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人

2015-11-24 10:43刘东衢
大家 2015年3期
关键词:配电室老朱鲶鱼

刘东衢

水库太厚了。它刚翻了一页,一群泛白的泡沫就涌到我脚脖子那儿,它借来了大风,借来了阴云,唯独不肯借我的铅笔和橡皮,它就那么爬竹竿似的翻啊翻,很快将浪花翻到我的大腿上。见我害怕,它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可一层层水沫仍固执地吸附在小腿上,我听到它呵斥我走,捕鱼人不会来的,走吧,走。水雾升起来了,把堤坝吃了,把渔船的桅杆吃了,把岔河边的两排垂柳和三分红薯地也吃了,接下来它要吃我了。我不听话,它不仅吃我,还要带我走,我开始恨它了,朝水库的大院里跑。它追了上来,追的浪头足有三尺多高,将我这只鸭雏一直赶到看门的朱爷爷身边。

我委屈地哭诉着:老朱,你说捕鱼人来的,怎么没来啊?

老朱很生气,因为“老朱”是我爸叫的,我这么一叫,就等于我跟他平级了。他当然生气。他说:怎么叫的怎么叫的?老朱是你叫的么?凭你这么叫,捕鱼的就不来!来了也不答理你。

这个秋天,是捕鱼人的节日,更是我的节日。

我求饶了,我说:朱爷爷、朱爷爷,捕鱼人今天还来不来?

朱爷爷马上把身板挺得像红杉树那样:来,一定来!不过不是从湖上,是从陆上来,是乘两台四轮拖拉机,插两面红旗,敲锣打鼓来!

拖拉机耕地,不能捕鱼!捕鱼用船,他们是从湖上来的!

朱爷爷蹭了蹭油光光的大板刀,旗杆一样的手臂呼哧挥向厨房:我炖了一大锅山兔,等他们来吃。他们不来,我不是白炖了?白所长要赔我兔子钱!

老朱天天捉兔子,穿的吃的拉的,都是兔子。兔子成精了,一定会把他当成狗鞭草吃掉。整整一锅炖兔子哎,居然没有一个成精的。我不禁为它们感到惋惜。我爸说,老朱除了屎,什么都吃。不过河蚌的屎,老朱也是吃的。煮过的河蚌肉像一截红舌头,他刺溜就咽进肚子里。

想到河蚌,我就说:三胖子说,捕鱼人是开着大汽船,张灯结彩,从水上漂来的。

老朱说:从新城货场到这儿,八十华里,大汽船?长腿的蜈蚣么?

我也不信三胖子的话,又跑回沙土路上找。我看到水雾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把整个村子都装进肚子里啦。坝底,水沫堆成一排排的小山丘,浪头也给装进去啦。水库太厚了,什么都进去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半夜传来拖拉机的鼓肚声、人的叫嚷声,我爬起来,黑狗等不及了,舔着我的手,咬着我的鞋,兴奋地原地打转。我呵不住,它被寂寞折磨着,发疯地冲到喧闹的人声里,治它的病去了。

父亲在仓库前的空地上扯铜线、接电源,他把干净的电从高高的电线杆上领下来,白昼一般的光才亮起。灯光驱走了我对黑暗的恐惧,令父亲变得更加高大、更加耀眼,我才理解黑狗的焦躁,同情起它的急切。

捕鱼人的拉网、钓丝、套绳和家用的物件也搬进来,一号仓库填满了,母亲打开二号仓库。母亲保管着水库里唯一的一套钩网,白所长命令将钩网收进三号仓库。钩网里挂着黄鼠狼和野猫的骨骸,它们残忍地死掉,钩网却不动声色。寡妇李娘赶来帮忙,被白所长斥到厨房去吃兔肉。李娘扭捏地走去,骄傲地昂起头。母亲骂她风流成性,捕鱼的领头人、人称“风爷”的说李娘风流一地。白所长说风流一代。我觉得风无孔不入,哪里都堵不住。风吹水,水成浪,浪成泡,泡堵在坝上,我印象最深了。

很快,只剩下我和黑狗陪那两盏大白炽灯。黑狗伏在脚下,哼着自编的吟曲,它又被寂寞折磨得难受了。后半夜,院子只留下寂静和露水,石竹草和芝麻发出拔节的脆响,我的耳朵里只有黑色的风,随着那风声,灯在寂寥地摆动,光吸引着前来认亲的粉蛾和腻虫子,我想象着它们变成一只只鱼鹰,扑棱棱俯冲湖水、引爆一团团水花的情景。

这样的情景令我像黑狗一般焦躁起来。它被兔肉的香气吸引,可怜巴巴地流起了口水,求着我。

那些兔骨头多么寂寞啊,走,吃它去!

父亲是电工。母亲做保管。母亲保管着我和父亲,却看不住一丝一毫的电。电是什么呢?电就是光。父亲纠正说,电不是光,电可以变成光——在这之前,电要被密封在黑暗的塑料皮里,可见电是可怜的,它一变成光,就没有了。电是奉献的、伟大的。电延长了我们的白天,延长了我们的快乐,可同样的白天和快乐并不属于父亲。他能驯服看不见摸不着的电,却对天天见面的白所长耳顺眼恭。他骂李娘是个逼,但并不妨碍她是个快乐逼,是个自私逼,是个人见人爱的风流逼。

我求父亲说情,让风爷带我去捕鱼。朱爷爷说他曾在水库中心见到一条百年鲶鱼,须子有筷子那么粗,牙像狗牙,能钻透尼龙网,能嗅出铁钩味。它成精了。成精就是成了人,我天天在找它,幻想它授我“避水诀”,带我潜游龙宫,临别时赠送我一盆珍珠玛瑙。有了这些宝物,父亲永远不要当电工了,我要把最大一颗珍珠送给我们班的袁青青,治她的“瘦病”。她整天咳嗽,煮干草喝不顶用,一含珍珠,病立刻好了。第二颗大珍珠送给母亲,她一定会喜欢的。我绝不送给班长毛中侠,她是班长,成绩又好,不需要珍珠。玛瑙么,骚猪和张二我都给,其他的都在白河里闷过我,我不给。他们抢的话,我就叫鲶鱼精把他们吃掉,消化成屎。可是,我先要和鲶鱼精成为好朋友,我要把从表舅家偷来的那本邮票册送给它,把从大姑家摸来的电子表送给它,再把我家的水晶球送给它。这些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包在一块大红绸布里。爸爸,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跟风爷捕鱼去,我要见到鲶鱼精!

爸爸骂我:神经病!跟我扯电线去!

妈妈说:小心,鲶鱼精先把你吃了!

我突然意识到妈妈的话很有道理。我说:风爷一逮住鲶鱼精,我就把它放了!鲶鱼精一定会很感激我,和我成好朋友的。

妈妈说:风爷要是不答应呢?

我说:风爷是个好人,他不会不答应的。

对我的自信,父亲嗤笑道:朱爷爷骗你的,他想吃都想疯了,水库里根本没有什么鲶鱼精。不但水库里没有,这个世界上就没有。

我说:你骗人!朱爷爷亲眼看到的。有,就是有!

