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哀歌

2015-12-08 19:48越南保宁夏露
天涯 2015年6期

[越南]保宁 著 夏露 译

战争哀歌

[越南]保宁 著夏露 译

编者按:新时期以来,中国对世界文学的译介偏重于欧美作家作品,第三世界弱小民族的文学常常被忽视,比如说,我们几乎没读到过我们的近邻越南的任何文学作品。所以,当我们读到越南作家保宁的长篇小说《战争哀歌》(节选)时,大为震撼并惊讶;震撼于其所呈现的战争之残酷与人性之复杂,惊讶于其艺术手法之高妙,故此,我刊本期特推出《战争哀歌》(节选),并配发著名作家阎连科对这部长篇的短评,以及美国记者西摩·赫什追寻越战期间,一个美军小分队屠杀一个越南村庄真相的非虚构作品《美莱惨案》,以期纠偏我们的文学视野,反思战争与和平,并以此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

《战争哀歌》的作者保宁原名黄幼方,1952年生于越南义安省演州县,1969年参军,并在西原地区参加抗美斗争,是当时所在的五百人营队中幸存下来的十人之一。1975年越战结束后退伍上大学,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战争哀歌》为其最著名作品,1990年初版名为《爱情的不幸》,1991年获得越南作协奖,1993年在美国出版,引起世界反响,被译成英、日、韩、波斯文等十八种文字出版发行。由学者夏露翻译的该书中译本即将由三联出版社推出。

战后的第一个旱季(译者注:指1975年,具体是该年4月30日越美战争结束),“B-3前线”的北翼后方根据地显得格外宁静。九月、十月过去了,接着十一月也都过去了,这里却仿佛还在雨季里。波古河在雨季积蓄的河水一点消退的迹象都没有,还在不停地向两岸溢出。

天气晴雨不定。白天阳光灿烂,夜晚却总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

雨雾中,山冈朦胧起来。树木是潮湿的,丛林是寂静的,只有水汽不分昼夜地蒸腾。白雾茫茫犹如大海,却又透着树叶的绿光,飘荡着腐烂的气息。

现在已经进入十二月了,丛林里的道路却还像雨季里一般泥泞不堪、寸步难行。和平之后,这里被抛荒了,草木愈加茂盛,渐渐覆盖地表,令人辨不清道路了。

在这种天气条件和路况下开车,其中的艰辛非笔墨所能形容。

从沙泰河东边的鳄鱼湖盆地穿过六十七县,再前往位于波古河西岸的圣价坡的那个三岔路口,这一段路总共不到五十公里,却让一辆马力十足的苏式军用卡车艰难跋涉了一整天。直到薄暮时分,才抵达被阿坚他们当年称为“招魂”的那片丛林的入口处。

那里荆棘密布,旁边有一条较宽的小溪,溪边堆积着朽木,汽车就在那里停下。

当晚,司机在驾驶室里睡下,阿坚则在车厢里挂上一个吊床,躺了下去。

半夜,又下起了雨。这回是毛毛细雨,轻柔如雾,悄悄坠落,几乎没有声响。卡车上的防水雨布破旧不堪,简直是千疮百孔。雨水就顺着破洞一点点地渗漏下来,缓缓地滴落在车厢板上的尼龙袋上,而袋子里装的满是阵亡将士的骸骨。

浓重的湿气,像无形的手指慢慢伸向吊床,捕获每一处空隙。绵长的细雨,令人忧伤,又如时间的长河在缓缓流淌,让人坠入半梦半醒之间。

风,带着潮湿的味道,似乎在发出长长的叹息。

朦胧的湿气中,沉沉的暗夜里,躺在吊床上的阿坚陷入了如梦似幻的境地。他觉得卡车仿佛突然离开了原地,缓缓地转动起来,开始无声地行进。没有发动机,也没有司机,汽车自动带着他在崎岖的丛林道路上梦游。

河水在低吟,丛林在轻叹,听起来是那么遥远虚无,就像是从某个时代传来的回声,又像是远古时金黄的落叶坠入绿草丛中的声音。

这一片“招魂”林,阿坚熟得不能再熟了。正是在这里,在1969年的旱季之末,他所在的27独立营被敌人围困,惨遭不幸。在那恐怖的战斗中,他们营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十个人幸存下来,他是其中一个。

那年旱季,每天烈日炎炎,狂风四起。敌人往丛林里洒下浓浓的汽油,刹那间绿色的丛林化为了一片火海,烈火迅速蔓延,仿佛地狱之火般恐怖,将士们不得不逃离工事。可头顶却又不时有擦着树梢飞过的敌机朝他们扫射。他们被火海和枪林弹雨弄得晕头转向,部队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营长好几次想重新聚拢整合,无奈却一次又一次被分开。

一时间,鲜血四处飞溅。最后,将士们纷纷倒在了火海里。至今,丛林中那些形如小船的空地上都还没有长出草木,好像它们还惊魂未定,不敢冒头。也难怪,那上面还堆积着许多身首不全的尸体,在炎热的天气里,仿佛还呼呼地冒着热气呢。

“宁死不投降……兄弟们,宁死不降啊!”营长的话犹在耳边。

当时营长面色苍白,一边大声吼叫着,一边发了疯似的挥舞着手枪,在阿坚面前用一颗子弹从耳边朝脑袋开枪自杀了。

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惊得阿坚瞠目结舌,想大声叫喊却又无法喊出声。

接着,美国佬冲了过来,用机关枪朝两边扫射。密集的子弹像无数的黄蜂扑面而来,阿坚惊恐万分。他把枪放低,侧身卧倒,慢慢地滚下山坡,直滚到干涸的小溪中央。他的身上一直在流血,滚到哪里,哪里就沾染鲜血。

后来接连几天,乌鸦遮天蔽日。

美军撤走以后,大雨倾盆,淹没了地表,将战场霎那间化为沼泽。地面的积水被鲜血染成了棕红色,残缺的尸身与丛林中野兽的尸体一同漂浮起来,混杂在那些被大炮轰断的大大小小的树枝中。

当泛滥的积水退去,灼热的阳光再度照射在厚厚的泥土上时,尸体开始散发出腐臭的恶气。

阿坚沿着小溪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嘴里和伤口都还不停地流血。血是那样的冰冷和黏稠,仿佛是从尸体上流出来似的。毒蛇和蜈蚣爬满了他全身,死神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起27独立营。

那片他们惨遭失败的阵地,亡灵不时显现,阴魂在丛林里游荡,在溪边漂浮,就是不肯解脱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后来,这片雾霭沉沉的无名丛林就得名为招魂林,这名字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说,亡灵们有时候会在一些纪念日聚集起来,重新组成营队,集合点名。溪水流淌的声音,山里呼呼的风声,仿佛就是荒野的孤魂们在向人间倾吐心事。

阿坚听说这片丛林有一种特别的鸟儿,它们的叫声就像人在哭泣,而只有走夜路的人能听到。不过,人们只闻鸟鸣,未见鸟影,因为它们从不飞出来,只是一味地哀鸣。丛林里还有一种红竹笋,红得像血,乍一看就像正在汩汩冒血的骨头,很可怕。这竹笋只在招魂林里生长,西原地区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一品种。此外,丛林里的萤火虫也大得出奇,有人看见某些萤火虫的光晕像钢盔那么大,甚至更大。

招魂林的夜晚尤其吓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的草木就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吟,仿佛在风声里合奏鬼魂曲。而那鬼魂曲千变万化,在丛林不同的区域各有异本,而且夜夜不同。听了那些鬼魂曲,你简直疑心创造恐怖的战争传奇的,是这绵延的山峰,是这招魂林,而绝不是人类自身。

胆小的人,是无法适应这片丛林里的生活的,他们一定会吓得发疯,甚至会吓死。

正是这个原因,1974年雨季,当部队决定在这片丛林藏身时,阿坚他们侦察排特意设了供桌秘密组织祭拜27营的将士。从那天起,供桌上就昼夜不熄地燃着香柱。

人们相信招魂林里也飘荡着当地老百姓的亡魂。就在眼下军用卡车停靠点的不远处,曾有小径通往一个村庄,据传村里曾流行麻风病。

很久以前,当阿坚他们第三团抵达村庄附近时,村里已经荒无人烟,恶疾和严重的饥荒已经吞噬了所有人的生命。战士们走进那里都不由自主地想象村民们活着时的悲苦,想象村里四处尸体横陈的可怕景象。一想到那些,就仿佛闻到了尸体的臭味,觉得阵阵恶心。为防止细菌感染,他们用汽油放火烧了村庄。即便如此,大伙儿依然感到害怕,不敢再次靠近那个村庄。唉,又是鬼魂,又是传染病的,谁不怕呢。

