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海涛出了屋子。潮湿闷热的气息像床破旧的棉胎,立即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气息还从鼻孔冲进去,馊抹布一样纠缠肺腑,令人烦躁不安。他扭过脖子,往天上斜了一眼。低矮狂放的黑云,跟一锅粘稠的粥一样,毫无章法地翻滚,一会儿狂草,一会儿太极。海涛闷声闷气白语:“骤雨来敲门了。”
海涛打算把屋子前面的涵洞清理一下,掏一掏,利水。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一场暴雨。真兑现了,算是人夏第一场。
他记得上次清理涵洞是在一年前。那天心情特别好,他接到一家有名的杂志编辑的电话,对方称他那耗费两年心力构筑的长篇通过终审,将于年底刊出。这电话带给他的兴奋,使他再难气定神闲,继续坐在电脑前面把手头的小说写下去。那是他的第一个长篇。在这部小说里,他大胆使用具有试验意义的表现手段,自己满意,把自己换成读者来读,也还满意。他唯一的担心是,这具有创新意义的手段,不一定被编辑接受。因此他就拣最牛的杂志投。这样,要是通不过,失落会少点,毕竟人家牛。没成想,一投竟中了。为打发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调整调整心态,不让自己高兴得太过火,他得找点写作以外的事情来做,就掏了涵洞。
今天,海涛的心情恰好跟上次相反。
海涛属文化部门的聘用人员,专事写作,报酬为基本工资加奖金。基本工资全国通用,奖金具有地方特色,数额靠见报见刊作品的等级和数量确定,真正体现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分配原则。
海涛原先是自由职业者,凭一年比一年更汹涌澎湃的发表量,被该部门收编。还是省作协会员,就是将就着可以被称为“作家”的那种。海涛对这称呼不当回事情。这词儿要搁三十年前,差不多等于唐朝皇帝赐给李太白金匾。可惜他晚生几十年。现在,这词儿往后退半步,叫作孽,向前滑半步,是作践。大家似乎也懂他心理,不喊他“海作家”,而呼“海编导”。
海编导最近半年相当迷惘,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半年多时间,一篇作品也拿不出来。像今天,在屋里关了半天,香茶喝了好几杯,臭屁打了一大堆,一个字憋不不出来。单位头儿也察觉到这点,在最近几次月末例会上大谈签约合同。压在舌头底下的唾沫星子,连二年级小学生都听得明白:千万不要爽约,要不然到年底,大家都下不了台。
拿不出作品,照合同规定,第一年发基本工资,第二年折半,第三年解聘。这还不是他最焦虑的,他最焦虑的,是自己一向写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说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呢?
焦虑不是好事情,越焦虑越写不出来。这他知道。他必须战胜焦虑,必须用一件铭心刻骨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云在天上像一锅水掺少了的粥,越来越稠,翻滚得越发厉害。让他想起去年同样情景下的兴奋。这是具有强烈反差的对比。他想,俺今天再来把泄洪涵洞疏通一下,说不定一疏通,思路也能跟涵洞那样通畅起来。带着美妙的期望,海涛去取工具。
妻子是个品牌服装专卖店老板,花钱顾了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把店,没事不到店里去,尤其是上午,整一个全职太太。身怀六甲,仍不失贤妻良母本色,正淘米洗菜。见海涛手握长柄花铲,走到屋子前面的涵洞前,卷裤脚,挽袖子,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妻子说: “不是年年都在掏么?哪会那么快就堵上呢?最近几天分时供水,弄出一身泥,没水替你洗。”
这是实际问题。最近一段时间供水部门管道切割,家里水龙头24小时敞开,只在凌晨两三点钟淌出几盆来洗菜煮饭。几天来换下的衣服,都还堆在洗衣机上呢,要是把这身行头也弄脏,只怕找不出衣服来换了。
海涛扔下工具,出了门,从小区景观道上走出去。一路无心看景,没目标,也不辨路,走到前面已经没有路,不能再往前走了,发现自己竟然闷头闷脑走到上班的地方。
周末的文化大楼静悄悄的。海涛上了他位于15层的创作室,坐在办公桌前,想读点什么,拿起报纸,见黑压压的字就提不起劲来,一二三版是不用他关心的事情,第四版几乎是广告。傻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写不出一个字来。他气鼓鼓地想,俺要是书法家就好了,那么多面孔和内容都差不多的报纸,够咱在上面舒展一阵筋骨的!