不管有没有,父亲像拎小猫一样,把我从屋里拎出来。两脚着地,我恨死他了,他妨碍了我的美妙计划,我朝他空荡荡的大腿根踢去,却被捉住耳朵,一直捉到配电室。捕鱼一行七人,五人在二号仓库打地铺,风爷和老伴住配电室。我愁得一夜未眠,假如我见不到鲶鱼精,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天大的机会摆在我面前,一旦失去,我的人生就完了、结束了,成了一个句号。为了不让它变成句号,我努力地想,迷迷糊糊中,我居然见到了鲶鱼精!天呐,他是个精瘦的老头子,一袭黑衣,正在乌云滚滚的水库边散步!我朝他追赶过去,可我跑得太慢啦。我急得把肠子都跑出来,可刚到坝底,他已经迈到水里。我喊着“请你等等我”“你不要走啊,等等我”,我急得直哭。我怎么就跑不动呢,好像他在岸上,而我在水里。他似乎听到了我,扭过头,我看到它啦:长着一副尖嘴黑脸,目光里充满着黑色柔情。我追着哭喊“鲶鱼爷爷,你等等我”,我看到他一掉身,双臂平展,擎向天穹,霎时,那微澜的波浪翻滚着站了起来,越滚越高,越滚越高,水库站起来啦!鲶鱼爷爷纵身一跃,如一记黑色的闪电,消失在苍茫的水墙中。endprint

我哭了。醒了。我哭醒了。哭得更伤心。我只能在梦里见到鲶鱼爷爷,但我永远记住了他的模样,他朝我回头,一定也认得我,他没有带我走,那是因为我在梦里,梦里的我是糊涂的,糊涂的人怎么能记住“避水诀”呢?他一定心疼我,就像后院的甜面酱老人,我把死老鼠丢进酱缸里他都舍不得打我一下……猛地,一个印象钻进脑子,甜面酱老人的脸上也有一颗黑痣,痣上两绺黑胡子,像不像鲶鱼须子?像不像?太像了,难道他就是鲶鱼精?!

没等我去找风爷,风爷自己找上门来。风爷刚歇一会,白所长也来了。我听到他们在谈论鬼。风爷说他年轻时从不相信鬼魂,到了风烛残年,有点信了。死是生的另一半,这次捕完鱼,他打算改行,不再杀生。父亲脑勺后仰,双手插在裤兜里,表现得骄傲得意。白所长把话题引回来,合同签了,一定要完成。鬼么,刘洪轩,配电室归你管,你告诉我,那里头闹鬼么?

父亲大声说:昨晚不是闹到半夜嘛?

风爷刚欲辩解,被白所长伸手拦住说:你又不是小孩子,风爷快六十了,能骗我们?风爷,你那三个儿子,天天晚上喝醉,弄得鸡飞狗跳,从今晚起,不许再喝酒了!

父亲蜷着,沉默半天,依旧沉默不语。

风爷说:既然这样,我们打道回府,不干了。我二儿媳妇刚怀上,我不想犯忌讳。

白所长吓道:有没有啊?到底有没有鬼,刘洪轩?

父亲勾住的头慢慢抬起来说:有。

白所长斥责道:有你为什么不早说?

父亲铁青着脸:说了,你就信么?我是电工,配电室是我的事,有没有都一个样。

白所长脸泛白光,食指戳着我父亲: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用干,把鬼找出来!你现在的工作就是捉鬼,捉不到,明年打春去石河村修桥!

他们走了。父亲又挽留风爷,在门外商量好一阵子。风爷就要走了,我忍不住,冲到院子里,捉住风爷粗糙的树皮手说:风爷,我想跟你去捕鱼。我感到父亲抓住我的后领,朝一边拽,我则死死攥住风爷的腿,半点不松缓。风爷的手像锉刀一样,按住父亲说:既然孩子喜欢,我就带他去见识见识,男孩子,多遛才好,等天好风小,你跟我去。

什么鬼呀魂的,狗屁!

可我答应父亲,只有把电线网扯好、整理好之后,才能去看捕鱼。我有一台坚固的四轮小拖车,是唯独一件没有奉献给鲶鱼精的好东西。每个星期天,我、骚猪和张二拽着小拖车叫卖石粉。有红石、青石、白石和花石,用蒜臼捣成碎末,越碎价越高,学着镇子上的小商贩,吆喝着:卖珍珠粉喽、卖五香粉喽、卖黄金粉喽!这些粉末代表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也代表我们神圣虔诚的工作。骚猪却喜欢象征,大白天,躲在树荫里,拿白纸包起一份花石粉,举到空气中,面色庄重地说:这种病会传染的,你们三条鬼都得吃,先买一包好不好?吃好了再来,吃不好我不收钱的。

骚猪胆大包天,说鬼有什么好怕的,都是人变的。他最恨班主任史竹山,若史竹山变成鬼,生病来买药,他根本不会卖给他,叫他活活病死!我们疑惑,鬼会生病么?老师说“病从口入”,我们便开始争论鬼吃不吃东西。如果鬼像人一样吃东西,那么全世界的人岂不有一半会被饿死?说到饿死,我们惶恐了,因为都听说过“饿死鬼”,看来骚猪的话有道理,鬼也会饿死,跟人一样。骚猪立起了权威,向我们宣布,他父母当年挨饿,啃树皮吞树叶,剥老鼠烧蚂蚱,因为什么?因为鬼吃多了,我们没得吃。可当年水库塞满了鱼,怎么会没吃的?这我相信,风爷头一天捕的鱼,一百多斤的竹筐,装满了整整十八筐!够全村人吃多少天?可鬼一吃,鱼就不够了。鬼不但有村里的,还有镇里的、城里的,甚至全世界的。僧多粥少,许多人就饿死了,成了鬼,吃得居然比人还厉害。天下绝食了。

张二反问道:那它们为什么现在不吃了?

这个提问一下把我和骚猪难住了。

我想啊想,突然一拍脑袋说:我知道了,是鲶鱼精保护,不让鬼吃了!

鲶鱼精是神仙,神仙是领导,领导不许,鬼当然不敢。鲶鱼精同时也是人啊,他对我们人好,所以呢,让我们吃鱼。风爷每天用拖网拖上来十五筐,鲶鱼精一点也不生气,不但不生气,反倒鼓励。昨天,风爷拖上来十八筐。十八筐啊,鬼能不眼红吗?能不兴风作浪吗?所以,它们来闹事,给风爷添麻烦,白所长才让我爸去捉鬼。所以千错万错,都是鬼的错;千不该万不该,都是鬼不该。明白了!

我的一番理论把骚猪和张二说得口服心服。张二又问:那鬼现在怎么生活?吃什么?

骚猪不屑地说:当然吃草喽,草里有农药,鬼都生病了,找我买药,你们都看到了。

是啊,我们都看到了,虽然看不见,我们看到了,它们和空气一样透明,和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它们和空气不同的是,夜里,它们有嘴、头发和牙齿,而空气没有。这是风爷的大儿子大贯告诉我们的,他形容那个女鬼“红头发,绿眼睛,白牙齿”。张二问舌头呢?大贯说女鬼在窗户外边吹气,不用舌头。骚猪踢了张二一脚,批评说:笨蛋,鬼吃草,当然长着牛舌头。我们三人用宝贵的四轮拖车将一捆捆铜芯和铝芯电线运至配电室,父亲正在用电工钳接电线。簇新的铜条放射出一丝丝金属光芒,在钳子嘴里就像面条一样柔软,像女人的头发一样吹拂着,父亲娴熟的动作令我们痴迷不已。我们都看醉了。

大贯好奇地问父亲:刘工,怎么捉鬼呀?

父亲热汗淋淋地答:鬼最怕什么?

大贯想了想说:枪?刀?……火棍?

