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
老早就发现那辆亮银色的小轿车了,在那条只允许一辆汽车通过的灰白色的水泥路上,它开得很慢,像个心事重重的老人,心不在焉,走走停停。
那时,我正往一口棺材上刷油漆,我是泥瓦工,对刷油漆这件事本不在行,可我仍然刷得有声有色,棕毛刷在已经开裂了的柏木棺材上走过,鲜艳的油漆争先恐后地顺着缝隙渗进去了。
我已经为这口棺材刷了五年的油漆,一年一次,五年的时间已经把一个普通泥瓦工变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油漆工。棺材摆放在堂屋里,我从南刷到北,又由北刷到南,刷刷刷,棕油刷子像是长了腿一样在棺材上跑来跑去,带着几分欢快。刷完最后一刷子,我几乎是带着点享受地欣赏起这口棺材了,虽然经过了五年多的时间,棺材板上已经裂开了许多细小的缝隙,可整体看上去,它依旧坚固、结实、簇新,像刚刚打出时一样。
棺材是为父亲准备的。那一年母亲过世,我也从口里回到了四顷地的波罗沟。母亲的死是在人们预料之中的,那时她已经七十八岁,被一种莫名的疾病折磨了两年多时间。八十岁的父亲几次托人打电话给我,让我早点回来给病重的母亲砌个墓穴。父亲对于母亲的墓地并无特别要求,甚至没用风水先生勘探,就在一块山坡地上随手一指,说就是这里了。父亲对母亲的墓穴施工进行了全程监督并要求我用红砖水泥打地基砌墓室。父亲说,你母亲为这个家忙忙碌碌一辈子了,不能简单挖个坑就给埋了。父亲还说,这不光是你母亲一个人的墓,我死后也要葬在这里的。我在挖地基的时候,父亲又再次要求让我把基础做得更大一点,他说墓大一点住着舒服。那时他虽然八十岁了,可还一点不糊涂,他像一个苛刻的监工,督促我干这干那。后来,我才意识到,父亲要我把墓基做大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是希望我死之后也像他们一样住到这个墓里去,和他们一起生活。
“你是个光棍,没个一男半女,死了之后怎么办?别落个像大鹿圈树才一样的下场。”那天,已经八十五岁的父亲突然对我说。大鹿圈的老光棍树才是在去年冬天被村里的女书记发现横尸路边的,当时人都冻成了一个冰砣子,四顷地的冬天多冷啊,树才像根被冻僵了树枝卧在路边一动不动,看样子死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有些日子了。多亏是冬天,要是夏天,人怕是早臭了。
女书记逢人就说,早就让树才搬出大鹿圈,他说什么也不听,说是在大鹿圈一辈子离不开了。大鹿圈有什么离不开的,那么偏僻的小山沟?他是村里的五保户,可以到镇上养老院养老嘛!
女书记说这话时,波罗沟那户李姓人家还没搬走。女书记说过这话不久,他们就很快搬到沟外二队去盖房居住了。
看来父亲深谋远虑,都为我的后事做好打算了。
父亲说,多亏四顷地还允许土葬,可以死后成个浑仑身子。听说树才是被人拉到火葬场一把火给烧成灰了,他要是有个一男半女也不会落得个这样下场。
父亲话里有话,我一句话不说,拿着笤帚就去扫他棺材上的灰尘,棺材上的尘土颗粒愉快地在空气中蹦来蹦去。我听到父亲的笑声在他的肚皮里酝酿,他很满意,满意有这样的一口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棺材和像棺材一样老实得有些笨重木讷的光棍儿子。
给棺材上好油漆,我又到了红莲的院子里,我每天都要到那里扫一遍院子,把院子收拾得就像红莲没离开时的样子。扫完院子,我进了屋,坐在红莲睡过的那铺炕上抽了两根烟,又在红莲常睡的地方躺了会。我伸出手,就像那些年搂住红莲的身体一样搂了下空气,那时候,有一束光顺着破败的窗棂照进来,在那束光束中,我发现了很多微尘舞蹈着。多少个日子,我和红莲就这样搂抱着,看着同样的一束光,看着同样光束里精灵一样舞蹈着的微尘。
红莲那时候已经微微发胖,我的手在她逐渐凸起的腰部游走。红莲说,你看你,树生,趁年轻出去寻个女人,哪怕做个上门女婿,生个一儿半女也是你的福气,何苦恋着我这破身子?
