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朝鲜古代文人“江山之助”的诗学命题

2015-12-08 20:47
关键词:丛刊江山文人

韩 东

(汉阳大学 人文学院,韩国 首尔 133791)



论朝鲜古代文人“江山之助”的诗学命题

韩 东

(汉阳大学 人文学院,韩国 首尔 133791)

“江山之助”不仅是中国古代的重要诗学命题,它同时也被朝鲜文人所接受,并用来诠释自然景物对诗歌创作的影响。对于朝鲜文人来说,“江山”对诗歌有着“补诗料”、“发诗情”、“养心气”的从外到内之助。同时,对于获得“江山之助”的途径,他们更加认同从“迁谪”中获得,这是源于对中国“迁谪”文人经历险难、游历后诗文精进现象的认知。

朝鲜;江山之助;内涵;途径;迁谪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2.013

朝鲜人俞孝通曾与人谈论做诗的工夫,认为做诗要讲究“闲中”、“醉中”、“月中”的“三中”①权鳖:《海东杂录》,《大东野乘》4,首尔:首尔大学出版部,1968年,第60页。“尝在集贤殿与诸君论做诗工夫曰:‘古人于三上,尤可以属思焉,马上、枕上、厕上也,余则不然,在三中,闲中、醉中、月中也’。诸君曰:‘君之三中,果优于三上’。”原则,他的这一认识,与南宋诗人陆游所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②陆游:《示子遹》,《剑南诗稿》卷78,见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第八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263页。的内涵如出一辙。所以,俞孝通讲的这种“工夫”是一种不同于“闭门觅句”式的“诗外功夫”,其强调的是诗歌的创作应当从诗人外在的阅历与体验中去寻求。宋人对“诗外功夫”的认识集中体现在他们对诗人的外在客观阅历与内在主观修养的提倡上,而“江山之助”就是被用来阐释这种外在客观阅历的。③参看周裕楷:《宋代诗学通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5—116页。刘勰在其《文心雕龙·物色》中说到:“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④刘勰:《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94—695页。由此可知江山之助的本质谈的是自然景物对诗文创作的影响。就如陆游吟的“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⑤陆游:《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剑南诗稿》卷50,见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第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021页。那样,好诗的妙处是由“山程”与“水驿”中对自然景观的体验所赋予的。无独有偶,朝鲜文人也用“江山之助”来诠释他们对于“诗外工夫”的认知。丽末鲜初的郑道传曾说:“悠然独得天机妙,坐对江山赋好诗”*郑道传:《河相国春亭诗序》,《三峯集》卷3,(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5,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336页。以下《韩国文集丛刊》简写为《丛刊》。,这里他即谈到了“江山”与“好诗”的关联性。又如朝鲜中期的崔演也说“弧矢平生志四方,不辞千里客他乡。吟诗每被江山助,才气从今种种生”*崔演:《谩兴》,《艮斋先生文集》卷3,《丛刊》32,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年,第56页。。由此可见,朝鲜文人对于“江山”能助“做诗”的看法与宋人是相通的。本文力图诠释朝鲜文人所认知的“江山之助”的内涵。

一、补诗料

徐居正说:“登楼高兴鹤招近,泛艇豪吟龙睡酣。如此江山不可负,牢笼风月入诗谈。”*徐居正:《八次蕃仲韵》,《四佳诗集》卷31,《丛刊》1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8年,第25页。他对于自然景物的感受,以至得出不可辜负这等“江山”之感,因而这其间的“风月”全都被笼络起来,作为诗歌的材料。这首诗体现了“江山”与诗歌材料的关系问题,即认为“江山”是能补充和丰富诗歌材料的。

