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冠明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朱冠明(2008)提出在佛经翻译中,“移植”是影响汉语词汇的一种方式,并举有“持”、“踊跃”、“宫殿”、“长寿”、“发遣”、“自”、“若”等词在佛经翻译中词义或用法受到的影响为例。所谓“移植”,是指译师在把佛经原典语梵文(源头语)翻译成汉语(目标语)的过程中存在的这样一种现象:假定某个梵文词S有两个义项Sa、Sb,汉语词C有义项Ca,且Sa=Ca,那么译师在翻译中由于类推心理机制的作用,可能会把Sb强加给汉语词C,导致C产生一个新的义项Cb(=Sb);Cb与Ca之间不一定有引申关系,且Cb在译经中有较多的用例,这个过程我们便认为发生了语义(包括用法)移植。
文章发表之后受到了学术界的关注,周俊勋(2009:209-211)、方一新(2010:1260-1263)在总结近年中古汉语词汇研究的成果时都对该文进行了较大篇幅的介绍。也有一些学者在讨论佛经中某些特殊词汇语法现象的来源时,指出它们是受到原典语的影响,而其中影响的机制实际上就是“移植”。如胡敕瑞(2008)认为汉语“除、舍”的排他标记用法来自于梵文sthāpayitvā和muktvā的移植;吴娟(2011)认为佛经的“云何+选择问句”中“云何”作疑问助词的用法来自梵文kim的移植;徐朝红、吴福祥(2015)认为佛经中“亦”作并列连词的用法来自梵文ca的移植,等等。本文再举“学”、“决”、“将无/得无”、“天”等几个例子,作为对朱冠明(2008)一文的补充,进一步充实该文提出的佛经翻译中的“移植论”。
【学】思考
“学”在佛经中有“思考”义,曾昭聪(2005)、汪维辉(2005)举有数例。如:
1)佛说:“比丘!我已说贤者法,亦说非贤者法,比丘当自思惟贤者法,亦当思惟非贤者法;已思惟,当行贤者法,舍非贤者法,受贤者法随法。比丘应当学是。”佛说是,比丘受著心行。(安世高译《是法非法经》,1/838c)
2)何等为贤者法?贤者学计是:我不必从大姓,能断贪淫,能断瞋恚,能断愚痴……是贤者法。(同上,1/837c-838a)
3)坐值见尊敬,失行亡善名,见是谛计学,所淫远舍离。(支谦译《义足经》,4/179b,汪维辉注:“谛计学”犹言熟思量。)
例1)中“学”与前文“思惟”同义;例2)、3)中“学”“计”为同义连用,其中“计”有“思、想、考虑”义,方一新(1992)已释,当从其常用义“计算、谋划”等发展而来。但“学”何以有“思考”义呢?汪文没有具体论证,只是作了个简单的推测:“此义在汉语中无从证明,有可能是从‘知觉、觉悟’义引申而来的”,并指出“学”在《说文》、《玉篇》、《白虎通》等文献中有“觉悟”义。
董志翘、赵家栋(2011)认为从“觉悟”义引申为“思考”义理据不足,为解释“学”的“思考”义的来源,他们提出“学”即“斅”,又作“教”,佛经中有“思考”义的“校、较、斅、教、交、挍”等又借为“斠”,而“斠”有“揆度”、“较量”、“权衡”等义,从而引申为“思虑、考虑”义。故“学”的“思考”义乃是“斠”之借。此说似过于婉转曲折,未达一间。
“学”的“思考”义,当是来自梵文的移植。据Monier-Williams《梵英大词典》(简称《梵英》)和荻原云来《汉译对照梵和大词典》(简称《梵和》),梵文中有好几个词同时具有“学习”、“思考”两个义项:
prati-√pad:to perceive, find out, discover, become aware of or acquainted with, understand, learn; to deem, consider, regard.(《梵英》,页667)
