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

2015-11-30 23:38熊莺
美文 2015年21期
关键词:菁菁婆婆母亲

熊莺

下午,邢操看见兵兵满面阴郁地坐在教室里。室外的走廊,束着马尾发型的学习委员黄橙橙在教室外玩。楼下的操场,三三两两同学嬉戏。操场再下去一级,是依山而建的篮球场。远处,峰峦堆烟。

国庆汇演,兵兵想参加鼓号队吹号,可是,他没好意思跟老师说。

黄橙橙进来催兵兵交作业。这个班,共十位同学,六位女生,四位男生。寡不敌众,但小男生是“瞧不起”女生的。兵兵烦躁地回她一句,“我在找,我在找。”然后将作业本和文具掀了一地。

很寻常的一幕,邢操一旁看着。

乡小的学生统一住读。周一来周五返,每位学生,食宿定位。

晚餐时,兵兵座位无人,老师让几位同学去找。同学们放下碗筷奔出餐厅,他们去教室、厕所,去餐厅后面的小路找,未果。最后,黄橙橙说,我去宿舍找找吧,她上二楼,右拐第二间。门开着,橙橙看见兵兵直直地站在那里,他面朝自己所住的上铺。黄橙橙本能地喊,“吃饭了……”话未出口,小女孩怔住了,她转身飞也似往楼下冲:

“有人上吊了……”

老师取下兵兵时,兵兵的裤子是湿的。

兵兵将一件春秋衣拧成绳,一头套在上铺铸铁的护栏上,一头套在了自己稚嫩的脖子上。

2014年9月24日,星期三。

那时,兵兵九岁。

一 婆婆

校园距离兵兵婆婆家,约二十分钟的路。乡小把电话打给兵兵跑运输的姑父,姑父又把电话打给了兵兵的婆婆。

从家走到乡小门口时,兵兵的婆婆再也挪不动脚步。

孙子躺在操场旁一张水泥乒乓球台上,老人无力指挥和调动自己的身体。从校门口到那里,百步左右的几十米路,老人拼命向前爬。爬也要爬到孙子身边去。

关切的人们上前去扶,去搀。一旁教学楼的教室里,学生们在各自班级的教室里,静息。兵兵所在的那个班级,几个女生开始哭。

兵兵被用一床被子从头到脚覆盖着。老人快爬至乡里警务人员拉的一道警戒线时,昏了过去。

从2010年8月至2014年9月,四年里,匍匐于地的老人石志秀,这是她的家意外离世的第三个人。

……

儿子健波(兵兵父),一背一背用背篓,把一车车砖从镇口背至镇外的圆包岭街时,并没有人发现他身体有任何病兆。只是体型偏瘦,这让母亲志秀垂怜。

2008年底,两千元钱购得镇上圆包岭街的一块地基,深山里的这户人家,欣喜了好一阵。两楼一底的建房计划,沼气池、地下室建好,整个房子修了近一半时,健波决定再一次外出,赴厦门打工。边打工边挣钱边建房,这是乡村如今的置业模式。

建房费用,二老出一些,健波支一些。一家人生生死死会相依到老相靠一辈子,不用分彼此。

2009年夏的一天,老人志秀接到儿子从厦门打来的电话——儿子那时在厦门一家橡胶厂打工,轻描淡写的一句,“妈,我要上手术台了。”

啥病?母亲问。

儿子没有答。

儿上午九点关掉手机,下午三点过,家里才有了他的消息。

健波是秋天回山里的。省钱,他坐火车回家。残病的身子,心思细密的他还给女儿背回来一辆折叠式自行车。

食道癌。

健波为兄长,他还有一妹在绵阳做工。求生的欲望,让长达约一年的时间里,健波一直颠簸往返于乡下与绵阳、广元、成都之间,做人生最后一搏。

油枯灯尽的头一晚,健波躺在老屋的一张小床上。

那时,健波的父亲在牛棚里忙碌,一筐一筐的牛粪往田地里背,母亲在厨房做晚饭,女儿菁菁,站在有着三两根木棂的窗外,怯怯地往窗里望。

健波脚朝窗,人仿佛被天地吸干了水分,槁叶般望着天不语。癌细胞那时已疯狂演变成一丸丸的果垒满他的耳后。菁菁看见,她的父亲偶尔掐着指头,仿佛算着什么,又抑或记起了什么人间要事,在盘算。

健波是次日走的。

那年,2010年,菁菁十一岁,弟弟兵兵五岁。

那时节五岁的兵兵不知处在什么位置,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在玩什么。印象中,小孩子是不怎么知道悲的。

