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第一部分
你听到我名字的反应一定是先“啊”一声。等你这声落定,我会听到你下一个问题:“哪两个字?吃——干——”“叱干!”我冷静地回答,“口字边,一拐弯,就是叱,干净的干。”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姓叱干的绝非少数民族、原始部落。据我老子的爷爷说,我们的姓氏是从战国末年传下来的。战国,秦国少年宰相甘罗遭吕不韦陷害,全族遇难。只有甘府里的一个姓甘的老头侥幸逃脱了。老头一口气跑出很远。那时,天过正午,腹中饥饿难耐,又怕被人发现,不敢去寻吃的。没过多久,他便饿得栽倒在了路边。秦朝士兵追至,很快将其包围了。他们把他叫醒后,问他姓甚名谁。老头已满眼昏花,他的嘴唇虚弱到无法动弹。他们看他似醒了,再问一遍。追兵见老头的手指不停地指向嘴巴,再加之听到从他喉咙的发出呼呼声响,以为他姓“吃”。因缘际会的结果是索性放了他……我老子的爷爷还说,后来,这老头流落到我们马州的叱村,娶妻生子,繁衍了一大家子人。当初,一个“吃”字救下了命,老头始终念念,表现是将本姓“甘”与“吃”姓结合。后代复姓“吃甘”。你知道,这名字不好听,吃啊吃的。往后,“吃甘”演变成今天的“叱干”。到我爷爷那一辈,再到我老子那一辈,最后才成了我的姓氏。
我的姓氏罕见这事是我上中学后才知道的。在我们马州可从未有人闹出过这种错(把我的名字念错)。他们一听我的口音,便知我来自叱村。一次,去粮站登记粮税。粮站西头有个小屋子,小屋子有扇布满铁栏的大窗口,布满铁栏的大窗口上只有一个小窗口上没有铁栏。我来前我老子告诉我,那扇小窗户里坐着个胖女人。我得找她。我在队伍后面,朝那儿看过好半天,看不见小窗口里的胖女人。我老子让我找她。只看到时不时有一只白花花的手从窗里伸出来。然后,我就跟着队伍朝那靠近一点。我在队伍后面,朝那儿看啊看。“你看啥呢?”我跟前面的人说:“你帮我看看里面的人胖不胖!”那人使劲往前探了探头,又说:“看不见啊!”他前面那个人转身,看了看他:“你看啥呢?”他转身看了看我:“你告诉他!”我就告诉他替我看看小窗口里面的女人……真没意思,看了半天,直到我前面那个人拿着一张纸走掉后,我还是自己看了。小窗口里有两个女的,瘦女人,我看她时,她笑着离开了;那个胖的在我面前的小窗口里坐了下来。她低头先写几笔,而后抬头问:“你家大人叫叱干啥?”大概是刚才瘦女人听见我跟别人说话的口音,老早写下了我的姓“叱干”。我愣住了,痴痴地说:“我家大人叫……叫叱干良。我叫叱干嬏。”胖女人写完名,把一张同样宽窄的纸条从小窗口里递了出来:“给!”一根滚圆的手臂才收进去。我拿上这张纸,一路跑回村,把它交到我老子手上,我的任务才算完成。剩下的,就是看着大人们把成车的粮食往粮站运了。不是我们一家,整个叱村会在那个时间段里做同样的事情。我会在那几天看到很多的手推车,冲进村口扬起的烟尘中。
人们对我的姓氏好奇,我并不介意。只是他们非把我说成是原始民族,我很介意。在自尊心强烈异常的少年时代,我决不接受大家对我施舍,或者同情。他们给我留下的吃的,我统统扔掉!并且,还会严肃地告诉他们:“我们叱村有的是!”我觉得这段回忆片面地反映了我们姓叱干的人的个性。记得后来回村,我跟我爷说起过这件事情。对面的他听完,也立刻跟我瞪圆了眼睛。作为全族的长者,他的地位毋庸置疑。比如,坐在火爆的他的对面,敢说出这些有辱我们叱干人的话的只有我了。“爷,咱们姓叱干的又穷又落后吗?”我爷捋捋胡须,说:“哪个龟孙胡说!”我就告诉他,我们老师让小朋友们把好吃的都让给我!因为,我们姓叱干的是贫苦的少数民族。我爷气得几乎闭不上眼睛。
在这些时候,他都要搬出他老子,也就是我老子的爷爷的话,为我解疑:“跟你说啊,你祖爷有多少土地,知道吗?”他开始并没有告诉我,我的祖爷到底有多少土地,只跟我说:“不管到啥时候,咱们姓叱干的是很屌的!”其实,我多少知道点那传说。他屌不过是因为我祖爷的那一万亩地。可能是我们姓叱干的人那时占有的土地资源太过庞大。到我爷、我老子和我这辈,才物极必反,纷纷忘记了怎么下地种田。