我说: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红莲说,瞧你酸的,都会吟诗作赋了,还愁找不到个女人?
我嘻嘻笑,翻身把红莲压在身下,说,我找啊找啊找啊找,怎么不找?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
红莲作势把我掀下,说混说,我是你叔的女人,怎么成了你女人了?
我还是嘻嘻笑,把手伸到红莲的胸前去摩挲那对大乳房,说叔又不在,你可不就是我的女人?叫他叔是沟里瞎论,他年龄没大我几岁。
摩挲着,摩挲着,红莲的身子就软了,气就咻咻地喘上了。我再次翻身上去,这次她没拒绝,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呀,你个可怜的光棍子树生!
可是后来呢,后来红莲还是嫁外面去了。那年,我那个叔被砸死在外面的煤窑里,红莲得了一笔丧葬费,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把自己嫁走了,只留下了这个空院落。
即使这个空院落,我也是天天要来一回,扫一扫院子,到屋里炕上躺一会,并随口唱一句: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这可不是我作的诗,是我在京东平谷给人家建筑队做泥瓦工时,在一本卷了边的破杂志上读到的。当时随手翻看,就看到了这首诗。我非常喜欢这首诗,这首诗就像是为我这样的光棍子写的。
从红莲家出来,看到那辆亮银色的小车停在山下的路口处,那个路口,一个往波罗沟,一个往大鹿圈。红莲家在高处,所以,那个小车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那车,却没见车上的人,车上的人哪儿去了呢?
从红莲家院子往下走,走了不多远,就听到了人的说话声,声音不高,一男一女,我听得清楚,肯定是车上下来的男女。这条沟,虽然有新修的平展水泥路,却一年半载见不到生客上来,更不要说有小车和车上陌生的男女说话声了。我听到看到的多是路边庄稼地里蛤蟆叫,树上的虫鸣,以及草丛里翻飞的细腰蜂和花蝴蝶。
我听到男人说,这条沟,我至少三十年没来过了,当年我是孩子的时候滑着冰车上来过。
女人说:这条沟好静好美,住在这里的人多享受啊。endprint
男人说:怕是住久了你就不这样说。
女人说:那要看和谁住,要是和你住,住多久也愿意。
男人没说话,好像是过去搂了女人的腰肢了。女人的声音里就有了撒娇的成分。女人说:在这里住着多好啊,哪怕什么都不干,就静静地呆着,心都是踏实的,什么叫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什么叫生生世世?到这条沟里走一走就都明白了。
男人说,我可不想静静地呆着,大活人总得干点什么吧才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奈何天。
男人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和你干什么吗?
女人说,想干什么?
男人说,想把你拉到棒子地里做爱。
女人吃吃笑,说棒子地里怎么做爱啊,棒子叶好扎人的。
男人说,娇气,四顷地的男人女人想了还不就棒子地里做。
我听着,差点笑出了声,觉得这男人连在棒子地里做那事都清楚,肯定也是沟里出来的人。我就想到了和红莲的第一次,也是在红莲家的棒子地。那一次我帮红莲在她家的地里除草,她在前面,我在后面,锄着锄着的,我就控制不住了把她按在地里把事情做了。
女人看沟里什么都新鲜的样子,看到玉米叶子浓郁的苍绿新鲜,看到红果结满枝头新鲜,看到废弃人家院外蓬勃的向日葵也新鲜。她指着我种的一片黍子,问是不是谷子,男人就摘下一支,讲给她谷子和黍子的区别。
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们,看到女人不断依偎上去,有时把胳膊挎到男人的臂弯,有时用手摘掉男人肩上挂的草屑或毛发。样子亲密,不知道是不是夫妻。女人还戴着副挺好看的眼镜,像城里的知识分子。我还拿这个女人和红莲做了比较。我又有些想红莲了。
我转到母亲的墓地去看了看,母亲的墓地就在我家的自留地里,在一面朝南的山坡上。我想告诉母亲,我已经好几次在黄昏时看到她了,她出现在我家老屋的门口,胖胖的身子,灰白的头发,她站门口遥望,是在遥望我和父亲吗?