父亲拍了拍他肩膀,冲我们一笑:鬼最怕太阳,但你能把太阳拽进黑屋子里吗?不能,太阳是什么呢?太阳就是光。到了晚上,你们就能看到一个小太阳。

这时骚猪走上去说:刘叔叔,鬼生病了,从明天起,我不把药卖给它们,它们会病死的。

对骚猪的话,父亲好像没听到,一点反应也没有。张二把骚猪拉回来:人鬼不两立,你究竟站在哪一头?骚猪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他这个人,“冻死迎风站,饿死不求人”,又不忍被我们抛弃,吸了吸白鱼鼻涕说:从明天起,我卖假药行不?我和张二紧张期待着晚上的“小太阳”,没理他。他很快着急了,摸起脚边的土蛋子,愤怒地朝墙上扔去,我们仍不理他。末了,他捧起三块土蛋子,自觉走到我们跟前,心甘情愿接受体罚。我拿起两块,张二拿一块,骚猪像就义的小战士,鞋底磨着干燥的土垄,卷起阵阵黄土。走到路的一半,他扭头,阴郁地朝我们望了望,一脚扫断几支蒿草,继续朝前走,走到墙根,头顶着墙,背对着我们,迎接即将弧线飞来的三颗土蛋子。endprint

我的两颗打高了,骚猪满身落土,张二的一颗正中脊背。我听到一声空洞的钝响,就像一只闷铁锅被土蛋子击翻了。骚猪哀嚎一声,像猪一样,蹲了下去,倏地又站起来,一脸坏笑,卷起更厚更高的黄土,歪歪斜斜地朝我们走来。

我们都在笑。互相捶打,你搂我,我抱你,谁也离不开谁呐。

天一黑,电的伟大就显现了。配电室两扇门,四扇窗户,架起八支巨灯,六支朝下,狗尾巴草的汗毛看得一清二楚,两支朝上,乖乖,把天都捅漏了。一群群粉蛾和瞎碰为了光,远远地滚着飞,也不怕光柱烧毁它们的翅膀。横着钻不过瘾,竖着钻、斜着钻、混着钻,配电室周围很快变成了昆虫天堂。它们聚集在一起,卷成一条条乌溜溜的长飘带,一会朝墙外扫去,一会扫回来,壮观极了。

我们拿起白色抄网,和甜面酱老人一起抄“瞎碰”。老人拎来一只乌黑沉重的铁皮桶,一会就装满半桶。为了他家的二十六只鸡,我们一刻不停地挥舞抄网。他的一绺绺胡须闪闪发亮,水库大院亮如白昼。我被一股神奇的力量驱使着,紧紧跟随在老人腚后,希望引起他特殊的注意。可令我失望的是,他打开半人高的鸡舍就不再理我们了,跟鸡在一起。怎么老人都这样啊,只有我们搞破坏,朝面酱里撒尿,他们才答理我?受到这样的启发,我们偷走了过磅的三块秤砣,藏在甜面酱老人的锅灶里,可白所长命令母亲从仓库领来一副新的,然后去配电室把父亲支过来。

白所长问:你搞什么呢?仓库里的大射灯,不经我同意,你老婆就让你用啦?

父亲说:你同意,鬼可不同意,它们晚上来了怎么办?

白所长纠正道:我让你捉鬼,没叫你吓鬼。你用了八个灯,把配电室的鬼吓跑了,可跑到了仓库、跑到谁家里了,怎么办?射灯是上头下拨的、防洪用的,不是防鬼用的。

父亲问:他们说有鬼,你信,如果我说的,你信不信?

白所长一急:刘洪轩,我上回不是问过你了吗,你说有的,我信了。

父亲轻轻一笑:哪里有鬼,都是人吓唬人的。有鬼,也不会被我撞上的。

“这鬼你到底捉不捉?”

“捉啊。怎么不捉?我马上扯网上电。我电死它们。”

“我平时倒没发现,刘洪轩挺聪明的嘛,用电捉鬼。这个主意好,新鲜又新奇,不过小心点,电鱼也能电死人呢。”

“放心,电最守规矩的。今晚你叫风爷他们好好喝酒,放心睡大觉!”

白所长最后告诫父亲,不要有“个人情绪”。

晚间,田圃只留下小虫们迁走后的寂静,阳光一走,西红柿、茄子、豆荚休息了,唯有喧闹声被风吹过来,惊扰起地上的癞蛤蟆。风爷走到田圃边,仰望苦楝树一层层伞一般的墨云说,你看风一吹,叶子都动,那几片不动的就叫“个人情绪”。我知道了,白所长想让父亲动,父亲不动,这就是“个人情绪”。于是我喊骚猪和张二,和父亲一起动起来。

母亲却不许我们动。我说,我不要有“情绪”,我要没有“情绪”。母亲不许,说明她有情绪。平常,母亲最喜欢动的,她浇水、锄草、喷药、剪枝,将我们家的菜园子收理得如同大雁羽毛,她开荒、辟地、分垄、松土,将水库西院的大片空地整拾得犹如一块百宝田,栽上黄豆、花生和翠生生的芝麻。成熟了,我听到它们唱着歌,欢迎着母亲的镰刀。它们的果实饱满、鲜亮,散发着诱人的光芒,雨季马上来了,它们一刻也不愿意等,等就是长霉、就是腐烂,只有收获才能满足它们。我们也行动起来,新出土的花生,一嚼,嘴里立刻溢出牛奶般的甜汁子,花生太多了,把我们肚皮撑得鼓鼓的。收拾完花生收黄豆,黄豆收完,我们实在困了。井水晒一天,温乎乎的,就像我们收获的梦。可现在,母亲不动了,有情绪了,这种情绪是平静的,我们丝毫感觉不到母亲的忧伤。母亲只好说:鬼,是人能捉住的么?

我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最终我们悄悄溜进配电室,帮助父亲钉木桩。配电室前后左右共楔了十二根小腿粗的木桩,铁丝缚一头,另一头勾过屋顶,像蝴蝶翅膀。父亲让我们千万别靠近第一根木桩,铁丝一通电,电里有光,像看不见的钩子,一下就把人的身子勾透了。我感到奇怪,电不是藏在黑胶皮里么,怎么剥开了?光呢?光跑到哪里去了?父亲说光藏在铁丝里,一碰,它就跑出来;不碰,它老老实实待着我们知道,父亲要用电里的光把鬼捉到。父亲钉一块白木牌,上写“禁止活人靠近”。他让我回去把黑狗拴好,接着去通知捕鱼人。母亲第二天告诉我,大贯他们把父亲灌醉了。父亲中午在配电室捡到一只死公鸡、三只破棉鞋和一张破渔网。我听到捕鱼的二贯说,父亲昨晚电到两条鬼,一条穿着棉鞋的老鬼,一条偷鱼鬼,公鸡呢,打鸣时不小心,脖子伸得太长,被电到了。

晚饭的时候,母亲哭啼啼地说:我现在就去找白所长评理,我上月还给他老婆送去一筐鸡蛋、五斤腊肉呢。父亲咬着白水猪肉,劝她不要去,跟他没什么理好讲,他非要亲眼看到被捉住的鬼。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什么不好看,非要看鬼?白所长,他是心里有鬼。

母亲忽然止住哭声:他心里有鬼?

父亲的竹筷挑起一块厚猪皮,筋道道地嚼着说:我看到他跟李娘……在一块呢……

母亲立马拍起方桌:你看人家这个做什么?什么不好看非要看那种事?

“送上门的,不看白不看。”

“我说呢……出事了吧你?”

父亲轻描淡写地:我有办法对付他。

我相信父亲的聪明脑袋。他曾经有过一个伟大设想:将铜线引到太阳和月亮上,他亲自跑过去,把那里无穷无尽的电接到新城水库里来,再由水库接向城里、省里,接完了中国接外国,最后把整个地球都接通喽,那源源不断的电,将在他的操控下进入千家万户。父亲的耳朵像猫头鹰,他告诉我,别小瞧这一根根铜线,其实每根铜线就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为什么嗞嗞嗞响呢,因为马路通车了,为什么短路呢?堵车了。在他的引领下,我看到一条像水库大坝那么宽的马路,一辆接一辆幸福的汽车飞速地跑啊跑,只要父亲轻轻拉一下闸刀,它们就不动弹了。啊呀,父亲就像神一样!鲶鱼精双臂一举,水库站了起来,可父亲轻轻一拉,我们的光就没有了。我想,等我认识了鲶鱼精,一定要介绍给父亲认识。父亲有一根六节电池的手电筒,贼亮,鲶鱼精有了它,去龙宫就不必摸黑了。说不定,龙王一高兴,叫我爸去扯电线,将来我们就生活在龙宫里。父亲是龙王的电工,母亲是龙宫保管员,我们到龙宫里上学,不知道龙王的小女儿上几年级啊……endprint

