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的“笑点”

2015-11-30 00:32乐安东
美文 2015年21期
关键词:广记笑林笑点

乐安东

西方人,至少是意大利人,对中国有一个相当普遍的误解,那就是“中国人绝对缺乏幽默感”。乍看起来,不能说这句话没根据,因为中国人和西方人所嘲笑的对象截然不同,而且他们笑的方式也不一样。也就是说,文化不同,“笑点”有差异。但是,如果能够更深入一些去了解和体会中国文化,则会感受到孔子的机智玩笑、苏东坡的敏锐笑话、《西游记》中孙悟空的狂笑、《儒林外史》中的轻蔑之笑等等。至于笑话集,则更不必说。中国古人的“笑点”是有传统的:早在魏晋时代邯郸淳编过《笑林》一书,后来还有侯白的《启颜录》以及其他的同名《笑林》,一直到明代冯梦龙的《笑府》及其衍生物,清代游戏主人编的《笑林广记》。《笑林广记》“笑点”多多, “笑声”不断,尤其是一种“不在场”的笑和一种“不透明”的笑,非常值得玩味。我很想通过这篇文章,让更多的西方人了解“中国人是怎么笑的”,“中国也有幽默的传统”。

“不在场”的笑

有一则笑话是这样的:

有医死人儿,许以袖归殡殓,其家恐见欺,命仆随之。至一桥上,忽取儿尸掷之河内。仆怒曰:“如何抛了我家小舍?”医曰:“非也。”因举左袖曰:“你家的在这里。”

客观来说,这个故事本身并不好笑。一个婴儿的尸体,一个在一天之内至少弄死了两个孩子的医生,应该是一个气氛沉闷不乐且悲伤的故事。但是,读完了之后,我们仍然能够察觉到一个极小的笑点,为什么?因为整个情况与读者无关。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曾说,笑的死敌便是情感。如果我们听从情感的声音,一下子就会去怜悯小孩子,痛恨江湖医生,将整个故事理解为一个悲剧。但是只要我们抛弃掉自己的情感,就会嘲笑医生的不务正业,因为他在一天之内至少两次犯了一般医生一辈子不应该犯的错误。对于柏格森来讲,“情感”不言而喻是“悯恤”的同义词,它就像一个灰色的幔子,将它放在任何事物上面,那一个事物就会显得很可怜了。所以只有我们将情感关在门外,采取从容的态度,变成生活中无动于衷的旁观者,才能发现生活当中的喜剧性。所以,我们可以称之为“不在场的笑”,一方面因为我们的感情不在场,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们也不在笑话的“现场”上,不积极参与其演变:能看得出来,笑话内的人物并不认为他们所处的状况是好笑的,只有我们作为超然的读者才能领会到笑话里的笑。又正如柏格森所言,我们只要将自己解脱出来就有了此种效果。读过《利维坦》的读者也会在这里看到霍布斯所提倡过的“突然的荣辉”一说。霍布斯认为,嘲笑别人的人“不得不找别人的缺陷以便自我宠爱。因此,多笑别人的缺陷便是怯懦的象征”。读者一嘲笑医生就会感到优越于他,因为这会让其他读者把自己的眼光转到医生那里,而不注意读者的缺陷。

面对死亡而开玩笑,还是一种驱除恐怖的手段。按理,死亡跟笑话,这两个概念不应该有关联,甚至笑话应该尽量避讳讲死亡。但是,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是对死亡恐怖性的某种降低:没有医生的名字,没有死者的名字,没有任何人物的心理发展的描述,读者根本无法同情此小孩子的家人。因为细节很少,所以读者的心理波动的空间也很少。这样一来,死亡就变成了可笑的话题。其实,关于死亡的笑话甚多,在这里有一个概念上的小细节值得我们注意,即“医死”这个动词及其同义词“药死”“医坏”等。

我们先把英文当做西方的代表语言,在英文里一个动词和其结果补语是一致的,将 “医死人”逐字翻译过来的话我们就获得了“Cure a man to death”。逻辑上讲,此句话是矛盾的,因为对于说英语的人来说,Cure(医)的结果永远不会是 death (死)。一个西方的读者会期待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描述,但是这里 “死 ”仅仅变成了一个动词的结果补语,读者真的没有机会体验到它的悲剧性,并且可以拿它开玩笑。而且,如果译文能够保持“医死”的矛盾,西方读者也许就会欣赏此种逻辑矛盾的可笑性。