一天,一班的小个子阿盛壮起胆子摸到村里,猎杀了一头猿猴。他找了三个人帮忙,才把它拖到了侦察排的营房。当他们宰杀那头猿猴,扒光它厚厚的一层毛之后,老天爷啊,那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肥胖的女人。那东西浑身灰白色,双眼圆睁,仿佛死死地盯着大伙儿看。他们全班人都吓得失魂落魄,丢下锅碗瓢盆,鬼哭狼嚎地跑开了。

其他班里没人肯相信这事儿,但这事儿千真万确是有过的。

阿坚把那个像人的猿猴埋了,认真地给它培过墓。

可是他们团却好像因此遭了报应。猎杀猿猴后不久,小个子阿盛就死了,接着全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后只留下了阿坚这一个活口。

回忆中的这一切,仿佛发生在一个久远的时代,其实,不过就是去年以前的事情。

那年雨季,在向南方挺进攻打邦美蜀时,阿坚所在的部队差不多在招魂林驻守了两个月。如今,丛林的景色依然如故,连树木的数量都没多没少。当年侦察排搭建的临时营房也在小溪旁边,距离现在他们的卡车停靠的地方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路程。那条往日时常走过的小径,阿坚也还能从草丛中辨认出痕迹来。

溪流经过山脚时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条小溪。说不定在那个三岔路口,他们的“草庵”还在,铺盖在屋顶的尖尖的芦苇也肯定沾满了水汽吧。那时,“草庵”还曾经作为后方根据地安置前线收兵回来的人进行休整。“草庵”也是政治教育的基地。政治思想灌输不断,早上是政治教育,下午是政治教育,晚上还是政治教育。

“我们胜利,敌人失败;北方丰收;这世界被分成三大阵营。”这类教育没完没了,所幸对侦察员没有这么严格。他们比较受优待,不必总是参加学习。所以,在返回战场之前他们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也能好好享受生活,可以去打猎、布陷阱,甚至打扑克牌,几乎每晚都玩牌。在这之前,阿坚还从未那么疯狂玩牌赌博。

士兵们通常是一吃完晚饭就开始牌局。潮湿而炎热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熏蚊子的刺鼻的浓烟味,同时混杂着破烂的红色扑克牌上赌鬼们的汗腥味,委实令人觉得乌烟瘴气。

他们通常用几包闻着怪怪的“同胞”牌香烟下注,要是输红了眼,就用老挝烟、打火石或魔玫瑰,又或者用干粮和照片作赌注。照片上是各式各样的女孩:西方女孩、越南女孩,丑的、美的,甚至是某人的女友的照片,应有尽有,全部可以用来做赌注。当所有赌注用完,实在是没什么可拿来赌的了,就刮灯上的烟灰,或在对方脸上画胡须以示惩罚。

赌博的场面欢乐而鼓噪,有参战的,有观战的。他们有时甚至连续几天通宵达旦地赌。那段时间,大家仿佛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特别恣意妄为、无忧无虑。

由于整天下雨,几乎没有战事发生。侦察排的十三名战士,当时还一个都不少,包括小个子阿盛,他死前也在那里快活了一个多月。那时阿乾还没当逃兵,还有阿咏、大块头阿盛、阿渠、阿莺以及“大象”阿造也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如今,除了那副缺角的、脏脏的,似乎还留着死人指印的破烂扑克牌之外,阿坚手里没有任何侦察排的纪念物了。

“九点!十点!J!”

“小王!大王!老A!”

这些纸牌现在偶尔还出现在他的梦里,梦中他总是一个人玩牌,总是大喊着:“红桃!方块!黑桃!”

他记得牌友们当时还把行军歌改为打油诗:

条条道路通死神,

玩命打、玩命打,

打牌多么好玩儿呀!

活一天就痛快一天呀!

可别轻易当枪靶子呀!

可后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带离了人生的牌桌。阿坚记得,那副扑克牌最后一次使用的时候,整个侦察排只有四个人还活着,那是阿慈、阿清、阿云和他自己。

那天,天刚蒙蒙亮,距离他们攻破西贡的那场鏖战仅有半个小时。当时美军和伪军(译者注:指越美战争期间美国支持下的南越政府军队)正凭借蔓草堆积的荒野中的古芝防守线,启动大炮和机关枪进行火力反击。在战壕和防空洞里的北越士兵们则打算在床上多赖几分钟,享受着最后的睡眠,排里四个要带头冲锋的侦察兵倒先在牌桌上“冲锋”起来。

“慢慢玩儿吧,”阿坚提议,“老天爷看我们这一局还没打完,说不定让我们四个活过这场战斗,过后我们就还可以接着玩儿。”

“你真是鬼机灵,”阿成咧开嘴笑了,“不过,老天爷又不是白痴,你怎么骗得了它?也许牌打到一半儿,阎王爷就会把我们统统抓去,让我们到黄泉下去较量。”

“何必把四个人都抓去,”阿慈说,“单单把我跟这副扑克牌抓去就行啦,我可以自个儿玩牌,要不就用牌给看守油锅的魔鬼们算命。哈!那肯定很好玩儿!”

晨雾仿佛突然间就蒸发了,一枚枚信号弹照亮了长空。步兵们闹哄哄地起床。坦克发动起来往前冲击,车上的炮身摇摇晃晃的,沉重的履带碾压在地上,迎着清晨的凉风前行。

“哼,算了吧!”阿坚把牌一甩,恼怒地说道,“我想打慢一点,是觉得没准儿那样会带来好运,而你们几个真不可思议,竟然个个都想输掉这一局!”

“哇!”瘦猴子阿云一拍大腿,开心地说,“他妈的,老子以前怎么没发现扑克牌这么好玩儿啊。老子要苦练牌技、勇攀高峰!要是老子死了,你们哥儿几个千万要在老子的棺材里放一副纸牌啊!”

“我们统共只有这一副牌,阿云你这小子竟想独吞,真自私!”阿清喊了一句,不过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远处传来的几十人的吼叫声里了。

在那之后大约半个小时,阿云就被活活烧死在T54坦克车上,那是他们部队打头阵的一辆坦克。阿云的血肉之躯直接化为了灰烬,根本用不着墓穴了。而阿清则死在棉花桥上,也是被烧死在T54坦克车上,跟他一起牺牲的还有一组坦克司机,那辆坦克俨然成了葬送他们的钢铁棺材。

开战前还在热火朝天打牌的四个侦察兵,一瞬间,朋辈成新鬼,只剩下阿慈和阿坚。

而后来攻打新山一机场5号门时,阿慈也牺牲了,他牺牲在了1975年4月29日深夜,那是长达十多年的战争中的最后一场战役,距离后来4月30日清晨的胜利只有几个小时。

牺牲前,阿慈把那副纸牌从包里掏出来,交给阿坚,对他说:“我肯定活不过这场战斗了。所以,你拿着牌吧。如果幸存下来,就用这副牌跟你的未来赌一把……一对儿二、一对儿三、一对儿四……这牌上附着我们侦察排的灵魂,我们会保佑你百战百胜,好运连连的。”

呼呼的风从招魂林深处吹来,在寂静的山坡上幽幽地掠过,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孤单,那么漂泊不定。

今夜,是谁在为谁招魂呢?