对于江山能补“诗料”的认识,早在新罗时期,就已经被崔致远所道破。他说:“一心能感众心齐,铁瓮高吞剑阁低。多上散花楼上望,江山供尽好诗题”*崔致远:《献诗启》,《桂苑笔耕集》卷17,《丛刊》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103页。。这种认识在高丽时期又接着由李穑阐释到:“谩道归期的的,还嗔行李迟迟。满目江山如画,人间何处非诗”*李穑:《自笑》,《牧隐诗藁》卷30,《丛刊》4,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437-438页。。这种“补诗料”的观念到了朝鲜时期,几乎就是文人们的普遍认识,如车天辂曾说:“水月添诗料,江山助笔精”*车天辂:《次石峯见投韵寄与景涉行》,《五山先生续集》卷1,《丛刊》6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1年,第476页。,他认为“江山”无疑是能“助”做诗的,因为“水月”的出现以及对其的体验大大丰富了诗人的“诗料”宝库。又如柳梦寅出使明朝逗留丰润时,曾与明人寄诗道:“哀我属迟暮,壮游知难又。江山诗料饶,触物奚囊富。”*柳梦寅:《丰润逢郭主人》,《於于集后集》 卷2,《丛刊》63,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1年,第483页。他在感叹自己已然老迈,这样的远游再难实现时,也说出在此行中因为体验到丰富的自然景象,触景生情,自己的“奚囊”变得富足的体会,他认为这一切缘于“江山”为其提供了丰富的诗料。对于这些被称作诗料的自然景象,申靖夏在与洪世泰书信中曾这样写到:“此来自金刚七宝,以及于漠北大荒,所目皆清壮奇旷,固不乏好诗料”*申靖夏:《答洪世泰》,《恕菴集》卷9,《丛刊》197,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7年,第348页。,像金刚山的奇峰、漠北的荒原一样清新、奇壮的自然景观都是做诗的“好料”。所以刘希庆在《寒碧楼》一诗中说:

雪月争辉夜,骚人不寐时。

江山无限景,都付五言诗。*刘希庆:《寒碧楼》,《村隐集》卷1,《丛刊》55,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7页。

他把江山的无限美景都一一纳入诗中,可以说,正是自然景物的出现,才使诗歌题材的丰富变为可能。事实上,诗人如果仅仅遵循闭门造句的法则,由于受到题材与内容的局限,就算是在一阵埋头苦思之后,得其一二好句,诗歌的内涵与气象都受很大的限制。所以,宋人杨万里说“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杨万里:《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诚斋集》卷26,见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56页。,即强调通过征行的体验来实现诗歌的创作。朝鲜文人对于“补诗料”的认识也夹杂着对征行体验的肯定。

别来风雨转萧萧,恨不留君永此宵。

诗料却从归路得,水边杨柳柳边桥。

(徐必远:《次建中》)*徐必远:《次建中》,《六谷遗稿》卷1,《丛刊》12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4年,第520页。

辽塞他时应恨别,都门此日且含醪。

游观自可宽怀抱,幽冀诗情料更豪。

(宋纯:《送尹司成赴京》)*宋纯:《送尹司成赴京》,《俛仰集》卷1,《丛刊》26,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8年,第193页。

对于以上两首诗中谈到的“诗料”问题,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徐必远从归路中所得的“水边柳”、“柳边桥”,还是宋纯在游观辽塞后,所得的“幽冀”诗情,这些“诗料”都是诗人在征行的体验中所获得的。所以说朝鲜文人们对于“江山”能够补充和丰富诗歌题材的认识,和他们在征行中所获得的体验是分不开的。

二、发诗情

朝鲜人任埅在《马上口占》一诗中写到:

潺潺石上小溪清,磔磔林间孤鸟鸣。

暖草回青微雨过,暮山凝碧淡烟生。

携壶野客骑驴去,带馌田翁叱犊行。

不待觅诗诗自就,眼边春物总诗情。*任埅:《马上口占》,《水村集》卷2,《丛刊》149,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5年,第39页。

