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林
吴郡王大夷先生,吾敬佩矣。其书、其画、其印都有自己的见解和面目,独树一帜。已故著名书画大师吴(羊文)木老先生赞曰:“神乎三绝。”书法家、诗人吴进贤赋诗赞曰:“右军三折笔,蔡邕八分书,今见陈惊座,老叟愧不如。”
大夷出道早,从艺更早,上世纪70年代初就开始了。办过多少次展览,也记不清了。每见其作,总让人惊喜,回味绵长,这次也不例外。书画印技艺,齐头并进,日臻完美,匠心独具,神完气足。尤以行草印,耳目一新,推陈出新,堪称绝伦。其中,《心经》8条屏,200余字,54枚印作,洋洋洒洒,姿态各异,为近年扛鼎力作,给吴门艺坛,上了份艺术大餐。
我和大夷兄交往较早,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年纪少稍长于我。一直以仰视的角度与之交游。他平时话不多,但随和谦逊。彼此住得较近,便经常拿些习作,请他点拨。并借些书籍,法帖,回来研习,收益颇多。后来各自为了生计,有数年未见。再见时,忽然是头发半花白,且瘦颊。暗忖:不会吧?他可只比我大5岁,也没敢多问。又匆匆过数年,北京荣宝斋为他出作品集,我被他的作品深深吸引,并未在意他的自白随感。直到为了写作此文,收集素材,重新翻阅,了解了些具体情况,但已是沧海桑田,过眼烟云。
大约上世纪90年代,大夷疾病缠身,病未痊,又遭双亲亡故,身为人子,难圆孝道,自是“涕泗不绝,身心交瘁”。至此,一夜头白的疑问,有了注解。但我的视角并未局限于此,他是搞艺术的,喜爱、笃信,我深信不疑。那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如何挺下来?出于礼节,不便问,他也不会细说,这符合他的性格。于是,只能从他的作品中去寻找答案。终于有了些蛛丝马迹。
他的早期作品,稳而厚,面广形正,峻朗挺拔,合法、合度不逾矩、印章亦如是,但已露奇拙。“遭遇”之后,却呈正大豪放之气,尤其是草书,英风凛然,大开大合。草书便于抒情,渲泄,这种选择是正确的。篆刻也是那会儿开始突破,往抒情、畅怀上偏移。从颜公丧亲,朱耷亡国中参悟人生之无常,从王羲之畅怀之际,感悟死生关纽。精神境界的升华,灵魂的洗礼,认知的觉醒,转化成创作激情、欲望的喷发。奏出自身的最强音。这是强者的必然:
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也是情感的寄托。
李煜于词,八大山人于画,颜鲁公于“祭侄文”,也是“悲鸣”的写照。
大夷的发愤与寄托,只能在他的书画印中,但具体到哪件,哪一笔,哪一画,只能由观众自己揣摩,品味,本文也无法详尽叙述。理性的断定,已是“吹尽狂沙始见金”“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地。
对艺术家而言,某一件或某一时期的作品,只能代表某一时期心境的印记,还会再提炼、完善,有时和还会摒弃。这完全取决艺术创作者自我的理解,追求,或其他什么因素。
以篆刻为例。文革以后,百废俱兴,诗书画印之传统国萃,唯篆刻艺术,发展迅猛,成绩喜人,推陈出新,时有超越前辈者,客观上,得力于文献的开禁与挖掘,更得力于印人的大胆创新,挣脱禁锢。但同时,又陷入新一轮雷同与格式化轮回。仍在鸟虫篆隶、汉白细朱的范畴。楷书完备于唐,入印宋代便有,零星散见于元明,未呈气象与专擅。古人羁绊较多,不越雷池。篆刻必以篆书施之,方日正宗,其实谬甚。篆刻产生篆书时代,若产生于唐代,可叫楷刻了。笔者无不怀疑篆印的美妙。只是觉得:保留与继承,继承与发展,发展与出新的艺术轨迹,以及审美与审美疲劳的规律。为艺之道,贵在创新。创新须胆识,更须实力,敢于自我挑战。固守陈规,小富即安,“一招鲜,吃遍天”皆不是大丈夫所为。大夷敢为人先,看准机缘,悄悄经营着行楷印和行草印的探求。重新梳理历代印风典式,分析、取舍。同时,把平素钟情的汉画像、墓志、帛书、摩崖石刻植入其中,以朱文作为图式,取正大气象,施虚灵之能事,顺其自然,取简捷而不求简单。
篆刻创作,重在推敲,贵在趣味。一枚成功的印作,不比书法和绘画来得容易,甚至更难。大夷乐善于斯,终得会心,果实累累。他的印随字形就势,拙朴大气,笔、刀干净利索,活泼天趣,匠心独具,个性鲜明强烈。我个人比较喜欢“无心到处禅”“信可乐也”“用拙存吾道”“尽虚空遍法界”“知命乐天者也”等几枚印,几番赏析,绕梁余味,拍案称绝。
行草印作的成功,无需多言。观者折服,也在情理之中。但当你举头作天外之想,拂去俗尘三斗。再次回眸这些印作,淡化形象、印面、刀意、只看它的某一根线条,或一条边线。仔细瞧瞧,再想想,发现了什么?
对!神完气足,篆笔也。真是鬼斧神工。而且没有离经叛道。地地道道地化了出来。化之神奇,近代是有先例的。吴昌硕做到了,齐白石做到了,乐石堂竟然也做到了。赞得有点过头了吧?没有,先往下读。
石涛有言:“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法是法,障是障,明于一画,自然“法自画生,障自画退”,虽“见用于神”,却“藏用于入”。大夷摸到了玄妙法门,故能从一化之。对!对!对!大夷的书画,自然比不了前辈大师,但他的行草篆刻,不让二位先生,不处下风,比肩成趣是肯定的,为前人填补空缺,勇于担当。为后人带来启迪,也是明显的,但任重道远。
有多远呢?其空间大也,可能是:出神入化,神游八极,去留随意;喜笑怒骂皆文章也。
也可能是:寡妇夜泣,羁人寒起。如拂尘埃,如鬼享祭,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抑或是:雪泥鸿爪,空谷回音;云深不知处,润物细无声。
大夷兄自谓,愚钝,不善言辞。藏拙存真,不假,与君相识20余年,表面上少言寡语,骨子里,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文弱随和,与世无争,游离遁逃,其实质:爱憎分明,敢作敢当,不失赤子之心。卧山乐石,不求闻达。
问及:从艺至今,悔乎?他小作停顿,微笑而诙谐,以昆韵京白答曰:“误入白虎堂,逼上梁山,哈哈哈……”
我一时无语以对,归来思之再三,给他发个短信:“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并以此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