pari-bhāvayati( pari-bhāvita( yogam ā-Pad:修习,勤修,勤修学,勤行,修行,精勤修学,学,习,勤加精进,精进(供养)奉行;思惟,系念思惟。(《梵和》页1101) 可见古代印度人和中国人对于“学”和“思”在观念上是不一样的: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中“学习”和“思考”之间是有距离的,故有“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说法;而古代印度人的观念中“学习”和“思考”是一体的,故同一个词往往同时具有这两个义项。译师在翻译中由于原典语的类推影响,便把“思考”这个义项移植给了“学”这个词。 【决】预言 “决”在佛典中有一个较为常见的义项,李维琦(1995)释为“一种决定、一种许诺,特指为佛的许诺”。如: 4)佛坐树下曰:“昔者锭光佛授吾尊决:当为释迦文佛。真如所闻,吾今得佛矣。”(康僧会译《六度集经》,3/42a) 这种用例在佛经中比较常见,一般用于佛世尊告知某位信徒将在后世成佛: 5)佛语诸天人:“如是,如是!昔我于提和竭罗佛前,逮得般若波罗蜜,我便为提和竭罗佛所授①“授”字大正藏作“受”,此据圣语藏本改;另同经异译的《摩诃般若钞经》(昙摩蜱共竺佛念译)中对应文字亦作“授”。决言:‘却后若当为人中之导,悉当逮佛智慧,却后无数阿僧祇劫,汝当作佛,号字释迦文,天上天下于中最尊,安定世间法极明,号字为佛。’”(支谶译《道行般若经》,8/431a) 6)过去无数劫时,有独母卖麻油膏为业。时有比丘,日日于是母许取麻油膏,为佛然灯,积有年数。佛后授比丘决:“汝后当作佛。”诸天国王人民,悉往贺比丘。比丘言:“我受恩。”独母闻比丘授决,便到佛所白言:“此比丘然麻油膏者,我所有,愿佛复授我决。”佛言:“此比丘作佛时,汝当从其受决。”(竺法护译《生经》,3/107a) 此义佛经中又作“记”、“别”、“莂”,颜洽茂(1997:77)释“受莂、受别、授记、受决、授决”诸词:“授受将来因果(成佛之事,佛名、寿命等事)之记别。”陈义孝(1988:192)释“受决”与“受记”同义,而释“受记”义为“从佛处接受将来必当作佛的记别”。 “决”何以有此义呢?从对勘材料得知这也是因为发生了语义移植。辛岛静志(2010:285)释“决”为“prophecy, prediction”(预言),对上举例5)中“我便为提和竭罗佛所授决言”给出的对勘梵文为aham Dīpaṃkareṇa tathāgatenārhatā samyaksambuddhena vyākṛto (“I was predicted by the Buddha Dīpaṃkara”),其中“授决”对应的梵文词为vyākṛtaḥ( vyākṛ:to undo, sever, divide, separate from; to expound, explain, declare; (with Buddhists)to predict(esp.future births), to prophesy anything about any one.(《梵英》页1035) 其名词形式vyākaraṇa也是这样一些义项: vyākaraṇa:separation, distinction, discrimination; explanation, detailed description; (with Buddhists)prediction, prophecy.(《梵英》页1035) 可见vyākṛ及其名词形式都有三个义项:(1)解开、分开;(2)解释、宣称;(3)(对佛教徒的)预言。而据《汉语大字典》,“决”在汉语中原本也有这样几个义项:(1)开凿壅塞,疏通水道-弄断、打开;(2)分辨、判断。两词在义项(1)上是相同的,在义项(2)上也相通,都属于认知类动词。正因为有这种语义对应,所以译师在翻译的时候把vyākṛ的义项(3)“预言”一义移植给了“决”。 同样,“别”本有“分剖、分开”和“区分、辨别”义,同“决”一样被移植了“预言”义不难理解。“莂”当是在“别”之后出现的加旁累增字。①《说文通训定声》“别”字条指出“书契”义的“别”得义于“别为两,两家各得一也”,字亦变作“莂”。至于“记”何以有“预言”义则还需另加解释,也许与它“记录”、“记忆”的意思有关。 【将无/得无】以免 表推测的副词“将无/得无”(或译作“该不是”)在佛经中十分常见,朱庆之(1991)和蒋冀骋(1993)都举了不少的例子。此处仅举一例: 7)有比丘欲盗船……是时比丘身以触船时,异人复语船主言:“是比丘已取汝船。”船主便疑:“是比丘将无欲盗我船耶?”即起问言:“尊者!欲作何等?”