为什么说诗歌不去寻觅就能自然成章呢?这里实际上谈到了眼前的自然景物与诗歌创作的激情与灵感问题。

朝鲜文人认为自然景物是会激发诗歌创作的灵感的,如朴彭年在给权鳖的诗中就写到:“雪萤穷圣学,风月养诗情”*朴彭年:《赠权秀才足下》,《朴先生遗稿》,《丛刊》9,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8年,第454页。,他说自己生活中的自然景物滋养着自己诗歌创造的激情。又如权好文说“望极烟波目力穷,诗情半在此山中”,他认为自己创作的灵感与想象有一半是来自于在山中举目望尽烟波的缘故。如果说权好文谈的是自然景物对“诗情”的创造,那么崔锡鼎的“山深闻怪鸟,寺僻见高松。世虑于何着,诗情到此浓”*崔锡鼎:《次松字示洪生》,《明谷集》,《丛刊》153,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5年,第495页。,说的便是自然景物对“诗情”的升华与提高。再如朝鲜末期的柳麟锡在与其友人康柱国的书信中写道:

山静斋朗,玩心高明,味经沉深,可以乐而忘忧,可以推而及人。绕岸松声,落渚雁影,有发诗情,时復吟咏出来耶。*柳麟锡:《与康道贤》,《毅菴集》卷12,《丛刊》337,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2004年,第336页。

在此柳麟锡询问友人近来是否有吟咏之笔,因为康柱国面对绕岸的“松声”与落渚的“雁影”,都是能触发诗情的景象,是能够激发诗人创作灵感的。对于这种从对自然景物中吸收灵感,李睟光的体会更加强烈。他在《书怀》一诗中感叹到:

轩窗近水偏宜暑,庭院移梅早得春。

雪后疏篁添气色,霜前列岫顿精神。

此间信有江山助,彩笔拈来语更新。*李睟光:《书怀》,《芝峯集》卷18,《丛刊》66,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1年,第169页。

窗外的流水、庭院的梅花、雪后的竹林、霜中的山峦这些景物极大地刺激了李睟光的情感,激发了他创作的激情,所以他说信笔拈来的“新语”全都是依赖于“江山之助”。高丽末期诗人韩修曾于马上吟得一绝:“南都告暇往松京,首路三峰东面行。云淡云浓恼人意,山明山暗起诗情。”*韩修:《自南京归松都马上口号》,《柳巷诗集》,《丛刊》5,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274页。他说自己的感情在云的“一浓一淡”中产生涟漪,而自己的创作灵感也被那“忽明忽暗”的山势所激发,即是说自然景观的变化引起了感情的触动,从而产生了创作的想象。李承召在《送永川卿游松京诗序》中写到:

名区异境,仙圣所栖,琪花琼树,莫辨其名,足以广见闻之瑰博。而凌绝顶俯汗漫,众皱堆前,万象呈露,宇宙高深,风云变化,尤足以畅舒精神,疏荡胸襟,其气益豪而思益奇。发而为诗文,混混乎其来自不穷也,浩浩乎其成之若有神助也。*李承召:《送永川卿游松京诗序》,《三滩集》卷10,《丛刊》1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8年,第477页。

他认为诗人在经历“气益豪”、“思益奇”的刺激,发而为诗文时,这样的创作灵感是得助于自身精神的“舒畅”与胸襟的“疏荡”的,而这种精神与胸襟的变化却又是源于对自然景物的感受后所产生的情感。归根结底,自然景物触发了诗人的激情与创作灵感。

三、养心气

如前所述,无论是“发诗情”还是“补诗料”,谈的都是“江山”与诗歌二者间的联系。而这里将要讨论的“养心气”,则是侧重“江山”与文人内心修养的问题,与前两个话题相比,它对诗歌创作的影响虽说不是那么直接,但却又是最根本的,这与朝鲜士人对性理学的无上推崇有关。朝鲜以儒教立国,这就要求士人言行都不能违背性理学的精神。而“养心气”显然是实践性理学精神的先要任务。如卢守慎说:

