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梦亡妻》和苏轼《江城子》之对比

2015-11-27 03:29侯孟欢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王弗弥尔顿亡妻

□侯孟欢

(山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我国北宋时期杰出的文学家,是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和集大成者。他博学多才,天资极高,擅诗文,工书画,在诸多方面都很有造诣,建树颇多。他的诗笔力纵横,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散文文风流畅,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此外,他还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词风豪放旷达,气度超然,对词的改革和创新做出了巨大贡献。苏轼一生创作颇丰,留有大量的诗词散文,主要作品集有《东坡七集》、《东坡乐府》。

与苏轼相比,约翰·弥尔顿(1608-1674)晚了将近600年,他是英国17 世纪著名的诗人、思想家和民主斗士。他才华卓绝、学识渊博,是文艺复兴后期的诗坛巨匠。与此同时,弥尔顿还是清教徒文学的代表人物,终生都在为资产阶级的民主运动而奋斗。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后,弥尔顿虽屡遭迫害,生活艰辛,但始终不渝其政治主张和革命信念,创作出鸿篇巨制《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对后世的文学和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江城子》和《梦亡妻》都通过记梦,表达对妻子的怀念,主题具有相似性。

《江城子》作于1075年,是苏轼为悼怀结发妻子王弗所作的悼亡词。苏轼19 岁时初娶16 岁的王弗。王弗兰心蕙智、乖巧圆融,婚后二人琴瑟和谐、伉俪情深。苏轼天性率真,不拘小节,待人接物难免会有疏漏,而王弗凭着女性特有的敏锐细心,对苏轼常能指点一二,堪称苏轼的贤内助。可惜天妒红颜,11年后王弗遗憾离世,带给苏轼巨大的精神打击。虽然已经时隔十年,然而深情难忘,苏轼梦见亡妻,作了这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词。

《江城子》上阕主要表达了对王弗的思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尽管时光流逝、岁月变迁,心中的深情并没有随之减少。用不着刻意去思量,因为爱妻常驻心中。“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轼时任密州知州,而王弗葬于老家眉州,千里相隔,天人永绝,坟冢里的妻子多么孤寂清冷,词人自己又多么落寞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王弗去世已过十年,加之苏轼思妻过甚,仕途又坎坷,已是容颜憔悴形容枯槁,即使相见,应该也不认识了吧,当年那个雄姿英发的苏轼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外在形象的巨大变化从深层次上折射出苏轼深沉的思妻之情。下阕开始记梦。“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梦可以跨越时空的界限,打破生死的相隔。在梦中妻子当窗理云鬓花面交相映,一切都仿佛是昨日重现,妻子对镜梳妆的场景词人历经十年还难以忘怀,足以表现出词人对旧日欢娱的追忆,对爱妻刻骨铭心的思念,情真意切,让人动容。“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十年未见,再见时理应互诉衷肠互道相思,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然而真正四面相对之时,心中波澜起伏,语无伦次都不知从何说起。“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曾在王弗墓边手植三万棵青松以寄哀思,想到年年月月陪伴着亡妻的只有那清冷的孤月和漠漠的松林,词人怎会不肝肠寸断,思念怜惜之情跃然纸上。

《梦亡妻》是一首很美的悼亡诗。弥尔顿于1656年娶凯瑟琳·伍德考克为妻,凯瑟琳比他小将近二十岁,她纯洁温柔,照料他的起居,体察他的苦乐,带给弥尔顿很大的精神慰藉。然而好景不长,仅在十五个月之后,凯瑟琳就因感染产褥热与世长辞,紧随其后,他们襁褓中的女儿也不幸夭折。弥尔顿思妻过甚,有天晚上梦见了凯瑟琳。于是,他写下了这首情真意切的《梦亡妻》,抒发了自己的深深悲痛和对妻子的切切思念。

