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与劳

2015-11-30 23:38李守奎
美文 2015年21期
关键词:古文字读音甲骨文

李守奎

写《字乎?娩乎?》一文时,我曾引用了一条甲骨卜辞:“甲申卜, 贞:妇好娩,男?王占曰,其唯丁娩,男。其唯庚娩,引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男,唯女。”这条卜辞见于《甲骨文合集》14002,其中释为男的三个字分别作:

这个字从女和力,清清爽爽,隶定作“ ”毫无问题。

《美文》的校对李伟先生来函:

《美文》第五期里有一段引文,我查找资料,跟您的文字有出入……我所查找资料,有说是以下:

甲申卜,殻(qiao)贞:“妇好娩,嘉?”王占曰:“其惟丁娩?嘉:其惟庚娩?引吉。”三自又一日甲寅娩,不嘉,惟女。

请教老师。

读后大喜。我们的校对不仅校订错字、病句,而且对学术观点提出疑问。好学而敬业,长此以往,我们就要成为同道了。这个男,确实是个尖端问题,我试着说一说。

首先,这是叙辞、贞辞、占辞、验辞俱全的一条完整卜辞。这些内容按照时间的顺序依次展开,叙辞中的“甲申”是占卜的时间,“ ”是贞人的名字,“贞”表示所做事情。这与我们现在写记叙文是一样的,某时某人在某地做某事,省略了某地,是因为做此事的地点是固定的,不必说。贞辞是贞卜的具体内容,为何而贞卜——“妇好娩,男?” 产妇名妇好,快要临盆了,占问一下所生是男孩还是女孩?贞人经过一番庄严而神秘的操作,龟甲上出现了不同形状的裂纹——卜兆。商王根据这些卜兆判断吉凶,占辞记录的就是贞卜的结论:“王占曰,其唯丁娩,男。其唯庚娩,引吉。”根据研究,这个商王是武丁,本事大,寿命长,历史上著名的君王。这个时候他就是一个大巫师,占卜的功夫十分了不得,看完卜兆后得出判断,丁日生男,庚日大吉。过了31天后,孩子生下来了,这一天不是丁日也不是庚日,是甲日,不是男孩,是女的。武丁的占卜很准,“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男,唯女。”是验辞,是占卜结果的验证。

直到今天,生男生女,民间还会用不同的占卜方式算一算。辞例是读顺了,问题是 字为什么是“男”而不是前人所说的“嘉”?

一边是女,一边是力,甲骨文里多次出现,字书里没有踪影。学者很早就发现它在文例中表示的是指生育男婴而言。郭沫若先生把它与《说文》的“妿”字联系起来读为“嘉”。因为“妿”“嘉”两个字都从“加”声,所以理可通假。读成“嘉”也能读通文例,生男孩是“嘉”。嘉,美也,生女孩自然就不那么美好了,有学者还据此证明商代的重男轻女。

这么释读并不是没有问题:第一,“ ”字所从的是力,不是加,力与嘉的读音差别很大,一定不能通假,所以郭老就得说是从加省声,也就是说本来是加旁,省写成了力,有证据吗?没有!第二,《说文》中的“妿”字来源不明,既不见于古文字,又不见于古书使用,只有《说文》:“女师也。从女加声。杜林说:加教于女也。读若阿。”这么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记载,我们凭什么就把它和甲骨文联系起来呢?第三,甲骨文中是否有“嘉”字学者还在争论,没有确切可以读为“嘉美”的“嘉”是可以肯定的。总之,“ ”与“嘉”在字形上除了力旁相同外,其他都不一样。证据不足,为什么大家都还相信?原因大概也有三个:第一,文例读得比较顺;第二,想不出更好的释读;第三,对学术权威的信任。

过了很多年,李学勤先生在某一个场合说:这个字应该是个男字。这是其弟子赵平安先生亲耳所闻,并撰文引用。为什么是男字?证据都在学者的肚子里,没有人详细地论证过,难怪我们的李伟编辑颇为疑惑。我个人很相信这个说法,理由有三:

第一,从字形上说,“ ”从力,力是耕作的农具,是男人所使用的东西。我们常用的“男”字,上部是农田,下部是农具,就是以劳作的对象与工具表达男性的社会分工和承担这种分工的男性。“力”是男人的劳作工具,也可以表示其性别属性。那女旁又该如何解释呢?既然是男,为什么从女?《新甲骨文编》把下列字形当做同一个字:

前面两个所从是“每”而不是“女”,“每”是什么?及笄戴簪的女,也就是母的异体。“ ”与“毓”字相同,有从“每”与从“女”两种写法,字中都是指生育的母亲。 “ ” 所在语境,都是询问生育过程中的男婴,所以就突出生育的主体——女或母。在甲骨文中,“ ”与“男”字形有别,读音相同,意义很可能是有区别的,前者是生育过程中的男婴,后者是田中劳作的男人。后来男字吞并了 ,两个字就合并为一体了。古文字中这种例子很多,现代汉字中也不少见,例如,“後”与“后”读音相同,但意义有别,古书中有严格的区分,但简化字就是用后吞并了後,变成了一个字。

第二,从辞例上说,释作“男”更加顺畅。卜问生男生女,女则称女,男却称嘉,很不对称,这与我们日常生活相悖逆。我们会问:能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正常情况下不会说成:生个称心如意还是女孩儿?武丁虽然非同一般,但也得说正常的人话。再说卜问的是男是女,而不是哪个嘉哪个不嘉。即使商代重男轻女,嘉与不嘉的价值判断是已然的存在,不必在生孩子之前再行卜问了。“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男,唯女。”何其顺也!

第三,从语法上看,不能受现代汉语副词修饰形容词、不能修饰名词的影响。“不男,唯女”是合乎那个时代的语法的。

总之,“ ”释读为男,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更有道理。这个问题就说到这里。

读书是乐趣,思考是乐趣,同好交流是更大的乐趣!我很期望大家多批评指正。

释读古代文字有一个心理定式,如果和《说文》里的字对应不上,就好像没有完全认识。其实,大可不必。即使字形和《说文》对上,也不一定有关系。下面我们说一说与“力”有关的另外一个字:劳。

这世上,男人活得劳累,女人也很劳累,如果让您造字,是表现男人之劳还是女人之劳?

《说文》说:“ ,剧也。从力,荧省。荧,火烧冂,用力者劳。”用力剧烈为劳,这是秦汉人的理解,古文字中并不是这么回事。

《说文》有个“褮”字:“鬼衣。从衣,荧省声。读若《诗》曰葛藟萦之。一曰若静女其袾之袾。”“褮”与上文中说过的“妿”字一样,在古书中未见使用,不知道许慎的这些知识从哪里得来,对待这种字,我们得格外谨慎。古文字中有这个字,全部是“劳”字:

上面的 是两个交叉的火把,西周金文作 ( 作周公簋,集成4241),下面是衣。此字何以是劳?火烛下面作衣服。那个时代,夙兴夜寐,挑灯缝衣,辛劳的主体当然指女性。我小时候,一觉醒来,经常见到母亲灯下穿针引线的身影,至今记忆犹新。尤其是春节给家人添新衣,一针一线,五更半夜,其劳苦不是今天年轻人所能想象,“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唐代人有感于此写诗,商代人有感于此造字,都很有深情和良心。大概是到了秦代,可能是男人压力太大,也可能是男尊女卑更加严重,“褮”换成了“劳”,烛下制衣的劳苦被取消,突出烛下用“力”的男性之劳,这或许是秦代劳役繁重的真实表现。但更可能是大男人心理作祟,功、勋从力,劳岂能从衣?还有可能这个时候的力已经不再表示农具,和今天一样,不分男女,泛指用力而已,不论什么原因,“褮”这个古老的“劳”字在汉代只留下字形,音、义用法已经消失了。

汉代学者既然不明白“褮”的音义,那它的音义是从哪里来的呢?——用理论推测出来的。

《说文》之所以说是“鬼衣”,一是见到字形中有衣,二是认为上部是“荧之省”,汉代人有“鬼火兮荧荧”之说(王逸《九思·哀岁》),鬼火加衣,二者一拼凑,就出来个“鬼衣”这是人为的“字义”,与词义无关。为什么读音是“荧省声”呢?因为荧、萦、罃、莹、茔等字都以 为音符,许慎不认识褮字,所谓秀才识字认半边,根据这些读为荧的字类推出一个读音。

古文字中褮是个会意字,与劳是古今字,也就是不同时代用不同的形体记录了同一个词。考释古文字离不开《说文》,但不能依赖《说文》。

汉字除了记录语言,还记载了人们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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