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
要是我没有听错的话,那个声音肯定是茹花的。
对,是的,是茹花在外面喊:田士心回来啦。
果然,我看见田士心从门外面走进了我家的小院。
这是个方形的院落,院子有一棵老梨树,每到秋天,上面都会挂满梨。随手摘一个,咬一口,甜蜜如冰糖的汁液就会一直浸到人心底最深处。这棵树是我的骄傲呢。我常常在作文里写到它,班里那些住在高大楼房中的同学有几个人家里拥有这种高大且结果子的树呢。包括茹花、士心,都很羡慕我呢。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向他的。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他吗?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温文尔雅,鼻梁上架着一副褐色边的眼镜,皮肤白皙,脸上挂着浅浅而温暖的笑容。脖子上围着一个雪白的毛线织的围巾。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样子。
我说,天都要转暖了,你看,我家的这棵梨树都快要开花了呢。
是啊。他仰起头,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下来。我喜欢看他一脸纯净的样子,还有,他对着我笑时,我觉得整个天空都是晴朗的。
他看树的样子让我想起,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看着院子那棵挂满梨的树,他的眼中满是惊喜,他说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梨树,看一棵挂满累累硕果的梨树。他说话就是这样,总是文绉绉的,我好喜欢。
宛碧。他的目光从梨树上收回来,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
嗯。我答应着,不好意思看他,却又忍不住去看。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你知道吗?我始终都是爱你的。
他的话宛如一道烈焰,瞬间击中了我冰封多年的内心,一霎那,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无数对他的怨尤瞬间全部都烟消云散了。我真的等到云开日出了?
他轻轻揽住我的肩膀,又说,我爱你。
心底有暖流缓缓流过,我伏在他的肩头。此刻我不再哭泣,我该甜美地笑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茹花。
茹花一改往日的细弱,愤怒地喊着:宛碧,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太卑鄙了,士心爱的是我。
我明白她的愤怒,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着急,我心爱的人正拥着我,这个场景是我盼了多少年才盼来的呢?至于茹花,愿意愤怒便愤怒去罢。她当年伤害我的时候,又何尝顾及过我的心痛?
我不会忘记那一年,我被她伤害的事情。本来我们三个,茹花、士心、我,一直是最好的朋友,至少在上大学前都是,我和茹花都很喜欢士心,我们彼此都知道。我和士心同桌几年,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他,他有多么在意我。
那一年高考结束,我去茹花家,说好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公园。是茹花的哥哥开的门,茹花的哥哥告诉我,士心一大早来找他妹妹,两个人一起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至今我都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痛。士心明明说过,我和他是知己。难道这样的话也对茹花说过。
之后不久,士心同茹花一起来我家找我,在我家的梨树下一起喝茶、聊天,听音乐。可是我看着士心,心里却下起了雨,我多么想单独和他在一起说说话,哪怕一小会儿。可是每次都有茹花在场。茹花很活泼,一说话,眉间、眼睛里都溢满了笑容,而且始终都是看着士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自卑,那么安静,三个人一起的时候,总是他们在交谈,茹花时而还会发出“嘎嘎嘎”响亮的笑声,笑得实在欢快的时候会伸出手娇嗔地打士心一下。她那个样子简直太轻佻了,我在心底是蔑视她的。可是士心好像并不以为意,茹花轻轻打他的时候,他还会夸张地“啊啊”叫。
士心去了外省的大学,而我和茹花进了本省的大学。没事的时候,茹花都会来找我,说士心又给她来信了。这让我非常嫉妒,实际上,我也收到了士心的信,我敢肯定,士心写给我的信比给她的多。因为每次,士心给我的信总是厚厚的几页。那个时候,读士心的信是我课余时间最幸福的时光。真的,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爱士心。因为爱士心,我对身边许多想追我的男生都视而不见。士心已经住到了我的心里。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
士心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迷你打印机,说,这是给你的。
看着我疑惑的目光。他补充说:这是个多功能机子,你看,只需要连一下网线就可以,你看,可以立刻打出照片来,每天下午四点,我会等着你。
我才想起,这个时候的士心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穷学生了。现在,他是一个著名的科研工作者,他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公司,没事的时候,总是出国。
那么,我是不是要和你一起去上海呢?