为啥写不出来呢?海涛纳闷,以前的创作激情都跑哪里耍去了呢?未必老子江郎才尽了?
海涛设想,要是自己能跳出来骂自己一顿,骂完就能心智开窍,下笔成文,他绝不心慈手软,哪怕运气不济,给人撞上,从此贴上神经病标签。
“冤有头,债有主,俺这毛病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有个开始的。”海涛心头挽起个大疙瘩。
家庭原因当然不是,老婆贤惠得跟妈似的;朋友也正常,隔三岔五找个由头聚会一下,交流交流各自耳闻目睹的奇闻怪事,顺便诅咒一下股市行情;编辑那头也找不到茬儿,该寄的样书都寄了,该发的稿费也发了。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海涛社会关系不复杂,就那么几方面。以前读书的时候,遇到不太拿手的选择题,他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排除法。面对一堆可能,一个一个地去否定。被否定掉的就不用管了,实在否定不掉的,那是答案。也奇怪,别人敲破脑袋做了还不一定正确的题,他靠排除,反倒常常是正确答案。
横竖写不出来,干脆别装模作样,捏拿一副“思想者”的情状惹自己不开心。他决心今天先找到问题根源,非找到不可。顺着心气儿,他很快像人定的老僧,把最近经历的一些事情一一过了个遍——所有的可能,都像老僧手头的念珠,被他一一扒拉过去。
吧嗒,吧嗒,他在脑子里扒拉着念珠。
吧嗒,吧嗒,他继续在脑子里扒拉着念珠。
吧嗒,吧……突然,念珠扒拉不动了。
他把那个念珠反复揉捏一阵,最终确信,问题就出在这颗上。
那颗念珠是一次宴会。是一次欢迎宴会。是一次欢迎头儿的宴会。
晚宴前几天,听说新来的头儿是个三十郎当的女人,一帮“骚人”很是激动了一把,尤其是爷们儿。古人把文人称作骚人是有道理的,像这群小爷,平时干起活儿来有板有眼,都是各个艺术门类领军人物,有绝活,有位置,嘴巴却一点底线都没有。文化部门向来是个艺术家扎堆的地方。这帮家伙不扎堆还好,一扎堆,话题从来就不是艺术——也不能是艺术,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看法,要真谈艺术,吵成一锅烂粥算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一不留神,搞不好就会打起来,倘若哪天冷不丁出个把人命案件,用不着警察费心,闭起眼睛用脚趾头揣摩一下都知道,是见面谈艺术的结果。
这群人都是人尖尖,都晓得见面谈艺术的严重后果,因此把见面不谈艺术,上升到坚持党性原则、深人贯彻构建和谐社会发展观的高度。
可日常交流总得有呀,也就是正常日子还得过。要过,就得找到大家都感兴趣、又不至于引起争端的话题。经过一些人勤奋的实践、认真的总结,终于在古人创造的“骚人”桂冠上达成了共识,经过再实践和再总结,最终形成统一意见,那就是,在某些方面,嘴巴绝对不要底线。
这底线限于嘴巴上,且只跟男人女人有关。不管对哪个、个体,这世界只有两类人,一类可以性交,另一类不可以。这是两类想绕都绕不开的构成。在这两类人身上,共同话题到处都是,张口就来。
比如画家张,见了漂亮女人,眼睛就木了——本来可能并不是真的木,可那眼神,表现得比真的木要木好几分——目光飞镖一样射到人家身上,嘴巴无条件配合飞镖:哇,好靓!形成非条件反射式的本能。甚至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为此,在大街上,因眼光跟步调不统一,出了好几次恶意碰撞电线杆的事故。回单位,别人没在意,自己先倒摸着额头上的包调侃:不是我眼睛学坏太快,是世界美得让人太无奈!