夫人稟天地之气,具五行之性,内有五脏六腑,外有筋骨肌肉血脉皮毛,以成其形。而循环表里,灌溉脏腑,运动天机,而不自息者,气与血而已。日用之间,动与事接,外干六淫,内生七情饮食男女,衣服起居,一或失摄,百病蜂起。古之盘盂几杖皆有铭,有以也:孟子言善养浩然之气,太乙真人言养七气之道,凡在万形之中,所保莫急于元气。*卢守慎:《治心养胃保肾之要》,《稣斋集》,《丛刊》35,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年,第407页。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秉承了天地之气,而天地之气一旦“失摄”,人就会“百病蜂起”。通过先贤孟子的那句:“养浩然之气”,他认识到“万行”之中,最首要的任务莫过于“保气”。朝鲜文人的这种“保气”或者“养气”思维,事实上不局限于理学家,它已经深入到一般文人们对待诗文的理念之中。如南孝温就曾说:“得天地之正气者人,一人身之主宰者心,人心之宣泄于外者言,一人言之最精且清者诗,心正者诗正,心邪者诗邪”*南孝温:《秋江冷话》,《大东野乘》一,首尔:首尔大学出版部,1968年,第387页。,他觉得好诗离不开“心正”,而诗人之“心正”又是得于天地之正气的,以此看来诗人就离不开养天地之正气。

朝鲜文人觉得这样的天地之正气是可以通过“江山”来涵养的,丽末鲜初的李穑说:“赏江山以养气,吟风月而清心”*李穑:《乞退书》,《牧隐文藁》卷11,《丛刊》5,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99页。,他的“江山”能养“气”,“风月”可清“心”,算是朝鲜文人对于如何养心气的一种诠释。这种理念在他的《六友堂记》之中得以详细阐释,如他说:

山吾仁者所乐也,见山则存吾仁;水吾智者所乐也,见江则存吾智。雪之压冬温,保吾气之中也;月之生夜明,保吾体之宁也。风有八方,各以时至,则吾之无妄作也。*李穑:《六友堂记》,《牧隐文藁》卷3,《丛刊》5,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24页。

“江山”之中承载着文人的“智”与“仁”,它能保气之中、保体之宁,让文人不会“妄作”。又如之后的徐居正也说:“夫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山水者,皆吾养心之助,非外物也”*徐居正:《洗心亭记》,《四佳文集》卷2,《丛刊》1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8年,第213页。,他不认为乐“山水”是败坏心性的“外物”,而应当是有助于“养心”的。

对于“江山”为何能助养人的“心气”,朝鲜人李明汉在《问江山养豪杰策》一文中说道:

人与物既接之后,江之气即人之气也,山之气即人之气也。江焉而爱其清,山焉而爱其高者,非气之一致而然乎?冷然者与神谋而使其神清,非江之所以养者乎?苍然者与心谋而使其心高,非山之所以养者乎?*明汉:《问江山养豪杰策》,《白洲别稿》卷5,《丛刊》97,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2年,第562——563页。

他认为人在与“江山”的接触过程中,能体验并吸收到江山的“清高”之气,所以说江山能助养心气是因为人们能从中吸取它们的“气”。如果了解这一思想背景,那么我们就能领会朝鲜大儒李珥在谈到养“浩然之气”时,为什么会说“欲养浩然之气,捨山水何以哉”*宋时烈:《答金永叔》,《宋子大全》三,卷74,《丛刊》110,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3年,第456页。“大概先生(李珥)气质极高明,其在髫年狭小儒道, 而兼因巨创有东游之计,其留别侪友书,专以养浩然之气为说。曰:欲养浩然之气,捨山水何以哉?即至山中。”的涵义了。由此可见,在朝鲜虽有“为学之道,莫先于完养心气,而欲养心气,又莫要於读书精熟,浸灌义理耳”*赵有善:《与絅温》,《萝山集》卷3,《丛刊》续93,首尔:韩国古典翻译院,2010年,第441页。的意识。但这种以“读书”为“养心气”法门的论调,并不影响对“江山”助养“心气”的肯定。因为在朝鲜频繁的政治斗争中,士人们内心的苦楚,不是仅靠闭门读书就能抒发的,他们需要在“山程”与“水驿”中去尽情地释放。

对于“江山”的这种功效,成侃在其《游冠岳寺北岩记》一文中继续说到:

