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
1
暑假才刚开始,庆九儿就讨厌上街去了。
那是一条Y字形的街,Y字中心是一个街心花园,周围是车站、商店、饭馆、舞厅、市场。庆九儿家就住在这街中心商铺后面一个民房里,在他的房间能看见这个镇的地标——一个三层楼高的八角路灯。按现在时髦说法,他住在CBD。如果这个镇子变成CITY的话。
庆九儿以前喜欢在街上疯跑(小孩子只要跑来跑去都觉得有趣,所以大人要惩罚小孩,除了打屁股就是罚站。前者疼后者无趣,在小孩的眼里疼和无趣一样难以忍受)。他撞倒过酱油店门口的小酱缸,踩碎过煤球店门口还没晒干的煤球,还顺过人家门口晒的地瓜干。那些人都没像现在这样拉着他问七问八,顶多指着他远去的后脑壳骂一句个膛泡子的,庆九儿只回头嘿嘿笑一声就没影了。现在他并没撞倒什么踩坏什么,酱油店的老板一手捻着烟屁股,一手拉住庆九儿的胳膊问:“庆九儿,你喜欢你爸还是你妈?”庆九儿想也不想地回答:“都不喜欢。”酱油店老板继续问:“那你喜欢谁?”庆九儿一翻白眼不耐烦地回答:“我奶、我奶,我喜欢我奶。”酱油店老板仍不甘心:“第二喜欢谁?”庆九儿甩开酱油店老板的手:“第二喜欢我自己。”酱油店老板:“第三呢?”庆九儿一跺脚已经跑远了。
街上还是那么繁华但庆九儿觉得不好玩了。拉住他问七问八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疑惑拉我干什么?却得不到答案。为了避免被人拉住拷问,庆九儿决定不出门在家看小人书,小人书很快就看完了,也没人给他买新的。庆九儿开始盯着墙看。不是看别的,还是在看小人书。镇子上的人都喜欢在墙上搞点花样,要么挂着画,要么贴着画,还有请匠人来直接在墙上画画的。堂屋正中挂的画叫中堂,大多没什么意思,山山水水花花鸟鸟的,两边对联的字也认不全。堂屋两边贴的画才有些意思,每张画有十几张小图,跟小人书一样,只是得仰着脖子看,有时候还得站板凳上看。镇子上的人把这些画叫年画,过年的时候才贴(画),下一年才换。庆九儿自家的年画他早看过几遍了,是《红楼梦》里的一出《刘姥姥进大观园》。庆九儿想看点新鲜的,跑去了隔壁裁缝家。裁缝出门给人量尺寸去了,他婆娘去河里洗菜了,庆九儿把缝纫机前的凳子搬到墙边,爬上凳子,从站着看到蹲下,一张画就是看完了。第二张画才看一半,庆九儿听到脚步声,他赶紧跳下凳子钻进裁缝家的厨房从后门钻进菜园。
以前庆九儿也顶喜欢跟裁缝玩,裁缝在缝纫机前缝衣裳,庆九儿就央求裁缝把缝纫机给他踩一踩。裁缝不肯,庆九儿就爬到堂屋中间的凳子上去拧条台上的收音机。裁缝说听这个,庆九儿偏不。裁缝站起身走过来调收音机,庆九儿蹭地跳下凳子跑到缝纫机跟前踩几下。裁缝便要轰庆九儿回去。庆九儿知道裁缝不是真轰,况且收音机里还放着单田芳的评书,庆九儿才不走呢。直到裁缝家的那口老钟当当当地敲满十二下,庆九儿才跟裁缝打招呼,我走了,回头再来玩。裁缝回一声吃了再来。现在庆九儿连裁缝也要躲着了。
庆九儿蹲在菜园里拉屎想到这些,连屎都不想拉了。他略微起身从裤兜里拽出小半张报纸仔细地揉了揉,擦完屁股提起裤子还是回家了。
庆九儿他奶奶看见庆九儿就拿筷子敲他的头:“野哪儿去了?饭都不晓得吃?”庆九儿抢过他奶手中的筷子坐在椅子上,他奶就把饭菜端上桌了。
“吃完把碗收了,我打麻将去了。”庆九儿他奶擦擦手就要出门。
“唔。”庆九儿只顾埋头吃饭。
“你在家看门,等你妈下班回来给你洗澡。”
“晓得了。”
庆九儿吃完饭就困了,歪倒在小房里的竹床上睡了。正做着梦听见有人叫他。他醒了但不想睁眼,叫他的人开始推他。庆九儿不得不睁开眼,毛小三拿着一根竹丝,竹丝的一头还吊着一朵小野花。
“我们去河边玩水吧?”毛小三晃着手里的竹丝,小野花的花瓣掉了几片在地上。
“我奶让我看门呢。”庆九儿有点想去。
“把房门锁上,你有钥匙吗?”