在爷们儿的影响下,单位的女艺术家也没一盏省油的灯。
为这顿晚宴,一帮骚人精心准备了若干关于两类人的有趣话题。单单段子,就可以装好几麻袋。在他们看来,段子是生活的调味剂,文人说段子,把荤段子说出文气,那是智慧表现。没那点智慧,还有什么资格谈什么创造创新?只配替领导写报告。
晚宴刚刚开始,画家张小试身手,来了第一个。他说,一病人躺在床上唱歌,唱完一首拉一下耳垂,耳垂跟橡皮筋一样,被拉到足够长,然后放手,啪一声缩回去打到脸上。医生知道这家伙有神经病,但还是想搞清楚他为什么唱一首歌要拉一下耳垂。医生问:你这是干啥?病人说:神经病,这都不知道?这叫切换,唱完刀郎,切到小沈阳!
头儿听了,只是轻轻地笑笑。
头儿身材窈窕,线条曲张有致,国际时尚流线型,一袭微紫含青的旗袍,让她显得古典而精致,短发柔顺妥帖,衬托突出她秀美白皙的脸庞,端庄,不失修养。香水浓淡适宜,让人感觉清新舒爽。整台宴会上,她如果不那么矜持,能随和一点,一定会收获成打成打诸如“精致” “高贵”“器宇不凡”之类率性、不乏真诚的誉词。
头儿的笑是有征服性和侵略性的,她的笑鼓励了大家。舞蹈团的花儿拿画家张说事儿:张花脸读高中的时候对我们寝室一女同学特感冒,恼于找不到搭讪的由头,一天他见那女生走在前面,灵机一动,从书包里摸出一个东西,递上前说:“哎,同学,这是你掉的吧?”
大家不笑。花儿说:“那女生扭头一看,当场笑崩了。”
“那是啥呀?”有人问。
“他头晚上换下来没洗的臭袜子!”
大家哄笑。有人说可靠不可靠啊?花儿说:“这年头造谣跟真的似的,真的反倒像造谣。”画家张很配合,说:“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大家又笑。
头儿也笑了笑。她的笑再次征服和侵略了大家。画家张对花儿一时没招,海涛拿花儿说事儿。海涛算以文字为营生的文人,所以他的段子一般比别人更俗气几分,文从赋说起,诗从放屁来,要不然,大家不理他的茬儿,还说他酸。他说:我这可是花边消息,说说而已,不足为信。大概也就半年前,花儿老公要出差半年,花儿收拾行李完毕,深情地交给老公一包杜蕾斯说道:在外面实在忍不住的话记住一定戴这个,老公听罢激动地对花儿说:还是用她们的吧,这要十几块钱一个呢——跑那么远挣那么点儿钱不容易!
大家都笑了,笑得像一群训练有素的鸭子在唱歌。这回头儿没笑。
花儿从来都是兵来将当、水来土掩、摆哪碗吃哪碗的角儿。她说,海编导,上次去山西,在公交车上掏钱的时候,是谁故意把宾馆免费提供的杜蕾斯掉在地板上,自己正得意又布施了一回安全工具呢,只听后面一个妹妹操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说:大锅,额二哥的工作服掉了!
大家又笑了。画家张笑得像头叫驴。头儿依然没笑。这是个现成的段子,花儿稍微改编了一下,给海涛感觉她先就输了海涛半招,海涛正准备“追穷寇”,头儿站起来说: “你们继续,我有事先走了。”大家立即感觉不对味儿,一时没醒悟过来。头儿在大家迷惑的眼神下,嫋嫋娜娜走出餐厅。花儿责无旁贷去送头儿。送她下楼回来的花儿泪光点点,她说头儿刚才批评她了,说女同志要稳重点,别跟爷们儿搅一起胡闹。
“我们胡闹?”一帮艺术家吃惊得嘴巴张开,半天闭不回去。其实,这群人对生活的感受是最敏感的,也就说,经常会在常人那里不起眼的事情上吃惊、思考。但像今天这样步调一致地在同一事情上表现出诧异,还是头一次。大家认为,要依头儿的标准,打这个文化部门组建以来,就没见哪个是好人!