健波床榻旁的那面墙上,五岁的兵兵用各种粗粗细细的粉笔画满了画。乱麻似的一墙“线网”,你若细辨,会辨认出一张又一张小娃娃隐约的脸。每一张脸上,小娃娃张着或圆或方,似呐喊又似抓狂浪笑的口。

那是五岁的兵兵,跪在父亲身旁的床上画的。也是五岁的孩子留给世人的心路图。

……

2013年秋,健波的父亲——兵兵的爷爷卫仕才,又患病过世。老人志秀几已无泪。

老伴去临近的村里打短工,他从三层的楼上摔下来,浑身上下缝着针,腿上和腕上还打着石膏。

一年后,志秀清楚记得,仕才还下地种了一季的庄稼,怎么,这人说走就走了呢?

健波的妻子、志秀的儿媳,是这一年的年头改嫁的。年尾老伴这一走,这个家,就只剩下了刚念初二的菁菁,和才念小学二年级的兵兵了。

二 菁菁

菁菁最后一次看到弟弟,是去年九月开学后的第二周。

她去镇上超市给弟弟买了袋装的凤爪、黑米锅巴,还有笔和糖果。兵兵见了她叫了一声姐,然后开始吃凤爪,吃锅巴。

弟弟穿一件有点陈旧的蓝色外衣,一条七分长的裤,一双凉鞋。秋凉了,看上去,微冷。

菁菁问弟弟,你过得好不好?

弟弟说,早上起不来床,有时“那边婆婆”用棍子打他。

菁菁别过脸。“那边”,是如今母亲再婚后的夫家,在大山的另一隅。倘若父亲在,爷爷也还健在,弟弟与自己的命运,会不会,不同。

菁菁出生的那个山里的老家,祖屋里至今仍旧保留着一个菠萝大小的石“碓窝”。那是菁菁爷爷上山采来山石,亲手做的。菁菁出世后,吃不上奶水,那时,菁菁的婆婆每天就用这个“碓窝”将泡好的花生、核桃,还有黄豆和大米,捣成浆,然后煮给她吮。

菁菁婆婆那时爱拿那个碓窝说笑,“它才是你的妈哟。”

小小的菁菁那时,管姑妈,婶子,都叫过“妈妈”。

那一年,菁菁四岁了,她一直在外辗转打工的父母终于回家来。那一天,菁菁的母亲举着一条红色的碎花童裤给她看,还有她从未见过的水果。

母亲说,“叫我妈妈呀……”双方僵持着,良久,菁菁叫了一旁的爸爸。

“陌生”的妈妈让她开不了口。所有大人,一旁开心笑。妈妈的表情,菁菁没有印象。

那是不是一场乡村的“集体无意识”?乡村人无意识的情路淤塞阻滞的种子,在笑声中,已悄然萌动?

但大一点的时候,菁菁留意到几件事:

母亲怀上了弟弟,爸爸托人去县城买回一箱橙子,先一步回家的爸爸将一个大橙子递给婆婆,婆婆不舍得吃又转手给她。母亲进门时,见她正捧个大橙子把玩。父亲母亲吵了一夜,翌日,她见母亲将一箱橙子倒了一院子。

有了弟弟之后,菁菁看见母亲买饮料,给弟弟买盒装的,给自己买袋装的。

再晚些时,农村时兴给小孩买“保险”,母亲给弟弟买了一份,父亲追问之下,母亲恍然大悟又才给她补上。

一个女孩子,她与在外打工的母亲同床而眠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而其中一次,菁菁说,中间隔着母亲再婚后诞下的小妹。

那一夜,少女菁菁没有感受到母亲的体温。

母亲再婚后,菁菁姑妈锦华,成为菁菁婆婆家的主心骨。养儿防老,儿子死了,女子便是家里的“儿”。老人志秀一生共育下健波和锦华一对儿女。老伴卫仕才临走前,卫家人请来乡邻作证,立下遗嘱:

镇上两楼一底的房子以及如今的祖屋,归属二老自己的“那一半”,产权归女儿锦华所有。同时,“立遗嘱人(注:二老)的生活起居,赡养以及死后安埋等均由继承人(注:锦华)承担”。

菁菁在外打工的母亲并不知情,再回家时,她发现昔日的婆家的房门,已然更换了门锁。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她一纸诉状,以自己并两个未成年孩子的名义,将昔日的婆婆石志秀告上了法庭。