诗一开篇,诗人仿佛看到妻子又回到自己身边。在这个诗节里诗人用一个典故将亡妻比作古时的希腊美女阿尔雪斯蒂,高度赞扬了妻子如阿尔雪斯蒂一般的忠贞节操和牺牲精神。爱妻失而复得,虽然“苍白而无力”,但诗人怜爱又欣喜的心情可以想见。弥尔顿娶凯瑟琳时就已完全失明,但是对妻子温柔善良和体贴呵护的品行刻骨铭心,坚信妻子会升到天堂。这两个诗节中诗人对妻子忠贞的品格和纯洁的身心给予了充分肯定。在梦中诗人重获光明,看到了天堂里的妻子。她裹着面纱,诗人无法真切看清她的脸,但是诗人感受到了她的温柔良善。她神采奕奕、娇俏妩媚,是天堂圣女;她袅袅婷婷、飘逸轻盈,如微风拂面。一个精神和相貌都无比完美的女性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妻子带给他的精神抚慰无可取代,那种亲切感和归属感别人无法给予,在诗人看来,“再也没有别的脸比这更加叫人喜悦”,表现出对妻子强烈的依恋。但当妻子要拥抱他的时候,梦却戛然而止。所有的甜蜜转瞬即逝,又回到了无情的现实。短暂欢娱若过往云烟,片刻温存如朝露无痕。诗人措手不及,只能直面现实的残酷,正视无边的黑暗。

中国属于内陆农耕文化,加之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民族性格内敛含蓄,深沉保守。而英国属于海洋岛屿文化,由于地理环境等的原因,相对而言,英国的民族性格坦直开朗,积极乐观。不同的民族文化性格,使得两首诗的风格有很大的不同之处。

其一,两首诗具有不同的写作风格。

《江城子》含蓄质朴,深远蕴藉。《梦亡妻》瑰丽奇谲,浪漫奔放。

《江城子》选取的意象如“千里孤坟”、“鬓如霜”、“小轩窗”、“明月夜”、“短松冈”都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景物。通过这些意象,词人思妻悲己的情感得以抒发,达到了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效果。《江城子》洗尽铅华,如道家常,于朴素中见真挚,在内敛中现深沉。这些意象随处可见,看似信手拈来,却让整首词意蕴悠长,意境全出。

不同于《江城子》的朴实自然,弥尔顿用典频繁。《梦亡妻》第一个诗节中把爱妻比作阿尔雪斯蒂。阿尔雪斯蒂是古希腊神话中弗莱城明君阿德墨托斯的妻子。阿德墨托斯已经年迈体弱,阿波罗作为阿德墨托斯的保护神,预先知道他气数已尽行将就木,于是请求命运女神能免他一死,命运女神谕示只要有人替死便能逃脱死亡,然而阿德墨托斯平日里虔诚的子民甚至他年迈的父母都极力闪躲,唯有青春年少的阿尔雪斯蒂挺身而出甘愿受死。宙斯之子赫拉克拉斯知晓后异常感动,便同死神奋力搏斗,将阿尔雪斯蒂救回,送还给阿德墨托斯。第二个诗节里诗人又提到了“古法规”。基督教认为,“女子生育是不洁的,若妇人生男婴,则不洁七天,要居家三十三天,若生女婴,则不洁两周,居家六十六天”[1]。依据古法规,妻子身体已经洁净。这两个典故的使用,充分展现出妻子忠贞和纯洁的品质。弥尔顿深受浪漫主义的熏陶,意象选择丰富自由、天马行空、充满想象。

《江城子》中,妻子王弗作为词人缅怀的对象,德行怎样、容貌又如何,词人均没有做细致的勾勒和刻画。妻子是怎样梳妆的,词人也未言明。此处的留白,给了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妻子晨起梳妆,在窗户边的镜子前理云鬓、贴花黄,不时照一照簪花有没有插好,却发现丈夫在旁脉脉含情,正偷偷欣赏这人面桃花,妻子一抹红晕,满脸的娇羞模样更加惹人怜爱——少年夫妻两情相悦的情致跃然纸上。妻子临窗梳洗的场景留存于脑际,往日的闺房之趣词人更是念念不忘,足以想见对爱妻感情之笃厚。“小轩窗,正梳妆”,短短六个字,朴实无华,却引发读者无限遐思,言有尽而意无穷。

