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13世纪末,距但丁完成《神曲》160多年,当时的人们对于死后何去何从已经有了非常完善的认识:从耶路撒冷往下直到地心的漏斗状空间,是九层地狱,犯了十诫的人在里面永远受着油锅的“煎熬”;穿过南半球到达南极,其上有七层的炼狱山,平日有嫉妒、懒惰等小小缺陷的普通民众在那里受着比地狱好不了多少的折磨,唯一的安慰是那里有逃出升天的应许,至于花费的时间,依个人的品行而定,不过平均年数和海滩上的沙子那么多;在炼狱中将生前的罪过涤清之后,方可到达有着十重结构的天堂,那儿有圣徒、圣母,当然,还有上帝。不用说,这些描述都在暗示,就人活着的短短几十年而言,实在是应该绷紧了弦,时时刻刻约束自己好好表现,而非好好享受,因为彼岸的幸福就取决于此世的虔诚和努力呢。
焦心的路德
路德于1483年11月10日出生于这样狂热的宗教环境中,由于他是在第二天的圣马丁日进行的洗礼,所以父亲为之命名马丁。和很多伟人一样,路德的童年并不快乐。在家里,父亲为了给其他孩子腾出睡觉的地方,把他赶到大街上,母亲因为他偷吃核桃,用鞭子把他抽打得皮开肉绽;学校的纪律则太过严酷,路德曾在一早上挨了十五记藤鞭,下午还得按校规戴上驴头面具,惹来其他孩子嘲笑。
不过,这样的经历很多孩子都有,只不过这位宗教天才对小灾小痛比较敏感,甚至在他成年之后,仍然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相比之下,路德对父亲汉斯·路德更为亲近和尊重。汉斯出身农民,后来从事矿业,他希望孩子出人头地,于是省吃俭用供路德上学。等到路德22岁拿到文学硕士学位,回家歇暑假时,他送给儿子一本《民法大全》,希望他当律师。
从事律师行业,可以为帝王师,在王侯身边出谋划策,前途(钱途)无量——父亲是这么打算的。犹豫不决的路德在多雨的7月回校,途中一声霹雳震天响,劈开了他身边的一棵树,并把他击倒在地;也有一种说法是,他和朋友阿里克西斯同行,雷电击死了后者。两种传说的结尾是一样的——路德跪在地上大喊:“圣安娜(耶稣的姥姥),救我!我愿意做修士!”
死亡带走一切尘世的追求。人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难免会对生命有一些新的看法,忍不住反思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否真的有意义。不过路德原本就有出家的想法,部分原因跟他小时候缺爱有关,他常对朋友说是妈妈的责打把他赶到修道院的。
路德加入了四大托钵修会之一的奥古斯丁会。他严格持守教规,穿的是刺痒的粗布麻衣,得学会和虱子和平共处;白天或者劳作不息,或者沿街托钵乞讨,晚上需彻夜祷告。有时路德连续六天都不吃不睡,虔诚祈祷,最终把消化系统给毁掉了。
当时,不同的修会、同一修会内部纪律的松紧也是不同的,路德入会五年后,德国的教区主教要求将奥古斯丁会内部统一,这就意味着将恪守教规派和非恪守教规派统一,前者表示抗议,并派路德作为代表去罗马上诉。
罗马之行令路德大开眼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把这座圣城称作“化粪池”了。一方面,城市散发着恶臭,在清早,市民从楼上往大街上倒尿壶,行人得保持警惕;另一方面,教士们生活糜烂,本来是应该守清规的出家人,却私生子成群,用拉伯雷的讽刺一点都不为过:“方济各会的僧袍真是神奇,甚至给牛披上,牛也会马上交配起来。”
早就有人批评修士的生活问题,呼吁教会进行改革。路德当然赞同,但他对于批评修士外在的生活作风问题不感兴趣,此时的他正饱受内心的折磨。
按照天主教的教义,人在一天内犯的过错可以通过及时忏悔得以免除。修士应该每天忏悔,普通信众应一个月一次,不可让罪过累积。但这种补救行为有两个缺点:首先,没有人能回忆起所有大大小小的罪,就算能把一天或一周的罪都考虑到了,一种自足感产生,又犯了骄傲的罪。第二个原因更为致命,为了逃避炼狱的惩罚而进行忏悔,这种动机本身就是自私的,上帝怎么会高兴呢?路德每天都向自己的老师兼忏悔神父施道比茨行忏悔礼,但最终不免失败,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有一次路德忏悔长达六小时,施道比茨终于受不了了:“孩子,上帝没有对你生气,是你对上帝生气了!”