庭审那日,菁菁和兵兵列席。母亲和婆婆站在庭前。

从前同一锅里盛饭同一口缸里饮水的一家人,对峙而立,目光游弋。

庭审焦点,“婚姻家庭,继承纠纷”——镇上那座楼房的产权归属。

法庭调解结果:

镇上的楼房,志秀百年之后,产权归属菁菁和兵兵共同拥有。志秀健在时,为抚养两个未成年人,一楼门面的一半,原告菁菁和兵兵的母亲,可“临时住用”。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菁菁和兵兵姐弟俩的抚养问题,也随着这一纠纷案,首次被拽出了水面:

年过六旬的菁菁兵兵的婆婆志秀,没有任何其他经济来源,不具备抚养这一对未成年人的能力。这意味着,由老人含饴捧大的两个小孩,将必须离开他们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一切。

庭上,五岁的兵兵不露声色,少女菁菁,哭了。

庭上的老人志秀,也傻眼了。

法院开庭日2014年3月11日,那一天,距离兵兵出事的2014年9月23日,仅约半年。

三 山那边

2014年春节,奇冷。山里飞雪。

公路伸向路基下镇政府后门的长长的石阶,与泥土的地面形成了一个约六十厘米高的狭长夹角。

大年里,鞭炮声偶尔从远处镇子的街上响起,夹角里,兵兵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盖上来,将自己捂得更紧了。夹角贴地的最深处,一只蛇皮口袋上面,放着一只小书包和几本作业本。

每个清晨,镇里唯一一班客车班车会驶过这里,车过时,黑黑的夹角口,会被车灯打亮,每当这时,兵兵会探出头去看。看看天空亮没亮。

这情形,兵兵的婆婆是几天后知道的。那日镇上老了人口,她去帮忙,客车司机告诉了她。

老人跑到那里时,兵兵不在,她四下喊,找到兵兵时,镇口,外出打工的人们开回来过年的小车旁,兵兵正在一辆车边流连。

婆孙俩哭作一团。

除夕和大年初一,婆婆菁菁兵兵这是婆孙三代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大年初三,兵兵说要去外婆家(兵兵母亲娘家),兵兵母亲打电话让去的。婆婆怀抱冰手冰脸的爱孙迷糊了,“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呢?!”“为啥不回婆婆家呢?” “你的妈妈呢?”

兵兵始终不语。一只小手的手背上,肿起了杏仁大的一块冻疮。

十几天前,2014年1月中旬,兵兵的母亲向法院递交了“起诉状”。是不是,家庭的战火,已让幼小的孩子嗅出了人世的火药味道?是不是,两边都是亲人,都不肯退让半步,幼小的孩子,他选择了让自己退却……

那个节后,有人看见,兵兵去他爷爷的坟地悄然哭坟。

那个春天,兵兵的同学小邢操目睹,有一次,兵兵叫了一个同学的名字,同学白了他一眼反问,你为什么叫我名字?兵兵很轻易就说出了那一个字,“那我就去‘死嘛?!”

结束掉自己生命之后的兵兵,如今躺在母亲再婚后的那座大山里。

那日,志秀老人带我去镇上看她的爱孙春节曾经匿身过的那个地方。公路对屋里走出来一位婶子,婶子问志秀,“你就不想去看看你的孙子,葬在哪里吗?”

于是我们开车,我们一同去找兵兵母亲再婚的家。

婶子只知道大致方向,我们走走停停问问,嘴便是路。

但闻狗吠,再有人出来解围。后来,一位妇女一双手在围裙上摩挲着出来为我们指路,“坡上,再走一段小路就到了。”

从公路岔入一旁的山坡,我们往上行。一早山里下过一场雨,荒草肆虐,泥沼掩道。疑无路,更疑走错了路,前方不似有人烟。

踌躇间,迎面有老者过来。于是我们雇请老者为我们引路。

走了不知多久,远方,有了屋舍,屋舍旁,一排新色篱笆。

几只狗远远狂叫,老者解开篱笆进去了,寻了一圈,又出来了。不甘心,老者说,去林子里找找看,估计走不远。

林中没走几步,兵兵的“那边”爷爷出现了。他正寻他的羊。羊该归栏了。

篱笆内,绕过那排屋舍,我们径直往田地旁的一片树林里走。

小心,小心,“那边”爷爷一直提醒着。斩断挡道的荆棘,树林深处,一座小小坟的侧影露了出来。

“那边”爷爷举头说,家里的老人在(葬)上头,孩子辈分低,所以在下头。

几方条石垒在坟头,一年来,这是老人志秀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骨肉。老人扑过去,直接将自己的脸,贴在坟头后面的泥土上。她开始恸哭。