不用,你看,这个!他指着那个可以出相片的机子说:我每天下午四点都会等着和你在这里见面,我就是要你知道,我爱你。
听到他的话,我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了。除了自己“砰砰”的心跳,我还听见了一种细微的、欢乐的声音,那是花开的声音。是的。我仔细侧耳细听,真的是花开的声音。
身边婀娜的梨树上,竟然开满了无数妖娆、美丽的花儿,一朵一朵,花儿们紧张地Ⅱ乎吸着,细声地尖叫着。满眼满眼都是雪白雪白的,白得晃人眼睛。在太阳光下,有芬芳的花瓣一片一片落下来。
哦,不对,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对士心说。
怎么了?士心很奇怪地问我。
你爱我,可是,你那个叫睿儿的妻子呢?我问士心。
不要管她,我遇到她本身就是个错误,这么多年,我本来应该早点来找你的,原谅我好吗?士心拉着我的手说。
曾经,士心占满了我的心田,那个时候的我,甚至无法想象,在未来的所有岁月,如果没有士心,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天空将是一片灰暗,世界将不再可爱。是的,一切一切对我都将没有意义。
当时的我的确就是那样想的。我以为,自己终究会和士心在一起,哪怕只是书信往来呢。可是后来,我们竟然失去了联系,我们根本就不是彼此的必需品。因为我们身处不同的环境,命运分别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世界,我的世界没有他,阳光照样灿烂,他的世界没有我,鲜花照样芬芳。原来,年少的许诺,不过是一场七彩的梦而已。
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和士心散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距离小区很远的一座山。那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士心和我并肩走着,我们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连手也没有拉一拉呢?士心满眼忧伤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他的眼神里满是喜欢。脚下的山路是非常陡峭的,可即使这样,两个年轻人还是很矜持地保持着距离,原本,他们该有一场浪漫的爱情故事啊。风儿很轻,我和士心坐在山坡上,看山脚下油菜花儿开得一片绚烂。我知道,那儿,蜜蜂在奔忙,蝴蝶在飞舞。直到告别,士心也没有说什么,而我一直在期待他说。后来,想起这些,我总是埋怨自己,为什么啊,为什么我总是要等他说呢,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为什么没有说呢,为什么呢?之后,命运再也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我也最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的机会真的只有一次。
多少次,我在黑暗的长夜中默默念着士心的名字,我多希望见到他,对他的思念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的身影,成了我记忆中最美丽的那帧风景。
我们最终失去了联系。好吧,士心,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把你深深地、深深地藏起来吧。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当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的时候,我的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士心。原来是茹花不知道在网上怎么联系上了他,于是他问起了我。
哦,原来,失散后,我们还能惦念着彼此。可是太远了,实在太远了。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
还记得,那年去上海,去之前,我在火车上无数次想象和他见面的情景,要知道,我们整整有十几年没有见了啊。无边的黑夜在火车的外面奔跑。而我,便在火车的“咔塔咔塔”声中失眠。
我想,我再不要那么矜持,我要敞开心扉,我要拥抱他,甚至,我愿意主动地和他发生一场暖昧。我要告诉他,我这么多年的思念已经堆成了一座山,化成了一片海。我要把这些全部告诉他,一点也不保留。
但在上海的几天里,我始终都鼓不起勇气去拨他的电话。许多次,我都点开了他的联系方式,可是手机上那个绿色的键我始终都无法按下去,我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拨通了我说什么呢?拨通了他回来见我吗?拨通了我是否可以开启一场桃色的约会?我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他。在夜色微澜的外滩,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千次万次默念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但直到离开上海,我也没有去见他。
我想,他应该早都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再打电话,距离那次出差已经是几年后了,然后,便又是几年后他带他的妻儿来。
却原来,我们早都成了陌生人。我不过是在心中编织了一个五彩的梦而已。曾经告别时,士心说:今后无论何时何地想见,只相视一笑,便知你我永远是彼此的知音。这样的话,依然如彩霞在我的心中飘荡,可是,眼前又分明告诉我,那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一句随便话语而已。我却当真,多少年来一直守着他说过的话,岂知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是变化着的。
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在举杯间,心底有丝丝的细雨飘过,不知此时在同学中间谈笑的他,是否还记得那些说过的话?更不知此时的他,会不会有着和我一样百感交集的感受?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想也许自己会更加勇敢,也许当年,我就会去舍弃眼前的所有无所顾忌地去找他,而不是傻傻地矜持,傻傻地等待,傻傻地和他失去最后的联系。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么眼前,坐在他身边的就应该是我,我又何必有今日这般失落的心地。
哪里想到,如今,士心又回来了。竟然是为着我。
我靠在他的肩上不能自持,我的泪水不断地决堤,轻风袭来,于梨花纷飞间,我的梦稳稳着陆,我终于修成了正果。
用心花怒放形容我的心情似乎程度不够激烈。不够,完全不够。我的爱人,就站在我的身旁,无与伦比的幸福,快要融化了我。
士心拥着我,往院外走去,外面的世界,已经是葱茏苍翠一片,春天来了。目光所及之处,无不见鲜花烂漫。一片花海中,清凉惬意的音乐渗进人的心底,陶醉甜蜜中,脚下忽然轻飘飘起来。
我和我的爱人——士心竟然一起翩然飞了起来,幸福铺天盖地,不可言说。
此时,茹花在地面上仰望着我们,捶胸顿足,还有睿儿,睿儿竟然在以放飞气球的方式祝福我们。我忍不住大喊起来:士心,士心,我要你娶我
“醒醒,宛碧,醒醒!”丈夫摇着正在含糊不清说梦话的我。
我坐起身。我还没有完全从那个梦境中出来。
士心?
哈哈。我自嘲地笑笑。我怎么会梦到他呢?都多少年了?我们都身处不同的世界,尽管在分别二十年后见了一次,可是到底我们都陌生了,虽然我们曾经是同桌,虽然我们曾经说过,永远要联系。
上次联系他是什么时候,一年前,还是一年半以前?重要吗?不,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梦,这个梦很有意思,在梦里,竟然已经春暖花开了。
而窗外,此时正是隆冬,外面北风“呼呼”地刮了一夜,而等一会儿我要起床,洗漱,然后做饭,吃完饭送女儿去上学,最后自己上班。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这和士心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