“没有,应该不要紧。”
“嗯,应该不要紧的,玩一会儿就回来。”
庆九儿和毛小三出了门,毛小三把竹丝递给庆九儿:“给你玩一会儿。”庆九儿不接:“丫头玩的东西。”毛小三愣了愣,把竹丝丢了,跟庆九儿勾肩搭背地去了河边。
庆九儿眼前昏黑,觉得身上软绵绵的,胳膊和腿又是铁沉铁沉的。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庆九儿!庆九儿!醒醒!”庆九儿觉得眼皮像被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想拿手揉揉眼睛,胳膊却抬不起来。周遭闹哄哄的,庆九儿觉得睁不开眼睛也好。
“就是你养的好儿子,连九儿都这样了还赖在赌桌上头!”这是庆九儿他妈的声音。
“我是做了某孽啊?我养完儿子养孙子也没落个好。”庆九儿心想他奶打完麻将了。
“这日子怎么过,你让我这日子怎么过?”庆九儿他妈有点哭腔了。
“你表急,表急撒,我去喊,我就不相信这狗日的不回来。”
“九儿啊,你快醒醒撒,你表吓你妈。”庆九儿他妈又对着庆九儿喊,口水喷到庆九儿的脸上,冰凉。庆九儿感觉有人在往他嘴里灌水,庆九儿“噗”了一下,旁边有声音说要醒了要醒了。庆九儿缓缓睁开眼,看着他妈。他妈先咧嘴准备笑,还没笑出来,嘴角又往下扯,哭将起来。这时庆九儿才发现他躺在家里的竹床上,庆九儿她妈坐在竹床头手里还端着一只不知往哪搁的碗。裁缝还有裁缝老婆,酱油店的老板还有毛小三都围在房门口,毛小三惶恐地看着庆九儿。
庆九儿跟毛小三到了河边开始搬石头找螃蟹。毛小三让庆九儿和他一起搬大石头,说里面肯定有螃蟹。结果费劲把石头搬开,除了四处逃散的黑虫子什么都没有。庆九儿觉得有点没劲。他说歇会儿便坐在刚搬开的大石头上,毛小三自己去一边搬小石头去了。庆九儿决定躺下。太阳一声不吭却使尽全力地烘着这片土地,岸边的杨树都蔫头耷脑的,洋辣子都没力气趴在树上,纷纷往地上掉。庆九儿觉得天上的云越来越低,像要埋了自己。庆九儿跟毛小三说我不想玩了。毛小三说再玩一会儿我们再回。庆九儿就把眼睛闭上了,闭上眼时还在想毛小三搬到螃蟹之后会不会分给他。庆九儿没想明白自己一睁眼为什么会在家里。这时庆九儿他奶拽着庆九儿他爸回来了,围观的人已经都走了。庆九儿他妈给庆九儿头上搭了一块毛巾。endprint
“这不是好好的吗?要死要活地把我扯回来!”庆九儿他爸对着庆九儿他奶吼。
这一吼,把庆九儿他妈吼急了,一盆水泼过去,刚给庆九儿拧热毛巾的水还烫着,庆九儿他爸一跳脚还是没躲过去。
“你个婆娘疯了吧?”庆九儿他爸挥着拳头作势要打。庆九儿他妈并不躲,一叉腰反而迎上前一步,一昂头:“你打啊你打啊,整天赌钱你还有理了?”