激进的路德
为了解救路德,施道比茨把讲授《圣经》的任务交给他,希望他能够忙碌起来,而不是整日耽于草木皆兵的罪的幻想中。那时的神学家普遍钻研经院哲学和教会史,对于《圣经》却不怎么重视,原因是12世纪末由于人们以各自的方式研究《圣经》,读出来不少异端,所以1229年图卢兹会议教会明谕,普通信徒不应持有《圣经》,否则“《圣经》就像软蜡一样,可以让每一个人随性而至地扭或拉”,牧师也不用布道和讲经,普通信徒只需听从教会的指示,按时参加各种圣礼仪式即可,再到后来连神学家也不太重视《圣经》文本了。
路德在修道院的隐居塔上苦心钻研,西方精神的革命就静静地发生了。从《诗篇》和圣保罗的书信中,路德悟出了两个道理,从而解决了内心的苦涩。第一,上帝不只是一个严厉的、送人入地狱的上帝,他还是一个为了拯救人类,把自己下到人间,钉死在十字架上,为全人类赎罪的上帝——这样,爱的精神得以复原。第二,人的救赎,在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时已经完成,只要去相信耶稣基督,就可以脱离地狱;修道、苦行、忏悔等形式上的事纯粹是画蛇添足,反而显示出对基督救赎能力的不信。这样,路德就完成了从“因行称义”到“因信称义”的变化。
路德强调内心的信,对于外在的善行和善工不屑一顾,而善工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赎罪券。赎罪券主要用于减少在炼狱中受罪的年限,外形与支票相类,上面标有姓名栏和减罪的年数。赎罪券的贩卖和参拜圣物是同时进行的,两者都可以有效减少在炼狱的年限。比如,路德所在的城堡教堂经常展出的圣物包括:一根基督戴的荆冠上的荆刺、钉进耶稣手里的一根钉子、耶稣的一根胡须、圣母玛利亚腰带的四块碎片、圣母玛利亚的四根头发等等,在规定时间参观这些圣物并且购买赎罪券的人总共可以获得在炼狱近200万年的减刑。
教皇利奥十世任期,圣彼得大教堂缺钱维修,于是发行新一轮的赎罪券,多明我会的教士约翰·台彻尔负责在神圣罗马帝国领地上的赎罪券事务。几个世纪以来,德意志一直都是“罗马教廷的奶牛”,每年教会都会来这儿进行“吸血活动”。因而德国贵族,包括路德所在地萨克森的老大腓特烈选侯对此非常反感,不许台彻尔进入自己的领地贩卖赎罪券。
1517年10月30日寒爽的万圣节前夜,路德把自己用拉丁文写就的《九十五条论纲》(以下简称《论纲》)贴在维腾堡城堡教堂的大门上。《论纲》包括一个“欢迎辩论”的前言,以及95个短句的命题,其中最重要的论点包括:“那些因购买赎罪券而确信自己得救的人,将同他们的教唆者一起受到永罚。”“真诚悔过的基督徒,就是不购买赎罪券,也能够获得全面免除罪罚的权利。”《论纲》很快被翻译成德语,在民众中流传。突然之间一切被颠倒:从以往的善——爱——信,变为路德的信——爱——善,首先是要信基督,然后由此出发的爱和善行才有效。农民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连续几年买的赎罪券,不仅不会超度自己的亲人,反而因对耶稣拯救能力的不信,把他们送入了地狱!