兵兵可能从来没有听见到婆婆这种凄厉的哭声。世间许多人估计也没听过。老人跟兵兵说:婆婆莫本事呀,养不活你呀我的幺儿……婆婆想跟你走呀,可是呀我走了,你的姐姐又怎么办……

她用手去环抱坟,身体像更大的一座滴血的“坟”。

……

兵兵曾经住过的这个新家,母亲与继父在浙江打工,家里还留下一个同母异父的三岁妹妹。去年春天的每一个周末,还有长长的整个暑假,兵兵在此度过。

四开间的土坯瓦房,兵兵与这边的婆婆还有妹妹共住其中一间。那间屋,墙上一张寺庙里请的“劝世歌”,屋中央一张新式大床,新式大床床头的背后,塞着一张小木床。其余别无像样东西。

除了羊,家里养着十几只鸡,从前一旁池塘里还养着鱼。池塘前方另一条看不见的小路,小路是兵兵这边的爷爷每周一送他上学,每周五又接他回家时要走的路。这边爷爷和兵兵走,兵兵总是落下爷爷好一程路,独自行。

有心事时,兵兵曾躲进池塘后的一片密林里,一夜没出来。

兵兵喜欢这里吗?

这边的爷爷说,起先不习惯,后来习惯了。衣服裤子都是我们洗,不让他洗。娃小嘛。早饭给他泡一包方便面,话未毕,这边的婆婆抢过话,哪让他吃方便面,是我煮的饭,他每顿吃多大一碗呢……

一字形的土坯老屋外,这个家里的几亩田地敞亮在石板的院坝下。近处的地,打理精细,种着小菜,远处的田,一两块撂荒在那里。

也是老实人家,这边的爷爷憨厚地笑着,来客人了,他显得手脚无措。这边的婆婆进屋给我们取来饮料。老人志秀拒绝接饮料,院子里,她一直别过脸坐着。为我们引路的老者劝志秀。老者那日是上山来看他的哥哥的。深山中总共两户人,必经的那一户,就是老者的哥哥家。

他哥哥育有二子,一子是傻子,被地里的东西毒死了。另是一个是聋子,不知患了何病,三十几岁的男子,一年四季一丝不挂,哪怕是大冬天。怕热。

那日老者前去他哥哥家为我们问路,他哥哥出来指路的刹那,满头白发老人的身后,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也跟了出来……

志秀忘不了,去年春节她去那个石梯下的“洞”里给孙子整理东西,她看见那里,只余下半个孙子啃剩的苹果。

也忘不了,那次她去学校接上幼儿班的小孙女(兵兵姑姑的女儿),兵兵跑过来跟婆婆说,我想跟婆婆回家,志秀摸出身上的两元钱给他,说,“幺儿呀,婆婆莫法带你走。”

四 小镇

很想探究兵兵之死真正的原因,但这又注定是一次不受欢迎的采访。

兵兵走后,学校赔偿了兵兵母亲各类补偿费用,计四十多万元。善后圆满,“保密”工作也到位。我是在山那边的广元市青牛乡,采访另一个留守儿童小燕子时,获知此事的。

去岁九月,今又九月。

2015年9月的一个周六,我进入了这所乡小。

学校宿舍楼前正改建中,校门洞开。我往学生们的宿舍楼走,二楼,兵兵出事的那间宿舍门上,如今已挂上了一块 “基建工程处”的蓝色牌子。所有孩子们的宿舍门外,低矮的鞋架上,整整齐齐列满一双双五颜六色的小童拖鞋。

三楼的楼梯口,兵兵生前用过的塑料洗脸盆,一只花色塑料杯子,还有课桌和凳子,都还在。陈列在楼梯口正对,一间由过道隔成的铁栏小屋里。

下楼来,我给兵兵昔日的老师打电话,那时她应该就在一楼某间办公室里,但一间办公室帘子背后,一位老师却伸出头来相告,“她生病呀,刚走了。”

这个镇子面积不大,镇上的一个公告栏里“公告”:常住人口一千两百余人,住户二百五十六户。但目之所及,镇上的人,却少得可怜。

又是不是,因为“兵兵之死”原因,小镇异常安静也异常敏感。才一天,我与我的同伴已成为了这里的“名人”。连续两天在同一家小店吃饭,有人过来试探虚实,“让我猜猜你们的职业,推销保险的?”