(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祇律》,22/246b) 据朱、蒋等的研究,东汉佛经翻译以前的本土文献中表推测的副词“得无”较为常见,“将无”少见,或有用例作“将妄”或“无将”。蒋文认为“将无”是由表推测的副词“将”和“无(妄)”并列复合而成。这种意思的“将无/得无”主要用在疑问句中。 但“将无/得无”在译经中还有个特殊的义项,即“以免、为了不”。如: 8)于是目连即入其室,三昧观身,即时睹见弊魔作化彻景,入其腹中。即谓之曰:“弊魔!且出,且出!莫娆如来及其弟子,将无长夜获苦不安,坠于恶趣。”(支谦译《弊魔试目连经》,1/867a) 9)有新比丘安详雅步,举动不暴,入出进退,不失仪法,类如佳人,不似凶恶。主比丘独在不出,新学比丘复取衣钵,取主比丘挝捶榜笞,就地缚束;犹系其口,将无所唤,人闻其声。即于其夜,驰迸行走。天欲向晓,诸比丘众适闻其声,皆来趣之,解其系缚,则问其意。(竺法护译《生经》,3/104a) 10)乃往过去久远世时,有诸乌巢宾近家居,人数喜探,欲捕取之。乌妻谓乌:“无得近人家作巢,莫信于人,得无取卿加之苦毒。”(同上,3/103c) 11)尔时四天王、天帝、炎天及无慢天,天龙、厌鬼及害人鬼,阿须伦、揵陀罗、真陀罗、摩休勒,咸皆来至,归人中上,而在前导,卫护至尊,将无恶物害意向之。(竺法护译《普曜经》,3/490b) 12)父王白净观菩萨行,见闻如是,不慕世荣,心如虚空,而怀怖懅,畏之出家。宿夜将护,高其墙壁,深掘诸堑;更立城门,门开闭声闻四十里;立诸宿卫勇猛之士,被铠执仗,于四城门;皆敕众兵:“勿有遗漏,将无太子舍吾出家。”于其宫里,亦宿卫之。(同上,3/503b)②例11)、例12)在《佛本行集经》中都有对应文字,颇为繁复,此不具引。与例11)对应的文字见于《佛本》卷7“俯降王宫品”(3/684b10-17);与例12)对应的文字见于《佛本》卷15“耶输陀罗梦品”(3/725b14-28)。《佛本》中两处都未用“将无”一词,但表达的意思前者为“不要让他人触恼扰乱菩萨”,后者为“防护太子进出城门,以免其出家”。 这些用例中的“将无/得无”不能再按“推测副词”来理解,句子也不可理解为表疑问;这些句子都由“VP1+将无/得无+VP2”构成,VP1表示某个行为,这一行为的目的是为了避免VP2的发生。“将无/得无”这个义项在字典词书及相关研究中未见揭发,在中土文献中也未见用例,当是佛经翻译的产物。 朱庆之(1991)已用丰富的对勘材料证明佛经中表示推测义的“将无/得无”是对梵文词mā的翻译。的确,据Edgerton(1953,Vol.Ⅰ:200),mā在佛教混合梵文中经常表示“怀疑、不确定或担心”(dubiety,uncertainty, or worry)的意思,且常用为疑问语气,这正与表推测义的“将无/得无”相吻合。不过正如Edgerton指出的,mā在标准梵文和佛教梵文中都还有另外一个义项,用于表示“禁止或否定性目的”(used in prohibitions, also sometimes in negative purpose clauses (‘in order that not; lest’));同样,Monier-Williams《梵英大词典》(代表标准梵文)为mā给出了“lest,would that not”(以免,但愿不)这一义项(《梵英》页804),且列在最前,为主要义项。汉语固有词“将无/得无”用来翻译表推测的mā,同时译师又把mā的另一义项“以免、为了不”移植给了“将无/得无”,即如前例8)-12)所示。 【天】对听话人的表敬面称 “天”在古汉语中有“天神、上帝”、“君王、尊者”等义项,但在佛经中“天”还有一种“对听话人的表敬面称”的用法,这是传统的古汉语中所没有的: 13)时给孤独食……即作是念:彼祇陀王子有好园……我今宁可往祇陀王子所求索买之。彼即往王子所,白言:“佛已出世,天今知不?已受我请,于舍卫国夏安居。可以此园卖之,我当与百千金钱。”彼言:“不卖。”复更重白如上:“愿与我园,当与二百三百四百千金钱。”彼言:“汝若以金钱侧布满地,令无间者,我亦不与。”给孤独食言:“汝已决价,便可受之。”王子言:“云何决价?”答言:“向者言‘以金钱侧布满地,令无间者’,岂非决价言耶?天便可看王昔日旧制。”彼即看王旧制已,作是言:“便为决价。”即语言:“长者,随汝意。”