另一种不在场的笑可称为“以讹传讹”的笑。所谓“以讹传讹”的笑就在于那些展示出柏格森所提及的“雪球效应”的笑话,读者能从外面看到一个不符合逻辑(或者符合一种逻辑但并不符合现实)的概念走极端的过程。一个颇有代表性的例子是“腐流部”的“读破句”这则笑话。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老念白字的庸师,他的这个缺点导致越来越大的后果,甚至涉及阎王及其鬼,而通过白字的读音他最终能够让阎王感到迷惑。这似乎让我们能看到一个不断增大的雪球,一直到最荒唐的后果,而庸师本人仍然意识不到他的做法很可笑。

另一个例子是“叔叔”这则笑话。一位教师有一个不识字的儿子,所以他让其儿子背下来“被”“饭”“父”三个汉字的读音,后来在父亲面前,儿子把三个字都念错,不按字念字而按照父亲提给他的问题去回答。到最后,教师在黑板上写“父”字,然后问自己的儿子“你娘在家,同何人睡的?”按照儿子的逻辑性,准确的答案是“叔叔”,所以他说出一声“叔叔”。父亲给他提过的三个问题当然不是为了考他,而是为了帮助他,通过这三个问题,儿子念白字的情况在这里一步一步而达到其高峰,无异于雪球往下滚着滚着而变大;而且儿子给读者暗示另一个外面可笑里面可怜的事实:此教师的妻子不忠诚。所以读者可以再次将自己的感情置之不顾而嘲笑此笑话的主人公。逻辑和现实之间的冲突在这里分外清澈:教师在黑板上写上“父”字,按理他意料其儿子背过“父”字,所以会念出“父”字,但是实际上儿子知道的是,跟他母亲一起睡觉的是叔叔。在意大利文学当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同类的幽默感,其代表人物是现代意大利作家康帕尼勒(Achille Campanile),其作品有长篇和短篇小说、诗章、散文、剧本等,可是其名字不属于意大利文学的正典。康帕尼勒的作品被广泛接受,但在一大部分主流的意大利文学史书上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他的一个著名短剧本叫做 “Acqua minerale”(矿泉水),其背景是一个酒吧,有男客人、女客人、服务员三个人物,共有九十六个句子,但在这么短的剧本内三个人物不断地围绕一样的一个话题而将最初的误解扩展开来,一步一步造成比喻义上的雪球。说得更清楚一些,此误解的组成部分全是一个一词多用的情况,三位人物都弄不清什么时候 “naturale” 这个单词意味着 “天然” (就像 “天然矿泉水” ,作为形容词),什么时候一样的单词意味着 “当然” (就像 “当然,我要这种水” ,作为副词)。整个剧本按照问答的结构仅仅围绕着这个念头,其重复并 “以讹传讹” 的过程都导致了愈来愈荒唐的误解,造成了越来越大的雪球。由此可见,《笑林广记》和康帕尼勒的剧本的幽默特点之对比反映出有趣的相同之处:在这个剧本上,三个人物都不认为整个情况是好笑的,甚至他们会表现得愈来愈愤慨,其声音会变得越来越大,提的问题越来越私人,到最后他们就违反了一般服务员和顾客之间的关系,各个人物都脱出其社会角色。此作品之悖论何在?其一,我们刚刚说过了,三个人物都没法发觉到整个情况的喜剧性;其二,他们非但没有回避一词多用的问题,反而他们将它捧上天,使之摆脱语言逻辑的压抑而自由扩展,一语双关的问题基本上是由逻辑和语境来解决,但这个对话将这些因素完全忽略不计。

最后,有些笑话完全缺乏好笑的成分,尽管我们知道,中国的笑话和西方的Joke或Jest有所不同,但是作为当代读者的我们仍然看不到一些 “笑话” 中的 “笑”的所在。先看一个例子,名为“我不如”:

一先生出外坐馆,离家日久,偶见狗练,叹曰:“我不如也”。

我们认为此笑话的可笑因素绝对为其不可笑的因素所埋下去了。也就是说,读者一下子就会可怜此笑话的主人公,领略到其悲剧性,然后再察觉到几分可笑。正如美国华裔高克毅所强调,中外幽默的一个大不同就是,中国人的口味比较倾向于“悲惨的可笑性”(The fun of being miserable),这种笑的排斥性格外突出,大部分情况下其对象便是学者、考生、秀才这等人。此外,高克毅还认为,之所以英国大明星卓别林在中国赫赫有名便是因为他同时体现中国幽默当中的“悲惨的可笑性”以及霍布斯的优越论说,人家嘲笑他相当于嘲笑一个比自己更倒霉的人,这样一来笑话就会让旁观者感到优越于他人,或至少会认为自己的运气更好。再者,至此所述的一大部分笑话都在于满足的笑(满足因为更幸运)和轻蔑的笑(轻蔑因为优越)之间,但是最后的一种笑话的读者明明只体现轻蔑的笑。