捕鱼的日子终于到了。我背起白色的帆布电工包,穿上硬邦邦的皮凉鞋,脖子上系一条花毛巾,而两手空空。电工包里藏着我将要送给鲶鱼精的礼物:集邮册、电子表和水晶球。六节电池的手电筒太长了,包里塞不下,白天去捕鱼,哪里有打灯呢?在大贯和二贯整理拖网时,我伺机跑到拖船上,模仿将要远航的航海家,手搭眉头,朝雾气蒙蒙的水深处瞭望。我把身体摆正,像升旗仪式那样,立正,面向前方。我身体中心是一条肥大的黑棉裤衩,母亲用的松紧带勒得真紧,腚肥腰细,被风吹得慌里慌张,挠得我皮肤直发痒。我拟定一个方向,让裤衩正对着水库中心。可当船摇摇晃晃一入水,中心不见了,裤衩的指示成了无数只网眼儿,而中心变成了一张莫名其妙的渔网。裤衩没有用了,裤衩不是方向。我一动不动地盯住前方,仿佛一条无形无尽的丝线射向目标,可四周很快浮起一团团白雾,将我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棉花球里。舷边的木桨搅得我心如乱麻,哗,哗,哗哗,扬起粉末状的水腥味,令人作呕。而水呢,它不答理我,永远一副没有情绪、短路的生面孔。我突然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陆地,喜欢飞尘和阳光散发出的气味,而这里,中心丢失了,水让我失明,鲶鱼精不知在哪里。大贯把我撂在船艄,忙着装填火药。他们将黑火药和铁砂塞在碗口粗的钢管里,每根四五米长,一船架两根,总共五条驳船。我迷惑不解,问二贯和三贯,都不理睬我。铁砂子是射天上鸟儿的,大雁和白鹭十二月才飞来越冬,我们要从水里捞鱼,用不上铁砂子呀。

在我的想象中,风爷像一尊石雕,披一件雁翅般的大黑袍子,脚蹬一双熊掌般黑晶晶的高筒防水靴,腰杆挺得如同百年松柏,左肩蹲着一只威猛彪悍的鹳。风爷双目似电,大手挥得如一阵黑旋风,嘴里的铜哨一吹,那鹳利爪一勾,双翅一挫,如一片邪恶之云压顶而来。太威猛啦!可令我失望的是,风爷不在船上。风爷不来,谁领我去找鲶鱼精呢?

我问三贯,中心在哪?他去问二贯。二贯朝水里一指,差不多到了。我朝水里瞅去,水都是一样的,哪有中心?我去找大贯。大贯斥我,别吭声,把野鸭子惊跑喽!我这时才注意到,船桨拨得很轻、很浅。拨一下,停一会,再拨一下。迷雾主宰着这里的一切,野鸭子被雾迷惑了,在隐隐约约的芦苇荡里发出嬉戏的水声。一人多高的芦苇,水底部分有多少呢——根茎需要粗壮的支撑,嫩芽刚露出水灵灵的头儿——不是笔直地生长,而是在水底横躺着长一截,再弯曲着朝上生长,再一使劲,才能触摸到阳光的温度。那水下的根茎为了下一代,浸泡得黑魆魆的,像穿着护身的铠甲,微微的浪一会儿将嫩芽摇到这一边,一会儿再让水草送到那一边。水草倒是很鲜亮的,油滑细长的叶子簇拥在一起,像有形的草波浪,野鸭子便钻进去取食,抚养小鸭子。可它们被寂静的白雾迷惑了,三只拖船已经移到侧翼,炮口也调好了。

远远的白雾中闪出一团红色的荧光,这边也闪了,船体剧烈地震动,芦苇荡也震动起来。嗞、砰、嚓嚓,芦苇被撂倒一片,无数的铁砂密集而呼啸,像一团团散开的铁扇子扑向鸭群。毫无准备的鸭子惊惶四散,护着家小,做出本能的逃避。而另一只铁扇子肆虐着水面,它们就像折断的芦苇,纷纷掉落,被浮力支持着,冒出头,继续挥动残缺翅膀,然而另一只铁扇子又扫过来。血腥味开始弥漫开来,水面上漂浮着羽毛、挣扎的雏鸭和嫣红的血。它们知道大祸临头,纷纷朝芦苇丛里钻去。寒冷的水丝毫不怜惜它们,将它们朝水面上推,并不断填充着被铁砂粒穿透的伤口,它们只好偎着一节节芦苇,紧紧地偎着,等待灾难过去。

而这一切,鲶鱼精看在眼里,居然不管也不问!

大贯扑通跳下水,二贯扑通,三贯扑通,其他人扑通通。呀,我不相信水库中心居然这么浅,也扑通,果真踩到一块实地,慢慢从沙土里走上来。放眼一望,脚底不过是一块凸起的浅滩。两条鲤鱼被水草缠绕着,像要消化似的,肚皮上翻。大贯他们狂喜地拎着七只野鸭,留待晚上下酒。我指着血染的芦苇荡问:它们呢?

余下几百只仿佛在沸腾的澡堂子里。

大贯舔了舔舌头说:不急,明天一早来捡吧。

初冬带来的死亡,送走了秋天的血腥。这也意味着,它们要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一夜,直到变得僵硬,变得如死鱼一样,肚皮上翻。茫茫的湖水好像一块毫无知觉的灰布,把它们全部埋葬了。我恨死了捕鱼人,是他们招来了鬼,害得我父亲去捉鬼,是他们把美丽的野鸭子杀光了,是他们用拖网,将水库里的鱼虾捉走。装在尼龙网里的七只野鸭仍然扑腾着,我依靠着船帮,因为寒冷喘不过气,哆嗦嗦地颤抖着。

他们才是鬼!可这些鬼,跟我是一样的呀。他们回去,一定要请父亲吃酒吃鸭肉,母亲也去吃,朱爷爷亲自下厨!我也要吃的。我吃了它们,我不也成了鬼么?

回去的路上,二贯奇怪地看着我说:这小家伙,神经兮兮的,跟他爹似的。

一片芦叶轻轻飘落在他的肩上,安静地蜷伏在那里。整片芦苇荡依依远去,水面上回旋着灰色的风,将一层层波浪卷向白茫茫的深处,并永远地消失在那里。

想不到甜面酱老人也凑近来。那龛内的神仙原是摆在堂屋正中,不知被什么力量指使,老人借来两柱红蜡,按在门外一米高的竹桌上,然后拿毛笔,在厚厚的黄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红蜡引燃,化成稀薄的纸灰。五条封过桐油的驳船,一只在回来的途中洇水,一只被厚密的水草缠住。二贯借张家的机动船拖了回来,说要去谢谢人家。此时,张家捉来的黄鲶正在铁锅里炖着呢,炖得越烂,味道越鲜。张家的小女儿虚岁二十,叫小柳,我们喊她“柳姨”。柳姨进过两趟城,一次送铁具,一次拉麦种,都路过风爷所在的货场。此刻,二贯揣着一只白瓶洗面奶,说“别等我了”,从风爷的身边一绕,刺溜不见了。

我去厨房,找老朱算账。在厨房的西窗底下,添了一张杂毛狗皮。老朱在锅边啃一条油淋淋的狗腿,一只小狗可怜巴巴地等待着他手里的骨头。将来这条小狗喂大了,另一条小狗就要吃它的骨头。老朱啃得很吃力,似乎很急,急得身子倾斜着,骨头蹭到脸皮,一对小黑眼从油花花的脸中央射过来:“鲶鱼精是你让见就见的么?不请,不送,门都没有!”

“你骗人,水库中心的水,只有这么深!除了芦苇和野鸭子,什么都没有!”endprint

“没有?七八年大旱,湖中央有口深泉,它就藏在那里面。捉了两条鳊鱼,一人搂不过来!”

我泄气了。七八头猪我数得清,七八十只鸭子我也数得过来,七八年我不会数了。算术口诀我背得滚瓜烂熟,两个数字一联结,结果很奇妙,可是,数字和时间连在一起就难办了。我想不出七八年在哪里。可以肯定那时候没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将是一件多么惊悚的事。“我”没有了,“他”就没有意义了。我带着“七八年”的重重疑虑迈出肉喷喷的厨房。

骚猪和张二问:你见到鲶鱼老头了吗?