山还是山,丛林还是丛林,溪水和河流也还依旧,不曾有任何改变。毕竟才过去了一年,时间并不太长。

一年的光阴,按道理是可以安排在人生书本里的同一个章节的。可就是这一年,把生活变成了两个世界。一年前,在打仗,而现在,已经和平了,这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时代。

阿坚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那年八月末,溪流两岸的丛林里,魔玫瑰在雨中盛开,吐出洁白的花瓣,香气馥郁。到了夜晚,花香更为浓郁,更为甜蜜,仿佛渗透到大家的睡梦里,牵动着快乐迷人的美梦。清晨醒来的时候,花香变淡许多,但却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种既爱又怕的神秘情愫。直到过了好久,大家才弄清楚正是魔玫瑰的香味令人夜夜沉入美梦。

这种魔鬼似的花儿,阿坚在玉灵山西侧的山谷中见过,也曾在柬埔寨境内丛林深处的塔热见过,但是都没有这里的繁盛,不如这里的香气浓郁。

小的魔玫瑰花瓣类似蔷薇,但小一些,花期长一些,而且其藤萝通常在溪边生长。当地有一种鱼因为长期吃魔玫瑰的茎叶,鱼肉十分鲜美,很容易让人上瘾,但是人如果吃多了这种鱼会致命。此类鱼产生的毒素可能超过专门吃马钱子的鱼。

有人说,魔玫瑰长得最茂盛的地方,往往带有浓厚死亡气息,不少人会因此丧命。也就是说,魔玫瑰是一种嗜血的植物,这很难令人相信,因为闻起来它是那么甜美。

后来,阿坚所在的侦察排无所事事的时候还曾把魔玫瑰晒干,把根和叶子剁碎混在土烟丝里抽。那感觉妙不可言,只要吸上几口就感觉飘飘然,仿佛要坠入云端一般。

战士们人人都有抽魔玫瑰烟的独特秘方,他们靠它来逃避残酷的现实世界。魔玫瑰烟有奇特的作用,会让他们把现实与幻觉糅合在一起,那感觉就像在调一杯鸡尾酒,亦真亦幻,令人沉醉。抽魔玫瑰烟时,战士们会暂时忘却眼前的军旅生活,忘却饥饿痛苦,忘却死亡,甚至把未来也忘得一干二净。

阿坚抽这种烟时,常常陷入清醒时内心无法感受的神话般的美梦里。抽着魔玫瑰烟,他觉得空气是那么清新,天空是那么高远,阳光和白云纯洁得就像年少时代的梦境般醇美无瑕。而美丽的天空似乎映射出他心中的河内,他仿佛看到夏日午后的西湖,看到湖边火红的凤尾花树,甚至能听到黄昏时湖边周遭响起的蝉鸣声,能感受到湖上微风荡漾,轻柔的波浪亲吻船舷的情景。朦胧中,他似乎感到阿芳与他一起在船上。她的头发随风飞舞,面庞是那么年轻美丽,无忧无虑。

他的战友们沉醉在魔玫瑰里时,也都会产生各种幻觉。

比如阿慈,每次喝用魔玫瑰根泡的酒或抽魔玫瑰烟的时候,就仿佛中毒似的,进入到一种格外消沉的状态。不可思议的是,白天大家聚集在一起听他讲幻觉里的场景时,都会跟他一起感动得泪流满面。而阿咏呢,总是梦见女人,他经常绘声绘色地给大家描述他在幻梦中跟女人疯狂做爱的情形,尤其是那些令他觉得趣味横生,快乐无比却又让女人羞涩的高难度动作。“大象”阿造呢,在魔玫瑰的刺激下,他总是特别惦记食物,他可不光想吃饱,还常常幻想出一张长长的餐桌上摆满各种精美诱人的菜肴的情形。

由魔玫瑰带来的麻痹作用,从他们侦察排开始,蔓延到整个团里。后来政委不得不下令严禁服用魔玫瑰。遍布招魂林的魔玫瑰很快被斩草除根。

在赌博和享受魔玫瑰烟的那段时间,各种谣言也四处散播。

谣言的内容与当时魔玫瑰引起的幻觉有些关联,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有人说他们看见了很多长着翅膀和双乳的长毛怪兽,超长尾巴的蜥蜴,甚至闻到它们的血腥味,听到过它们在升天隘脚下漆黑的山洞里大声咆哮或吟唱。还有人说他们亲眼见到一些无头的美国黑人大兵,高举着马灯从林边走过。

下雨的清晨,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唤声。大家怀疑那哀鸣声是猿人在呼朋引伴,那是传说中仅存于越南西原地区的最后一批猿人。

这些耳闻目睹的怪事,自然都被归结为大难临头的前兆,大家认为必将有一场劫难,到时候将血流成河,惨烈程度可能要超过戊申那年。而这厄运正一步一步向我们这个阵地上的每一个人靠近。

相信神秘事物或是谙熟紫微的人都偷偷地给自己的战友算命。整个团,各营都有供桌祭祀战友的亡灵。在呛人流泪的烟火中,士兵们都低头祈祷:

……生苦,死亦苦,

这就是我们军人共同的宿命,……祈祷亡魂保佑兄弟们。

让我们能在战斗中取胜,

为成仁的兄弟们雪耻。

天总在下雨,日复一日。战事似乎要被这雨季里连绵无边的雨海淹没掉了。不过,你若留心倾听森林上空雨滴掉落的声音,凝望雨季里阴暗灰沉的天空,你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字——战争。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都是沉重的雨雾。山峰是灰暗的,树林也是灰暗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仿佛充满饥荒和痛苦。整个西原地区,从北翼的高山到中翼、南翼的宽阔草原,都笼罩在无边的沉寂中,只有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

对“B-3前线”的步兵来说,巴黎协定之后的日子实在是漫长难熬。连续几个月撤退、反攻、冲出一条血路,之后又接着反攻。战役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令人绝望。

在雨中能听到从一百公里外传来的加农炮开火的回声,这就是该死的旱季的前兆。昆诺战役、芒登战役,接着是芒布战役,九月我军开始攻打昆嵩镇的防守线,炮火声震天动地,仿佛要把北翼的每一寸土地都撬开运走。

第三团埋伏在招魂林里,士兵们都提心吊胆地等候命令行军迎战,心情都在生死之间强烈摇摆。灶火旁回响着起起落落的吉他声,那是1974年,士兵们在唱歌,悲怆的歌词使得战场的夜晚显得格外寒冷:

死亡的气息充满天涯,

士兵们无尽的坟墓啊,

就像起伏的波浪在翻滚。

战争无休无止,

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战争。

今天或明天,都是一样。

告诉我宿命罢,告诉我何时会死……

一天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阿乾当了逃兵。那是一个潮湿的、百无聊赖的秋日午后,阿坚正在溪边钓鱼。那场雨下得不太大,是没完没了的细雨,阴阴的,令人愁肠百结。流水倒是湍急而喧闹,好像要冲垮两边的溪堤。

在阿坚坐着钓鱼的地方,光秃秃的树根附近,有一个静悄悄的漩涡,只露着被湍急的河流深深吸进去的无底的缺口。阿坚缩在蓑衣里,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旋转的水流,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愿意想。

那时已经没有魔玫瑰了,他满腹心事无所寄托,就那么漫无目的地神游。每天,他都在溪边木然地坐上几个钟头,让溪水带着他的痛苦一起流向远方。

那年的秋天是那么令人懊恼,雨季拖得漫长。粮食供应不足,士兵们的配给被大幅削减。饥饿的痛苦、痢疾的蔓延,让士兵们纷纷得了贫血症。他们的脸色像长了青苔一般难看,衣服也都穿破了,有的露出身上的脓疮,这些令他们看起来毫无侦察兵的神采,反而像麻风病人一般。

这种令人崩溃的境地,让士兵们充满了厌世的情绪,处于生不如死的边缘。有时候阿坚强打起精神,逼着自己去思考。他努力地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可是无论他怎么极力去抓住回忆,似乎都是徒劳。他从童年到参军之后的全部生活,好像已然与此时决裂,留给他的只是大段的空白。

阿坚刚入伍的时候被人取过一个绰号“愁神”,而此刻他那愁容满面的样子,用“愁神”二字形容才更恰当。“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身处雨季里的招魂林,他打不起精神来,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一切,他都很冷漠。他仿佛在暗暗地跟自己永别,在等待死亡来临,即使他明白死是一件最平常的事情,毫无意义。

他用一种伤感而又不屑的姿态在迎接死亡,上周跟山那边的敌军探子短兵相接时,阿坚实际上已经差点与死神见面,可命运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

当时双方军队迅速散开阵势,以最快速度冲向树丛后面的掩蔽处,然后朝对方胡乱开火。只有阿坚一个人从容地继续往前走,敌军不断从他头顶的树后射击,他却迎面而上,一副轻蔑而又威风的样子。

树丛后有一名伪军士兵不断扫射,子弹在阿坚耳边呼呼而过。敌人AK步枪里的三十颗子弹一下子打光了,可居然没有一颗射中阿坚。他既不反击,也不开枪,即使是在距离那个敌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也依然不开火。似乎他想给那个敌人幸存的机会,让对方有充足的时间装填子弹,甚至是有充足的时间瞄准他射击。