这一年的赎罪集资算是彻底失败了,信徒们陷入迷惑之中。萨克森的乔治公爵——选侯腓特烈的表亲和死对头,希望弄明白赎罪券到底能不能让罪人脱离炼狱。于是他在莱比锡安排了一场神学家之间的辩论,即历史上著名的“莱比锡辩论”——它使得路德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修士变成世人皆知的宗教斗士。在会上,天主教神学家约翰·艾克抬出公会议(即天主教的“国会”)的信经,来证明赎罪券在教会史上是被承认的;而路德只认《圣经》,他回答说教会也有可能错了,除了《圣经》之外的一切信经都只是人的话语。路德本来想给天主教会施压促使其进行内部改革,但由于约翰·艾克的步步紧逼,终于还是站在了极端的立场上,把教皇和公会议的权威都推翻了:“教皇只是普通人,而公会议也会犯错。”此外,他说教士在接触上帝时并没有什么特权,他并不比普通信徒更亲近上帝,而一切平信徒也都可以成为祭司。
这就造成了彻底的分裂。利奥十世发布了《主啊,求你起来》的敕令,并将路德处以绝罚,革除教籍。路德烧毁了教皇敕令,并宣布他对教皇处以绝罚:“基督必定会裁决谁的革除教职才有效。”教皇派遣约翰·艾克和特使亚良德负责在帝国各地宣布教皇敕令,令王侯们销毁路德的作品。亚良德差点没能活着回来,他向教皇汇报:“在德国,十分之九的人高喊‘路德,另外十分之一大喊‘杀死教皇。”
这还了得!有求于教皇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希望替教皇惩治路德。他诏令路德参加在沃尔姆斯举行的帝国会议,并给了他安全保证。路德的追随者西金根劝他不要前去,因为一百年前改教家约翰·胡斯就是这样被骗去公会议被活活烧死的,尽管当时的皇帝也曾承诺保证他的安全。路德回答:“即使群魔多如沃尔姆斯屋顶上的瓦片,我也要去。”在沃尔姆斯,会议厅的桌子上摆着路德写的小册子和书籍,皇帝的手下问他是否愿意收回其作品中的主张,他说:“要想驳倒我,除非凭《圣经》的证据,或者是完全公正的辩论,否则我是不会认错的。因为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既不可靠又不谨慎。我在这里发誓:我绝不认错。”路德做出此番宣言,被托马斯·卡莱尔称为“近代人类史上最重大的时刻”。
皇帝十分气愤,他颁布了《沃尔姆斯法令》,宣布路德为逃犯,人人可以诛之而不加罪。路德和同伴向维腾堡方向赶回,却在半路上被人劫持到了荒无人烟的瓦特堡——还好是虚惊一场。原来是腓特烈选侯为了救他,让手下冒充强盗把他掳走,实际上是把他保护起来。路德在瓦特堡隐居了10个月,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他乍享人间富贵就把胃吃坏了。虽说一直悔称自己无所事事,但那却是他一生中最高产的10个月——他翻译完了《新约》。
保守的路德
黑格尔曾经抱怨:“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德国人躺在床上,戴着睡帽苦思冥想。”他以此来表示,德国人总是喜欢空想,不爱社会实践。在德国发生的变化:宗教改革(路德),哲学思辨(康德),社会革命(马克思),前两步都非常成功,第三步无论如何却只是失败。这种国民性格可以说就是路德奠定的。路德要的是宗教革命,而非社会革命,任何外在形式的过激改变,他都不能接受。
在他隐居瓦特堡期间,宗教改革在维腾堡正式开展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走极端更容易的了,改革一开始真有失控的苗头。路德的“坏同事”卡尔施塔特鼓动学生捣毁圣像,向举行弥撒的教士扔石子,逼迫天主教徒改信新教;他主张不再进行神学教育,而要让人恢复到无知、天真的状态;举行圣餐礼时,他脱去教士的黑色祭袍,穿上了农民的灰色衣服。路德讥讽卡尔施塔特不是把农民变成传道者,而是把传道者变成了无知的农民。
路德的“好同事”、比虾皮还痩的书生梅兰希顿向在瓦特堡的路德求救:“决堤了,我堵不住洪流。”于是路德不顾生命危险,潜回维腾堡。腓特烈选侯提醒他路过莱比锡时要小心乔治公爵,大胆的路德回答:“即使像乔治公爵那样的暴雨连降九天,我也要骑马去莱比锡。”
