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
蓝色的敦煌
叶舟
壹
大雪下了半个月,将两个香客困在了莫高窟里,连远处的三危山都白茫茫一片。
准确讲,也不是香客,其实是寺里请来的画工,在窟子里勾勒壁画。天寒时,方丈带着僧人们下山进城,躲避这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但他们二位婉拒了,理由是佛本生的故事才画到一半,就此搁笔的话,才是一种蠢行和罪过。两个画工,一大,一小,小的机敏顽劣,跟一只耗子似的;大的木讷内敛,像一只瓷器那般静谧。
午后,小的收完了最后一笔,展颜一笑,看见整个画面都活了,香音神(飞天)在墙上飞翔,妩媚动人,熠熠光辉。
半年多的辛苦,此刻大功告成,小的不免有点儿骄矜。回头一瞥,看见大的正趺坐于画壁下,五官紧蹙,蔫头耷脑的,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小的腾身站起,紧着收拾完工具,将地上的包袱挎在肩上,准备辞行。这时,洞窟外传来了猛烈的炮仗声,雪扑了进来,风也摇晃着虚掩的柴扉,像家人们在喊他们回家过年。
小的说:“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今天是小年呀,沙州城(敦煌)在送灶王爷。”
对方哑默。
小的又说:“你骗不了我,你早就画完了这一位菩萨,就差提笔点睛了,但你天天打坐入定,迟迟不画上眼睛,你不是在等我,你就是不肯回家去。”
大的泥塑着,照例不发一语。
小的再说:“哦,那你索性留在山上吧,路过你家时,我给你娘告知一声,就说你和菩萨在过年,不管她老人家啦。”
言毕,他闪身出门,没了声息。
大的自语:“不送!”
贰
……四壁阒寂,寒冷像灰尘一般地落了下来,将大的完全笼罩住了。他开始瑟瑟,寒颤攫取了他,手脚也奇痒无比,恐是冻伤的缘故吧。炮仗声又一次响起,提醒了他,他暗自有点儿激动,忙扯开袍衣,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画笔。
画笔冻僵了。他已经焐了一上午了,始终也没能将它暖和过来。于是,他将画笔含在了嘴里,用津液滋润,用舌尖吮吸。他盯着画壁上的那一尊菩萨,无眼的菩萨,琢磨着如何才能一挥而就,让菩萨睁开眸子,将佛赐的光芒投射在莫高窟,荡漾在沙州城和河西三郡,洒布在这个凄凉的人世间。他刚有了想法,却又迅速否决了,一丝慌乱让他的心更冷了。
笔还是冻的,像舌头上含着一块远古的玉。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他曾是凉州(武威)城里最有名的菩萨高手,重金难买,一画难求。坊间传说,那年皇帝巡游河西时,对他的一幅菩萨画像爱不释手,派御林军护送回了长安,挂在了御书房里。他名声大噪,河西走廊一带的寺庙纷纷请他去作画,却每每被他拒绝,因为他是一个孝子,高堂在上,他不打算坏了自己的名节。
这回,却是母亲亲自打发他来莫高窟的,因为母亲沉疴在身,久卧病榻,恐怕会不久于人世了。一念至此,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不是痛,更多的则是念想。
他在来莫高窟时就发了愿,欲请这一尊新绘的菩萨作供养,为母亲的安康祈福。然而世事难料,这些日子来,他怎么也把握不好墙上的这一张慈眉善目。他需要安静,需要冥想,他需要这支画笔暖和过来,像他身体里的血那么滚烫,那么善良与柔软。
但舌尖上的玉,不,那一支画笔仍旧冻僵着,让他无计可施。
岂料,门吱呀一声,那只小老鼠又折身回来了。他迅速阖上了眼,如先时那样,安坐不动。小的扔下了包袱,往手上哈着气,脸呈酱色。他能感觉到,这只小鼠身上覆了一层雪,羽毛状地拂动着,悄然融化,比冻僵的画笔强上许多。他素来心软,思忖道,毕竟是一个屋檐下结伴数月的同行,不能太计较。他睁了眼,抄起火棍,想把火塘里的炭拨亮一点儿,好让小的驱驱寒。令他讶异的是,小的突地扑了上来,一脚踩住了火棍,嘎巴一下,就将火棍给踩折了,一脸的怒气。
叁
他仰首,用目光问询。
小的说:“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自视甚高,一直故意拖延着不去点睛,就想让我先滚蛋,然后……然后你才能得逞。”
他终于发话了,问:“得逞什么?”
小的忍不住,脱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画的根本不是菩萨,菩萨不是这个样子。你画的是令堂,是你娘。”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腼腆地说:“嗯,家母本就是我的观音娘娘,我今生今世的菩萨。这难道有错么?犯了朝廷的王法么?”