“不透明”之笑

我们还是以一则笑话开始:

一画士写真既就,谓主人曰:“请执途人而问之,试看肖否?”主人从之,初见一人问曰:“那一处最像?”其人曰:“方巾最像。”次见一人又问曰:“那一处最像?”其人曰:“衣服最像。”及见第三人,画士嘱之曰:“方巾、衣服都有人说过,不劳再讲,只问形体何如?”其人踌躇半晌,曰:“胡须最像”。(“术业部”的“胡须像”)

此笑话的主人公是一位画师,但是笑点被化身为三个过路人。有可能此三位故意在开画师的玩笑,也有可能他们不自觉地组成了笑料。我们可以将这种笑点称为“不透明”,读者不能确切地弄清楚这三位人的好笑评价是否故意的,换言之读者不知道笑话里有没有人在笑。并且此类笑,若有,只不过是一方开的玩笑而已,包括不了双方。此种笑话基本上有甲乙两个人物(或者更多人物,但总之都可以列为甲乙双方,分别代表嘲笑着和被嘲笑的人),有一个对话或者某种交往。甲通过一个玩笑而试图反讽乙所说的话,或者其行为。我们的乙是画师,甲是三位过路人。基本上于乙比起来,甲更为超然,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于读者,他代表笑话的好笑成分, 通过一个或清或浊的句子而向读者挤眉弄眼,给他展示出故事的喜剧性,寻找他的认同。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嘲笑着的甲能够看到他所位于的情况的好笑特点,他积极地造成笑话的本质,反过来看乙认为总体情况不好笑,在他的眼前有一个笑话在发生,但是他并不专心。此类笑话的模糊性在以下范文更加显著:

有市井获封者,初见县官,甚局蹐,坚辞上坐。官曰:“叨为令郎同年,论理还该侍坐。”封君乃张目问曰:“你也是属狗的么?”(“古艳部”的“封君”)

我们以市井为“甲”,以县官为“乙”。甲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可理解为不故意的玩笑也行,故意的玩笑也行。有可能他真的将乡试的“同年”理解为“同岁”而犯了错误,也有可能他自觉把握了这个单词的一语双关而利用了它。若是如此,县官的反应可忽略不管,主要的是市井和读者之间的关系通过此玩笑而建立了。因为甲在寻找读者的认同及其同感,所以可以说这完全符合中国文化当中所谓“会心的微笑”,也就是说,甲和读者不用多说而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在某种方面来看,这就是为什么1924年林语堂先生选择了“幽默”两个字来音译英文的humour:按照林氏的解释,“幽”是文本上所暗指的一些若隐若现的事实,“默”是读者在阅读过程当中不用多言而掌握了这些暗示的含义,在不多话之间文本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就建成了。读者的认同极其重要,因为正如柏格森所言,被连累的人越多,笑话越有成果。他认为,如果剧院里仅仅占用了百分之五十的位置,任何喜剧都不会成功,反过来说,如果所有的座位都占满了,笑的感染力和影响力才能发挥出来。就像他人的笑有权威辩解自己的笑,在这里读者的笑有权利辩解甲人物的笑,反之亦然。此种机制可以解释“会心的微笑”也可以解释“会心的大笑”。此种笑有别于中国的滑稽传统,《文心雕龙·谐隐》并《史记·滑稽列传》都告诉我们,像淳于髡、宋玉、优孟此类文人都试图通过一个间接的说法而使统治者发觉到自己的错误,使这些权力人物得到感悟;中国传统的滑稽人物跟他们所嘲笑的对象造成了相当直接关系,优人在他们的面前公开的开玩笑,以笑声灭了之后就促进别人改变其恶习。《笑林广记》一书上的“一方之笑”超越这种甲乙直接有的关系,唯有的目标是让读者发觉到乙的错误,而不让乙自己知道。柏格森会说,甲和读者被放在圈子里,而乙被排斥在圈子之外。

这种笑话的另一个特点便是,经常主人公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著名的人物,在很多情况下此人物是孔子,有时候是大佛,有时候是阎王。我们再看一个笑话:

两道学先生议论不合,各自诧真道学而互诋为假,久之不决,乃请正与孔子。孔子下阶,鞠躬致敬而言曰:“吾道甚大,何必相同。二位老先生皆真正道学,丘素所钦仰岂有伪哉。”两人各大喜而退。弟子曰:“夫子何谀之甚也!”孔子曰:“此辈人哄得他动身就够了,惹他怎么!”