可正是阿坚这极度厌世的态度,使那敌人失魂落魄,手颤抖起来,最后连机关枪都掉到地上了。

“废物!”阿坚愤愤地啐了他一口,用AK步枪瞄准射击,那家伙一下子从树丛后弹了出来,倒在地上。

“妈呀,啊,啊……”那垂死的家伙失声叫了起来。

阿坚打了一个激灵,继续向前冲,完全不顾子弹像雨点般从树丛里飞射过来。他咬紧牙关,站着朝那个血流如注、痛不欲生的家伙狠狠地开了几枪,结果了他的性命。鲜血在他的裤子上喷得到处都是。他继续往前走,在草地上留下了血红的足迹。

接着,他慢慢向那几个躲在丛林里的探子开枪射击,结果夹在腋下的机关枪不小心走火,划破了上衣。可他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也没有露出凶恶的样子,只是隐隐地感到疲劳。

没料到这天中午,有人把阿坚叫到团里政治部,告诉他,已将他列入长期学习的名册里,预备派他去北方的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现在只等师长那里的命令下来。

“这场战争还要打下去,没有人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政治部干事声音有些沙哑,面带愁苦,“就像是在歉收的年份,即使挨饿也要保证留下一些好谷子待来年耕种,我们要保住种子军官,否则就会被统统消灭了……等你们集训回来这里,我们现有的这些指挥官很可能就一个都不剩了。我们团乃至整个战争就靠你们了。”

阿坚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事儿要是搁在几年前,他可能会得意忘形,为这份幸运而雀跃不已。但是现在,他觉得受够了。

他一点都不想去集训,一点都不想成为这无休止的战争里的什么种子军官。他只想安稳、平静地等待死亡,跟战场上的虫子和蚂蚁一样安静地死去。只有跟那些来自农村的普通士兵一起生活,只有跟他们在一起他才愿意战死沙场。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战斗力,他们有着朴素的人生观,为人温和,而又充满情义。而且,很显然,这些友善、单纯的战士,也同样准备承受灾难性的结局,虽然他们从来都不是主张打仗的人……

有人从后面走了上来,但是阿坚没有回头看。那个人走到阿坚身旁,悄悄地坐了下来。溪流对岸竹林的长影倒映在水中。黄昏就要来临了,短暂的雨季白昼很快要结束了。

“钓鱼啊?”那个人开腔了。

“嗯。”阿坚淡淡地应了一声,顺着来人的声音望过去,原来是阿乾。他是甲二班的班长,人长得瘦小,家乡在“咕咚桥”,人称咕咚桥乾。

“你用的什么鱼饵呢?”

“蚯蚓,和唾沫。”阿坚有气无力地回答他,接着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不是说你在发烧吗,干嘛摸出来淋雨?”

“一条都还没钓到吗?”

“哦,钓翁之意不在鱼,消磨时光罢了。”阿坚喃喃自语。真是见鬼,他心想,阿乾显然是准备来跟自己谈心的。他厌倦了听人袒露那些骇人听闻的心思。因为最近的日子实在是痛苦不堪。要是全团的人都来找他倾诉,他肯定是要一头撞进瀑布里去的。

“北方也在下大雨,”阿乾继续跟他聊着,声音里充满悲伤,“收音机里说的,说雨从来没有这么大过。我老家又被洪水淹没了。”

阿坚嘟噜了一声。雨下得更大了,气温越来越低,天色也几乎完全暗下来。

“听说你很快要到北方去了,是吗?”阿乾问。

“嗯,”阿坚答道,依然拉着脸,“那又如何?”

“没什么。问问罢了。祝贺你啊!”

“祝贺什么呀?”阿坚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迸出这么一句。

“不,阿坚,不要以为我是在嫉妒你。我是真心祝贺你。你不喜欢我,但是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心吗?在我们兄弟里面,不管是谁,能活下去,能去北方,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啊。你只管去,去了再说,管他呢。免得死在即将来临的旱季里。老天给你的,你就接着。你已经承受得太多了。何况你出身书香门第,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况,说实在的,谁都不想死,不是吗?”

“人人都会死,这才是真的。不要逃避,也不要把责任转移到别人身上。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你不必祝贺我。”

“我可跟你不同,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个机会。说实在的,我一直梦想去参加这个军官培训。难道不可以吗?我比你小几岁,也读过高中,还立过战功。我严于律己,恪尽职守,从不违纪,这你都是知道的。我努力完成任务,从不跟上级讨价还价,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也不搞女人,连粗话都不讲。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说实在的,我不嫉妒你,我只是有点难过。我真的好想活下去。我从来都没有好好活过。如果可以去北方生活一个星期,我愿意随时放弃一切。”

“要是这样的话,我跟政治部去说换人,”阿坚嘲讽道,“别在这里叫苦连天了。回营房躺着去吧!”

“不,阿坚,你别这么说好吗?我是在跟你讲真话,没有其他的意思。我要自救。只这么想罢了。我不怕死,但是无止境地杀戮让我觉得自己早就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了。最近每天夜晚我都梦见自己死了,我的灵魂从躯体上游离出去,变成吸血鬼,到处去吸人血。你还记得1972年的波莱茛那一战吗?还记得那里遍地尸体的情形吗?鲜血从肚子里,从大腿上四处横流……我告诫自己不要用刀和刺刀杀人,但是手已经习惯了。想想我小时候,我还差点考进那里的一所学校呢。”

阿坚狐疑地看着阿乾。在部队里,偶尔也会碰到几个像他这样思想反叛的。他们思绪混乱,说话颠三倒四,残酷的战争严重摧残了他们的身心。但是奇怪的是,一起并肩战斗这么多年,阿坚从来不曾发现阿乾竟然是一个富有哲理的人,之前总觉得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特别适应战壕里地狱般的生活。

“既然来到‘B-3前线’了,还老大呼小叫干嘛?你太容易伤感流泪,这实在不像话呀,阿乾。你如果总这个样子,肯定是要离开侦察排的。”

“我常扪心自问,”阿乾继续倾吐苦水,“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老母亲在家无依无靠,日夜因为思念儿子而伤心哭泣……入伍的时候,我们村被洪水淹没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我妈扶上河堤。我妈一直求我想办法逃跑,不要让征兵的人找到我。可是,哪可能逃走啊!我哥已经上战场了,按道理我可以像独子那样免于当兵的,可是我们乡里不肯。多少混账白痴在从容地享受战争的好处,却狠心让农家子弟抛弃风餐露宿的老母亲到战场上送死。所以,阿坚啊,你说说看……”说到这里,阿乾“哇”地哭出声来,他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上,肩膀不断地抽搐着,瘦削的背部早就湿透了。

阿坚收起鱼竿,站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阿乾,说:“我看你是受敌军传单的毒害太深了吧。你这倒霉的家伙,要是有人把你讲的这些汇报给上级,你就完蛋了。莫非你这家伙是想开溜?”

阿乾没抬头,只是低声嘟噜,那声音几乎要被雨声和河水声吞没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怎么办呢?我真的打算逃跑……你是好人,你理解我,我找你只是想通过你跟兄弟们说几句告别的话。”

“你疯了吧,阿乾!第一,你没资格这么做;第二,你是不可能逃脱的!你会被抓回来,然后等着你的是军事审判,你会吃枪子儿的。那样更倒霉。听我说,你先静下心来,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任何人。”

“我已经把背包藏到林子里了。”

“我不会让你走的。回营房去,尽量再撑一些日子吧。这场战争迟早是要结束的。”

“不,我要逃。不管这战争是赢还是输,是早打完还是晚打完,都与我无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就让我走吧!”阿乾叫起来,“我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消失,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要再看我妈一眼,再看我的村子一眼……你不会阻拦我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阻拦我呢?”