庄周氏之言曰: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袖者不胜,周未必知言也。夫人之处于世,外则万事萃之,内则百虑营之,以至于气塞而志滞,及见山林之大,溪涧之胜,撳然目谋,泠然耳谋,则向之胸中滞塞而不宣者,消释无余矣。古之得山水之助者,尚奚周言之足信哉。*成侃:《游冠岳寺北岩记》,《真逸遗稿》卷4,《丛刊》12,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8年,第199页。

人们因为外在俗事与内在忧虑的烦恼,导致了气塞而志滞,这个时候必须通过耳闻目见山林之大、溪水之胜,先前胸中的积郁才能得以宣发。在这里我们发现朝鲜文人在谈“江山”能助养“心气”时,是通过江山能抒发积郁的苦闷情感来说明的。因为抒发或者消除了这些不利情绪,人的“心气”自然也就得到了保养。这种思想在金孝元的《头陀山日记》中也有体现。

山容苍翠,千古不磨,君子见其容,思砥砺名节。卓然自立者,山体隆雄峙一方,君子见其体,思重厚不迁。真物无为者,藏疾之量,取以广我之胸襟,清泠之气,取以洗我之尘累,不使委靡颓堕。轻浅浮躁,而悻悻以自少,屑屑以自苟,方可谓山水之助。*金孝元:《头陀山日记》,《省菴遗稿》卷2,《丛刊》4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年,第373页。

因为江山的体貌与气象能够洗涤内心的凡尘,让人免于委靡堕落、轻浅浮躁的境地,所以在强调修养心性的朝鲜文人心中,自然界的“江山”无疑是不二选择。

朝鲜文人对于“江山”能助养“心气”的认识,在他们的诗歌中也随处可见。

佳辰已觉酒杯宽,胜处能教客意欢。

自有江山供眼目,更无尘土上衣冠。(赵昱:《再用杜诗九日韵》)*赵昱:《再用杜诗九日韵》,《龙门集》卷4,《丛刊》28,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88年,第219页。

诗贵能言志,适缘情境生。

江山助淸气,雪月动吟情。(李廷馣:《漫吟》)*李廷馣:《漫吟》,《四留斋集》卷3,《丛刊》51,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0年,第282页。

世外江山不受尘,四时云物眼中新。(沈攸:《次壶谷见寄秋宵对月有怀之韵》)*沈攸:《次壶谷见寄秋宵对月有怀之韵》,《梧滩集》卷10,《丛刊》34,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2007年,第349页。

通过对他们的“尘”与“新”的对立观念认识,可以说“江山”对于朝鲜文人来说,无异于就是世外的“桃花源”,当他们置身于“江山”之中时,感受到的便是一场心灵的洗礼。当然对于诗人来说,这样的一场“洗礼”,无疑会催生与升华他们的创作。所以朝鲜的文章大家金昌协就曾说:“诗歌之妙与山水相通,夫清迥峻茂、奇丽幽壮,其为态多变,其为境难穷,望之而神耸,即之而心融,此山水之胜也。而诗歌亦然,故二者相值,而精气互注焉,景趣交发焉。”

四、“江山之助”的途径

前文中谈到朝鲜文人从三个方面诠释了“江山之助”,那么诗文的创作又如何才能获得“江山之助”的境界呢?对于宋人来说无外乎三个途径:一是“壮游”;二是“为宦”;三是“迁谪”*参看周裕楷:《宋代诗学通论》,2007年,第130-131页。。在这里我们来讨论朝鲜文人对“江山之助”途径的看法。

朝鲜文人对于“江山之助”的认知大多来源于对中国诗文大家经历的解读,这使得他们一开始对“江山之助”的理解就与“迁谪”这个话题密不可分。如赵纬韩在《山水与人物》中写到:

司马子长遍游名山而文章奇壮,三闾大夫放逐湘潭而辞语悲楚,张说岭外之诗别有江山之助,杜甫夔州之后尤见诗律之细,子厚山水之记、昌黎潮州之作,皆出于历览幽绝之处而文章入妙云。则是何一番游赏便得神助。*赵纬韩:《山水与人物》,《玄谷集》卷12,《丛刊》73,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1年,第287页。

