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世说新语·任诞》

2015-12-06 11:16廖桔香卢艳秋
黑龙江史志 2015年7期
关键词:礼法礼教阮籍

廖桔香 卢艳秋

(湘潭大学 湖南 湘潭 411105)

《世说新语》是一部记录魏晋风度的故事集,主要是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轶事和玄言清谈,《任诞》作为其中的重要部分,更是将魏晋士人的恣情任诞、率真自然的性格刻画得栩栩如生。

“任诞”,意为任性放纵,不为世俗礼法所局限。魏晋名士“指礼法为俗流,目纵诞以清高”(1),他们纵酒放达、诋毁礼法并且傲视权贵、愤世嫉俗,因为他们蔑视儒、佛、道诸家存在的虚伪的礼教,对天真淳朴有着无限向往之情。“任诞”倡导让生命回归自然,将人的至淳至朴的真性情从世俗虚伪的伦理规范的禁锢下解放出来,将追求人性自由本性发挥到极端,“他们内在地追求本真、自由的自然本性,外在的建立与自然山水之间共生、亲和的关系,从而导致了违礼越俗人格个性追求与怡情山水的诗意栖居方式。”(2)在《世说新语.任诞》中随处可以看到到这种追求自由的“真”性情的特点。

一、嗜酒成风——追求心的自由

身处魏晋易代的特殊时期,士人们不但理想抱负遭受现实的无情打击,雄心壮志日渐被消磨殆尽,而且面临如何在备受猜忌形势下保全性命的问题。在此情形下,魏晋士人与酒结下不解之缘,他们对酒热爱和推崇,依恋和沉迷,他们嗜酒成风,借以寄托心中的抱负与辛酸,认为酒可以让他们冲破了世俗的种种枷锁,醉酒可使人超脱荣辱与生死,净化人的精神,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正如陶渊明的诗所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世说新语.任诞》中有不少关于魏晋士人与酒的故事的记载,在他们嗜酒成风的背后,是对心的自由的追求。

如《任诞》篇中第1则记载刘伶、阮咸、王戎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他们七人不受拘检,心境澄明,肆意饮酒,纵情适意的场景宛若眼前。

第3则记载“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夫人之言,甚不可听。’便饮酒进肉,隗然已醉矣。”刘伶面对妻子的劝告,巧设诡计,骗得酒肉后拼却一醉,而且以饮酒来醒酒的荒诞言论,令刘伶的酒鬼形象倍增。

刘公荣与人饮酒,从不论共饮的对象为谁:胜过他的人、不如他的人、他的同辈者,公荣都与之饮,“故终日共饮而醉”(第4则)只要有酒,何必问同饮者的贵贱与长少,只需一醉方休即可。

“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獠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第12则)。这里,共饮的对象已不局限于人或动物了。

“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第35则)王光禄认为,酒可以使人进入一种高远的境界。

“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第52则)。认为如果三天不饮酒,便会感觉魂不附体了,表现酒对魏晋士人的重要性。

从以上《世说新语.任诞》中的几则故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魏晋士人对酒的痴爱,他们或共饮或独饮,酒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于他们而言,喝酒是一种可以解除世俗的枷锁、人的精神枷锁,从而释放人性的自由的方法,可使人心平气和,怡然自得。表面上看,他们“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然事实却是,魏晋易代之际的统治伦理败坏使他们极度失望,他们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想要保持那份“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洁情操,肆意纵酒也许只是“借酒消愁”或“明哲保身”之举,只有沉醉在酒乡的迷梦中,才能暂时忘怀对朝不保夕的命运的担忧,舒缓有志难酬的苦闷与惆怅。这在第51则、第13则中可得到印证,“阮籍心中有垒块,故须酒浇之”(第51则)。阮籍的酒,是用来浇熄心中的不平之气。“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曰‘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第13则)。阮浑想学父亲轻视世事与旷达,但其父阮籍劝道“卿不得复尔”。为什么?因为他深知自己醉倒酒乡,看似洒脱旷达,实则内心深埋着的对人生的烦扰与痛苦,时刻处于这种异常矛盾的情感煎熬之中,酒,不过是借来“浇愁”的。这样表面洒脱不问世事,内心却恐惧煎熬的,只有阮籍一人吗?恐怕魏晋士人都一样,他们纠结、矛盾,痛苦与快乐并存,在酒的世界中沉沦,表面看来成了一种不加节制的纵情享乐的生活方式。这既是宣泄心中壮志难酬的失望的情绪,又是出于避祸以求自保的现实需要。他们借酒消愁,使被世俗烦恼禁锢住的精神得以解放,也是借酒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二、蔑视礼教——展现至真至淳的人性