我回不到七八年,委屈得直想哭,我答应给他们的玛瑙珍珠,一下子都放在了七八年,我过不去啊!即便我迈过去,七八年的老朱,他认得我么?

张二说:回不去不碍事,我们朝前走,九八,二零零八,二零一八,我们有时间,不着急。

张二的话倒提醒了我,我朝厨房的西窗啐一口唾沫:“老不死的老朱!看谁活得长!到时候你变成鬼,我拿电电你!”

我立刻想到了父亲。我随船去捕鱼,骚猪和张二一直在水库大院里等我。他们告诉我,父亲和白所长吵架了。张二也证实父亲的确披着一身白布,像办丧事一样。不过,父亲身上没系麻绳,手里握的也不是白纸花花的丧棍,而是一支铁棒。父亲用这根铁棒将配电室的玻璃敲得一片不留,惊动了厨房里的老朱。白所长一来,老朱却躲起来继续剥狗皮。白所长问:水库又没死人,你披着一身孝服做什么?父亲说:逮不到鬼,只好招鬼,我穿这身行头,为了把它们引来,就像老朱逮兔子。白所长又问:那砸玻璃呢?父亲说为了让它们进来。鬼的世界跟人的能一样吗?父亲说,他以前做错了,他一直都把自己当成人,这是不对的,鬼的世界里既没有灯,也没有电,它们飘来飘去的,像一阵阵看不见的风。白所长说:你这么做,不吉利,是咒人死。父亲说原来的方法没有效果,就该换一招试试。他们就争吵起来。

看来鬼比我们想象的狡猾,听村头的田婆婆讲故事,一头野猪,三只狐狸,把迷惑的人引诱到自己的地盘上,神经错乱,被自己吓死了。田婆婆不知道,身为电工的父亲布下电的天罗地网,居然一点收获也没有。张二想到,水库周围的鬼,恐怕和荒山野岭的鬼不一样,估计它们了解一点电的知识,不然,不可能捉不到的。我觉得张二想得很严重,应该将这个消息马上告诉父亲。骚猪却不认可张二的说法,既然没捉到,说明鬼都得了传染病,只有等它们病好了以后再捉。听骚猪的口气,好像经常给鬼看病,开的药方里有白石粉、红薯粉和云母粉,还有阉猪剩下的一瓶蓝色止痛剂。他喜欢看大人阉牲口,喜欢照看阉过的牲口,喜欢兽医,喜欢那种手腕粗的白玻璃针管,注满井水,拿野鸭子做实验。他是来做小实验的,而父亲的实验让我感到伟大、神秘而意外。

骚猪说,什么伟大,所长说你爸披着一身孝衣,是咒他!家里,父亲和母亲也在争吵。母亲一边吵一边哭喊,让父亲别出洋相了,一家人的脸全让他丢尽了。父亲说:“我既不杀人放火,也不坐监牢,有什么人可丢?丢人的是他姓白的!那帮捕鱼的在诳他,让他加工钱!他舍不得!捉鬼,捉他娘的什么鬼?捉的是我!好么,我现在就是鬼了!来捉吧!”

这一次,父亲没有撵我:“走!跟我架床去!”

母亲拦下我们,从里屋捧出一双新纳的布鞋,抹着眼泪说:“呐,千层底,不纳鬼。”

父亲掂了掂鞋,把布鞋交由我拿着,然后把头靠在母亲肩上一会,父亲轻轻拍打母亲的腰,我听到他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母亲又将我揽过来,我感觉到她的身体不断地颤动,她一手摸着我微汗的额头,一手放在父亲厚实的背上,仿佛在努力平息内心的不安,然后倏地扭过身,叫我抱起棉被赶紧走。

夜里的风裹挟着剪刀嚓嚓响,把冰凉的叶子剪到地垄上。叶子忍受着那种离别的苦,风儿说时辰到了,鼓起更快的剪刀。砖墙阻拦住它们的哭声,可风从墙头掠过来,接着去剪墙外的树叶,如果落一场雨,墙外将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黄叶地。

担心夜里下雨,父亲把闸刀拽下来,撑起梯子。我说:“你做什么呀,爸爸?”父亲说,撕纸点灯。梯腿子发出吱吱的呻吟。墙上有年画、图纸、水利施工图和大众电影明星,父亲取出电工刀果断地撕开一道道裂口,白墙恢复原样。轮到施工图,父亲移换梯位,轻轻撬起一枚枚生锈的图钉,取下完整的图样,卷成图卷交给我。我们在床腿下加垫青砖,铺上凉席和褥子,做完了这些,父亲燃起一碗豆油灯,放在偏角的白石台上。父亲把电灯关灭,瞬间一片漆黑。父亲问我怎么样,我说害怕。父亲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叫我回家。我突然大哭。父亲生气地说:我又没死,你哭什么?没出息。我还是哭。我觉得把床升高,离开地面,好像升天的意思。父亲安慰道,我本打算把床吊到半空,可房顶预留的钩子不够用,只好垫砖了,再把门和窗户打开,四边空阔,跟荒地里差不多。

我抽泣着:要是鬼来了怎么办?

父亲叹口气,抹着我的眼泪说:没有鬼的,鬼都是人编的。

我知道父亲在骗我。如果没有,为什么捕鱼人不住在这里?

父亲指着绳床说:这张床是通人性的,我睡没事,捕鱼的一睡事就来了。你说,是床生事,还是捕鱼的人生事?

我问:他们是不是惹鲶鱼精生气了?

父亲慈爱地摸摸我的头说:鲶鱼精肚量大,不会生气的。

母亲说父亲发疯了。他谁都不理,我、骚猪和张二跑去配电室看他,被他怒吼着轰走。我们躲在不远处,看父亲胡子拉碴,佝偻着背,蹲在炭炉边,不是烤火,是烤鱼。他用锋利的电工刀将青鱼片剖成两半,架在一片滤网上烧,青烟袅袅,然后切成一段段,用刀挑着吃,吃得津津有味。我们都闻到初冬浓稠的血腥味。我预感到大祸降临,因为有传言说,父亲被鬼魂的阴气附身了。老朱把我喊到厨房里,捧出一碗香喷喷的花椒狗肉,命我端给父亲。老朱站在一边说,都说他中了魔,鬼缠身了,不至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认得吧?

我捧着碗,走到铁丝网边,喊了声“爸爸”。父亲一怔,扭出一对白眼:“走开!”

老朱远远地吩咐着:你先吃一块,吃给你爸看看!这狗肉喷香,没有人不喜欢的!endprint

我就凑近半步,捏起一块肥嘟嘟的狗肉往嘴里一塞,轻轻一咬,刺溜,又香又滑,油汪汪的,舒服死了。我忍不住贪吃了两块。咽得太急,撑得喉咙生疼,眼泪直冒。吃过了,我靠进一点,端碗的手几乎触到铁丝,等待父亲慢腾腾直起腰,拨开网,将肉碗接过去。

老朱喊着:“你塞进去!”他的意思我明白,铁丝网下边悬空,足够塞进一只瓷碗。但我没有这么做,我觉得这是对父亲的侮辱。我等待着父亲把电闸关掉,亲自来端。

老朱失望地咕哝:这孩子,不听话。不是自己亲生的,疼也白疼。

隔着白阴阴的铁丝,我看到父亲眼里闪烁着坚忍、执着的亮光。我端碗的手在发抖,父亲终于走过来,拿木棍一戳,一碗油汪汪的花椒狗肉全部倒扣地上。老朱心疼得哇哇怪叫。

那木棍一下下点着我的头:“我没疯!少听他们吆使,回家去!”说完,径直走回屋子,身后的门板咣的一声扣上。我并没有完全听从他,我只回到骚猪和张二的队伍里。老朱见父亲进了屋,颠颠地跑过来,把倒扣的狗肉一块块拣起来,装回碗里,转身正遇到走来的白所长,老朱委屈地说:“我好心好意,刘洪轩当驴肝肺!不吃,我喂狗去!”