又如李明汉在《问江山养豪杰策》中也说:

至于文章以气为主,而气之清婉悲壮,必资于江山胜慨,洗涤心脑,故张道济岭外之诗,亦以清婉悲壮称之,江山有助于文章,若此类多矣。杜陵远客,避兵荆南,三霜楚户,十暑岷山,观览既审,则语亦惊人。眉山学士,受玦南州,左右溪山,应接不暇,则发于文字者,便觉奇绝。龙门太史,弱冠远游,南探禹穴,北涉汶泗,悲歌燕赵之间,讲业齐鲁之墟,网罗天下,放失旧闻,鼓舞千古,震荡六合,烟波万里,莫窥崖岸。则三子文章,同可谓得江山助。*李明汉:《问江山养豪杰策》,《白洲别稿》卷5,《丛刊》97,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2年,第564页。

发现他们在谈到“江山之助”时,都用到中国文人游历山水后,诗文豁然精进现象的例子。而且朝鲜文人在谈到这种“游历”的时候,说的皆是“迁谪”之后的经历。对于这种经历睦万中在《游山水记》中说的更为具体:

昔子厚之在柳永,坡翁之居海外,傍鼋鼍伴罔两,相羊于村婆峒夷之间。而犹登山临水,以极其游赏之奇,盖其去国之怀,恋阙之诚,无所于寓,一于山水乎发之,而古之人谓其文章之恢奇诡博,得江山之助者也。余生长圻甸之内,今三十六岁以长矣,通籍四年,亦未尝去京国而游宦四方,足所蹈而目所睹,不越乎嵩华渭洛之间,其山水之观,豁心目而壮文章者,固无有也。一朝罹不忧之辜,辞京阙舍亲爱,踰岭而驰北,傅磨云而止,此其负罪重轻,虽未可谓尽与二子等,而若其涵需生成之泽,优游宽闲之区,苏犹柳也,柳犹苏也,吾亦犹柳与苏也。向余之縻于朝,直窃升斗之俸,不敢自比于苏长公之金马玉堂,然亦尝握管登班,屡近清光,顾其玉宇琼楼之恋,岂减黄岗寒夜。而若夫桂岭洞庭之吟,风雨联床之思,此又吾与柳与苏之所同也。吾将东至于海,西北而穷山泽之观,以纾吾去国恋阙弟兄千里之思,而吾之文章亦将因是而有进不进,姑未可知也。*睦万中:《游山水记》,《余窝集》13,《丛刊》集90,首尔:韩国古典翻译院,2009年,第235-236页。

他认为柳宗元与苏轼在遭“迁谪”而游历山水后,诗文得“江山之助”,终成“恢奇诡博”之象。同时,他也说到自己以前游历不广,所观其山水并不能“豁心目”而“壮文章”,而在“罹难”之后,自己游闲的处境与柳宗元、苏轼无异,进而感叹到不知自己的诗文也能否像柳、苏那样“穷而后工”。因为“迁谪”给文人的仕途带来灾难的同时,却也让人有机会与时间去游历远方更加广阔的世界,丰富多样的“江山”景物能够激发诗人的创作激情,补充诗料的宝库。

比起睦万中的疑惑与渴望,朴世采则坚信在“迁谪”中诗文是能得“江山之助”而精进的。如他曾对赵玄谷的诗文评价道:

性好山水,少与诸公,诗酒游戏于西湖,以为乐也。及罹癸丑之祸,东游枫岳,极幽妙奇诡之观,未几南归,登头流山,访孤云遗跡,以散其湮郁不平之气。继而佩符襄阳,日探岭海之胜,至是词句益妙,气韵愈雄,盖亦所谓得江山之助者也。*朴世采:《知中枢府事玄谷赵公行状》,《南溪集外集》卷15,《丛刊》142,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5年,第52页。

词句的“益妙”与气韵的“愈雄”,是归功于“癸丑士祸”遭“迁谪”之后的江山游历。这在洪禹传对洪受畴的诗文评价中,这种指向更加明确:

然而公尝泣玦于靺鞨之墟,踰磨天临黑水,慷慨忧思,动以诗鸣之。词致之悽惋,长得一格,夔后诸作,顿觉有江山之助。岂足之所以困公者,乃使之益工于诗也耶?*洪禹传:《壶隐集跋》,《壶隐集》,《丛刊》续46,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2007年,第318页。

他说“迁谪”虽使人的仕途面临困境,而“迁谪”之后的游历“江山”,却大大丰富和提高了诗人的创作,对于诗文却又是有益的。

上面的这段话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诗穷而后工”这个诗学命题,很显然朝鲜文人谈的“江山之助”是有着“穷而后工”的意味。这种倾向在许筠的《惺叟诗话》中也能得到验证:

近代馆阁李鹅溪为最,其诗初年法唐,晩谪平海始造其极,而高霁峰诗,亦于闲废中方觉大进。乃知文章不在富贵荣耀,而经历险难得江山之助,然后可以入妙。岂独二公?古人皆然,如子厚柳州、坡公岭外,可见已。*许筠:《经历险难得江山之助然后文章可以入妙》,《惺叟诗话》,《惺所覆瓿稿》卷25,《丛刊》74,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1年,第366页。

文章不能从“富贵荣耀”中求,而要在“经历险难”得“江山之助”后,方能入妙。这里谈到“江山之助”的时候,也是和“迁谪”相联系的,而且还说明了诗歌要得“江山之助”,就首先离不开“险难”的体验。又如张维在评价申钦的诗文时说:“中构否运,厄于缧绁,囚于田里,悴于江潭,而文章益成,德誉益尊。……自癸丑来,居困处约者踰十稔,遂专精覃思,上下千古,蔚然成一家言”*张维:《玄轩先生集序》,《溪谷集》卷六,《丛刊》92,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92年,第104页。,他也指出了申钦经历“囚”与“祸”后,闲居在“田”与“江”时,文章反而益成的现象。所以,李睟光在《芝峰类说》中会感叹:“或曰:诗必专而后工,故为工者,多出于寒困厄之中。……以近世言之,李容斋、金慕斋、申企斋、郑湖阴、林石川、卢苏斋,或久于窜谪,或久于闲退,……古今如此者,难以悉举,是则惟穷者能工。”*李睟光:《诗艺》,《芝峰类说》下,首尔:乙酉文化社,1982,第551页。“江山之助”这个概念原本产生于中国,朝鲜文人对它接受和理解的契机,将决定对其获得途径的认知。因而对于朝鲜文人来说,“江山之助”的途径可能是“出使”,也有可能是“远游”,但是这其中谈的最多的还是“迁谪”。

总之,“江山之助”不仅是中国古代重要的诗学命题,同时也被朝鲜文人所接受并用来诠释“自然景物”对诗歌创作产生“从外到内”的影响。朝鲜文人对“江山之助”的认知与中国文人在诠释上虽存在差异,但是对“自然景物”与诗歌创作关系的看法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时,由于朝鲜文人对于“江山之助”的认识大多来源于对中国“贬谪”文人经历的理解,所以对他们而言获得“江山之助”的途径是偏向于“迁谪”的。

[责任编辑:诚 钧]

On the Poetic Proposition of “Jiangshan Aid” Among the Korean Literati

HAN Dong

(CollegeofHumanities,HanyangUniversity,Seoul133791,RepublicofKorea)

“Jiangshan aid” is not only an important poetic proposition in ancient China, it has also been accepted by the Korean literati to interpret the influence of natural scenery to the creation of poetry. For the Korean literati, “Jiangshan” offers help to the poetry from outside to inside, by the way of filling material, stimulating feelings, and cultivating mind. As for the way to obtain “Jiangshan aid”, the Korean literati would like to acquire from “relegation”, which is derived from the experience of Chinese literati who made a great achievement in poetry especially when being relegated.

Korea; Jiangshan aid; connotation; way; relegation

2014-08-30

韩东(1988- ),四川广元人,韩国汉阳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域外汉文学、中韩比较文学。

I

A

1002-3194(2015)02-009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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