“你一定要听我的,阿乾!你这么逃走等于是自杀,而且要蒙受耻辱。”

“杀?我已经杀了太多人了。现在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没什么下不了手的。说真的。至于耻辱什么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阿乾慢慢地站起来,站到阿坚面前,直直地盯着阿坚看,“自从我当兵参战以来,这么久了,说实在的,我从没感到这个游戏有什么荣耀的。但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希望,所以我还一直忍受着。回到老家更可怕,我知道的。不会有人让我活下去的。但是最近几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妈在叫我。也许是我哥已经死了,我妈伤心生病卧床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因为这次士官培训选的是你……我一定要回老家。只希望看在同为一个团的战友份上,你能理解我,体谅我。如果你们几个侦察排的战友不追我,不会有任何人能把我抓回来。尤其是阿坚你,你让我走,我才能走得了……我对不住弟兄们了……我的老家你是知道的,河南省平禄县……以后说不定有机会……”

夜色中,阿乾伸出冰冷而瘦弱的手紧紧握住阿坚的手腕。过了好久,阿坚轻轻拨开阿乾,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阿乾一个人站在河边。

快回到营房的时候,阿坚好像乍然醒悟过来,停住脚,抛下鱼竿转身往回跑去。

“阿乾,阿乾啊!”阿坚一边大声地呼喊,一边仔细倾听是否有人回答。后来他大声吼叫起来,“阿乾,阿乾啊,你等等我啊!”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溪水的低吟。

夜色中,雨下得越来越大。由于能见度低,天空压抑得令人窒息。阿坚忍不住号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是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那一阵子,全团都弥漫着一种开小差的氛围,逃跑的风气在许多中队都很盛行,无法遏制,抓也抓不完。但是上头却专门指示抓捕阿乾,因为担心他逃到敌方去泄露全团的行军秘密。

经过许多天翻山越岭的地毯式搜索之后,营里的士兵在陶窝找到了阿乾。他并没有走多远,那里距离侦察排的营房不过就是步行两个小时的路程而已,离他的老家平禄县十万八千里呢……

到九月底的时候,也就是整个营打算撤离招魂林的时候,大伙儿纷纷收到了家信,那是整个雨季期间收到的第一批家信。而侦察排仅有一封,是阿乾的信,是他母亲寄来的。信中写道:

“儿子啊,收到你的信,整个鹅村的人都跟我一样感到幸运,妈妈我赶紧回信给你,希望军队邮递员能快快地递送到我儿手中,让你明白若不是收到你的信,妈妈早就死了。儿啊,自从收到你哥哥的死讯,村里给他开了追悼会,办了效忠祖国的证书之后,我的宝贝儿子啊,妈妈日夜都在稻田里耕种,日夜祈求佛祖,祈求列祖列宗,求你死去的爸爸和哥哥保佑你跟你的战友们在战火中一切平安……”

阿坚捧着那封信一读再读,手渐渐颤抖,不知不觉中热泪盈眶。

阿乾已经死了。士兵们找到的只是他的尸体。他那瘦小的尸体已经长满脓疮,黏糊糊的,就像是被河水冲刷到芦苇滩头的死青蛙。脸庞已经被乌鸦啄食过了,嘴上沾满泥巴和烂树叶,看起来实在是惨不忍睹。

“真他妈臭!他妈的这个逃兵真是活该!”那个亲手埋了阿乾的卫兵回来跟侦察排的人这么说。“他的两只眼睛空空的,就像壕沟一样。看着太恐怖了。”那家伙说着,啐了一口。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起阿乾,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死去。是被杀死的还是在水中精疲力竭而死的?又或者是自杀的?没有人在意给他定什么罪。他的姓名、年龄、他出生入死的身体曾经伴随大家那么久,现在突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阿坚无法把他从心灵深处抹去。每夜他都仿佛听见阿乾回到吊床上低语,重复那天傍晚在河边跟他的谈话。而那种低语又渐渐转成抽泣声,转成喊叫声,就像是掉入河流中快要被淹死的人被水哽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我的灵魂从躯体上游离出去,变成吸血鬼。”阿坚一想起阿乾说的话就不寒而栗。每次跪在中队为烈士们设的供桌前,他都低声为阿乾招魂,呼唤这个痛苦的兄弟,这个在耻辱中离开人间、无人怀念、无人理解的战友。

这几个月,阿坚跟随收尸队的弟兄们走遍了北翼地区,重新回到往日大大小小的战场上。他们找到无数被部队遗忘已久的弟兄们的尸体。那些尸体都被埋在大片丛林覆盖的热土里。人死一般高,不再有什么荣耀或耻辱之分,也没有谁该死谁该活之说。他们那些人,有些还能想办法辨认出活着时的姓名,有的则了无痕迹,被时间冲刷殆尽。有的留下几根骨头,有的则完全融化到泥土里去了,收尸队的弟兄们用铁锹挖几下之后,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幽暗的墓穴底下弥漫上来的死者最后的呼吸。

随着时间的推移,死者的气息渗透到了阿坚的心中,融入他的潜意识,成为他心中的一道道阴影。一想到那些逝去的人,阿坚就忍不住回忆起那痛苦的战争生涯,无数亲切的面孔就立刻浮现在他眼前,长久挥散不去。

今夜,实在是很奇怪,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奇幻的一个夜晚。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与正在进行的发掘烈士尸体的工作交织在一起,令他仿佛觉得面前出现了一条绵长无尽的时间隧道,而过去正从遥远的一端回荡到眼前,使他时而热血澎湃,时而悲痛万分,时而平静无比。

天快亮的时候,他颤抖着醒来,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听到一阵锥心刺骨的哀鸣,听起来是那么痛苦,那么恐怖。声音似乎是从山谷那边传来,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散。他想爬起来,但又立刻缩紧身子安静地躺在吊床上,闭上眼睛,极力让内心追随那声呼唤而去……

那哀鸣声就像去年雨季,也是在这个招魂林,在这小溪边的那场最后的战斗中听到的那样。哀鸣声从盆地的另外一个山谷传来,回响到这边。有人说那是山里的鬼怪在叫,但是阿坚,阿坚知道那是爱情的呼唤。

那时,对,正是在这个地方,在令人愁肠百结的雨季里,“三号农场”侦察排度过了一段奇妙而迷人的爱的岁月。那些癫狂、隐秘的、独一无二的爱恋,是怎么开始的,又是从谁开始的,是怎么把那些人卷入它的手中的,阿坚几乎完全不知情。可悲的是,他跟那几个人整天生活在一起,却被他们的情爱生活远远排除在外。

阿坚记得他们的队伍在山脚下的小溪边的三岔路口扎营,一夜、两夜、三夜之后,直觉让他感到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正在分队中发生。实际上不是直觉,是他曾经听到过,而且在一晃之中瞥见过的事情。

那个夜晚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个下着大雨的八月之夜,他跑到漆黑的森林里站了一会儿,就在那里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那时发烧已经三天了,疲倦不堪却整夜无法入睡。就在天快亮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一阵不安,披上雨衣,抓起枪走出营房巡视。森林里泥泞不堪,湿滑难行。他身子蜷在蓑衣里,垂着枪,摸索着往前走。

快走到一班的营房时,他站住了。

他听到了笑声,很清晰的笑声,那笑声很爽朗。营队里有谁能笑得这么开心呢?而且还是模仿女人的声音在笑,听起来像魔鬼似的。他不禁靠上营房的门,向里窥探。那时候赌局早就散了,里面一团漆黑,但是却没有打鼾的声音,一切寂静地让人生疑。

他忍不住冲着里面问道:“谁在屋里笑?”

“怎么啦?阿坚?”是阿清的声音,声音里有莫大的警惕,他随后又说,“哪有人笑啊?莫非是老天在笑?”

“明明就是有人在笑,别给我贫嘴,小猴子!”阿坚呵斥道,“老子还没烧糊涂到听不到声音,阿清。”

“那排长你进来看嘛,查查是谁在笑?”

他妈的,难道招魂林里真的有鬼?阿坚皱着眉头走了。然而当时听到的明明就是笑声,那么清晰,那么逼真。那笑声就是女孩子的笑声。不是鬼,不是梦呓。

蓦地,他身上一紧,停住脚步。在那一秒钟之间,他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当时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借着那亮光,他清清楚楚看见溪水边芦苇丛中,一个女孩从他眼前走过。

阿坚清清楚楚记得她的样子:一丝不挂,皮肤闪耀着光泽,像波光粼粼的溪水,头发长长地垂下来,一直垂到腰间,垂到大腿。

“谁!站住!”阿坚大声吼道。他趋身向前,手指放在扳机上:“口令五!”没有回答。雨下得很大,脚步声被盖住了。正好这时雷声停止,闪电也消失了。

“站住!不然老子开枪了!”阿坚发疯似的吼叫着:“口令五!”

“加四。是我啊,我是阿盛啊,坚哥。”

“什么?”阿坚愣住了,“怎么是你,阿盛?”

“轮到我站岗了嘛,”清清楚楚是阿盛的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他妈刚跟谁一起来的?”阿坚呆呆地问。

“没有啊。哪有谁啊?”

“你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没有啊……怎么啦?你干嘛这样?”

阿坚骂了一句,他妈的,他咬着牙,像是在嘲笑别人。

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周围只有雨在下,只有溪水在滚滚流淌,只有树木低垂。森林静默地立着。阿盛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佝着湿答答的身子站在阿坚面前。

“真烦,烦透了!”阿坚呻吟了一句,“搞不好又要遭什么殃了!”