父亲在这个月里开始犯糊涂了。昨晚他和面烙饼的时候,把在灶膛烧火的我当成母亲,说你个笨老婆子,连个火你都烧不好,饼又烙糊了吧?我说,爸,我是树生。父亲说,我就说你个笨老婆子呢,自从你嫁给我,哪次不是我做饭你烧火,和别人家正好拧着。我说,爸,我是树生。父亲说,你个笨老婆子,还犟嘴,不是看你头发都白了,我还像年轻那样拿烧火棍打你,打不到的老婆揉不到的面。
父亲八十五岁了。母亲死后,我就没再出去打过工。我得照顾父亲,为他养老送终。可有时候,我却想,父亲除了糊涂一点外,他的身子还算得上强健,我怕有一天我走到老人的前面去。有一件事,我从来没对人说过,对父亲更不能说,我已经熬过了两个年头,离大限日子不远了,我得为自己提前做些准备,我想死神来敲门的时候,总会给我一些暗示。
从母亲墓地回来,又看到那两个城里人,他们从沟里转回来了,波罗沟本就不深,最里面的那个房子是我家老屋。通老屋的路只有一条碎石小路,估计他们走到老屋就回来了。其实,从我家老屋往里走,还有一段路,可以通到波罗沟的最里面。波罗沟最里面有一眼泉。我很想过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到里面看看泉水。但女人突然要方便,问这沟里有厕所吗?
男人说,这里要什么厕所,刚才碰到那个老太太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去她家方便一下?
女人说,你没看到那老太太看着咱们那种眼神吗?我看了老太太不知怎么就有点毛骨悚然了,尿也被吓回去了。
男人说,你去红果林方便里好了。
女人说,会被人看见。
男人说,你到林子深处去,这沟里没人,除了鸟叫半天听不到人声。
女人说,怎么没有人声?我刚才还听到有男人在唱歌。
男人说,唱歌?唱什么歌,我怎么没听到?
女人说,我听到了,他翻来覆去唱的就一句,皇帝要我当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男人哈哈笑了,说口气不小,肯定是个老光棍。
女人说,真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刚才下车时听到的,像从岗上哪个屋里传出来……哎呀,我真憋不住了。
男人说,憋不住,就这里方便,我给你看着。
女人说,那怎么行?这是路边。
男人说,这里没人来,你没看到我们来了这么久了连个人影子都没见,连声狗吠都没听到?听我的,没事。
女人说,可我那会真听到有男人在唱歌。
男人说,你到底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憋着,憋死你。
女人妥协了,说,好吧,那你给我前后看着点,我实在憋不住了。
我无声地笑了。确实很好笑。在我想来,在山里解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随便在哪里,棒子地、高粱地、红果林、草径、路边。不过女人是聪明的,她如果真在红果林,我在上面会看得很清楚,我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红果林,而且可以看到红果林的更深处。但在路边,我就看不到了。
看不到女人撒尿,我多少有些遗憾。
他们说出的话也让我感到惊讶。女人怎么能听到我唱歌呢,我只是在红莲屋里想红莲时哼了哼,哼的时候怕是没有蚊子声音高,她怎么就听到了?还有,他们说碰到一个老太太了,波罗沟哪里来的老太太呢?最后一个老太太,是我母亲,她在五年前已经死去了。难道他们看到的真是我母亲?昨天晚上,我烧火,父亲和面、烙饼,父亲老是把我当成母亲,说来说去。最后我被父亲说烦了,我说,爸,你老糊涂了?我是树生,不是我妈。父亲就突然把面盆扣到了面板上,说,滚,你给我滚,你这个死老婆子,你这是在叫我还是叫树生,你是想让我们都过去陪你吗?我告诉你老东西,我还没活够呢,我还且活着呢。你叫不走我,也叫不走树生。只要我活着一天,树生就一天不会死。树生才五十多,离死更早着呢。你趁早滚回你的坟地里去。
父亲是真糊涂了,还是真看到母亲了?活人看到死鬼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已经几次看到她了,现在父亲也看到她了。今天早晨,父亲起来后对我说,树生啊,今天你别去地里干活了,你到大队小卖部那里买些烧纸回来给你妈烧了,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是鬼节,该烧鬼脑了。endprint