大家很快搞明白头儿的“背景”:老公长期在国外搞科研,一年难得会上一次,家庭生活没一点指望,天黑以后的时间,基本上只能拿来睡觉。从那时候开始,头儿就一门心思从政,近年来仕途顺畅,两年一个台阶,从镇到县级机关,从一般部门到政府组成部门,再从县到市,三蹦两蹦就成了海涛他们的头儿。
“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如狼似虎才正常,占了近水楼台的有利位置——毕竟夹在一大帮‘骚人中间!”这是画家张的声音。
“光晓得琢磨美事,你当人家跟你一样眼睛只晓得盯女人和画板?大小人家是个领导。”海涛说。
“领导就不是人啦?”花儿套某女人的口气说:“做人难,做留守女人更难,如果留守女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那就难上加难!”
“夹在一群蠢蠢欲动的‘骚人中间尤其艰难!”有人嫌花儿总结得不够深刻,补充说。说完,自己带头坏笑起来。
“她那老公也叫老公?我看顶多算个临时工。”
“一帮遭受重创还没正没经的家伙!”
“大家莫吵好不好?算她更年期提前还不行?荷尔蒙枯竭。别理那么多,喝酒!”
喝酒?谁还有兴致!
从此单位聚会再也没有男人女人的故事,更没有段子,这“双无”的聚会像满桌的菜都没放盐。
没有乐趣的生活是会让人麻木的。麻木对海涛而言,就等于失去了生活的趣味和情趣,没有生活趣味和情趣的直接结果,就是激不起创作的灵感、创作的激情。症结就在这里。
“症结就在这里!”海涛肯定,除了这,不会再有别的了。
找到了症结的海涛,并没有像革命浪漫主义作家编造的那样,树立起攻克一切困难的信心,充满胜利的喜悦。相反,他更多了一层忧虑:老子可还得继续受她领导呢!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长着呢!”海涛瘫到椅子上,跟岳武穆一样,仰天长啸。
海涛设想了若干抽身而退的可能。可一落到具体问题上,他不得不慎重考虑。那份铁杆庄稼,还真不能像革命浪漫主义作家编造的情节那样,说不要就不要,老婆的肚子凸鼓在那儿,添丁进口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若单靠老婆的服装店,不是不可以,只是怕哪天行情不好,一家三口喝风屙屁。
海涛就这样不着边际地漫思。偶尔为证明白己还是活物,站起来走几步。这不,此时,他从书桌边走到窗前,目光穿过窗户,落到大院里。院子阴沉,甚至有些昏暗。暴雨之前的风,在院子里的树上肆虐。树叶像刚洗过的头发,被风吹得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院子里熟悉的景象,在风中显出另一番模样,动荡,癫狂,方寸大乱。
一辆瓦蓝色轿车滑进大院,泊到车位上,走出一个高挑的女人,向大楼走来,娉娉婷婷的,韵味非凡。
海涛眼力还好,可楼太高了,只能看个大概,但从轿车的颜色和走路的姿势推断,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方正严肃的头儿。
就这时,身后传来推门声,接着传来一串甜美的声音:“海编导,什么好看的东东让你元神出窍啦?”
“想你呗!”海涛不用转身,听声音就知道是花儿。花儿进海涛办公室从来不敲门。 “敲敲门好不好?这不是你家卧室。”关于敲门的事,海涛警告花儿好多次,可花儿就是花儿,她说: “我负责敲门的那个指头还没长出来。”海涛只好随她去,毕竟见到花儿从来都是件高兴的事情。
海涛转过身来,脸上绽放出毫无准备的快乐。
海涛一遇上花儿就乐,随便什么时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最乐。
海涛向来就比较受女孩子欢迎。见了女孩子,要是人家心情好,他就夸人家漂亮;要是人家心情不好,他就夸人家衣服漂亮;要是人家心情不好衣服也不漂亮,他就夸人家老公好;要是什么都没有,他就夸人家工作出色
花儿年纪跟海涛年纪差不多,三十出头,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特别有趣。遇上她千万要跟她开玩笑,否则就太对不起生活了,更对不起生活里活生生的花儿。你要是对她说“我想你”,她肯定会说:“哪里想,大头?还是小头?”单位组织舞会,你要是“不小心”撞了她的波儿,她会“很不小心”掐你臀部。走路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有人劝她含蓄点,她说:“什么叫含蓄?嘴巴上之乎者也,肚子里男盗女娟,这就叫含蓄?”疯是疯了点,可从没听说她跟谁有需要遮掩的故事。
海涛心想,你家伙今天上我这里来,来得不是时候,你不知道涛哥我心里有多烦,多想做件大事,做件大坏事!