他慢慢挪回营房,一屁股跌进吊床里。凭着第六感,他觉得有某种难以预测的灾祸正在向他们排靠近,这种感觉压迫着他的心脏。不,他没有看错,没有听错,但是他看到的那个女孩到底是鬼还是人?

第二天早上,阿盛和阿清都没有提前晚的事情。其他人更是完全不觉得任何异常似的,但阿坚明显感觉到他们中间隐藏着某种秘密。他不生气,只是难过,头一次觉得自己被战友们隔离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绝口不提战友们的秘密。在后来的检查会议上他也一次都没有提及那件事情。但那种违反纪律的事情肯定会重演,阿坚相信这一点。只是被他发现之后,女人的鬼影没有再出现在排里,而是侦察兵们自己摸到她们的洞里去,然后回来……半夜回来……

夜半时分,吊床上总会悄悄滑下几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出营房,互相串通好,一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倾盆大雨下的黑暗的山林。每夜都是如此,他们离开吊床进进出出。

直到有一天,阿坚也醒来了。但他还是静静地躺着,假装睡着。他听到他们在低声交谈,然后是泥泞里的脚步声……岗哨里的说话声……谁摔了一跤,还有极力压低的笑声。

有些夜晚,有人从他旁边的营房出去,有的就从他所在的营房出去,甚至从他旁边的吊床上下去。有的夜晚暴雨倾盆,有的夜晚干爽无雨,但是夜夜都有人悄悄地出入。那些大雨滂沱的夜晚就实在是苦了溜出去约会的人,他们回来时多半不停哈气取暖,一身泥泞地在寒风中发抖。

那时,阿坚总会醒来,然后长时间无法入睡,但他依然静静地躺着,听着那些蹑手蹑脚的人的呼吸声,直到他们中最后一个人平安归来,他才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可是当他跟其他人提及呼喊声时,却被告知那是山里的魔鬼发出的,他感到一种难言的忧伤和凄凉,因为他知道那不是魔鬼的声音,而是战士们和女孩们是发自内心的呼唤,他们通过那呼唤隔着山峰传递告别和约定的讯息。

当然,阿坚知道他们侦查分队并非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个行动,但是他也清楚那些夜晚的常客显然不只三个人。他们时常步行经过那条险要的山路,到对面的山峰间幽暗而荒芜的盆地里与那几个女孩子幽会。阿坚知道,在六十七县已经被弃置多年的营房,在那些瀑布边,其实有三个女孩还活着,她们每夜都在等待,等待那些来人的脚步。

作为一个指挥官,既然深深了解这些情况,理当阻止这种无视纪律的行为,就像人们常说的,要规范、重整、重新定下纪律和道德作风,要直接着手把那些陷入迷途的队员拽出来,要……但是,他的内心,作为一个战士的真实内心,无法允许他那么做。他的内心要让他对此事保持沉默,逼着他去理解他们。

侦察队除了他和阿乾,其余的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哪有什么办法阻止陷入到原始的熊熊爱火中的年轻人?而且,就连阿坚他自己,到了夜晚,当他入睡的时候,也会做那些热烈的、甜蜜的美梦。尤其是在某些雨夜,故乡河内的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孩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从深深的迷雾中浮现出来,萦绕在他的梦境里。那个瞬间,他会浑身颤抖,充满欲望,想要跟那个彩虹般轻盈美丽的女孩一起来一场令人销魂的肌肤之亲。

“我们俩可能到死都还是处子之身……我们相爱却又为彼此留守……”阿芳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令他的心隐隐作痛。

那年他们才十七岁。他当时真是混沌未开啊,假如是现在……“但还是赶快想想别的,想想其他的吧。”他的心悲鸣起来。

当听见从山那边传来的脚步声时,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天亮。在他的营房里,除了魔玫瑰的香味模糊显现,还有一种奇特的柔柔的香味蔓延,不像是真的香味,不是男人的味道,更不是任何一位士兵的味道。是某种暧昧的味道,缠绕在头发上、衣襟上,飘散在风中。

这些幻梦敲醒了他的灵魂。原来他阿坚也有过这么年轻的时候,这是现在的自己无法想象的。那时他整个人,充满人性和仁爱,还没有被战争的残酷和暴力摧毁。那时他还充满了各种欲望,也会沉迷,会兴致勃勃,会茫然失措,也曾经为爱情而悲伤痛苦,争风吃醋,也曾受到那么多朋友的喜爱。

呜呼!战争是一个没有家园,充满流浪、痛苦和巨大漂泊感的世界;是没有真正的男人,也没有真正的女人的无情世界!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和恐怖的人类世界!他完全没有机会去摆脱心灵所受的戕害,而他的年轻战友们却要脱离,要挣脱日常的束缚去享受那最后残存的人间情谊。因为也许明天一切都不存在了。

现在,曾经陷入失去理智的、犯罪般的热恋的女孩和年轻战士们,都已经死了。阿坚既痛苦又悲伤,既郁闷又孤单,还充满了怀疑和担忧,以至于他的内心日日因惊惶而纠结不已。也许因为那时候在打仗,是非常时期,所以这些事情被看得很严重,被认为是巨大的危险,会变成生命中的重大议题。一些平常小事,例如日常的喜悦和痛苦,在战争时期都可能是违背常理的,要在局势和缓一些的时候才行。

现在,闭上眼睛,阿坚静静地回忆过去的自己,就好像是昨天中午的事情,他正站在那里,在雨中,小小的营区的院子里,在山那边潮湿的盆地里生长。衣服和裤子上都是水,头发和脸也都是湿漉漉的,机关枪扛在肩上就像是要掉下来。大雨倾盆而来,雨点打在屋顶和仓库顶上,升腾起水雾。尽管雨下得很大,但是在中午,能见度还是高的。山谷里云雾缭绕,一点阳光都看不见。

“赫比!”阿坚来不及阻拦,在他身后,开腔大声呼喊。

霎那间,那些跟阿坚一起来到这里的侦察兵就从散落在营房各处的角落里站起来同声呼唤三个女孩的名字。

“赫比!阿云!阿香!”

没有任何回应。

在农庄和山脚之间,在悬崖边飞流直下的瀑布上,白色的水花溅起巨大的水柱,隆隆作响并且直冒泡,听起来就像是永不停歇的雷声。

风声、雨声、瀑布声让寂静的氛围增添了一丝平安的感觉……在屋子里,在那三间精巧漂亮的房间里,充满着森林的幽香,家具原封不动,还那么整齐……三套藤编的桌椅、花瓶、暖瓶和一本读了一半儿的书……铺着凉席的木床、枕头、被子、梳妆镜、梳子等等。

在房子外面,晾晒的衣服有的快干了,有的还是湿乎乎的。院子里还有筛子、谷子、大米、玉米和木薯等等。还有晒干的竹笋、木耳、香菇、蜂蜜,各种味道扑面而来。灶旁还摆着饭盘,就像是刚刚摆好的,上面还有一个纱网罩。下面是三个碗和三双筷子。还有一碟白煮苋菜,盐巴和干鱼。大饭锅还在炉子上,灶里的灰还是热的。

厨房外面还有一个园子,种着花生、茄子、苋菜,还有黄精、香蕉和扶桑。门外的山坡下有一条溪流,一条小石板路伸向那里,一座竹桥连着房子和外面溪流。远远地,在森林后面还能模糊看见山谷中有两个标志性的孤立的山峰。

尽管雨水连连、日夜不停,房子里的女主人们还是一直都在取用河水。院子里的井水清澈见底,井上有盖子,井边还有一条防止河水灌入的排水沟。在紧靠河边的竹林里有一个浴室,从井边通往浴室的小路上铺满了碎石子,上面一根草都没有。

一开始只有阿坚一人下到河里。他站在井边,向竹林中望去。浴室的门还开着,阿坚立刻坐下来,赶紧把枪从肩膀上取下。“有人!”他猛然感觉到……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那一切至今还历历在目。浴室不是开着,而是铰链没有拴上,垂向地面。角落里有两个装着半桶水的塑料桶,一个水瓢,一双塑料拖鞋,还有肥皂。一件女式军衣,一条绣花浴巾还挂在绳子上。还有一件沾了泥土的衣服搁在浴室的墙角,旁边还有一件绿色的帆布雨衣。

阿坚还看见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有一件穿旧了的白色胸罩。在模糊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像一朵奇特的大花,有着光润而柔软的花瓣,其中一片花瓣上有一丝血迹。上面清楚地显露出胶鞋的鞋跟踩上去的花纹。

阿坚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好像有人用鞭子在抽打着他的心。他眼前似乎浮现出当时的画面:几个蹑手蹑脚的绿色魔鬼悄悄地来到丛林尽头,他们过小河,找到了这几间房子,然后出其不意地破门而入……而那三个女孩,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厨房,另外一个在洗澡,她们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没有喊叫,更没有开枪。

“敌探!敌探!肯定是他们干的,坚哥!”阿盛走到阿坚旁边小声说道,语调悲恸,声音颤抖。

身后的竹林飒飒地拍打着竹墙,发出让人胆战的声音。阿坚叹了一口气,紧紧地闭上双唇。

“今天早上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这些年轻战友今早又是如何预感到山这边的不祥信息的呢?之前完全没任何危险的征兆啊。昨晚他们还在这里跟那些女孩共度良宵,享受片刻的欢娱。那时是1974年,已经不是1968或是1969年,这场战争最惨烈的黑暗时期了。从这里到达前线要走一整天,然而今天早上,排上的小情人们就已经开始觉得不对劲,他们说服阿坚去察看一下,阿坚承认他们的预感是对的。

“你怎么知道是敌探?

