帮助我们体验一切所谓的永恒者也只是指涉”。
神话是灵视的追寻
坎贝尔强调“灵视”,也就是以超验之法看到感官之外的事物。在坎贝尔看来,神话的主要功能就是揭示生活的真谛,以追寻短暂生命的永恒体验。神话告诉我们,“一切都是超越者的一个隐喻,而第一个我们需要加以超越化的领域,就是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自古以来,人类通过感官探索世界,最后抵达感官之外的领域:超自然学探索了前世与今生,弗洛伊德则发掘了无意识层面,人类对世界的探索越来越灵视化。这一过程也少不了神话的参与。
在引导人类追寻灵视的过程中,神话履行着四个重要的功能。首先,神话是神秘的。坎贝尔说:“在一个经由神话组织起来的社会,一切仪式都是为了帮助你用一种神秘主义的方式,体验你自己、这个世界和你所置身的社会秩序。”萨满法师戴着面具跳舞,震撼人心的或许并非舞蹈本身,而是起舞时的神秘肃穆,仿佛天地万物都在等待神启。神话需要神秘感,如果一开始就言明神话或仪式的具体含义,那实际上是限制了人们对神话的理解。“一旦你给这个奥秘一个名字和一个想法,它就不再是原来的东西,而你也不再在神秘主义的传统里。”神话的神秘感能够使人获得全新的体悟,从而进入超然境界,对与错、善与恶不再对立,人类得以脱离物质的束缚,进入顿悟后的精神世界。谁能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的参悟不是受到神秘主义的指引呢?
坎贝尔称神话第二个功能为“宇宙论”。“这个功能,是要把同时代的科学或知识所揭示的世界图像转化为圣像(icon),让它可以反射出人的自我的光芒。”神话是人类认识、想象世界的方式。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风雨四季等自然现象在神话中都与一则则奇幻的人神故事相结合,神话由此巧妙地把人类观感融于宇宙万物的生息之中,驱使人类去思考“我们从何而来,应当如何与宇宙共处”的问题。因此可以说,人与自然的合一是神话的最终目的,人类“不会失去与自己的生物性根基的接触,能始终保持与自然协调一致”。然而坎贝尔却毫不避讳地指出,西方传统的本质是反自然的。“《圣经》告诉你:有一个善的上帝创造了一个善的世界,接着,一个邪恶的闯入者把这世界搞得天下大乱,而自然从此就被污染了。由这个前提,对与错、善与恶等种种二元对立就会纷纷冒出来。但只要你接受这种充满对立的价值系统,你就别想顺服于自然。”因此,坎贝尔希望神话的宇宙论能够消弭人类对自然的传统偏见,进入原初物我合一的状态。
坎贝尔将神话的最后两个功能总结为社会学功能和教育功能,这两者互相作用,通过神话把个人送入集体意识之中。神话以故事的形式限定了一个人在社会中的道德角色,《圣经》的十诫就是一种道德指引。虽然坎贝尔认为现今基督教把《圣经》当作史实阅读的倾向削减了神话本身的隐喻含义,但其道德约束力却丝毫没有减弱,继续协调着家庭、社会与上帝的关系。道德实际上就是一种教育,能够引导人类个体进入不同的人生阶段,参与不同的社会身份,孩童、成人,男人、女人,神话中规定了不同生命阶段和性别的行为准则。“神话指导个人穿过人生历程中无法避免的危机。……它可以让个人感觉自己是社会有机的一部分,让人以很深邃的方式,参与到社会中去。”而坎贝尔认为,“仪式”是实现人类成长的手段:法国梅尔勒洞穴中的史前人类需要在刻满动物图腾的黑暗洞穴中接受成年礼的历练;非洲原始部落的男性在被长老用棍棒击打后才算成年;犹太传统中男性则要接受割礼。痛苦的神话仪式能够帮助人类改变进入不同生活阶段的门槛,“透过这种练习,心识与前一阶段的态度、执着和生活模式全然切断”,从而获得全新的自我认识和社会定位。