“要打出去打,别碰到我们九儿了。”庆九儿他奶把两人往房门外赶。两人又不吵了,庆九儿他妈进了厨房,庆九儿他爸在堂屋里转了几圈又没影子了。
“九儿乖,以后不能去河边死晒了,再晒晕了怎么搞?”庆九儿他奶摸着庆九儿的头,庆九儿把额头上的毛巾往下拉了一下盖住眼睛,眼泪一流出来就被毛巾吸走了。庆九儿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哭,他爸他妈这么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他也没哭过。他认为这是丢脸的事情,并不希望他奶发现。
晚饭的时候庆九儿起来了,他妈给他做了一大碗肉圆子汤,纯瘦肉剁的。他妈在厨房里砰砰砰剁肉馅的时候,庆九儿有点冒鸡皮疙瘩,庆九儿想着他妈有一天会不会拿刀这么剁他爸。庆九儿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庆九儿他妈在厨房也这么想了一下。
2
暑假过了一半了。这是庆九儿的第一个暑假。庆九儿觉得暑假真长,长得好像过不完一样。
毛小三不再叫庆九儿去河边玩了,另外几个伙伴大概也被家里人嘱咐了别带庆九儿疯,庆九儿身体不好。庆九儿在家“造反”。趁他奶奶出门打麻将,他妈上班,他爸赌钱时,他把家里开辟成战场。椅子搭出的战壕,扫帚是机关枪,拖把是马,筷子是飞镖,玩具车是坦克,发条青蛙是步兵,五斗橱上的金毛哈巴狗玩具是敌人,他披着床单骑着拖把挥舞着扫帚把自己想象成将军——裁缝家的中堂上挂的是开国十大将军的画,画里的人都有披风和马。
有一天庆九儿不想当将军了,他披着床单拿着木剑要当侠客。他踩上沙发爬到五斗橱上,准备学电视里的侠客威风凛凛一跃而下时,他看见他爸黑着脸站在房间门口。庆九儿腿一哆嗦也不敢往下跳了,打量他爸的眼色琢磨再踩到沙发上他爸会不会生气。他爸倘若在家时最喜欢的就是靠在沙发上打盹了。庆九儿他爸脸虽然是黑的,却没骂庆九儿,只说你快点下来。庆九儿哆哆嗦嗦地踩着沙发就下来了。他爸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去给我倒杯水。”庆九儿扔了木剑,扯下身上的床单跑到堂屋给他爸倒水。他学着他妈的样子,先倒一半凉的,再加一点热的,拿嘴试了试温度,刚好,便端水去给他爸。他爸闭着眼,庆九儿把水放在茶几上踮着脚尖往外走。这时他爸开口了:“你暑假作业做完了吗?”
庆九儿听到这句话头皮一麻,他的暑假作业一个字没写,但他不敢这么告诉他爸。他支支吾吾地说快了。庆九儿很担心他爸让他拿作业本给他看。还好他爸没再说什么。庆九儿赶紧跑到自己房间拿出作业本随便划拉了几个字。
庆九儿他爸每年春天的时候出去贩茶,茶季结束后便闲在家里。说是闲在家里也并不总在家呆着,有戏班子来了他每天就去听戏,戏班子走了他就去下街头赌钱,有时会进山里跟他朋友去打猎。最近这几天,庆九儿他爸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庆九儿觉得被连累了,街上街上去不了,在家吧有个人看着也玩不好,索性开始做暑假作业了。有天庆九儿听到他奶跟他妈说别闹了,你看他现在不是变好了吗?知道着家了。庆九儿知道她们在说他爸。庆九儿他妈说我看能好几天,过一阵子还不是外甥打灯笼。庆九儿知道外甥打灯笼是歇后语,他忍不住插了一嘴:“照旧!”庆九儿他妈说:“你小孩子懂个屁!”庆九儿心想我怎么不懂了,外甥打灯笼本来就是照旧嘛。但他不敢还嘴,他怕他妈。