“仓库后面有鞋印,还有苍蝇牌烟头。”

“你们今天怎么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也没什么,就是不自觉地感到躁得慌。”

“你们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实情?真是我的好战友啊。你们今天谁来看过她们?”

“是有的,但是没有看到人,人影儿都没有。”

“人影儿在这里!”阿坚说着,指向浴室。

阿盛从阿坚前面走过去,慢慢地双膝跪下,他的AK步枪从肩膀上掉下来。

“这是赫比的,是赫比的胸罩啊!”阿盛喃喃地说道,两只手颤抖地把那件丝绸胸罩捧起来蒙在脸上

“阿妹呀,赫比呀,他们把你抓到哪里去了?阿妹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间成了这样……现在可怎么办啊。阿妹呀,阿妹呀!”阿盛抽泣着,哽咽着,绝望地祈祷着。

后来,许多年以后,阿坚人到中年,成了一个作家,全身投入到文学创作之中,创作了许多有关战争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在把自己所有有关战争的士兵生涯都收入文稿中之后,某一天他意外地看了一出哑剧。

由于正沉浸在回忆当中,当他看到哑剧里一个艺术家将身体往前折曲,因绝望而蜷缩其身子时,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他骤然想起当年阿盛也是这样蹲着无助地掉泪,为赫比默默祈祷的。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内心悲喜交加。他想要把那些记忆压抑住,他原以为那种深刻的记忆这些年因时间的剥蚀已淡化甚至消失了,可是它们反而异常生动起来。

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爱情故事,阿坚想着,现在明白了,这正好可以作为他下一部短篇小说的题材……

他想起来,那天直到夜色降临他们才寻觅到这些敌军探子的藏身之处。他们当时就想到那些家伙肯定不是在那三个女孩住的农舍将她们杀害,而准是把她们拉到了盆地中央的丛林深处。

雨仿佛已经把所有的印记冲刷掉了。

完全是偶然,他们在那座独立峰的山坡下碰到了杀害姑娘们的敌军,一共是七个。其中三个被他们当场用枪解决了,剩下四个被活捉。小个子阿盛在那场战斗中牺牲了,他被子弹射中了心脏,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地死了。

“在哪儿?她们在哪儿,那三个姑娘。”阿坚极其温和地问道。

那四个俘虏已经筋疲力尽,根本用不着绑。他们衣衫褴褛,全身沾满泥浆和血水,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他们一言不发地直直立着,或蹭着脚,对阿坚的问题漠不关心。

“够了,她们在哪里?如果她们还活着,说不定你们还能留下狗命。”

四个俘虏中块头最大的那个,左眼被子弹打瞎了,血水混着雨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用那只完好的右眼看了看阿坚,不屑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三个小姑娘,报告长官,我们拿她们去祭了河神……那几个小女孩啊,哭天抢地的,跟疯子似的……”

阿坚的侦察兵战士们唰地一下都上了刺刀。他赶紧拦住:“别!且慢!说不定这几个家伙也打算像那几个女孩一样哭天抢地地死呢。他们怕是不愿意死得这么快的。”

“去你妈的,想杀就杀吧!”他们之中另外一个咆哮起来,“把我的肉吃了,快杀了我!看我的手,上面都是你们那几个小姑娘的血!”

“闭嘴!”阿坚轻声说,“放心好了,我会满足你的。不过,我要问你: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跟踪我们,我们这些主力军,是吧?可为什么你们要攻击她们?干嘛那么残忍地杀害她们?你们为什么如此仇恨她们?”

阿坚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而且用如此轻柔的语调跟这几个俘虏谈话,听起来仿佛只是在责备他们。他让这四个俘虏挖了一个大坑,他们挖得很快,而且兴致勃勃,好像跟谁有约在先似的。

“不必挖那么深。一会儿让你们躺着,又不是叫你们站着,担心什么呀。”阿坚劝道,“关键是要挖得宽大一些,到时候不要把手脚伸到外面就行。还有,动作快点,天要黑了。”

四人一人一把锹,是那种别动队用的多功能锹,可以折叠、很锋利。四个全都是健康,肌肉结实的男人。他们用力地挖,深深地挖,挖出来的土都堆到一边。那个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开始有泛红的水渗进来。

“行了,挖得很漂亮。上来!”阿坚下令,接着跟他们解释道,“叫你们上来是要让你们先埋好你们同伙那三具尸体,否则谁肯动手埋他们,总不能让他们烂臭在林子里吧。”

那几个家伙请求去净手,抽根烟。阿坚同意了。

“坚哥,我看你是不想动手了,你干脆把他们放了,最好还给他们每人发一块糖,还捆他们干什么呀?”

“什么放不放的?”阿坚摆摆手,“我只是受不了这四个混蛋。他们必须像狗一样地死去。”

那四个家伙到河边仔细地洗干净手脚,把军服上沾着的泥巴和血液也洗干净了。“长官,请您抽根烟。”最年轻的那个俘虏彬彬有礼地把苍蝇牌香烟双手递到阿坚面前说道。他长着一副圆脸,白白净净,说话带着甜甜的北方口音。

“给我抽?”阿坚拨开他的手,“你还是一会儿到地下请你的战友们抽吧。”

那个伪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耸了耸肩,恳求地看着阿坚,然后低声说:“长官,刚才那个说话很浑的家伙是我们的指挥官。对,就是那个中尉。”

“是吗?哦,这有什么关系,管他中尉还是中将,到地下就跟普通士兵平级了,就不再是你的什么指挥官了,担心什么?”

“求长官放了我。”这个伪军喃喃自语,“我没有强奸那几个女孩,也没有用刺刀往她们身上刺,一刀都没有,我甚至连碰都没碰她们。我发誓我没干,我可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

“你用不着跟我发誓。退回原地!”

那个伪军在阿坚面前跪下,双颊滚下了泪水:

“求您可怜可怜我吧,长官!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老母亲。我就快要结婚了,我们真的很相爱啊,长官,求求您了!”

他颤抖着从胸前的衣兜里摸出一张彩色照片,举起来,放到阿坚的手中。阿坚拿着照片看了一眼。那是一个身穿黑色泳装的少女,烫着披肩卷发,站在蓝色的大海边,她开心地笑着,一手拿着冰淇淋,另一只手挥舞着。女孩身材匀称而美妙,真让人百看不厌。阿坚把照片上的雨滴抹掉,然后把它还给了那个伪军。

“很漂亮。照得不错。”阿坚赞叹道,“收好,可别打湿了。”

那个伪军喘息着,张大嘴巴,眼睛冒出光彩,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活下来,是不是?你让我活下来,是吧,上帝啊……”

“滚回坑边去!”阿坚吼道,“狗东西!点上烟,赶紧抽了,不然时间到了。你们其他人也一样,动作快点!”

那个伪军坐到他们刚挖好的坑里,跟那三个人一道,躺在泥巴上,身体和四肢都交叠在一起。环绕着他们的是青色的香烟烟雾,那么浓,那么缓缓地在雨中飘散。四周是被小山包围得严严实实的盆地。夜色也渐渐从山坡上笼罩下来,河流则在沉闷地低吟。

“现在都给听好了,”阿坚从肩膀上举起AK步枪,“给我排成一列!”

四张苍白的向上的脸,露出恐惧和紧张的神色。

“站起来,排成一列!”阿坚若无其事地重复了一遍,把大拇指摁在机枪保险上,“怎么样?”