这不,花儿果然说:“哪里想,上面那头?还是下面那头?”
“都想!”海涛把手按在嘴唇上说,“这里最想。”
海涛想来真格的。海涛以前没想要对花儿动真格,也没对除老婆之外的其他女人动过,从前都是在创作的时候,顺带虚构一下。海涛今天横竖想做件坏事。此时海涛的感觉非常糟糕,非常坏,文人写不出文章跟女人生不出孩子差不多,要有什么事情来逼他一逼,急他一急,一逼,一急,多半能找到新感觉,搞出新花样,有新花样,就有新体验,有了新体验,后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海涛把嘴唇嘟得如同八戒再世,向花儿靠过去。
办公室立即响起花儿银铃般的笑声。花儿两个温柔的手指头落到海涛嘴唇上,瞬间发力。海涛立即感到上下嘴唇火辣辣地痛,两个指甲印儿烙到海涛嘴唇上。花儿孙二娘般问海涛:“海涛,你是开玩笑还是动真格?”
“如假包换!”海涛忍着痛,继续捏拿他的架势。
花儿就不笑了,开门溜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玩笑归玩笑。玩笑是什么?玩笑就是生活的减负器,不管对生活还是对工作,减负完了也就完了。动真格则另当别论!”
花儿彻底从门洞里消失的时候,又补充一句:“别看妹儿嘻嘻哈哈——不随便!”
说完彻底从门洞里消失。
海涛办公室门随之被关上。
这边一盆旺旺的木炭火,那边兜头一瓢凉水,呲一下,熄灭得令人痛心疾首。
“看来老天不帮我!”海涛自嘲道,说完像掉线的电脑,脑子里黑屏一片。
海涛好一会儿才从掉线状态缓过脉来。
乌云越来越厚,室内没有开灯,越来越暗,不开灯已经没法在里面呆。
很快,暴雨刷拉一下落下来。这雨来得迅猛而快捷,之前闪电没扯一个,雷没打一下。
海涛开了灯,在办公室又待了一个小时,就不想再呆下去了。雨没有停的迹象,家暂时回不了,花儿办公室也不能去,刚被人家收拾过。海涛准备下楼去,希望撞上熟人,唠一阵嗑,打发时间,等雨停了回家。
走到电梯门口,遇上头儿,海涛想返身回办公室,电梯门却开了。回去自然不妥,海涛跟头儿进了电梯。一丝淡雅的香味,瓜蔓般缠缠绕绕钻进海涛鼻孔。海涛不愿意跟头儿同乘电梯,那是因为海涛觉得面对美女不能赞美几句,简直是对他那双发现美的眼睛的残酷亵渎,也是对美丽资源自身的浪费;可这香味海涛还是能接受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的。海涛心头的不适,迅速被下滑的电梯感觉撵跑了。电梯从15楼
往下滑。海涛特别喜欢电梯下滑,那感觉像获得了某种满足,滑,滑,滑,顺畅舒服,滑向安全,滑向踏实的地面。
突然,电梯停了,指示灯显示刚滑过第9层。电梯中途暂停,是正常现象,但必须是在某层楼的楼口上,并且伴随电梯门的开合。
今天这电梯停下来却不见电梯门开合,一停就停了10多分钟,10多分钟过去了,也没见动静,不往上走,也不往下行,电梯门也没有打开的迹象。海涛连揿了几次工作指示键,电梯仍然不动。又过了几分钟,海涛确信,这电梯肯定坏了。
海涛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见头儿手上也拿手机,没打。海涛心想:这种时候,咱不要抢了头儿的先,也不打。过了一阵,海涛见头儿没有拨电话,就把手机收起来塞进裤里,心想头儿不打,俺打它干嘛。
电梯里的灯闪也没闪一下,毫无预兆地突然熄了。
电梯里一团漆黑。
跟一个女人单独困在电梯里尴尬,跟一个无趣的年轻女人困在电梯里更尴尬,跟一个方正严肃的无趣年轻女人关在黑灯瞎火的电梯里,更是尴尬中的尴尬。