白所长拎着两条十多斤重的大鲤鱼。这几天捕的是深水区,大鱼多。我们不知道白所长要做什么,不由得好奇地围观着。

两条鲤鱼将白所长累得不轻,他将鱼朝地上扑扑一扔说:“老刘啊,你说腥味招鬼,呐,我给你捎来了。两条够么?”

白所长又喊:“老刘啊,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说!”

仍不见动静。白所长捡了块红石坐下:“老刘啊,你不出来,我就不走了!看谁耗得过谁!老朱!别只顾自己,给孩子们捎碗狗肉来!这老东西,净补脑子,没记性!”

老朱又捎来一条油淋淋的狗腿,白所长一见说:“留你老伴吃吧,告诉她,这是狗肉,不是驴肉!”听说,老朱的老伴得过肺结核,不能吃驴肉的。

我们仨,很快将满满一碗狗肉吞光了。白所长将我拉到身边问:“都吃饱啦?”

我们都昂着头,只好艰难地勾了勾下颌,算是认可。

白所长掸掸裤角的黄土,站起来,挺了挺不擅运动的蛮腰说:“喊你爸出来。喊累了,我再让老朱端一碗来。”

得到恩惠的狗肉,我带头,一齐喊起来。

约莫十分钟,门板被拉开,父亲走了出来。

我忽然发现,从配电室里走出来的不是我父亲,而是一个野人。只见他拄着一人多高的三角钢,钢尖缠绕着几缕白布条,像招魂似的。上身一件发黄的白色电工服,下身的裤子刚脱掉,露出红、黄、绿相间的线裤——我知道那是三年前母亲用剩余的毛线织的——紧紧裹着父亲的双腿,如同麻秆。脚上是一双开裂的黄皮棉鞋,没系鞋带,用细铁丝穿着。最为醒目的是父亲的腰,一缕缕四五公分宽的长布条取代了暗红色的军用腰带,像伞沿似的从腰间披散下来,一直垂到小腿肚上。父亲脸色焦黄,头如草堆,嘴里咬着一根粗长鱼刺,和白所长面面相觑。

白所长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说:“后继有人呐。”

父亲说:“娃娃懂什么。”

白所长笑笑:“刘洪轩,没有鬼就算了,无非打发打发外乡人,你倒当真啦。你弄得我不是很难堪么?”

父亲道:“你当时可没这么说。”

白所长冰冷着脸,朝我们嘘嘘嘴,示意我们走远点。

父亲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听不懂的。前天,我让你抽个人来陪我,你不同意。”

白所长揉搓着前额稀疏的头发,喉咙深处发出一种近乎呻吟的折磨声:“你弄——弄——生鱼来——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如果有鬼,一定是捕鱼人招来的,他们为什么招鬼?因为他们身上有鱼腥味,鬼就喜欢这种腥味。你不明白吗?”

白所长说:“你中魔了。刘洪轩,你越来越聪明了,理由一条一条的。你早知道配电室没有鬼,你看看这里给你弄的,既像监狱,又像块坟地。没有鬼就不用捉了,用不着自己装神弄鬼,赶紧把铁丝网收起来,工具放回仓库,回家换身衣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父亲突然提高声调说:“我说没有鬼,你不相信我,非让我说有鬼,让我去捉鬼。现在又叫我不捉了,叫我把东西收拢起来。那些鬼,现在不来,你能保证以后就不来么?”

“我不管以后!你现在必须给我停止!停止!”

“所长,你在骗我。”

“刘洪轩,你今天到底什么意思?!”

父亲轻松点了根纸烟说:“我爷爷当年在骆马湖打游击,跟一个地主的二老婆睡了一觉,回来就被说成是叛徒。”

“那什么年代了?管我什么事?”

“你天天和李娘睡觉,不还是所长么?”

白所长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儿,白所长说:“有本事,你也去睡呀。”

父亲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人,长得一个样,快活差不多。你能睡,别人也能睡,甚至睡得比你还踏实。所长,我们换一换,你在配电室呆几夜,我去睡。”说完,呵呵自笑。

白所长脸都青了:“刘洪轩,你跟我来真的是吧?”

父亲说:“所长,我在配电室呆了一个多星期,跟你说实话,我们水库真的有鬼。”

白所长一愣,又不很确切地问:“你看到啦?亲眼?”

“配电室这儿,一直到小河边,那边有个土岗,你是知道的,从解放前到现在,一直是个乱岗子。我听老朱说,配电室的下面,起码有五块坟地。你不信,问老朱去。”

白所长点点头。看来,他对此也是十分的清楚:“你确定能把它们捉到?”

父亲说:“再给我点时间。”

白所长拧着头,久久没再言语。

我们仨,骚猪水性最好,张二划船最好,我最擅长翻墙头。翻墙的要点在第二脚,第一脚踩实,第二脚只要踩到那个凹点,两手够到墙顶,抓牢,一跃身就上去了。这个技巧他们都会,可我有身高的优势,他们不服不行。落墙时,脚尖着地,借力一滚,很轻松的。endprint

柳姨家的墙,红石砌的地基,其上垒着一层层红砖。墙内有一棵成熟的杏树,我借着树,轻如羽毛。

我按骚猪的提示,在门檐里摸到一把系着红绳子的铜钥匙,骚猪从外面开锁,我们蹑手蹑脚,寻找机驳船上的引擎摇把。没有它,柴油机转不了,柴油机不转,船就不走。船死了,我们活着也走不到深水区。站在院子中央,我们一齐琢磨着一横一竖五间砖房。张二喜欢一间一间找,骚猪说笨蛋,那是猪圈!张二不信,坚持去找,结果真是猪圈,不过没有猪。猪呢?我们忽然想起来,猪、野鸭子和鱼都被柳姨家的拖拉机运到城里了,估计很晚才能回来。我们放松了,骚猪首先在井台边撒了泡脓尿,张二揪了几颗黄杏子吃。我被自己脑子里的一个念头镇住了:钱。我把三间偏房撇开,两间正房里,上锁的那一间肯定有钱。我一边走,一边浮现着抽屉、铁盒子、床底、红木大箱。当我抄着手,朝玻璃窗内细细瞅时,心都要跳了出来。

骚猪紧跟上来,瞄了一眼,淡淡地说:“这是日逼房,没有摇把。”

我吓一大跳。骚猪从小喜欢偷看人家“那个”,说男人的东西像胡萝卜,女人的像黑油草。有意思,他形容得更有意思,我和张二听完了,一定口渴。骚猪说大人做那个,都张大了嘴,渴得要命。所以他每次偷看,都挎着一只军用水壶,撑得肚皮鼓鼓的,走路都很困难。

摇把呢?我问骚猪。他朝另一间正房呶呶嘴。张二摸到一块大花石,圆圆的,手不好拿,塞到球衣里,鼓嘟嘟的。他的腰带是一条粗宽的黑布条,担心撑不住,他狠狠地勒紧,勒得脸都紫了。

骚猪光着脚,慢慢地抵门,抵开一道缝口,再一拨,那扇绿漆门吱扭摇开来。骚猪皮肤又黑又滑,像泥鳅,即便很冷的天,他还赤着脚,落霜后,才穿球鞋,下雪换成“毛翁”。“毛翁”是芦苇编的棉鞋,鞋底钉两节木屐。他没有棉鞋,我偷偷送过他一双旧的,他哭了,送给他娘穿了。

我一眼就看到端端正正摆放在红漆八仙桌上的摇把。

骚猪走过去,拿起油腻腻的摇把,骄傲地对我一笑。而屋子里还有别人,我们听到哼哧哼哧的响声,然后是“啊啊”,女人的声音。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隔在屋子中间的布帘子突然被拉开,是二贯!正提着裤子瞪我们。死寂的两秒钟。骚猪扯腿就跑,张二刚进屋,被撞得嗷嗷痛叫,花石扑噔掉地上。然后是张二的裤子,裤带断了,裤子只好掉下来。张二握住裤绳,扭头大骂骚猪,骚猪喊“快跑”,张二才慢腾腾地扭过脸来。就在我撞上张二的那一刻,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量将我的后背拽住,拖回原地。我心想,完了,彻底完蛋了。二贯会把我们像泥鳅那样放在豆腐锅里煮了吃。