在这里连孔子都巴不得将此两位道学先生打发走。显而易见的是,孔子并其弟子的笑是一方的笑。它为什么出现?其功能有一方面会给读者一个自己熟悉的参照人物,另一方面这些名人被降级,或说被“拟人化”,被拉近与老百姓,在笑话环境内他们显得就像一般人,他们的担忧是老百姓的担忧。而且,中国文学上有保留或创作悠久的名人轶事、志人小说、野史的传统。早在道家著作《庄子》和《列子》中孔子这个卓著人物被使用来解释一些与其论说不相关的理由。与此相同,前苏联文学批评家巴赫金告诉我们,在文艺复兴时代,欧洲的一些民间文学作品借用闻名人物来嘲笑经文以及所谓正宗的中世纪智慧。巴赫金尤其提出两个作品:一个叫《希普里安的晚餐》(Coena Cypriani),另一个叫《维吉尔的语法》(Vergilius Maro Grammaticus)。他们的内容主要跟文本和主要人物的降低有关,显而易见这是一个贯中西的可笑手段,但是有一个差别,因为孔子其实是嘲笑者,被嘲笑的对象倒是两位道学先生。除了闻名人物之外,《笑林广记》的一些笑话平时也借用一些传统的经典,要么是名句,要么是善于引经据典的人物,他们把字字都背对,但是他们的解读跟被广泛接受的解读有很大的不同。此种人物在经典上去寻找自己的看法的一个权威理据。上述的“拟人化”也有助于驱除读者对闻名人物或经典的诚惶诚恐的态度。

最后,此种笑话也会包括一些有趣的雪球效应,我们再分析一个笑话:

一乡官游寺,问和尚:“吃荤否?”曰:“不甚吃,但逢饮酒时,略用些。” 曰:“然则汝又饮酒乎?” 曰:“不甚吃,但逢家岳妻舅来,略陪些。”乡官怒曰:“汝又有妻,全不像出家人的戒行,明日当对县官说,追你度牒。”僧曰:“不劳费心,三年前贼情事发,早已追去了”。(“僧道部”的 “追度牒 ”)

因为其从容的态度,我们先把和尚当做嘲笑者,把乡官当做被嘲笑的人。跟以上所讲的理由可见一些出入:应得指责是和尚的行为,但是他自己坦率地讲出他破过的戒,至少可说他没有撒谎。此乡官非常愤慨地提问题,一步一步地见证雪球的增大。看起来,他宁愿和尚撒谎也不要坦白地列出所犯过的罪。从这个方面来讲,“面子”和“保密”的概念被嘲笑,其缺陷被暴露出来,所以作为甲的和尚仍然跟读者一起在笑,将县官排斥在圈子外。

本文并不敢说我们所分析的笑全是中国文学上的笑,更何况我们不敢说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当中只能遇到这些笑的种类。如果我们确认,除了自己的文化之外,每个人对笑的态度取决于他(或她)的个人经历,那就《笑林广记》之所以主要包含不在场的笑和一方的笑也许跟其编者的身份和个人经历有关系。很遗憾的是,除了《笑林广记》之外,我们对游戏主人的生平并不了解,唯一能看的是其书的序言。游戏主人写到:“袭曼倩之诙谐,学庄周之隐语,清言倾四座,非徒貌晋人之风味,实深有激乎其中,而聊借玩世”。引人注目的是庄周的名字,所以我们可以推荐此书的编者由道家思想汲取了几分灵感。我们所分析过的笑话虽然好笑,但是其含有的笑声没有攻击性,不强迫读者笑破肚子,可以说笑话迈出了第一步之后,读者应该迈第二步,走近它。所分析的笑话的价值也许在于其笑和平静之间的关系。正如冯梦龙编著《笑府》的灵感是由一名布袋和尚汲取来的,我推测《笑林广记》的灵感是由道家思想汲取来的;老子强调“空”或“无”的重要性说:“三十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由此庄周为了强调“虚”的重要性说:“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两者都注重“有”和“无”的平衡的重要性,而倾向于“无”。难道《笑林广记》里的笑话,在无害性的表面下也如此深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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