鬼节要烧鬼脑。这个道理我懂,烧鬼脑的东西,一大早就买回来了。刚才去母亲墓地,我还和她唠叨这事。也是奇怪,我没说这事的时候,母亲墓地旁的小树小草和庄稼以及虫的叫声响成了一片,我一唠叨这事,母亲墓旁立马安静了。
烧鬼脑不能太早,太早,那些纸钱就会被游荡在路边的鬼魂野鬼给收了去,山里的鬼魂野鬼也是有的,比如去年大鹿圈死去的树才。他死得可真惨,暴尸于野,冻死路边。不过,今天,我想烧得稍微早一点,我希望烧鬼脑时,给树才也顺便烧一点。我希望树才在那个世界活得稍微体面点。
想到傍晚时要烧鬼脑,我就没心思听那对男女说话了。我想母亲昨天出来,今天又出来,肯定有事,要不就是缺钱花了,我今晚得多烧些鬼脑给她。
我想说说早晨到四顷地买烧纸的事。四顷地卖烧纸的小卖部只有一家,就在村委会的下边,我一拐过山弯,老远就看到村委会那栋两层小白楼了。过去的四顷地,一条黄泥路,曲曲弯弯,出去一趟要一天时间。现在的道路不光打到了我们最偏远的波罗沟,甚至一直打到了大鹿圈去了。过去的村委会,就是一个土坎上的一排小房子,借用供销点的房子办公,就那么几间破屋子,还没有我们家宽敞。现在的村委会气派堂皇。
办公楼前聚了很多人,正围着我们四顷地著名的女书记,有说事的,有打听事的,也有看热闹的。有一个熟人认出了我,他是二队的老光棍,叫红四。光棍和光棍之间的友谊也是颠扑不破的,我觉得我和红四就是这样,我们曾经在一起打工多年,我们是那么不同,他把打工挣来的钱都给了外面的女人、花在了赌博上,我却把打工的钱都留了下来,为父母打了两口像样的棺材,建了个带墓穴的坟茔,厚葬了母亲。
树生、树生!红四喊我。
红四、红四!我喊红四。
红四递给我一根烟,我也递给了红四一根烟。我的烟通常要比红四的好,这次拿到红四的烟后,却吃了一惊,因为,他抽的是玉溪。
我说红四你发财了。
红四说,还没发,快要发了。
发什么财了,让你这么高兴?
你在波罗沟把自己圈傻了,也不出来转转,没看到这些人都围着书记嚷嚷什么?
我也奇怪怎么今天这么多人,正想问你呢。
高铁要从咱四顷地过,线都架好了。
高铁的事我是知道的,几年前就听人嚷嚷,说高铁要从四顷地走,沟里很多脑筋活泛的人都搬出来了,搬到相对宽敞一些的一队和二队。据说高铁就从一、二队之间通过,有人当时还劝过我,让我找找村委会也搬出来住。我父亲八十多了,我又是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连父亲都对我说,要不你也搬出去吧,说不定好事也会摊你头上。父亲还说,我是打死也不会出去的,我得守着咱这两处老宅子和你妈。我走了你妈一个人会孤单。
我怎么能把一个八十多的老人独自留下来?母亲死后,为了照顾父亲,我甚至连打工都不出去了,就和父亲一起侍弄这沟里的几块薄田和零散的果树以及那片红果林。
想不到红四发了。
红四说,占了我的地和树了,他妈的,没想到我红四老了老了还摊上这么件天上掉馅饼的事。
那该祝贺你呀。我真心实意地对红四说,这次得赔偿你不少钱吧。
具体方案还没下来,说是少不了这个数,他摊了个巴掌。
五十万?
嗯,最少五十万。
那么多钱,你怎么花啊?
红四说,我也想了,我也得换换花法了。我想给自己买个小车,还想把房子翻盖一下。要是碰上合适的,再娶个年轻点的女人……谁知道呢,谁知道呢!红四很兴奋。
我开始替红四高兴,回来时却差点哭了。我想到红四还在为日后的好日子着想,做加法,红四是要改邪归正了,可我却不得不每天都在做减法了,我不知道我的日子什么时候就到头了。两年前的秋天,北京那家医院的医生说了,我最多能活两年,现在秋天到了,怕是离我走的日子也不远了。
本来以为他们都走了,没想到又碰到了他们,两个人肩挨肩坐在一根放倒的白杨树树干上、那是去年我放的树,如今树已经干了,显出了苍黑的颜色。夏天的傍晚,我一个人经常过来在树干上坐,用手摸摸它,它上面有一些树刺,手指的缝隙绕过那些树刺,你会发现它的身子如绸缎般光滑。
男人坐在树干上抽烟,女人坐在男人身边吃桃子。
我看了眼他们,发现他们也在看我。此时黄昏已近,他们怎么还不走呢?我把要烧的鬼脑放下来,走过去。我先笑了。我见人总是要先笑一下。
老乡,这里是波罗沟吗?男人问。
我说,是波罗沟,你找谁?
