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摘 要】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消极能力说”和中国古代文论家刘勰所提出的“虚静说”是一对相似的诗学概念,两者分别对后世的文艺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本文着重对这两种诗学概念进行梳理和比较,探讨两者的相似之处与差异,以期加深对东西方诗学和现代美学的理解。
【关键词】济慈;消极能力;刘勰;虚静;中西诗学
文学领域中,创作方法的一般规律和审美思想的共鸣,常常会出现超时空的特点,纵使中西异域和时代远距也可产生互通和趋同的奇观。济慈“消极能力说”与刘勰“虚静说”便是一个显例。
“消极能力(Negative Ability)”是英国诗人济慈的重要诗歌创作理论之一。从字面意思来看,它是指创作主体在创作过程中所具有的一种消极的或被动的能力。这一概念出自济慈1817年写给其弟的一封书信中:“我立刻思索是哪种品质使人有所成就,特别是在文学上,像莎士比亚就大大拥有这种品质——我的答案是消极的能力,这也就是说,一个人有能力停留在不确定的神秘与疑惑的境地,而不急于去弄清事实与原委。……对于一个大诗人来说,对美的感觉压倒了其他的考虑。”虽然济慈未曾专门解释过“消极能力”这一概念,但他通过不少书信对其内涵进行过深刻的阐发。在1818年致雷诺兹的信中他写道,“我们所应做的是象花儿那样张开叶片,处于被动与接受的状态——在阿波罗的炯炯目光下耐心地发芽生长,并从每一位惠施访顾于我们的尊贵昆虫那里获取灵感。”[ 1 ] ( P93) 济慈以优美形象的比喻为我们进一步阐明,“消极能力”是一种虚而应物的态度,这种接受性的态度更有助于激发诗人灵感。此外,他的“诗人无自我观”也是对其“消极能力说”的又一补充:“说到诗人的个性,它不是自己——它没有自我——它是一切又不是一切” 。
而“虚静”是中国古代哲学与文艺理论中常见的术语。老子最早在《道德经》中说过:“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庄子提倡“心斋”、“坐忘”。随后陆机在西晋时期最先自觉地将“虚静说”运用于文学创作。他在《文赋》开篇写道:“伫中区以玄览,顾情志于曲坟”,认为作家在创作之前必须进入“虚静”状态,继而创作思维才能活跃:“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到六朝时期,刘勰从理论层面明确地将“虚静”置于艺术构思活动过程的重要位置上,他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直接提出了文学构思的“虚静”理论:“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这里的“虚”是指排除主体内心的杂念和欲求,从而达到内在空无,乃至进入无我之境;而“静”类似于陆机所指的“收视反听”,即在不受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虚静凝神所达到的想象力高度自由的最佳创作状态。
综上,济慈所提出的“消极能力”和刘勰所讲的“虚静”这两种状态十分接近,然而中西诗学中即使有一些相似的说法,“但因其所依存产生的‘模子不同”,二者也是很难互相置换的。因此,本篇论文在总结两者之间相似性的同时,也将探究两者在不同文化思维模式下的差异。
论及二者的相似之处,首先,“消极能力”和“虚静”虽然都强调诗人主观上要处于消极静止的状态,实则是包含着“动”与“静”、“消极”与“主动”的辩证统一关系。济慈的“消极能力说”虽要求诗人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中,但其最终目的是实现美的创造。因此,“停留”并不是一个静态的过程,而是一个动态的思维过程,从而才能最终达到美的创作这一目的。即诗人只有抛开一切杂念,心入澄明之境,超越世俗的功利与道德,被动地接受一切来自自然的影响,才可以在一片宁静的怡然境界中主动地跟自然对话,这种对话不是要求诗人去影响自然,而是在一种相互的交融中发现美和表现美。
刘勰的“虚静说”也包含着与此类似的辩证观。“虚”虽要求创作主体自觉地排空内心一切杂念,然而“虚”只是手段,目的在于求实,所以“虚”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求其万境萌发。“静”是要排除一切外界干扰,使精力高度集中于创作构思之中,从而达到一种最佳的状态。“静”也只是手段,其目的是在于求动,心静是为了求得文思之泉涌,灵感之爆发。所以说刘勰也同样认为,诗人只有虚静以后,才能立万象于胸怀,随物赋形;若主体过于躁动,虚静不得,那他就会产生排斥性,万事万物便进入不了他的胸怀,他也自然创造不出鲜活生动的形象来。