就在海涛绞尽脑汁想找一句话来跟头儿唠嗑的时候,电梯强烈晃动了两三下,海涛站立不稳,差点摔倒。电梯停止晃动,重新立稳,海涛感觉有人撞到自己怀里。撞进怀里的当然只能是头儿。两人都僵在那儿。海涛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安放一双手,是搂上还是推开?倒是头儿活泛得快,头儿的手开始行动起来,头儿的手很烫,湿漉漉的,头儿的手绕到他身上,他不由自主地听从头儿的招唤,甚至很快占据主动权,跟着头儿疯狂起来。头儿着一步裙,被海涛喇叭一样翻上去,卷到腰眼上面……海涛像在大海行船,即使在没有星光的晚上,海涛照样扬帆起航,开初惊涛骇浪,迎着风浪劈波斩浪,很快进入回流,海涛顺流而下,进了桃花源,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头儿的身材好,活儿也干得不赖。头儿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可头儿的身子、手、嘴唇,都在用无声的语言激励海涛,让海涛感觉,无声的狂风在吼叫,悄无声息的雷声在轰响,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勇敢的海涛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发出胜利的预言家的叫喊:让暴风雨,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电梯狭小的空间迸发出两串欢愉的吼叫,那样单调,却又那样丰富;是那样轻,又是那样撼人心魄……至少海涛,忘记了这是在电梯里。他们像情人,更像相携多年的夫妻,默契地配合,相互关照着对方。
结束的时候,他们像患难与共的情侣,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海涛感到腿有些软,得倚靠着头儿才能站稳当。
海涛摸索着,从头儿的坤包里摸出底裤,像对待撒娇的老婆那样,给头儿穿上,然后把裙子翻下来。头儿的胸口解了罩罩有点平。在给头儿扣罩罩的时候,海涛的疯劲上来了,他先给头儿扣上罩罩的扣,然后把手伸到头儿的腋下,“赶”了一些肌肉到罩罩里面,两边都“赶”好了,海涛伸出食指,插到头儿的胸脯中间,感觉深了点,海涛满意地替头儿把衣服扣好。
黑暗中,一切都在摸索中进行,陌生,却又轻车熟路。
头儿没有说话。头儿始终没有说话。仅在海涛“赶”腋下的肉进罩罩的时候,吃吃吃地轻笑了几声。
海涛把头儿拥在怀里。
灯亮了,是在他们拥抱了十分钟以后。他们很快分开。又过了两三分钟,电梯开始运行。开始预期中的下滑运动。在从9楼下到1楼的过程中,头儿像打量出土文物一样,把海涛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多遍,随着楼层降低,这种仔细越来越寡淡。海涛则感觉刚才好像在梦游。
面对海涛一脸的问号,头儿恢复平静,这平静很快过度成日常的岸然之貌。脸上的表情翻译成文字是: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头儿用开会坐主席台上公事公办的腔调问海涛: “你还好吧?”头儿并不准备让海涛回答,海涛也不准备回答。头儿开始整理头发,对海涛刚刚整理过的衣服进行了一番精加工。头儿还替海涛整理了一下,有点温柔,也有点做作。出电梯的时候,头儿彻底恢复了往昔的尊容,甚至没有跟海涛说再见,右肩上挂着她的坤包,娉娉婷婷,走了出去,走向她瓦蓝色的座驾。
大楼外面,雨还在有一颗没一颗地落。夏天的雷阵雨就这样,来得猛,去得疾。地面积满水,风已经停止了,院子里的树们惊魂不定地立在那儿。海涛望着天上飞落的雨星,看着惊魂不定的树,有点吃不准自己:刚才那女的到底是谁?可能是头儿吗?应该不是头儿吧!从逻辑上来分析,是花儿更加合理,可分明是头儿!刚才好像似乎还拿纸替她擦过,现在手上、嘴唇上都还残留着头儿的味道。
海涛想,也许每个女人都是有味道的,只是以前没有在意过罢了,更没有类似体验,弄得他意识错乱,一时无法相信这令人恍惚的真实。
这时候的海涛,脑子乱得跟遭到打砸抢的杂货铺那样,花儿和头儿的形象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叠在一起分不开,好不容易分开了,又叠到一起。就在他准备试着把这两个形象杂交一下的时候,海涛的手机响了,里面传出老婆的求援:“雨住了,赶快回来,掏一下涵洞,水都堵到屋里来了!”