我找……也不找谁,进来转转。
我走过去,坐到树干旁的一块石头上,把红塔山递过去一根。他却用手拦了,随手递给我一根中华。我就把自己的烟拿回接过他的中华。他凑过来给我点火,说,这波罗沟里还有人家吗?我说有啊,我就是波罗沟的。不过,这沟里就剩下我和我爸两个光棍了。男人问,怎么,你没有个女人?我笑了,没有,光棍一条。旁边的女人也凑过来说,还是有个女人好。女人的话说得很直接,也很实在。我当然也知道有个女人好,不过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不这样想,我不忍心让女人成为寡妇。
年轻时就没有过?还是……
年轻时就是光棍一条。年轻时,还有女人找上门来呢,不过,我都没要。
是吗?男人女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从他们的神情上来看,他们并不相信我这句话。当然,我说这句话,也不是为了让人相信的。我现在不喜欢谈论年轻时,年轻时有什么好呢,懵懂、冲动、无知、为了糊口到处奔忙,像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
后来没想过再找?比如出去……
我知道男人的意思。我说,不想了,年岁大了,出去也只能是替人卖命,不如一个人过。
话题就此打住。我们抽烟,眼望着路边的庄稼,这块庄稼地就是我和红莲做爱的地方。我想了想自己的过去,除了红莲,还真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我女人的。其实,红莲也不是,她不过是我的一个“婶婶”。这份不伦之爱,其实波罗沟很多人都知道,不过,没人把这太当回事。他们可能都知道我是个光棍汉。光棍汉总是很容易被人不屑和怜悯的。endprint
你认识一个叫王福学的人吗?男人问。
没听说,他是波罗沟人吗?
可能是吧,很早了。当年闹日本,王福学当了游击队,后来出去当了解放军,南下……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爸爸可能知道。我爸爸说他当年替游击队送过鸡毛信。
正说着,一扭头,见父亲正从树林旁的小路向这里走过来。他很瘦、很高,虽然八十五岁了,可从行走的脚步看上去依旧硬朗。
他是我爸。我说。
老人家多大年岁?怎么看上去这么精神,仙风道骨的。
他八十五了。
是吗!男人女人同时惊讶了声。
我替他们问父亲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王福学的游击队。
父亲说,我和你说的正是这件事。你妈刚才又找我来了,说她一个人睡觉寂寞,说她那里的被子棉袄又冷又硬,说树生不是个孝顺的儿子。
他又糊涂了。
女人过来问父亲,说老人家,你认识一个叫王福学的老八路吗?是王福学。女人把声音提高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父亲耳朵背。她要是我的女人就好了,说不定她还真没准和我有点缘分呢,不然,为什么我在红莲家哼的那句歌,她能听到。
王福堂,他死了。父亲说。
不是王福堂,是王福学。
王福堂死了,早死了。父亲说。他就埋在波罗沟里的聪明泉旁边。坟荒得到处是草。他有五个儿子,也都死了。他的坟上好几年不见一抔新土,是去年清明,我让树生给他添了坟。
我说爸,人家问的是王福学。
王福学是个混蛋,他在广州当了海军少校,差点不要了波罗沟的老婆孩子,后来是他哥王福堂带着弟妹侄女奔了广州……
男人说,王福学是我姥爷。
你姥爷也该死了。好多人都该死了。我也该死了。树生啊,你快点给你妈烧鬼脑,多烧点,顺便给我也烧点,我也快死了。你妈又在叫我了,她现在就在门口等着我。这个臭婆娘,她是缠上我了。
父亲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又轻又快。女人上前,把一个洗好的新鲜桃子递到父亲手里,父亲站下,接了桃子,看一眼女人,回头问:树生,这是你从哪里找的女人,怎么还戴着眼镜?