“长官啊,让我们把烟抽完吧,长官!”刚才那个带北方口音的俘虏恳求道。

“站起来!”阿坚又吼了一次。

“就让他们抽完吧,坚哥!”一个侦察兵慌忙在阿坚耳边用干涩的声音说。

那四个即将被处决的人站了起来,彼此靠得很近,仿佛过于接近死亡反而让他们不再害怕。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心里充满着某种仇恨,但全都紧咬牙关,默默地忍耐。阿坚觉得自己快疯了,但是一种冷酷无情的超强意志使他无比清醒。

“你们想死,老子满足你们。老子会把死神喊到你们每个人面前!你们会看着自己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尽。”他说道,又吼叫了一番,然后冷笑起来。

忽然,那个北方口音的俘虏开始哭嚎,他冲到阿坚面前跪下,脸贴着阿坚的脚,呜咽着、抽泣着、恳求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甘愿第一个死?”阿坚用枪口指着那人的额头。

“老天爷啊。小的求求您,小的求求各位大爷,让小的活下去。做牛做马都行,让我活下去,大爷,求您了,大爷啊!”那家伙苦苦地乞求着,声声哀鸣似乎要刻进阿坚的脑海。

阿坚用枪托重重地在那家伙头上敲了一记,使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退。这一记使他恢复了神智,也止住了哭泣,原本跪在地上的他,慢慢站了起来。他警觉地看阿坚一眼,接着环视其他人,手还在伤口上摸来摸去,前额上的那道口子开始源源不断地流血,一直滴到鼻梁上。

“我甘愿用自己的身体来填墓穴。不麻烦你们。但我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们的指挥官。你们党的政策,是严惩逃跑者,宽待来归者。你们没有权利杀我,没有权利!老天爷,我求求你们了!”

身后有个人碰了碰阿坚的肩膀,用颤抖的声音说:“阿坚,要不暂时放过他们,把他们带回去交给上级处置……”

阿坚转过头,突然觉得怒火中烧,压抑着的脾气爆发出来。

“闭嘴!”他咆哮起来,接着粗暴地用枪杆子堵住阿慈的嘴:“你同情他们,就他妈跟他们站到一起去。老子连你也一起杀了。连同你,懂吗?!”

“阿坚!阿坚!你干嘛这么吓人呀!”卡车司机厚重的手摇着吊床上阿坚的肩膀,“醒醒,快醒醒吧!”

阿坚睁开眼睛。他感到极度疲倦,梦里带来的痛苦回忆让他两边的太阳穴很难受。过了好久他才起身缓缓从吊床上爬下,从卡车后面跳到地上来。

见阿坚起得那么慢,卡车司机长叹一口气,说道:“都怪你睡在后面。跟五十来具尸体睡在一起。一定是做噩梦了吧?是不是?”

“嗯。累死了,太可怕了。真是倒霉。自从进收尸队开始,我每晚都会做噩梦,可是昨晚的这个梦最荒唐。”

“这个招魂林很离奇。表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可是在地下不知躺着多少人呢。可以说,这个‘B-3前线’到处都是鬼魂。我从1973年就开始当收尸队驾驶员,已经习惯那些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了。每天晚上他们都会摇醒我,要我陪他们聊天。真是恐怖至极!各种各样的鬼,有老兵、有新兵、有第十师来的、有从第二师来的、有省里的武装队的、有320机动兵、有559营的。偶尔还会有长发女鬼。偶尔还会掺杂进来几个南越伪军。”

“碰到过熟人吗?”

“怎么没有。同一个单位的,还有我的同乡,有一回还遇到过1965年牺牲的堂哥呢。”

“那你跟他们讲过话吗?”

“当然要讲话啊,还叔叔伯伯地叫着呢。不过,都是按照阴间的方式讲话啦!是那种不出声的,不用语言的交谈。很难描绘,等你什么时候梦见,你就明白了。”

“不错呀!”

“不错个屁呀!难受死了,伤心死了,真是冤死了。在深深的坟墓下,人哪里还是人。互相看着,互相明白,但却什么都不能为对方做。”

“假如有办法让他们知道胜利了,不知道对他们是不是一个安慰?”

“老天,即使能说也别说这个。在阴间,人们根本不记得战争是什么东西。砍头杀人那是活人的事儿。”

“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和平了。和平岁月难道不是那些死人复活的大好时机吗?”

“哼,和平!他妈的,和平不过是一棵在兄弟们的鲜血和尸骨上长出来的树。那些躺在丛林战场上的人,他们才最应该活着!”

“你这话真可怕!好人到处都有嘛。而且好人还会生养后代。还有很多幸存者试着去过体面的生活,活得像个样子。不然的话,打仗就不值得了,和平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样啊,嗯,当然应该怀抱希望的。但是谁知道咱们的下一代长大了是否足够聪明?而且,谁知道他们会以怎样的方式长大啊!我只知道很多好人被杀了,幸存下来的那一小部分全都在自讨苦吃。看看我们城市里的混乱场面,真让人灰心,南方北方都是任人唯亲。再看看这些坟墓里兄弟们的骸骨,觉得真是丢脸啊。”

“但是,和平总归是好事吧?”

“这种和平……哼,我看就像人们把以前戴着的面具卸掉了,真实的面孔暴露出来吓死人。多少人流血牺牲……”

“他妈的,究竟是为什么啊,阿山?”

“这他妈有什么好奇怪的呀。经过那场战争的战士啊,幸存下来就只能活在梦想破灭的痛苦中了。老兄呀,咱们的时代结束了。说实在的,这场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胜仗之后,像你们这种战士,阿坚啊,你们是无法变成正常人的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他妈的,你们都再也无法用正常的声音像正常人那样讲话了。”

“你说得太有哲理了,可听着真让人伤心。”

“谁让我是陈山啊,我也曾是一名战士。所以我说话会有带一点哲理。你难道从来不这样,你难道不为自己的幸运而得意吗?昨天那些死人跟你都讲了些什么?”

往丛林外行进的道路上,收尸队的卡车缓慢笨重地移动着。道路十分泥泞,又到处都坑坑洼洼。司机全程都保持在一档,引擎声音很大,好像车子随时要爆炸似的。阿坚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景色,试着平复沉重的思绪。

雨停了,但是空气依然沉闷,天空还是灰沉沉的。招魂林渐渐地被甩在后面。森林,小溪边的山脉也渐渐被抛在身后。但是奇怪的是,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后面一直尾随着他,凝视着他。难道是今早那些浸透鲜血的梦魇又集合在一起要闯进他的脑海?

“阿坚啊,”为了盖过卡车的轰鸣声,阿山大声吼着说,“运完这批骨骸,你准备干嘛?”

“还不知道呢。还要办很多退伍手续呢。”

“那阿坚你回去准备干嘛?”

“我打算先把高中读完。也就是补习,然后考大学。至于什么职业,我除了会打机关枪可是啥也不会呀。”

“阿山你呢?继续开车?”

卡车爬到了一段比较干爽的山路上,阿山终于能加速了。他说:“退伍后我就不想开车了。我想背着琴唱歌,做一个卖唱艺人。一边唱,一边讲故事。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兄弟姐妹们!请听我讲述悲伤的故事!然后,我就把有关我们那个时代的恐怖故事唱给大家听。”

“真有点改良剧的意思呢。”阿坚说道,“照我说,也许,最好劝大家忘了战争的那一切才好。”

“可是,怎么能忘得了呢?永远不可能忘记任何一段的,永远忘不了的。”

当然了,阿坚思索着,要忘掉实在很难。什么时候我的内心才能渐渐平静下来,我的思绪才能从战争回忆的桎梏中松绑?无论是温馨还是悲伤的回忆,到现在一年已经过去了,那些伤痕,依然还在,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令人心痛,永远令人心痛。可能从此他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暗无天日,充满痛苦,远离幸福?

或许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未来的人生就像在悬崖边上的崎岖小路上行走,要越过许多艰难险阻。但是不管怎样,他在这世上还只活了二十八年而已。就把这段岁月当作一个秘密吧,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其他人的错。他只知道自己还能活着,从此他的生活就属于自己了。他也知道,迎接他的,不仅是他自己的新生活,而且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保宁,作家,现居越南河内。主要著作有《战争哀歌》《摩托车时代》《午夜的河内》等。

夏露,学者、翻译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明清小说在越南的传播与影响》,曾翻译《胡志明传》《当代越南小说选译》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