与土地相关的记忆就要说表姐来叱村的那年了。故事是我带她去祖爷的那一万亩地里玩。我跟她说了一路话:“你看这些地,从这到大老远、大老远,都咱家的。”表姐不信,说我吹牛!我知道她就这样(从小她就如此),所以,只管说自己的:“你看看这些土地,好多好多棉花,你看那些白的、紫的、粉的……都会变成棉花团的!”她扭着头,四下看,我也很少理她,走在她前面。(她长大后信了一个叫爱情的物件。她不信我的话,就像我不信她的话。她非说,我很快会遇上那个物件!我也不理她,爱说说去。她和我不一样。她很早嫁给了城里一个文化馆的人。有时,我问她:“文化馆干啥用?”她就说:“管文化。”又问:“文化干啥用?”她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你上学就知道了。也可以这么说,我上学,走这么远路,从石榴河搭船来,再到陈庄高中,很可能是想弄明白当年的那个问题。)还记得表姐来叱村那年的棉花地里是一片杂色的花朵。我俩生日在一天,我俩在那天从棉花地一头开始了奔跑,我俩的奔跑过程伴随着疯狂的喊叫(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家的一万亩地一口气跑完)。最后,结果严重,几个佃户很生气。因为,我们的快乐建立在了众多棉花枝被踩倒的基础上。几个佃户真的很生气。他们中的一个后来追上了我俩,开始骂。我们叱村的语言有个特点,平常情况下没什么问题,语速一经加快,便成了天书。我们小学老师大概就因此错把我当成少数民族的了。其实,我只跟老师解释过一次为什么勇闯男厕所的事情。我说一点,同学们就大笑,说一点,就大笑,后来,我急了(也是为了不给他们插入笑声的机会),一口气把前因后果都给说了。老师听蒙了。她一把抱住我,说:“错怪你了,错怪你了。”我以为这是因为她听懂了。后来过很久才发觉,她只是爱心丰富,同情少数民族同胞而已。求你别再问我具体什么原因去男厕所和看见什么了。我不想再提它,像我老师当年声情并茂地说的那样:“过去吧,就让这些都过去吧。”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endprint
佃户说的话,我一句没闹懂。我表姐站在我身边,吓哭了。后来,她也很爱哭。当时,我却很冷静,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分析他大概是想把我俩轰出我们的一万亩地去,就拉上表姐往外走。可他却不放我俩走,拦住了我们。他还在说,他快速的语言,我还是听不懂。那是我高中二年级。我小学便在外住宿,在叱村时间少。他是不认识我的。于是,我想他或许认识我老子。这样就容易多了。我跟他说话时,他的嘴巴仍没有停下来。当我好容易把“我是叱干良的闺女”表达清楚时,才发觉手边空空的。表姐溜之大吉!我不是害怕地流下了眼泪,我是生气。我哭,对面那人说得更快了。我们叱村的人真能说呀。这也是那次之后,我的总结。
过不久,从我视野的尽头漂来了两个小黑点,我预感到这件麻烦事很快就会过去了。果然,两个黑点越来越清晰,一个黑点晃得越来越厉害,一个黑点始终没有增大。晃得很大的那个黑点走近来,是婆婆来了。那时,她已年过百岁,我幼稚地以为她除走路晃一点,身体跟我差不多。等婆婆从佃户手里救下我,和我一起走出我们那一万亩地时,表姐一把拉住我的手,她居然说刚才是去拉救兵。我心想:“你这个逃兵!”然后,甩开了她。我说对了吧?我俩很不一样。
婆婆路上和我说,刚才那人你叫幺伯。是你二姨家姑姑的三舅的老儿子。“他拦我干什么?”我问。婆婆说:“他是听你们喊才赶过来了的。以为你们出事啦!你们又哭了,他就更着急,一着急,你也知道我们姓叱干的……”回想起来,不怪人家误会:地里竖满棉花枝,有半人高,我俩穿梭在田间,任风从我的脸边、腿边、头发上掠过。高兴地一个劲地跑啊跑。当时,我虽然穿着长衣,可一跑还是张风。表姐比我聪明,她在我们接近家门时,为我们的喊叫找了个很容易被人理解的理由,她说,“很多土蚂蚱钻进了我们衣服里啃我们的肉!”