我脸红了,对身边的男人说,我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男人却笑了。
父亲说,我们树生是个孝顺孩子,为了我,他连个女人都不找了。他本来是可以找到女人的,是我们耽误了他。没想到现在还有女人看上他,他真是有福气,我现在放心了,死也放心了。我回去就和你妈说,让她也高兴高兴。
说完,父亲就像一阵小风消失了。我觉得今天父亲的举动有点奇怪,走得像逃一样,他离去的身影不像过去那样沉稳,走路的样子像飘又像飞。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必须烧鬼脑了。我用一个干树枝,在路口地方划了三个圈,然后把烧纸放进去,然后我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三个牌位,上面分别是:刘素英、王福建和王树生,然后把牌位放在地上。
牌位刚放到地上,男人女人就感兴趣过来了,问是什么东西。男人还一个个拿起来看,问刘素英是谁、王福建是谁、王树生是谁。我告诉他们,刘素英是我母亲,王福建就是你们刚见过的我父亲,而王树生,我顿了一下,说,就是本人。然后,我看到他们同时瞪大了眼睛,我看到女人退却的目光,她好像用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襟。还是男人要镇定些,他用疑虑的眼神看向我,问为什么人没死就有牌位,人没死,就烧纸钱,而且,他说:你怎么能自己给自己烧纸钱呢?
我说这是提前给自己烧的。
女人拉着男人上了车,他们上车后,好像是,嗖地一下就开走了,和来时的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完全相反。
他们走后,我开始点燃烧纸,在一片突然蒸腾起的火焰里,那辆亮银色的小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我父亲王福建是鬼节那天晚上突然离去的。
父亲走得突然,也在我意料之中,父亲魂魄消散的一霎那,我甚至有了种解脱的快感,这快感很快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袭击了。我想,父亲现在死了,我终于不用担心自己会死在他前面了,可问题是,父亲死了,我怎么办?
第二天,我为父亲穿好早已预备下的装老衣,然后把父亲放到刚刚刷好油漆的柏木棺里。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一个人能做好的事情绝不会麻烦第二个人。但把父亲的棺材放到墓穴中去,却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只好求助别人。我骑车出沟到了二队找到红四,又让红四找了几个人进沟帮我把父亲葬了。
把父亲的棺材放到墓穴中去,和母亲的棺材肩并肩放好,我开始跪在墓地给父母烧纸。看着纸钱化成灰在风中打着小漩涡纷飞,我还是忍不住哭了一鼻子。我想,此刻我哭的不完全是父亲母亲,还有我自己。
葬好父亲的第二天,我开始找人帮忙,把道口的那个干杨树破成了板子,我开始准备为自己打一口棺材了,对我这个光棍来说,能有一口杨木棺材就不错了。现在,趁着四顷地还允许土葬,我得为自己准备后事,我不想像王树才那样,最后被人拉到火葬场化成了一缕青烟,连个像样的魂魄都留不下。
我从三队请来了两个木匠,让他们连夜为我打一口杨木棺材。他们听说,我是为自己打寿材的时候,还笑话我,说这么早给自己打棺材在整个四顷地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我说,闭上你们的鸟嘴,如果你们不说话,好好打棺材,我可以多开你们一份工资。结果这两个饶舌的家伙立刻闭嘴开始干活了。
我家的小院迎来了最为繁忙和热闹的日子,拉锯扯锯声,刨子刮木板的吃吃声,还有斧子凿子在木板上用力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曲大合唱。我跑来跑去,为这两个棺材匠帮忙,乐乐呵呵,一点都不像个将死之人,我甚至还给他们唱了两句我经常唱的歌:“皇帝招我当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唱来唱去就这么两句。我唱得那么津津有味。好像多唱几句,就能绕梁三日,就能把这份快乐带到正在打造的棺材中去一样。
两个棺材匠的活儿挺细,一口普通的杨木棺材,他们也用了五天时间。五天后,棺材做好了,就停在我家的院子里,像是一艘刚建好的小型航船,停泊在雪浪花一样的锯末中间。我围着那口棺材看了又看。从今天起,这口棺材就属于我了,是我到另一个世界报到的通行证,也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睡觉的床。我用手一遍遍抚摸它,这口棺材看上去可真不赖,它又白又亮,崭新、漂亮、结实,里面的空间也足够大,而且通体散发着杨木的清香,如果不是两个棺材匠在,我真想翻身躺里面去好好歇会。不过,急什么呢,我距离真正在里面歇着的时间已经不远了。这两天,我白天忙里忙外,可夜晚却整宿睡不着觉,我已经听到死神遥远的呼唤,恐惧、惊心,又带着些许无奈。还好,棺材终于打好了,我已经不再惧怕死亡的幽灵在窗外肆意徘徊的声响。endprint
棺材做好的当天,我开始给棺材上油漆。打底漆,刷油漆,最后再刷一遍清油。我刷得很认真。刷最后一遍漆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就像为父亲刷漆那个下午一样,我老远听到了汽车的响声。我当时就想:他们又来了!然后就跑到院子里,果然又是那辆亮银色的小汽车,它在山道间不再像过去那样犹豫徘徊,而是目的明确地直奔波罗沟过来了。
我没想到他们自己会顺着那条林间小道找到我家来,我那时正被一种清油的漆香所包围。他们来后煞有介事地问我,还认不认识他们。我笑了,说即使此刻躺在棺材里也能认出他们来。他们问我在干什么,我说为自己的棺材刷油漆,他们并没紧张和恐惧。后来他们问起我的父亲,我说他已经死了,就在你们走后的那天夜里,就是在七月十五的夜里。男人痛心疾首地说,哎呀,老人家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回去给我姥爷打电话,他想找的人正是这个王福建,老人家当年救过他一命!