路德的温和主张表达得十分形象:“用奶喂养人民,直到他们成熟,可以吃干粮。”应该把已经推翻的东西放回原位,把打碎的东西粘好。他反对通过暴力强制天主教徒改宗,强调先宣讲新约福音书,让人真心相信,至于形式上的事,可以慢慢改,甚至不改。有人举报某牧师讲道时非穿黑色祭袍不可,路德回答,“就让他穿黑袍去讲道好了!如果他认为有好处的话,穿三件也行。”对路德而言,内在比什么都重要。
路德与瑞士改革家茨温利关于圣餐礼的争论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圣餐是基督教最重要的仪式之一。通过“吃上帝”这一颇有原始色彩的宗教仪式,人们可以分享圣子的身体,从而在日后顺利进入天堂。对于圣餐礼的认识,主要有天主教的“化体说”、路德宗的“临在说”和茨温利等激进教派的“纪念说”“象征说”。“化体说”认为,通过祭司口念“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圣餐中的饼和酒可以在现场真实地变为耶稣的身体和血。路德也认为圣礼中耶稣的身体和血是真实存在的,但这不是祭司的能力(这样会把祭司的位置抬高,变成一种偶像崇拜);他相信,任何信徒只要足够虔诚,基督就会真的临在他的饼和酒中。路德的比喻是:当铁被烧红时,火(身体与血)在铁(饼与杯)之中,两者并存。茨温利则相信,耶稣说“这是我的身体”,只是为了纪念最后的晚餐,他所说的“是”应该理解为“象征”或“代表”。理由很简单:耶稣在死后三天复活,回到了天父的身边,怎么可能既在天堂又在凡间?路德对此的回答是:逻辑和理性是不能运用于信仰的。
除了卡尔施塔特和茨温利,路德最大的激进派对手是托马斯·闵采尔,他也是德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出身贫寒的闵采尔有的不是像路德那样的抑郁、焦虑之类的高贵病,他是实实在在感受到外在身体的饥饿、冻馁。他起初是路德宗的信徒,后来在传教的过程中见识到了农民的凄苦,不由得感慨道:“啊,亲爱的上帝,农民既贫又苦,他们终生艰苦劳动,养活那些永不满足的暴君。”他鼓励农民起来反抗,把贵族统统杀死。路德很快站出来,劝诫农民要冷静。很多人指责路德之所以维护和平,是因为他受惠于腓特烈选侯那样的王公贵族,以求报恩。这样的说法过于偏颇了,路德的立场从他三十几岁到去世始终如一,他所关心的永远只是内心的苦痛和上帝的救赎,一方面他斥责贵族们不该虐待农民,发生暴乱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另一方面他告诉农民们,人要的是内心的而非外在的自由,是信仰的而非社会的自由,他警告“叛乱只会带来遍地的谋杀与流血,产生孤儿、寡妇”。这场无组织无纪律、各自为战的农民革命最终只是多了荒田和白骨,一切又回归原样,得胜的贵族丧心病狂地报复农民,那些愿意认罪的可以给个痛痛快快的死;嘴硬的那些,则用文火烤死。至于闵采尔,他向信众们夸口自己拥有神力,衣服的袖子可以抓住王侯们的子弹,没过多久他就被贵族们逮捕并处以极刑。
安稳的路德
路德失去了很大一部分信众,农民骂他是革命的叛徒,但他并不在意。路德性格中最令人钦佩的是,他能真正做到庄子所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面对任何人他都能不卑不亢。沃尔姆斯会议之后,当腓特烈选侯向他提供保护时,他竟居高临下地说,“我不打算向选侯阁下请求保护。事实上,我将会保护选侯阁下,因为最有信心的人能够提供最大的保护”。从受人拥戴到被农民唾弃甚至威胁生命,他眉头不皱,反而欢欢喜喜地享受起家庭生活来。
路德本来无意结婚,因为他随时面临火刑,所以不想连累别人。当时一个名叫高普的商人常常给女修道院送鲜鱼,暗地里把希求还俗的修女运送到维腾堡,让路德帮着安排婆家和去处。当时的修道院制度对女性是更大的摧残,原因在于大多数修女并非自愿出家,而是由于家里穷困,一出生就被父母送进去的。所以,让无心修道的修女还俗是非常有必要的。有一个叫凯瑟琳·封·博拉的修女26岁了,尚未找到婆家。26岁在当时是最晚的适婚年龄,博拉表示自己希望嫁给路德。想到圣保罗说婚姻只比跳火坑强一点,路德因而犹豫不决。他的父亲催着要抱孙子,于是42岁的路德鼓足了勇气,跳进了婚姻的火坑,并且生了六个孩子。
单身久了的人需要努力适应婚姻生活。结婚后,路德给友人写信说每天早上醒来都会被枕头边的两条辫子吓一跳,对于凯蒂(他对博拉的称呼)的头发他适应了整整一年;吃饭时有人对面而坐了,这令他倍感温馨,但也需要慢慢习惯。选侯把奥古斯丁修道院(修士们都跑光了)送给路德当家,每年还给他一定的薪资。路德为人大方,对身外之物不屑一顾,所以对朋友总是慷慨解囊,而从小穷苦的凯蒂对此大为光火。路德不得不受老婆管制,在给朋友的信的落脚处写道:“谨奉上一个花瓶作为礼物——不过凯蒂把它留下了。”