二贯当然认得我。张二也被捉住。二贯从背后反脚踢上门。屋里一黑,我的心脏立刻跳出来。

我们把一切错误都推到骚猪身上。我知道这么做不好。张二委屈地说,骚猪喜欢偷看,他比骚猪还骚,他骗我们来拿摇把,我们哪知道钥匙放在哪里,都是骚猪的馊点子。其实,钥匙的藏身点只有张二清楚。

二贯指指地上那块花石。张二马上捡起来,乖乖地放在八仙桌上:“这不是我的,是骚猪叫我拿的。”他看我,意思让我证明一下。我说:“花石真不是我们的。”张二渴盼地望着我,等我说骚猪。我觉得对不起骚猪。我说:“张二摘了你家的杏子吃。”

二贯已经整理好衣服。柳姨一直没出现。我们不好意思看,都背过身,不敢看。

二贯从兜里掏出两块钱,一块给我,一块给张二。我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都把手背到背后,心惊胆战地望着二贯。二贯虽是城里人,可也是个壮汉子,胳膊跟炮筒似的,一拳可以把我打死。前几天,他们捉到一条二十斤重的黑鱼,黑鱼的力气很大,又黏滑,二贯一拳把它的头打扁了,然后拿起汤勺,剥开,舀鱼脑子喝。白花花的脑浆子,他品得津津有味。

二贯又把花石捏过来,给张二:“拿着!”

张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伸手接住。

二贯说:“你们要是不往外讲,我给你们一人一块钱。”

张二马上把钱接过来。我也接了。二贯的手背上刻着几道红印,就像钢鞭子抽过那样。

二贯重复道:“你们要是说了,就还给我两块。不是两块,是五块!”

我们都答应了。不过张二又问:“那骚猪呢?我们一共三个人呐……”

意外得到一块钱,骚猪反而不高兴:“我们为什么只要一块,为什么不要两块、三块呢?”到手的两块钱借着阳光遁走了。那么,回去再要?不可能的。二贯放我们走时,用筷子尖戳我们的肚脐眼,现在还火辣辣地疼呢。虽然很疼,依然阻止不住我们对二贯无限的嫉妒,骚猪说他当时看得一清二楚,柳姨就跪在椅子上。张二却说蹲在床沿上。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脑子里只有鲶鱼精。张二口渴,跑到湖边捧水喝。骚猪随身带着军用水壶,他喝饱了。我疑惑的是柳姨家大门上的那把锁,反插门不是更好么,为什么一定上锁呢?骚猪说,大人们都这样,我爹跟我娘也是。我一听,突然渴起来,抢过水壶就喝。

凭我们仨根本摇不起柴油机。骚猪把他的表哥请来。机驳船嘣嘣嘣迎风朝湖心里驶去。

走着走着,我就感到船不是往前走,而是斜着往上飞,因为一路上我没看到绿得发亮的芦苇荡。当表哥听说我们是去找鲶鱼精,船飞得更快,抄起白滚滚的一圈圈浪花,快飞到天上了。一片片惊扰的白鸟不停地掠过前舷,有些和我们一块飞。我感觉这么飞是不对的,应该往水下潜,水底没有白鸟,有白蟒、白鱼和白鳗鱼。突然,表哥减速,船体打了个小弯。

表哥指着前方一块锅底形状的湖面说,那就是。他不敢过去,只许我们远远地观望。

表哥说像凹锅底。骚猪说什么呀,是一个大锅盖。张二问哪有锅,我感觉像一面蓝光光的镜子。表哥又驶近一些。不能再近了,他担心船太小,爬进漩涡里出不来。表哥听大人说,七八年,这口锅底翻了过来。对于“七八年”,我们想了解的太多了。表哥将舱内一只白色球漂扔出老远,他也没见过“七八年”,使那么大的劲,球漂不过落到七八米远的地方。我们都盯住它。

按表哥的说法,球漂会一直朝前走,接着转圆圈,最终落到那个漩涡里。落到漩涡里,它转得越来越快,最后就像水锅里的一滴油,蒸发不见了。我们期待着。阳光穿过稀薄的灰色云层,突然倾泻到水面上,整块湖就像被通了电,砰地烧亮了,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张二朝远方一指:看,鲶鱼精!endprint

球漂不知漂到了哪里。张二指着水尽头一抹隆起的黑线:呀,鲶鱼精浮上来啦!

骚猪喊:老鲶鱼,你过来,这边有好吃的!

我说:鲶鱼精应该从水里跳出来,变成长胡子的老头,站在水上。你看,它没有站起来。

这时,表哥慢悠悠地说:那是水库对面的洪山火车站,火车进站啦,屁都不懂,火车能站起来跑么?

母亲急火火奔到村东头,拽住白发缠面、一身褴褛的田婆婆。二人扭扭扯扯、推推搡搡,像被一团火追逐着奔回大院子。请田婆婆是不祥的征兆,她只看两种人,一是快死的人,二是痴癫。母亲急得像一股冒汗的电,嗖地闪过白眼厨子老朱,飞至配电室,用那种鱼死网破般的嘶吼声,接通了我爸:刘洪轩!把闸刀拉下来!田婆婆给你看病来啦!

父亲拉屎的白屁股仿佛突然遭到来自地面的强烈电击,倏地缩回寒颤颤的毛线裤里。

骚猪说:呀,腚还没擦呢。

张二一吐舌头:乖乖,连屎都忘了。

我捶了骚猪两拳,踢张二一腿,手僵臂麻,不能动弹。母亲羞得满脸通红,老朱叹息说,玉珍,你以后可有事做了。母亲强忍着,没作声。老朱继续说,连屎都不知道,这种男人你要他做什么。母亲忍不住,破口大骂:朱丰收!再怎么样刘洪轩也比你强,你他娘的连屎都吃!我的男人我养,不用你瞎操心!老朱被骂得出乎预料,一时愣住,猛然意识到被骂,不能容忍,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回应,只能气愤地说:你、你——

母亲平静地说:我怎么了?我下午就去找冯嫂子评理去。

老朱一听,立马微笑起来:玉珍,这么点破事,你找她做什么,洪轩好好的,他装鬼,也就你们信,我是不信的!厨房里还有两碗白煮肉,我给你们端来啊。

说完,滴溜溜跑走了。

老朱一走,母亲的脸色又垂下来。父亲眼光呆直面如橡皮,像个因惊吓失常的孩子。田婆婆打来一盆清水,一边给父亲洗脸,一边念念有词。我们都静默地听着。田婆婆手指枯槁,面若古槐,却闪着黑色灵光的小眼,一会儿望望铁丝网,一会望望阴沉沉的天空。当她扑棱展开宛若黑翼的双臂,擎向天空说“回家啦,孩子,回家啦,仗打完了,回家喽,回来吧”,然后又“呢呢玛玛喃喃呵呵”地呼唤时,我仿佛看到了鲶鱼精召唤水浪的情景。

或许,田婆婆神奇的呼唤起到了作用,或许父亲太疲乏了,一挨近床便呼呼大睡。老朱果真端来两碗白肉,趁大人不注意,我偷了一碗,半碗给骚猪(他家一年不吃三顿白肉),半碗给张二。骚猪迅速扯了块白布包好,张二却把瓷碗推开说,我吃两片就行。他捏起一片,这种五花肉汆入酱油,炖得又香又透,肥的到嘴里就化了,瘦的要留在嘴里慢慢地化。张二捂着嘴,一直不讲话。我又递一片给骚猪。他的牙床就像发电机的齿轮带一样,猛烈地抽动起来,连肥带瘦,不到三秒钟,呼呼就扫光了。

母亲问我:肉呢?老朱送的两碗肉,那一碗呢?