我一点都不吃惊,但我还是为父亲感到了某种遗憾。
男人说,他姥爷现在美国,已经是九十岁高龄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怕是这辈子也回不到波罗沟了。他想找到当年救过自己的王福建,谢谢他,谁知,电话中他记错了名字,错过了上次当面感谢老人的机会。
男人说完,和女人把手里拎的满满的东西放在堂屋中。他们眼中的遗憾让我觉得对不起他们,好像父亲的死,是我的错,我不该让父亲那么早就死掉。可父亲确实死掉了。
我劝他们把东西拿走,说父亲死掉了,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他们说老人家走了,还有你啊。
我?我苦笑了一下,想说,我也用不着了,我也快死了,可我最终没说出这句话来。
我想请他们进屋坐下来,一起说说话,也许他们是最后陪我说话的人了。但这次,男人和女人都很坚决,说今天还必须赶回北京,不能耽搁了。
那……你们还会来吗?
会,男人说。
会的,女人也说,一个星期后我们还会回来。
那我……求你们帮我一件事。我吞吞吐吐地说。
说吧,只要我们能帮得到的。
我顺手指向家门前的那个土坡,土坡上的那个墓地。我说,如果七天之后,你们回来找不到我,就请你们到那里去看看。那里有一个墓穴,那个墓穴会有一堵没完全堵上的墙,到时候你们替我把墙给堵上就行了。
他们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
就是两块砖头的事。我突然轻松下来,还冲他们笑了笑。
男人愣了愣神,说那好吧。
男人领着女人走了。我去送了他们,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看到他们上了那辆车子,看到他们摇下车窗和我告别,看到那辆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飞出波罗沟。
三天后,我让红四帮忙找人把棺材放到墓穴里。那个墓穴建得合理、宽敞,正好放进三口棺材。棺材放进去的时候,我还对红四说,下次你来找我就要到这里来了。红四说,我才不找你,我现在忙得很,如果不是你求到我头上,我连给你搬棺材的时间都没有,高铁征地就要开始了,树生,我就要发大财了。说完这句话,他就像个兔子一样从墓穴里跳了出来,我才不会上这个鬼地方来,染一身晦气。你这个晦气的老光棍,想死就快快死吧,我还要好好快活几年呢!
红四走后,我开始处理家里的用具,葬父亲和为自己打棺材我已经花掉了所有的积蓄,我现在是真正一文不名的老光棍了。我想把家里没用的东西都卖掉,然后给自己和父母买下足够花几辈子的纸钱。处理家里的旧东西时遇到了麻烦,我连着出去转了两天居然没一个人想买我这屋里旧货的。最后,只好在买纸钱的小卖部那里,委托他们碰到外面来收东西的小贩,让他到我家里一趟,钱多少不管,好赖都卖给人家得了。
我在家里差不多又等了三四天,就在死神向我发出召唤的前一天下午,一个小贩上门来了。他进屋看了一圈后,什么旧家具都不肯要,他把我家里的旧家具贬得一文不值,而且语气相当不屑,说这些东西就是白送他他都不要了。这个小贩是三河人,我一听口音就知道了。年轻时,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三河人给我留下了恶劣的印象,他们欺生、势力、霸道,我在那里时没少挨他们那里的人欺辱。现在居然有个三河的小贩上门来了。这个小贩在贬斥了我屋里所有的物件后,只看中了家里那个旧彩电。那是我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了,本来我想把它带到坟墓里去的,现在没办法也想卖掉了。但他说我这彩电最多只值五块钱,还说五块钱都是多给我了!那一刻,我的肺都差点没被他气炸了。我一生没干过恶事,他的到来却让我想干一件恶事了。我想,他真是找死,我真想弄死他!我不由得就把身边的瓦刀拿到手里了。
我说你说什么?