在《世说新语.任诞》中有多则关于魏晋士人蔑视封建礼教故事的记载,体现了他们追求自然的本性。如《任诞》中的第7、第8则所记:

阮籍嫂常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第7则)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第8则)

前一则中,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与其告别,有人讥其不遵礼法,阮籍说“礼教难道是为禁锢我们这些人制定的吗?”于是不顾“叔嫂不通问”的古礼,与嫂话别。后一则讲阮籍醉酒之后便睡在邻家妇人的身旁。阮籍的种种不为礼法所拘,直率而不失本性的行为,恰恰都是对虚伪的礼教的蔑视,展现的是对至真的人性的追求。

对于固守、畏惧封建礼教的人来说,他们的眼里、心里都是礼教,他们被礼教所编织的这张巨大的有形无形的网,缚住自己的心、勒住自己的手脚,又像一群戴着镣铐跳舞的人,他们自己在这张网中甘之如饴,还妄图用这张礼教的网去罩住其他人,让他人的行为与自己一样,不能有丝毫出格或不同。然而,心境澄明而坦荡的人,心中没有任何礼教的概念。曾听过一个故事:两个和尚是师兄弟,一日去化缘,途中遇到一条河,河水不深却没有桥,二人正要涉水过河时,一位姑娘也要过河,但姑娘担心河水弄脏自己的鞋子和衣服而向他们二人求助,师兄最后将姑娘背过了河。师兄弟二人又走了一段路后,师弟对师兄说:师兄,你我皆是出家人,刚刚你怎么可以背着那位姑娘过河呢?”师兄坦然说道:“师弟,我早已将姑娘放下,可你还背着哩。”在这个师兄的心中,那位姑娘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无关其他。而阮籍等人的胸怀坦荡、心境澄明不也真如此吗?他们追求的是个性,崇尚的是人情。“叔嫂不通问”的不近人情的礼教不在他心中。他心地无邪,即便酒醉卧于妇人身侧的胆大的举动亦能得到女子丈夫的理解。这充分地表现了其至真至淳的人性战胜了世俗礼教。古人重视丧礼,治丧时要无限悲恸,痛苦流涕,因哀痛而废食,“致毁以死”,似乎只有这样才符合世俗的丧礼,才能体现生者对死者的哀痛之情。然而,这种丧礼实是对人性残酷无情的摧残。阮籍在葬母时并不这样按僵硬的礼法所规定的那样按时而哭,而是“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第9则),这一行为给世俗的礼法以最无情的抗击,而他的真挚的悼母之情在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第9则),中表露无遗。常言“大悲无泪”,真正巨大的悲痛,痛入心扉,并不是泪水能表达的。他对亡母的哀恸之情在呕血与昏厥中表露,这种表达是受自己内心的驱使,是真情流露,而不是因冷冰冰的虚伪礼教所强制作出的虚伪的反映。阮籍用自己的方式挑战了虚伪的礼教,这一切体现的是人的至真至淳的本性,丝毫没有沾染礼教之士所看重视的形式上的虚伪之情。

三、任性而行——自由舒展的人生

魏晋名士们任性而行,遵从自己的内心,毫不在意外界的评论。寄乐趣于生活过程而不拘泥于目的,从而展现自由舒展的人生。这些给处于喧嚣与浮躁中的我们以启迪,在追求自己想要的外在的东西的同时,不要丧失自己纯真的本性,同时要审视自己内心真正所需的那安宁与舒展的净土。