我说,我吃了一半,另一半给黑狗吃了。

母亲踹我一脚。其实我真的给黑狗吃了,就给一片。一片,黑狗已经很满足了,可它还可怜巴巴地想要,我便把铁链子解下来,领它去厨房。天已经黑了,菜园子不愿给惊扰,漂浮起一层层稀薄的水雾。我们穿过雾气,到厨房取了块骨头,捕鱼人明天就走,我猜老朱他们一定在西院里喝酒,差不多都喝醉了。另一头,甜面酱老人的屋里也亮着灯,门却锁着。我对父亲这些天的生活非常好奇,尽管整个东院静悄悄的,只传来夜虫微弱而断续的叫声,我和黑狗还是走到了配电室。

墙角只挂着一盏弱灯,铁丝网被拆除了,一地狼藉。凉风吹得地上的炭灰和纸屑到处跑,但也跑不到哪去,就在门前的空地上转悠。雾浮起来,从这里望去,隔着三分地,好像隔着一面辽阔的水。父亲可能还没有睡醒吧,我想。

配电室的三间房,最西的一间放机器,中间是控制房,东边一间最大,也最空。风径直地走来逛去,有一会风停住了,黑暗中我听到身后有人叹了口气。

灯泡在我头顶,我听得不甚清楚,咕噜咕噜的,我喊“骚猪”“张二”,没人应我。我又喊一遍,朝后窗那儿走。后窗有三扇窗户,窗棂发出风吹动的吱扭声,接着又一声叹气传来,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四周荒凉不见人影,我全身一下子冰凉,站着不敢动,喊黑狗来。黑狗叼着骨头,跑到我脚边摇着尾巴。

我说,黑狗,你听!

黑狗支棱起耳朵。我敢肯定黑狗没有听到,不然它会警惕地吼几声。

我更不敢往后窗的深处走,那里太黑了,墨汁一般的黑,浓浓的,像沥青。我拔腿想跑,可这种意识只停留在脑子里,我的腿不能动弹,被沥青黏住了,要命地呼气,仍不能动弹。渐渐地,那团墨汁里有个东西伸出来,噢,是一张老人的脸。我太熟悉了,前突的嘴巴又宽又扁,筷子粗的青须子,黑豆眼,凹鼻子,喘气时急哧急哧的……

我兴奋地大喊:鲶鱼精!鲶鱼精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我有邮票,我有水晶球,有电子表。我都给你,你带我去——

可惜,话未说完,眼前的亮光倏地一亮,鲶鱼精不见了。黑狗这才汪汪地叫起来。

叫什么叫?我嚷着踢开它。

回到家里堂屋围坐着许多人,烟气腾腾的,我捡只凳子坐下听。李娘也喝过酒,脸红彤彤的,一双凤眼泛着光。我听了一会,昏沉沉地只想睡觉。风爷说了许多感激和道歉的话,李娘和大贯在一边附和着,二贯不在。老朱开起玩笑,什么疯了、精神病院的话题。

白所长说:“洪轩,你就当……当我是个鬼,你把我逮住了。”

大贯说:“白所长比鬼都精。”

我心想,他们懂个屁。我恨死了白所长,不是他,父亲怎么会这样?他们去喝酒,把父亲撂在家里!他们喝够了过来!父亲相信,我才不会信呢。

母亲端着一碗荷包蛋走进屋子。父亲说,你急什么?放那儿,凉一会再吃。

老朱说:是呀,洪轩不急,你急啥?

母亲脸红了,一扭头,脸色突然一变,惊叫着:“洪轩,咱儿子胳膊怎么啦?”endprint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我低头,察看自己的胳膊。呀,真奇怪,胳膊好像被抹了墨汁,不,是一层油亮亮的沥青。咦,没感觉呀,既不烫,也不凉。我摸了摸,那种黑乎乎的东西扯着黏涎,我趴过去闻,也没有什么气味。

接着一个巴掌扇过来:“是不是又掉粪坑里了!游魂游魂,大黑的天,你死出去做什么?到井口洗去!多会洗干净多会进屋来!”

我又听到满屋子的哄笑声。

我们不管那么多,骚猪先钻进厨房的西窗,把剥下的白蟒皮偷了出来。捕鱼人不敢剥蟒蛇,活着送给老朱。老朱当天就剥了,用三颗棺材钉钉住蟒的头、腹和尾,尖刀一顺,一顺三截,再剖开,一截里露出一瓶罐头,一截钻出一抱消化了一半的鱼尸,而末截藏着一件烂衣服。白蟒真长,足足延到东窗。接着,张二做过一番侦察后,从沙石厂偷来半桶沥青。我们烧柴加热,放在小拖车上。我把父亲的白布条和母亲的长头发收集在一起,准备天黑就出发。张二又提醒我,别忘记锁。

粮管所的高墙足有四五米高,高就高了吧,又插满碎玻璃碴。我攀上墙角的栗子树,天黑前拿铁棍将玻璃碴清扫三遍,覆上我爸的旧棉衣,只等天黑了。

骚猪打手电,我骑在墙上,张二拴桶,很快这只盛满沥青的铁桶和捆成一团的白蟒皮稳稳当当翻过了墙。我们依次翻过。

我问张二:白所长会来吗?

张二说:今天是第三天,又是星期六,他一定来。他掐得真准。

我又问:没有狗吧?

骚猪从怀里掏出一块熟骨头:我有这个。

黑暗中,我们嘿嘿直笑。电子表到九点了,张二探过虚实,站在后窗的光影里,朝我和骚猪招着手。我们走到暗巷里,准备道具扮鬼。每人头戴长发,脑袋四周缠满白布条。张二踮脚先走到李娘家后窗,我和骚猪扯开蟒皮,紧跟其后。白所长果然在。骚猪使个了眼色,我马上绕过巷子,跑到前门,从外面扣上铁锁。这么一来,白所长只好跟我们一样翻墙头了。

接着,我踮起脚,像个影子似的飘回后窗。传来声音的那扇窗一定是李娘睡觉的,灯光不甚明亮,估计是台灯。我们悄悄地将蟒皮缠在另一扇窗上,免得惊扰他们。

我马上想到,忘记带上水壶了。我们挤在窗台下,听到昏暗中的李娘忘情地喊:哎哟、哎哟……

白所长喊:哦噢,哦噢,李娘,哦噢,李娘,哦噢,娘啊!

我估计,骚猪和张二的口水都淌了出来。我抹了抹嘴巴,可嘴巴刚关上,又张开了。

白所长这时憋着气喊:骚鬼,你这个骚鬼、骚鬼……

李娘喊:来捉我,来捉我,哦噢,哦噢……

我碰了碰骚猪,合力地将沥青桶提过来。再不浇,恐怕要凝固了。张二伏近窗子,我和骚猪顺着窗沿倾倒沥青。我们以最快速度倒完沥青,接着听到李娘问:什么怪味?我们戴上口罩,守在窗台边,静候他们拉开窗帘。就像鲶鱼精那样。

白所长直喊“快了、快了”,李娘随即不再问,亢奋起来,我们耳膜都要撑裂了。

突然,我听到李娘喊,“啊呀,什么味?快,老白、老白呀,什么东西进来了!”

大灯打开。我们都蹲下来,等着他开窗。

窗子猛地开了一扇,另一扇也打开了。我们慢腾腾地靠近窗子。

“啊呀,大贯、二贯!鬼呀,鬼!刘洪轩、刘洪轩,你快来看呀,鬼!”

白所长认为他看到的并不是人,是三个真正的鬼。他马上喊刘洪轩,说明其中一个鬼他认识,也非常熟悉,一起喝过酒,一块在办公室里打过扑克,大暑天搭一条毛巾下河洗澡,他扎个猛子十米,另一个扎十五米。他说鱼是最自由的,因为在水里,鱼所去的每个地方都不一样;任何一条鱼都可以按本能去生活,但所有的鱼最终只有一个归宿:被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消灭掉。这个无形的东西白所长现在终于看到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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