“千面英雄”与“单一神话”
神话虽千差万别,其社会功用却相对统一。坎贝尔还相信,神话多样的表达和隐晦的喻指中存在相同的主题和原型——神话实则为一,这是坎贝尔神话学思想的核心。“真理只有一个,圣者以各种名字称呼它。”不论是 “神的创世”“应许之地”还是“大洪水”,这些神话都能连接到“人类心灵的共同根源”。
单一神话如此重要,以至于坎贝尔《千面英雄》整本书都在探讨“神话共同性”的问题。“千面”即是“单面”,坎贝尔从英雄的冒险中看出了相同的结构和主题。英雄响应冒险的召唤象征着人类突破现有环境和认知,去追求人生的启迪;英雄遭遇艰难险阻,在神秘力量的引诱和胁迫之下经历试炼,他“进入黑暗的领域(兄弟阋墙、龙怪战争、牲礼、符咒)”或“被敌手斩杀而死(肢解、钉上十字架)”,也可能会遇上雪中送炭的救援者。英雄在经历人生低点的种种考验之后得到报偿,或是收获人神结合的婚姻,或是自身获得神性。若是没有获得满意的回报,英雄则会继续踏上旅程,去争取他渴望已久的恩赐,最终归返。
英雄历险的模式及其隐喻都大致相似。“英雄历险所代表的是他在生命中成就启明的时刻——这是个关键的时刻,此时一息尚存的他,发现并打开我们生命中死亡的黑暗,从而进入超越的光明之路。”因此坎贝尔心中英雄神话的历程正是人类挑战环境、突破自我的共同生命追求。从神话原型中我们发现,集体无意识的确存在于人类的共同思维中。神话是宏观的、有关人类思想进步历程的集体隐喻。因此坎贝尔强调,神话是人类内在的能量,所有的神都是人性的内化,体现的是我们的自身。英雄的旅程正是人类认识和加入世界的过程:在混沌中找寻秩序,在黑暗中寻觅希望,最终获得报偿,进入高于现实世界的超验意识,获得形而上的抽象知识。
“神话是众人的梦”,这是坎贝尔对神话产生机制的简单概括。神话源于人类相似的心理活动,即潜藏于千差万别表象之下共同的生命体验。虽然神话和梦的发生并非全然相同——梦产生于睡眠的无意识状态,而神话则是在意识活动看管下运作的——但坎贝尔仍然认为神话仪式越是接近于梦的状态,便越能够体现物我合一的神性,知觉“使我们不仅不可能看到那超越五颜六色、易变、种类繁多而令人困惑的景观以外的世界,更无法想象它的存在。仪式与神话的功能是以比喻的方式,使这个跳跃成为可能”。的确,非洲的一些原始部落相信舞蹈的疯癫状态可以带来神启,而能够进入癫狂之境的人都是神的使者。
神话是人类探索自身的旅程。“这个世纪没有一个人,包括弗洛伊德、托马斯·曼和利瓦伊史陀在内,能像坎贝尔那样,把世界及其永恒人物角色的深邃意义,带回到我们的意识中。”1985年,在文学荣誉奖章的颁奖礼上,学界如是评价坎贝尔对神话研究的突出贡献。神话作为人类的精神财富,却在现代文明社会中丧失了读者,甚至被误解为“谎言”。“在进步社会本身之中,古代人类仪式、道德和艺术遗产的最后痕迹都完全毁坏了”,现代人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神话危机”中。坎贝尔要做的,是引导人们去发现神话中关涉自然、生命的深刻意识。在坎贝尔看来,人类从神话中汲取的最终极的营养,就是明白人生的意义即追逐喜悦,“生活是极乐的表述,当生命里只有问题,……文明就走到了它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处于下坡路中”。神话中,英雄追寻自身的喜乐,神话之外,人类怀揣着英雄的情怀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