海涛像从梦中惊醒。他猛然记起,刚才出门的时候,本来是准备掏涵洞的。他说: “刚才要掏你不掏,”正想接着说“要是掏了哪能堵得这么厉害”,一束看不见的蓝光突然将他击中,一股强烈的写作冲动像激光枪那样啪一下将他打中。 “狗日的!”海涛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连自己都搞不清这句话是在骂别人,还是骂自己。骂完,感觉这个短语的主语应该是自己,将自己同狗划等号毕竟划不来,于是,重新在心头骂了一句,把主语换“俺”,就两个字,“的”被他嚼烂吞肚里去了。骂完,海涛在心头彻底地把头儿跟花儿区分开来。心 想,莫非人人都有两面性?他对着电话说:“反正雨停了,暂时堵不到哪里去,等会写完文章,我再回来清理。”说完,进了电梯。
上了15楼,海涛进了办公室,开了电脑,思忖了一下——这是他写作时一贯的神态——他用那天的天气做文章的开头:天上黑云翻滚,眼瞅骤雨将至……多年以后,海涛在总结自己的时候,惊讶发现,他经常从天气切人作品,天气变化无常,真他妈令人捉摸不透啊。
没过多久,在头儿的动议下,局里增设了个创作研究室,海涛被任命为创作研究室主任。海涛出去都不敢对人说,因为被海涛“主任”的创作研究室,只有海涛一个人,整一个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对内就不一样了,在画家张、花儿之流曾经的“难友”面前,海涛经常故意先端一副主任的嘴脸出来,以示今非昔比,大小也算个领导。可一张嘴说话,还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嘴巴没个底线。画家张经常对海涛说,随便拉条猪出来,都比你更他妈像主任。
海涛觉得先端一阵再与民同乐的姿态有趣,继续沉迷在烧包状态中。有一天,海涛对不敲门就进他办公室的花儿说:“以后注意下自己的形象好不好?进来之前敲下门!”花儿扭着活泛的腰肢,浅笑了一下,跟在舞台上走台一样,嘴巴一撇: “不就门上多块牌牌么?十块钱随便哪里都可以买一个。赶不上一盒杜蕾斯值钱!”
海涛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花儿,我发现你不仅月经不调,还荷尔蒙分泌失调,旺,太旺了!你二哥的工作服是不是都随身带着的?赶快省省,过犹不及噢。”
“啥时候改行的呢?”花儿摇着头,脸上表情是海涛痛心疾首的N次方,“以前我只晓得你懂妇科……”
海涛爆笑:“现在改行成啥呢?”
“妇科专家!”
海涛笑得直咳嗽,主任嘴脸彻底坍塌。乐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绷。
花儿突然严肃地说:“笑什么笑?正好我有个事情问你——老早就要问的,见面就忘记了——前一阵落暴雨那天——好像是个周末——你跟头儿一齐下楼……”
“下楼怎么了?”海涛脸上的笑好似烂漫葳蕤的春野,突然撞上零下五十度的寒潮,僵得轻轻敲一下,就能叮叮当当破碎一地,“谁也没规定我不可以跟某些人一齐下楼?”
花儿再次露出台柱子的范儿,扭着活泛的腰肢,浅笑了一下,嘴巴一撇:“问题的关键是,你们走了以后,电梯里多了好几坨纸……”几坨纸?海涛愣在那里,妈的,那天一定忘了打扫战场了,真是细节决定成败啊。那几坨祖宗现在会不会在谁手里?已经被分析了、还是即将被分析?……海涛惊出一身冷汗。再看眼前,已经不见花儿。花儿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