进了叱村,我才觉得在外上学几年,它没什么变化。路还是那条路:你在大街走十五步之后低头肯定见到的是我埋下的卵石;路边的喇叭花还是那几株:虽然年年枯荣,可各种颜色摆出的形状还是当年的紫边“糖三角”;人还是那些人……
我老子是个爆脾气。见我哭着走进了家门,就要揍我。幸亏婆婆护着我。我老子说我在外面没学啥文化,不如趁早滚回来!婆婆不爱听他发狠话。在我的记忆里,只要他发狠话,就会有一声温柔的“阿弥陀佛”跟上,每每如此。我老子跟我妈没少发狠话。我见过我妈跟婆婆哭。那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婆婆信佛。我的名字也是婆婆给起的。平常,她人不太说话。我爷不跟他住一个屋里。一般的事情,都是我爷说话算。拿我去粮站登记粮税的事情来说,我都要先跟我老子说一声,然后他会让我找我爷去。我爷在下午时候很难找,他的小院经常没人。我知道什么事情都必须找我爷才能办妥。婆婆似乎也知道。我说,要办粮税,她就放下手中的针线,和我一起找。我们常常是在石榴河边那个看瓜地的小棚子里找见他。他在那儿抽旱烟。那儿远远地就能看见罩着一层烟纱。我给他说要去粮站,我爷点头。他一点头,这事情就算通过了。办完后,婆婆拉着我转身走,一面跟他说:“你点着了这棚子吧!”走出那边很远,我还要咳上半天。婆婆头也不回地拉着我的手,“咱快走,咱快走!”她叨咕说。我婆婆有时说话也是算数的。比如我叫什么,我爷起再多名字,不如她的一句话。总之,印象中的她始终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对我的爱护是叱村人尽皆知的。当然,我的顽皮性格也最需要这样的保护。
当我把村口的麦垛点着时,她跟全村人慈眉善目地念道:“阿弥陀佛。”
当我把人家建筑用的卵石偷出来铺满村大路时,她也跟追来的人说:“阿弥陀佛。”
我老子和她可不一样,趁她不在我身边,他要拉我到墙边,在我耳边叫我:“我的小祖宗啊!”
第二部分
婆婆去世的那年,我遇上了一个姓吕的男人(这是表姐说“我很快会遇上”十年之后)。我俩谈朋友主要是在上学时。那段时间,我们处于热恋中。姓吕的约我去一个叫黄羊滩的戈壁,面对漫漫黄沙,他口嚼沙子,深情地跟我说起了吕家往事。他觉得这情景就像武侠书里的大侠一样——黄沙漫漫,想多浪漫多浪漫!