他说,五块钱,这破彩电,五块钱顶到天了。
我说你再说一遍!
他说五块钱!
我说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他说,五块钱,真的不少了!
我说,操你妈的,你说这话就是该死,是找死!
他说,你想干什么?你不卖可以,我走人。
我说,你想走?想走?想走!
他说,我不买了还不行吗,我走还不行?
我说:不行,他妈的。不行,别人行,你们三河人不行!
他说,你在威胁我吗,大哥?
我说,我威胁你、威胁你?我今天弄死你信不信?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瓦刀,说,你要杀人吗?大哥,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说,我他妈不偿命也要死了,你没看见我给自己打的棺材吗?
他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我不过是个收破烂的,我没钱,也没害过人。
我说,你收我个彩电给我五块钱还不是害我!
他说,我多给你钱你是不是就不杀我了?
我说,那看你给多少了,给得少,我照杀不误,反正我就要死了,拉一个陪绑的一起死,正好给我做个伴儿。
他哭了,说大哥,我手里只有五十块钱,大哥,你就放过我吧。呜呜呜。endprint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哆嗦着递给我,转身要跑。
我大喝一声,你回来!
他就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样子像头待宰的羔羊。
他说,大哥……
我说,进屋,抱上你的彩电,给我滚蛋!以后再也不许你到波罗沟来了!
他愣怔着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然后进屋,小心地把彩电抱出来。到院里时,他又看了我一眼,说,谢谢大哥!
我说,滚……滚吧。
他就滚了。
我开始做活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进到了墓穴里,墓穴里充满了奇异腐败的尸臭,那是我父亲死后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我甚至看到父亲身体的汁液顺着棺材的缝隙虫子一样爬出来,墓穴里满是苍蝇的轰鸣和到处乱爬的蛆虫。我毫不在乎,我打开棺材,留下个能容我进去的空隙,然后到墓穴口,把早已备好的水泥和沙子活好,拿出那把最漂亮的几乎陪伴了我一生的瓦刀,把运棺材进来时推倒的墓穴的墙重新垒起来。我是个出色的泥瓦匠,这点活难不倒我,我的力气还够我把这堵墙垒起来。我不但要把这堵墓穴的墙垒起来,还要留下最后的力气让自己顺利地爬到棺材里去,再把棺材盖上,那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告别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见我的父亲母亲,还有红莲了。对了,忘了说,红莲也死了,两年前,改嫁后的红莲,在鹰城街上被一辆没有牌照的三马车给撞出了老远,到医院抢救了一个星期后,人还是死了。红莲当初改嫁,我恨过她,可后来不恨了,何况红莲嫁走也没什么错,谁不愿意走出波罗沟呢,只有像我这样的光棍才留在这里。我就是在红莲死去的医院突然晕倒,后来到北京查出那个莫名的绝症的。
墓穴的砖墙砌好,我留下两块砖没砌,只有这样,我才能保证在爬进棺材时不会因缺氧而憋死。那两块砖,就是我拜托那对城里男女做的事,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会不会帮我做这件事。
垒完最后一块砖,我真的有些累了,我靠着砖墙歇了会,然后借着那两块砖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摸索着来到自己的棺材前。让人意外的是,我翻进自己的棺材居然没费什么事,就像当年翻身进入红莲家的院墙那样轻而易举。就在我进入棺材的那一刻,在我还没来得及把棺材板重新盖好的时候,我隐隐听到了汽车进入波罗沟的声响。
我笑了,那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微笑,然后巨大的棺材板被我举重若轻地盖上了,一个黑暗而幽秘的世界瞬间拥抱了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