(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四分律》,22/939b) 14)时离车捕龙食之,捕得一龙女。龙女受布萨法,无害心,能使人穿鼻牵行。商人见之,形相端正,即起慈心,问离车言:“汝牵此欲作何等?”答言:“我欲杀噉。”商人言:“勿杀,我与汝一牛贸取,放之令去。”……龙变为人,语商人言:“天施我命,我欲报恩,可共入宫,当报天恩。”商人答言:“不能。汝等龙性卒暴,瞋恚无常,或能杀我。”答言:“不尔。前人系我,我力能杀彼,但以受布萨法故,都无杀心。何况天今施我寿命,而当加害?若不去者,小住此中,我今先入,拼挡宫中。”(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祇律》,22/488c) 例13)中被面称“天”的是王子,地位较高,而例14)中被面称“天”的是一个商人,地位并不高,称“天”只是表示说话人对他的尊敬。 “天”的这一用法,是梵文词deva用法的移植。与汉语中的“天”一样,deva有“天神”义,辛岛静志(2010:479-483)列出了不少用“天”来对译梵文deva、义为“a celestial being, a god”(天人,神)的译例。但deva还有“尊称”的用法,Monier-Williams《梵英大词典》对deva的释义中,除了列出其“天神”义外,还专门指出它可作为对婆罗门、神职人员或者国王、王子等的尊称(“陛下”“阁下”),尤其是用为呼格(当面称呼对方)的时候: deva:a deity, god; a god on earth or among men, either Brāhman, priest, or king, prince( as a title of honour, esp.in the VOC.‘your majesty’or ‘your honour’.)(《梵英》页492) 译师在翻译中把deva用为呼格时表示尊称对方的用法移植给了“天”,但从佛经用例看,“天”尊称的对象要宽于deva,对商人也可称“天”。 陈义孝 1988 《佛学常见词汇》,(台北)文津出版社。 荻原云来 1979 《汉译对照梵和大词典》,(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 董志翘、赵家栋 2011 中古汉语词义探索(二则),《江苏大学学报》第3期。 方一新 1992 汉魏六朝翻译佛经释词,《语言研究》第2期。 方一新 2010 《中古近代汉语词汇学》,商务印书馆。 胡敕瑞 2008 汉语负面排他标记的来源及其发展,《语言科学》第6期。 蒋冀骋 1993 魏晋南北朝汉译佛经语法笺识,《古汉语研究》第4期。 李维琦 1995 《六度集经》词语例释,《古汉语研究》第1期。 汪维辉 2005 佛经词语考释四则,《浙江大学学报》第5期。 吴娟 2011 汉译《维摩诘经》中“云何”的特殊用法,《中国语文》第1期。 辛岛静志 2010 《道行般若经词典》,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dvanced Buddhology, Soka University. 徐朝红、吴福祥 2015 从类同副词到并列连词——中古译经中虚词“亦”的语义演变,《中国语文》第1期。 颜洽茂 1997 《佛教语言阐释--中古佛经词汇研究》,杭州大学出版社。 曾昭聪 2005 中古佛经中的字序对换双音词举例,《古汉语研究》第1期。 周俊勋 2009 《中古汉语词汇研究纲要》,巴蜀书社。 朱冠明 2008 移植:佛经翻译影响汉语词汇的一种方式,《语言学论丛》第37辑。 朱庆之 1991 “将无”考,《季羡林教授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上),江西人民出版社。 Edgerton, F.1953Buddhist Hybrid Sanskrit Grammar and Dictionary, vol.Ⅰ,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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