我所入住的家庭旅店,是兵兵的好朋友邢操的姑姑家开的。那日,放学回来的小邢操与我聊天,一个小孩叫他出去一会,再回来时,小邢操眼里噙满了泪。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兵兵事件,小镇上下,讳莫如深。

那天,我给发现兵兵夜宿野外的那个客车司机通电话,好半天司机说出一句话:好比一个伤疤已结痂了,你又去把他撕开……

那一瞬,不知为何,我走神了。

如果时光可以被撕开,可以撕开来重新回放,那该多好。如果可以被回放,我所站立的小镇的镇口,不期然间,我会不会见到这样的场景:

兵兵的父亲健波,中学毕业后少年模样的他第一次出门打工。在厦门手术之后,中年的他又恹恹归来。

春尽枝头,小孩子爱吃冰激凌,养育菁菁兵兵长大的他们的血亲爷爷,用自己打短工挣的钱,买来一台电冰箱。冰箱从我眼前拐了一个弯,被运回家。

每个周一天不亮,菁菁的婆婆步行一个多小时,送在外地念初中的菁菁上学。孙女上了渡船,婆婆经由我眼前回到家,又再送孙子兵兵路过这里去乡小。

兵兵的母亲打工回来,“不准回家居住”(“起诉状”称),徘徊,落寞,也应该于此彳亍。

当然,兵兵最后被运走,也是从这里出发的。

作别弟弟那日,少女菁菁永远记得。

头一晚,有查房的老师来问,卫菁菁在不在?老师这一走,菁菁彻夜失眠。冥冥中总有一种不安。一种大不安。

次日,职业中学的校长和老师随车送她去县城。车子开到殡仪馆时,她明白了。

菁菁抚摸着罩着弟弟的玻璃罩子,少女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跟躺在里面的弟弟说:如果可以重来,姐姐永远不会让你再离开我半步!“我上学去哪里,姐就带你去哪里……”

志秀很后悔自己曾经打过爱孙。

爷爷卧床不起,菁菁去远处赶场,志秀拿出五元钱给兵兵哄他留下,兵兵把钱撕了。老人把孙子打哭了。“早知道他要去死,我就不该打他……”

还有一次,老师反映兵兵不好好听课,在教室后排睡觉,志秀去坡上扯一枝黄荆条子,在学校的篮球场上,把兵兵抽得直叫。

已是中学生的菁菁这些天有些着急。她的生活费用,“判”由母亲负责。而母亲关掉手机,已经有日子了。

出奇清秀的少女菁菁那晚看着我,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说:“我想跟我的妈妈,了断母女关系。”

少女菁菁说这话的当下,这个夜晚,她在外打工的母亲,应该正在浙江某座工棚或者某处城里廉价的出租屋里。

这个丧夫又失子的女人要讲述的故事,会不会有着另外一份心酸与痛楚?

……

发现兵兵夜宿野外的那位好心肠的客车司机,如果此刻他愿意,我特别愿意将我的心思,和盘托出,讲给他听:一个镇子的痛是微痛,是微伤。中国有两亿多的农民工兄弟姐妹,他们正遍布于全国每一座城市。他们的身后,有着六千多万个乡村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远大于物质问题。没有任何人希望他们当中,再有“兵兵”这样的悲剧发生。那将是大痛,一个时代之痛。

如果可以,我想进一步阐述的是,“兵兵之死”最让人剜心疼痛的,不仅仅是一个“兵兵”走了,而是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乡村人于这个历史的节点上,人们一旦丧失了“爱”的潜能,长长的一世,他们还会不会有造福社会、有获得个人“幸福”的能力?

……

周五,逢场。街面一共十来位老人卖菜。两位老汉,其余皆妇女和老媪。他们售些自家地里的小菜,鸡蛋,还有自家做的豆腐魔芋,蒸的馒头和包子。也有外乡人开来两辆装有水果和糕点的车子。周六,镇上的公职人员离开后,镇子愈加寂静了。

那个正午,我入乡随俗,捧着一只大碗边吃饭边去街上叫我同行的义工女子吃饭。“凤——”,我一声唤,好一会,无人的街上,七只小狗出来了。再过了一会,四个小童出现了。

外出打工的人们,离乡背井胼手胝足挣回钱来盖起的楼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两层楼三层楼高,这些好看的楼宇,这个小镇,仿佛深夜蓦然被月光照亮的,白昼。

(文中涉及的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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