其次,无论“消极能力”还是“虚静”,都是指摒弃主体智力干扰的一种心理状态,都重视直觉和体验。济慈在书信中多次表达他对直觉的重视:“我宁愿过一种感情的生活,而不要过思想的生活!” “我对真理的概念没作什么深入的思索——我永远当不了推理者,因为我对于自己是否正确并不在意。” 此外,济慈阐述“消极能力”是“美感压倒了一切其他的考虑”,于他而言,这一审美过程是超越思考、超越世俗的一种特别的精神活动,此时主体处于一个广阔的审美空间,这一空间远离世俗功利,远离理性,来自诗人内心,由想像主宰,靠直觉去活动和创造。济慈还强调,诗人要“停留在不确定的、神秘与疑惑的境地,而不急于去弄清事实与原委”,其目的正是阻止来自直觉的感受在思考中失去,为此他还列举柯勒律治的例子:“譬如说吧,柯勒律治由于不能够满足于处在一知半解之中,他会坐失从神秘堂奥中攫获的美妙绝伦的真相。”在济慈看来,只有停留在神秘与不确定的一知半解的状态,才能靠直觉经验去揭示美的真谛;但如果急于用逻辑来穷尽事物的真相,便会如柯勒律治般失去对美的把握。正如王佐良谈“消极能力”时也说:“诗人要经受一切,深入万物,细致体会,而不要企图靠逻辑推理作出结论。”
“虚静说”也同样强调对直觉和体悟的重视,因为它代表了成型于古代且影响至今的整个中华民族的思维特质——整体性的直觉思维,物、我,主、客融为一体。此外,虚静的根本是要“去知”和“去欲”,做法是“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而“去知”正是指“去掉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具有判断是非得失的心智活动和名理知识,也是忘掉主体的认识能力,避免人对事物作出判断和分析的认识行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内心清静,不留杂念,不受外界干扰,主客体达到心物合一,从而促进“应感之会,通塞之际”的到来,最终顺畅构思,完成创作。
然而也需指出,《神思篇》中刘勰在“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之后紧接着写道:“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这说明刘勰在重视体悟的同时,并不排斥知识、经验和事理,他主张自觉遵循灵感思维的规律,通过长期积累和艰苦思考来求得灵感的霎时显现。实质上,刘勰认为虚静状态需要理性的深层参与,要求主体心灵自然而冷静,以理智的思维直探审美对象的深层内蕴。因为创作时,内心空明、凝神专注方能使想象力活跃起来,而人在感情激动时反而很难做这点。因而刘勰和济慈在对理智的看法上有着很大的不同,前者强调神志清醒有助于激活灵感,而后者主张诗人要停留在神秘与疑惑之境,注重一知半解的混沌状态对灵感的激发,正如柏拉图所说“诗人如果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创造能力,就不能做诗”。此为两者间的差异之一。
第二,“虚静说”与“消极能力说”在诗人个人情感流露方面所持态度不同。“虚静”在中国不仅是一种美学思想,更是一种文学风格。归纳来说,“虚静”之后所达到的“无我之境”中,作者心态闲静,融身景物,忘记自我,极力客观地呈现外物的情势,而隐蔽自身的情感表达。因为在中国古代文学思想中,创作主体要想使文艺作品达到最高成就,就不能太过随性地创作,在作品中要如实表现的并非个人观点和情感,而是创作对象本身所蕴含的“道”。故而,“虚静”之于中国文人,不仅是一种创作心理,更是一种影响甚广的人生态度,是诗人人格修养的写照,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在中国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说明了这一点。然而,济慈的“消极能力说”注重的是“客观的主观化”,即诗人描绘的目标并不是客体本身,而是“我”想象中和感受中的客体,这里的感受主体是无目的、无功利的,他以客体的视角和意识来看待和思考这个世界,注重审美体验的过程和感受。所以济慈的诗作尽管想象驰骋,意象丰富,但并不避讳主体情绪借助眼前景物而自然流露。因此“消极能力说”在西方只是作为一种审美心理存在,是西方诗人创作心理的一部分,而无法内化成其生命性格的一部分。
最后,“虚静说”在中国的传承远比“消极能力说”在西方的影响要广泛的多。翻阅英国学者拉曼·塞尔登所编写的《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一书可以发现,对应“虚静”的“非个人化与作者之死”一章中,仅仅有济慈、庞德、艾略特、韦姆塞特、苏珊·朗格和罗兰·巴尔特六人;而中国文论中讨论“虚静”的文人和著作却是不胜枚举。这与中国文化主静有关,中国传统文化植根于高度发展的内陆农业文明,缺乏来自外界的较大冲击,在平静中演绎着千年不变的故事。因而对中国文人而言,“虚静”不仅是一个创作心理学理论,还是一种文化与生活态度,散布在中国哲学、伦理学与美学之中,被广泛而深刻地探讨,最终成为一个有历史、有系统的文化问题。而在西方,“消极能力说”与其整体上主动且意欲向外的文化特性构成了对立的关系,因而对其全面论述的著作较少,没有形成有特定的理论体系。
参考文献:
[1]约翰·济慈.济慈书信集[M].傅修延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
[2]李达三等主编.中外比较文学的里程碑[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3]王佐良.英国诗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
[4]韩聃.论虚静——体道与艺术审美之为[D]. 长春:吉林大学,2007.
[5]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