而《梦亡妻》中,诗人认为身心纯洁的妻子必已升入天堂。梦中的妻子白璧无瑕、冰清玉洁,深情款款、步履盈盈,是至善至美至纯的化身。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翱翔于广阔瑰丽的天际,带引读者领略了神秘梦幻的风景。

《江城子》和《梦亡妻》写作风格的不同不仅表现在意象选择和人物形象的描写上,还体现在对妻子形象、品性以及梦境描写的篇幅上。如下表所示: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江城子》用词极为俭省,且毫无雕琢;而《梦亡妻》梦境翔实生动,人物形象生动清晰。

总体说来,《江城子》风格简练平实、意境悠远隽永。《江城子》整首词重神韵,而不粉饰雕琢;重意境,而不渲染铺排。几笔勾勒,便能传情达意;寥寥数语,实则意蕴无穷。如果说苏词是写意画,那么弥诗便是工笔画:《梦亡妻》精工细描,浓墨重彩,用笔细腻考究,色彩瑰丽绚烂。层层铺陈,句句晕染,立体感十足;线条明晰,形象逼真,呼之欲出。

其二,两首诗具有不同的感情基调。

《江城子》一词字字血泪,凄绝哀婉。梦里梦外,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词人的肝肠寸断。天命无常,爱妻已逝。十年倏忽而过,岁月催人老,当年俊逸少年,如今已老态初现,纵使相逢亦难相认。深情厚爱恋恋难忘,梦里得以相见,却是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今夕梦寒,现实更凄凉,爱妻长眠地下,词人颠沛流离。料想漫漫年月里,妻子坟冢荒芜,只有孤月寂寂不语,松林苍苍无声。整首词从凄婉到悲怆,从悲怆再到苍凉。字字血泪,绵绵不尽;蕴藉深沉,余音不绝。斯人已逝,生死殊途,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时。词人的悲痛无法超脱,哀思无法排解,郁结于心而不能释怀。这源于中国传统的生死观——人死犹如灯灭。生与死是完全对立的,死意味着世俗生命的彻底破灭,所以人们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

相比于中国的生死观,西方文化在对待死亡的问题上更加从容乐观,更为超然旷达。如圣经所示,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因偷食禁果而犯下原罪,所以人生来就是有罪的,要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各种苦难灾祸,通过积德行善、遵守清规戒律才能赎罪。人死后,灵魂接受上帝的审判,善人留在天堂,获得永生,恶人赶入地狱,永遭诅咒。死亡则是对苦难的解脱,肉体虽然幻灭,但灵魂永在。“人类的一生将是罪孽深重的一生。生命即是原罪,原罪即是苦难。解脱之道,唯有寄托在死亡之后那个彼岸的世界。”[2]弥尔顿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基于这样的生死观,他的悼亡诗呈现出别样的风貌。虽然爱妻已经不再和自己朝夕相伴,但弥尔顿坚信妻子已升入天堂,终有一天他们会在天堂里重逢相聚。而且在梦里他们还曾有过片刻甜蜜和瞬间亲昵。诗人的黯然神伤被这梦幻的期盼和浪漫的温暖所抚慰,这样的精神后盾让诗人悲伤里有慰藉,痛苦中有希冀,无望时有憧憬。整首诗呈现出泪中带笑、悲中有望的情致。

悼亡诗是爱情诗的一个独特典型,结合了爱情和死亡两大主题。苏轼的《江城子》和弥尔顿的《梦亡妻》一中一西,一词一诗,同为悼亡诗中熠熠发光的明珠。主题虽然相似,却因中西方不同的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以及作者本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生活经历等因素使得这两篇诗作在诸多方面又不尽相同,各有千秋。这两首不同风格的文学作品各具魅力,带给读者不一样的审美享受和情感冲击。

[1]齐默尔曼.希腊罗马神话辞典[Z].张霖欣,编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

[2]陆杨.死亡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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