第32则中载,王长史、谢仁祖同为王公掾,长史云:“谢掾能作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王 对王导说谢尚会一种特殊的舞蹈,谢尚便在众人面前当场起舞,神色自然,意态悠闲,毫无忸捏之态,展现的是其对自然、真率的追求,是自由舒展的表现。

第36则中载,刘尹云:“孙承公狂士,每至一处,赏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却返。”孙承公每到一处,就要游玩好几天,或是走到半路又转身重往,这种的狂放、任性而行,表现其崇尚自由的倾向,用心领悟到生命的自由与美妙,达到一种自由舒展的人生的精神状态。

第47则记载王子猷的故事充分体现着魏晋士人的任性而行。王子猷居山阴时,有次夜降大雪,面对大雪延绵的景象,子猷把盏独饮,眼望四下皎白,起身徘徊,吟诵左思的《招隐诗》。忽然间想起戴安道,当时戴在剡溪,子猷不顾路途遥远,连夜乘船去寻访,船行了一夜,到了戴的门前他却又转身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则故事让人充分感受到王子猷洒脱自然的性情。耗费一夜的时间与精力,到达要见的那个人的门口,常人定然会进去,可王子猷却“造门不前而返”,他饮美酒,赏雪景,忽而彷徨并咏左思的《招隐诗》,兴许忽然有了某种感悟并想起自己的朋友,且急于与朋友分享,便不顾还是雪夜,便立即乘兴出发去找友人,行经一夜到达友人的门前时,或许忽而发觉这种心境只可意会,无可言喻,昨夜的急于与友人分享的感受,恍如春梦,已不甚清晰,只留下朦胧美意,只恐言语无法表达真切,且会破坏蕴藏于心中的人生的美感,“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不必执拗于来时的目的,于是转身而回。王子猷这种本就因兴而去,因性而返,只重过程,不问结果的行为,正是毫无矫饰的率真,是自我个性的极度张扬。他的任性而行,不仅体现了他对美景的喜爱之情,是对自然和自由个性的崇尚之情,展现的是魏晋士人的超俗离世的高洁的向往。对此钱穆有评“至如子猷之访戴,其来也,不畏经宿之远,其返也,不惜经宿之劳,一任意兴之所至,而无所于屈。其尊内心而轻外物,洒落之高致,不羁之远韵,皆晋人之所企求而向往也。”○3

魏晋士人看似怪诞的行为的背后,实则是他们对虚伪的封建礼教的无情抗击,更是对舒展自由的人生、对人的“真”性情的追求。他们蔑视封建礼教,用自己的方式任性而行,实是对内心自由的追求,对自己情感表达的方式的追求,更是他们对人的至淳至朴至真的本性追求。

结语

宗白华先生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4)身处魏晋易代的动荡时代,整个士阶层惶惶不可终日,社会动荡不安,又有虚伪的礼法存在,而官场上到处是猜忌、是勾心斗角,名士们内心痛苦不安。纵酒放诞,看似快意人生,其实,这种消极避世,不过是保全性命与独立人格的一个好方法,一种追求心灵上的自由,舒展自由的生命之举。在喧嚣浮躁的现代社会,人们往往容易迷失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但社会越是浮躁,我们的内心越应该平静、从容、淡定,像在《世说新语.任诞》感悟到的那样,即便他们身处无奈的环境下,却依然能坚守内心精神世界,用嗜酒成风、挑战封建礼教等怪诞行为表明了自己独特的生活态度与人生追求,这在一定程度上能给内心浮躁的人以启迪:即使身处无奈的环境之中,亦不能随波逐流,不能放弃对至真、至淳的本性的追求,只有这样,才能使浮躁的心抛弃一切世俗杂念的羁绊,回归自然,而内心的宁静、从容将使我们的心境更加澄明,意志更加坚定。

(1)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第 715页。

(2)董晔:《论魏晋士人的生态智慧与声明选择》,烟台大学学报,2009,(3)。

(3)转引自刘强:《世说新语会评》,第411页,钱穆.《国学概论.魏晋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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