他们吕家的故事是这样——
……落生正赶上了他老子一生中运气最好的阶段。他老子从吃不饱饭的野小子,到十几岁背着一筐棉花加入共产党,上延安,做地下党,下农村征粮,治地主、分地……总之,他拥有一个无比丰富的人生。几次仗倒把他的胆子给打抽巴了。临八年抗日胜利,他老子已沦落到见鬼子就跑的地步。一次,鬼子又来,他想也没想,闻风便扎进了麦秸垛。最后,枪也丢了。大反攻胜利,军队开进城时,他老子又勇猛地冲在了队伍最前面。他嘴里喊:“冲啊,开进城,娶大学生!”于是,就有了姓吕的他爸,有了姓吕的。他这辈子翻身做主了,大学里中山装一穿,手表、自行车、派克笔,一应俱全。没事,校园走走。虽然书没读多少,延安大学的文凭也不是假的。每天,老吕嚼着自己女人端上来的花生米,呷着小酒,看着儿子探头探脑,好生得意:“知道为啥给你起这名不?”小孩的注意力都在花生米上,听老子一问,人愣住了。他想了想,没回答。老吕这边等他说为啥叫这名字呢,谁知他不准备说话了,小脚踩凳,手臂伸长,直奔了花生米去。用力猛了一点,噼里啪啦,凳子倒了,桌子翻了,花生米散了一地。接着,全院都听得到啪啪“铁砂掌”大作。后来,三年自然灾害,老吕女人胃里饿出个瘤子,不几年,又癌变。人死了,没赶上“文革”难熬的十年更好。老吕想不通自己怎么成了走资派。让他受打击的还有,儿子对不起那名字,中学没上完,辍学了,听说还带着同学把全校老师的头发都剪了阴阳头,眼看拎行李,要下乡。老吕觉得毕生理想扯淡了。这一次,老吕猜错了。七年后,家里托人给儿子办回城。接他那天,老吕见火车上下来个年轻汉子,手拉了个大肚女人,待他们人错人、人绕人,来到他跟前,年轻汉子咧嘴说:“这是他爷!”看了一眼女人。女人就说:“他爷好。”这场景忘不了,老吕在家闷着时,眼前也会闪现。他意识到这意味着老。看来这老不禁念想,想着想着,时间就溜走了,人就老了下来。在那年“七一”夜,谁也想不到,老吕引来了问题。人们听到他开始谩骂,他骂党,而后是他儿子,最后,儿子受不了,不得不挂电话。老吕被送进了疯人院时,满脸伤痕,他儿子攥着他的手,把他推上车。他儿子,也就是姓吕的他老子——吕光荣。endprint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的故事(他为什么给我讲这个?就像我给他讲过我们叱村的故事,他也搞不清用意)。这么说,我和姓吕的都是有背景的人。和姓吕的交往后,我不得不把大地主的遗风深埋心底。我总觉得我应该跟他们姓吕的势不两立,不论从姓氏起源,还是阶级立场,都应该如此。
事实上,我和姓吕的还没结婚。我纠结于要不要告诉他“一万亩地”的传说。这个顾忌一直困扰着我。以至于,每次我都会千方百计找个借口,自己回叱村。也许,你并不理解我们姓叱干的,我们的确有点奇怪。每到一个年节,他都想跟我回老家看看。我都这样对付他说:“我还没考虑清要不要嫁给你呢!”姓吕的把这当成一种娇嗔也好,一种谎言也罢。我们在一起两年多。我老子压根不知道,他闺女在外都把我党的七尺男儿给睡成了地主家的大厨——他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每次,我俩在租住的小房间,他都问我今天吃啥,只要你叱干嬏说得出,我吕某人就做得出(我给他买了一本厚厚的菜谱做学习资料)。我记得我曾说过——做西红柿炒蛋去、做清炖牛肉去、做鸡油黄瓜煲去、做红烧鱼去、做百花鸡去、烧个茄子去、做东坡肉去、做拔丝苹果去……对了,我要喝荷叶粥,等等。只有他说一切行动听指挥时,我躺在床上,才会被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击中。在那个瞬间,我溃不成军。
就在前几年的春节,我一人回到叱村(姓吕的恋恋不舍地回家去找了他老子吕光荣,他说还要去精神病院看爷爷……)。那次,我印象深刻。不晓得是什么话题把大家凝聚到了一起。我坐着坐着,便处在了亲人们的团团包围中。哦,这感觉……我禁不住小小羡慕了一下我老子的爷爷——那个坐享其成的大地主,大概日日这样被人捧着吧!可我更多时候,是看不惯我老子、我大爷他们谈论此事时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几千亩地(一人五千亩)已归入他们名下。我跟我妈说过:“别说不给他们,就算给,也是五千亩沙漠!”我大爷当场动了气。他打过人,骂过屌。我们姓叱干的都是暴脾气,唯独跟我叱干嬏,他只能往喉咙里灌酒。大爷要是惹到我,我真能把他梦想中的五千亩沙漠撒满了水,让它和成大片大片的稀泥!我们叱村谁不知道我的厉害!别忘了,我是姓叱干的。
叱干女子要嫁做吕妇。一想,也觉得事态还是严重的。于是,我把话压住没说。没了婆婆保护,我老子非撕烂了我这张樱桃小嘴,让我滚回叱村不可。
“你们姓叱干的人好奇怪!”有人跟我说过很多次。只有这次,我忽然觉得他们说的,也不是那么没道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