这天,庆九儿正在堂屋写作业,他爸在房里看电视,他妈和他奶在厨房里做饭。这时屋外有人正在叫庆九儿他爸,他爸闻声而动跑出屋外。庆九儿他妈也闻声出来了,手里攥着一把芹菜。庆九儿他妈站在庆九儿的旁边盯着屋外的几个人,拿着芹菜在庆九儿的身上拍了一把,一片芹菜叶落在庆九儿的衣服里,庆九儿扭了扭身子又伸手挠,他抬头看一眼他妈,眉头紧锁,满眼焦急。他妈低声说:“九儿,今天拖住你爸,千万别让你爸走了。”庆九儿:“怎么拖?”庆九儿妈:“抱大腿也要拖住。”不待庆九儿继续问下去,庆九儿妈转身走进厨房。庆九儿爸也转回屋了,那几个人还站在门口。庆九儿他爸拎着一个包走到厨房门口,跟两个女人打招呼:“我出去玩几天。”两个女人都沉默着,屋子里只有啪啪啪摘菜的声音。庆九儿他爸扭过头跟庆九儿说:“你好好写作业,我过几天回来检查。”庆九儿不自觉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他妈的嘱咐。眼看他爸的脚要迈到门槛了,他大叫一声:“爸!”庆九儿他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爸吓了一跳,要跨出门槛的脚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庆九儿他爸扭头看着庆九儿:“干嘛?”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不耐烦。庆九儿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耐烦,有些泄气了。庆九儿还不敢放弃:“爸,我不会写这个字,你教我写。”庆九儿他爸吞了吞喉咙,似乎要把喷薄而出的烦躁给吞回去,庆九儿更胆怯了。庆九儿他爸问:“哪个字?”庆九儿赶紧翻开作业本,一直翻到最后一课的作业,上下扫了几遍锁定了一个笔画最多的字,用铅笔头抵住这个字,生怕这个字跑了似的。他爸拎着包走过来一看:“妈的,这么简单的字你都不会写?老子交给学校的钱怕是白交了!”庆九儿有些委屈,这字他认识他会写,交给学校的钱不是白交的,但这些话他不能说,一说就是背叛他妈妈,背叛他妈的下场比惹他爸生气的下场惨,毕竟他爸不总在家。庆九儿忍住了嘴,眼泪却没忍住。庆九儿又有些恨自己,怎么又哭了。庆九儿他爸着急出门也懒得哄孩子,一边说着:“这是南字,南方的南,先写一横。”一边握住了庆九儿的手一笔一画地在格子里写着,庆九儿他爸手心的汗敷在庆九儿的手背上,庆九儿的眼泪就止住了。写完了庆九儿他爸问:“会了吗?”庆九儿看看外面的人踱着步子不耐烦的样子又蹦出几个字:“还不会。”庆九儿他爸:“我日……”话没说完便收住,现在骂日谁都不对。庆九儿他爸再次握住庆九儿的手:“一横一竖再一竖……”又写了一遍,庆九儿他爸也不问庆九儿会不会了,丢了庆九儿的手就往外走。庆九儿想现在应该上去抱住他爸的腿不让他走,但庆九儿做不到。一是怕挨他爸的拳头,二是他觉得这样抱大腿很丢脸。庆九儿眼睁睁地看着他爸的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另一只脚也迅速地迈过去。庆九儿的后背发凉。
庆九儿的后背发凉不是没有道理的,庆九儿他妈把一把芹菜扔到庆九儿的后背,菜叶子上的水沾湿了他的衣裳。庆九儿的眼泪又哗一下涌出来。他妈在背后说:“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留不住。”庆九儿分不清这是他妈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他。庆九儿他奶在厨房里砰砰砰的不知道在剁着什么。
晚上,庆九儿他妈搂着庆九儿,摸摸他的头,又用脚蹭了蹭他的脚,庆九儿闭着眼睛。
庆九儿他妈问:“九儿,你喜欢爸还是妈?”庆九儿觉得什么东西噎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出声。
后来,庆九儿他妈搬了出去。庆九儿他爸也去了大城市。晚上搂着庆九儿睡的是庆九儿最喜欢的奶奶。
3
又一年夏天。
庆九儿早就不过暑假了。现在是庆九儿的儿子过暑假。
这天晚上,庆九儿靠在床头抽烟,他听到隔壁房间,他媳妇在问他儿子:“你喜欢妈妈还是爸爸?”他的喉咙一紧,屏住呼吸想听到儿子的回答,却什么也没听到。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床单上写了一个“南”字,南方的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