“……没!”小的登时理屈,嗫嚅一番,又狡辩说,“可,可你娘以前是一名歌姬,河西一带的红歌姬,凉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
他忽然有些失败,挣扎一下,稳住了身子。
得理不饶人,小的颟顸地说:“听说……听凉州城里的老辈人说,那年皇上未登基,皇上来凉州城时,你娘被钦点,连唱带跳地表演了三天三夜,把皇上给迷痴了。”吮了吮喉咙,继续疯癫地说,“后来,皇上要带你娘去京城,住皇宫,可令堂没给皇上赏脸,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实难从命。那年皇上带走了好多漂亮女子,令堂是唯一辞让的人。”
他有了哽咽,心里充满了一团墨汁似的。
小的说:“半年后,你娘刚怀上你,你爹就奇怪地摔死了,谁不知道他是骑马的高手呀,所以大家都犯疑,心猜是皇上的人干的。”
蓦地,他爆发了,低沉地说:“嘴夹紧!”
小的也火了,怒道:“伪君子!……你故意拖沓,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跟你娘一起过年。你嫌弃她以前是个卖唱的歌姬,可就是她雌守了那么多年,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让你成了有名的画工。良心呢?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么?”
“不!”他顿了顿,笃定地说,“我没有一天不想娘,想得心里都快吐血了。”
“好,现在点了睛,你就随我下山吧。”小的不依不饶。
他迟疑道:“可,可我想不起娘的眼睛了,昨晚上还梦见过,但天一亮就忘了。再说,这支笔也不听我的使唤,石头一般,我怎么都化不开它,如何画呀?”
小的笑了笑:“我回来,就为了这,我猜到了。”
他一蹙眉,问:“猜到什么?”
“你瞧!”
说话时,小的扯开了袍衣,捧出一只泥坛来。
“酒?”
小的说:“没错儿,酒!”
他惶恐地问:“这是寺里,哪来的酒呀?”
“也许,”小的揭开了坛口,拿起那一支冻僵的画笔,径自插了下去,敷衍道,“也许来了一位香客,匆匆供在了九层阁大佛前的香炉上。当然,也可能是一位神仙吧,谁知道呀。”
蹙了蹙鼻子,他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尤其在这个清冽的下雪天。
肆
候了半天,他催促道:“化开了吧?”
小的诡谲一笑,又威严地说:“喊我一声哥,我就告诉你。”
“小哥!”
“哎——”小的催逼说,“想起你娘的眼睛了么?如果想起的话,就赶紧拿着它去点睛吧。过几天是除夕夜,令堂在家里见不到你,一定会哭瞎了眼睛的。”
此时,他终于忏悔道:“我……我不是孝子,我不能因为这几年娘瞎了,就记不起她曾经葡萄一般闪亮的眼睛,记不起她婀娜的样子和满月一样的笑脸。我,我真该死啊。”
“去画吧!”
他哭诉说:“娘真的老了。年轻时,她比香音神还美,还妖娆。”
两个画工怦然心动,回头望去,但见那一尊尚未点睛的菩萨动了动,一双温润的眸子望了人间一眼,蓦然低首,慢慢落下了睫毛。与此同时,从眼角里淌下来了一行泪水,还有另外一行泪水,将飘飘欲飞的衣袂全都打湿了。
“菩萨哭了!”
小的惊讶道。
“不!我娘哭了,那就是我娘的眼睛,我昨晚上梦见的真就是这一双眼睛,我终于记起来了。”他笃定道。
“咦,眼泪是蓝的!”
“对呀,我梦里的蓝,宝石的蓝,琥珀的蓝。”他有些激动,有些措手不及,扑到了画壁下,看见墙上的颜料漫漶着,一种深刻的蓝,世外的蓝。
“显灵了!”
小的低语说。
这时,他掉头就跑,一下子掀开了洞窟前虚掩的柴扉,看见三危山蓝了,莫高窟蓝了,鸣沙山蓝了,连远处的沙州城都浸泡在了雪后的蓝色当中。他恳切地说:
“蓝色的敦煌!我终于找见了。”
“喏,该走了,回去问问你娘吧,她老人家肯定是活菩萨,降下了这一桩奇迹。”小的也尾了出来,喃喃道,“敦煌是蓝的,像做梦一般。”
他咧笑说:“今年,你就在我家过年吧,反正你是个孤儿嘛。”
“现在下山?”
“下山!菩萨在家等我们呢!”
他慨然道。
叶舟,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诗集《练习曲》,小说集《叶舟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