路德的时代并没有自由恋爱的概念,也没有浪漫的爱情,路德认为人不应该期许那种过于火热的爱:“起初的爱是沉醉的。当这极度兴奋的沉醉消失之时,婚姻的爱才来。”他甚至认为夫妻关系甜蜜与夫妻不和一样,都是魔鬼在使坏。“我见过这样的婚姻:起初,两人恨不得成为对方的肉中肉、骨中骨;6个月后却怀着对彼此的嫌恶之情分离。配偶双方应该日日祈祷不倦,以求摆脱魔鬼的侵扰。”路德并非圣人,他即使到了60岁还会对那些陌生美丽的面孔心动,在死前写的最后一封信还跟凯蒂开玩笑:“亲爱的凯蒂,若非自惭形秽,见到漂亮小姐我还会动心哩。”但他知道人在婚姻中应该希求什么,他感恩上天赐予他凯蒂,就算给他整个意大利和法国都不换。
从路德48岁开始,在他家寄宿的大学生在吃饭时带着纸和笔,开始记录路德的话,后经整理形成了现在的《马丁·路德桌边谈》。其中不乏“律师的聪明依照人类的智慧,牧师的聪明则依照上帝的智慧”这样的睿智格言,也有乡村干部口吻的“麻雀是一种非常贪婪的动物,对于庄稼危害非常大,一经发现立即消灭”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废话,他还诽谤麻雀“用心险恶,它们叮咬母牛,把屎拉到人的眼里把人弄瞎”,而且我们不清楚他为什么非得在吃饭时讨论他心爱的屎:“上帝赋予粪便治愈功能,这是非常神奇的:猪粪可以止血,马粪可以治疗胸膜炎,人的屎可以用来处理伤口,驴粪可以止血,牛粪可以治疗癫痫……”有时候路德反对学生记录他的席间闲谈,把一勺子稀粥泼到学生身上;在其他时候,他不见学生写字就吃不下饭,问道:“你没把这句记下来?” 凯蒂坚持要向这些学生收钱,有时她也跟路德顶嘴:“你怎么不把嘴闭上,专心吃饭呢!”
除了婚姻和谈话录,路德翻译的《圣经》为德国留下了语言方面的遗产,也正是这个原因,德国文学才终于发展起来。在语言的贡献方面,有人把路德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他俩都改变了民族语言,而且路德和“舌头能毒死尼罗河所有虫子”的莎士比亚一样,既是语言大师,也是“骂人泼妇”。他跟乔治公爵论战,公爵指责他是“异端邪说”,他则骂公爵是“公猪乱吼”“女人中的太监”;路德的确很喜欢“屎”,他称约翰·艾克是“屎”,他描绘教皇骑着猪,对着一堆屎做饭前祷告……不过,他自谦时也会用到这种排泄物:“我,一个贫穷人,臭得像一袋屎。”对于罗马教廷的监视活动,他笑着说:“我的敌人调查我的一举一动,我在维腾堡放个屁,他们在罗马立刻就会闻到。”
路德太粗鲁了,连婚姻都没能帮他改掉这毛病。然而,史学家们都相信,路德的言辞是其胜利的保证,威尔·杜兰颇具洞见地说:“路德有许多缺点,他说的比做的更刻薄。他骂人完全不留余地,写谩骂文章更是空前绝后……然而他的成功正是因为他有这些缺点。面对根深蒂固的权势和堆积如山的困艰,另外换一个人一定会一筹莫展。若非他那种近于盲目的果决,改革成功的希望显然不大。”当凯蒂责备他太粗鲁时,他回答说:“砍小树枝,用切面包的小刀就可以了;但砍一棵橡树,不用斧头怎么行?”
路德的晚年在平静中度过,布道、翻译、撰写教理问答,感到疲倦了就骂骂教皇。1546年路德去世,享年63岁。凯蒂几个月内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在哭泣。不久之后帝国境内就爆发了宗教战争。由于战争初期天主教方面取得胜利,凯蒂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了最后的六年。
路德的墓志铭是这样写的:“我的话就是上帝的话。”这有点渎神的言辞却又充满了英雄豪气。尽管他粗鲁,而且背叛过农民,但这一切都是他改革事业的必要组成部分,就像他那个“烧红的铁”的比喻。当时的人文主义者从不咒骂,但也不具备改革所需的魄力;路德背叛农民,把改革限制在宗教中,也逼迫着德国人充分利用思想、精神和灵魂的自由,最终催生出了德国的哲学事业;而他面对危险视死如归的勇气,来源于他所持奉的这样一句话:“人不是在活中死,而是在死中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