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丽水学院,浙江丽水 323000
少数民族头冠除了装饰作用外,大多都具有象征寓意,是对祖先图腾的崇拜,抑或象征不同信仰,同时还是区分不同的族群部族的标志。“不同的民族用不同的方式创造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文化也用不同的方式创造着不同的民族。”[1]即使一样的图形,在不同民族、不同部落中所表达的意思,也是不同的。人们内心的创造力,会因为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审美观而产生差异。随着时间的流逝,文化的交融,这些极具文化意蕴的头冠,也在渐渐消逝,其象征的意象,也在不断地更新与变化。
畲族迁到浙西南的景宁县,散杂居于环敕木山一带的山谷丘壑之中。早在唐代,就有关于畲族先民“椎髻卉服”的记载。明清时期,关于畲族头冠的记载更为详细,多半出自于当时的县志、府志中。
“衣斑斓,履苴□薪檐压肩,走风雨覆髻筒缀硅朱,自称槃瓠我之祖……”①“畬民……妇女跣足椎结,断竹为冠,裹以布,布斑斑,饰以珠,珠累累。”②“畲妇戴布冠,缀石珠。”③
施联朱在做田野调查时,描述当时畲民的服饰情况,为“男女椎,跣足,衣尚青,蓝色,男子短衫,不巾不帽,妇女高髻垂缨,头戴竹冠蒙布,饰缨络状”。可见,对于畲族服饰的记载与描绘,基本以妇女的“头冠”为主,其极具民族特色。
畲族妇女的头冠有很多种,虽不像苗族、瑶族一样,具有区分不同支系的功能,但是也是区分不同区域畲族的一个标志。在福建境内,就有“福鼎式”、“罗源式”、“霞浦式”、“漳平式”、“福安式”,等等,大多以地区名称来命名。在浙江境内,主要有浙西南的“雄冠式”,又称“景宁式”;“雌冠式”,又称“丽水式”;以及浙南的“泰顺式”。
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是畲族在浙江境内主要的聚居地之一,也是畲族迁入浙江地区最早的聚居地。该地区海拔1 500m以上,绵延数百里。“他们多半居住在景宁城的周围,分布于大、小村落或单家独处,两个最重要的居住地,是本敕木山的东山坡。”④该地区的畲族妇女佩戴的头冠,即为“雄冠式”(见图1)。
图1 “雄冠式”头冠⑤
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畲族妇女所带的“雄冠式”头冠,在哈·史图博、李化民的《浙江景宁敕木的畲民调查记(附32幅老图片)》一书中,有各部分的图例。但该书对于制作过程和各部分细节的描述不够细致。笔者通过自己测量与调查,将整个制作过程还原如下(见图2)。
图2 “雄冠式”头冠的制作步骤图
整个头饰的主体,是一个高5.5 cm,长11 cm,宽2.5 cm的三角形木块,各边长度却有不同,整体呈现出前高后低的态势,将其内部掏空,前端留2 cm,然后用黑色棉布包裹,有些是用靛蓝色棉布包裹。将主体前端,用一条长13.5 cm,宽1.3 cm的银片,即畲语称为“钳栏”的包裹住。在头冠的脊背部分,用两块长11 cm,宽2 cm的银片,畲语称为“头面”的包裹住,这两片银片下,均衬有红布。头冠的正面,是一个三角形区域,上面订着这3块银片,上两块为一样的造型呈S形,畲语称“钳搭”,下方为一块梯形银片,畲语称“奇喜牌”(见图3),下面串有8条20 cm长的白色石珠,石珠下挂银牌,畲语称为“奇喜载”。整个头饰起固定作用的装置,是一个马蹄形的笄,畲语称“银金”;一个锤形笄,畲语称“国挣”;以及两条2.7m长的白色石珠。马蹄形的笄插在整个头冠的后面,用一个锁扣扣住,使其与头冠垂直,前端用红色布条固定,红色布条另一头固定于头冠最前端。锤形笄尖的一端,插入头冠背脊的中间,另一端和马蹄笄的下端靠紧锁住,这样使得整个头冠呈现为三角形的样态。在系着马蹄形的笄的红绳上,还系着一串红色石珠,中间穿过两条2.7m的长石珠,各边一半。长石珠的另一端,由红线串着固定于头冠前端银片后。这样,整个头冠的主体部分完成。接着,就是一个方形笄,畲语称为“头抓”(见图4),银质,都由专门工匠所打造。其主体是一个长方形的笄,中间系着一条红色石珠,里面间杂着黑色或绿色石珠,头上系着一条长链,一端是一块方形银牌,银牌中雕有一只鸟形的图案,另一端则系着耳挖与牙签。中间的银链的交接点,做成双铜钱和古文钱的图案,并缀有银片,畲语称为“奇喜牌”。
图3 “雄冠式”头冠正面银片制作图
图4 方形笄(畲语称为“头抓”)图
畲族“雄冠式”头冠,其主要部件为银饰,主要有钳栏、头面、奇喜、国挣、钳搭、头抓、银链等十几个部件。畲民自己做好头冠基本的造型,银饰则请银匠打造。
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有一些汉族的银匠,专门为畲族人打造银饰。银匠陈家郁,就是其中一位银匠的传人。据他回忆,陈家打银手艺传到他这里已经是第11代,前8代因无文字记载,情况不详。自第9代开始有记录,分别为:第9代,陈伟春,出生年月不详;第10代,陈大火,出生于1876年;第11代,陈家郁,出生于1937年。据陈家郁师傅讲,其实受到经济条件的限制,比较富裕的畬民,才有能力用纯银打造头饰,一般的畬民,则多是用铜或者铁来代替,有的是在银里加点铜,以节约成本,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留存下来的一些畲族银饰,会呈现出黄铜色泽的原因。
畲族银饰的制作,大多由汉族银匠来完成,也有畲族的银匠。他们会定期到畲族村寨帮助畲民打造头饰。银器制作的工艺流程,由取材、烧炼、刻花和抛光4个步骤组成。抛光就是给银器增加光泽,即将刻花完成的银器,再用铜锤轻轻捶击以增加亮度。为了使银器显得亮而光滑,银匠还会再用石矾水将其煮沸,置于茶箍——农村榨茶籽油时过滤下的茶籽滓液中微泡。这样,一件银器才算打造完成。
“雄冠式”传统头冠,是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妇女婚嫁礼上所要佩戴的头冠,畲语称为“笄”,畲语音为gie。畲族姑娘从出嫁那天起,开始佩戴母亲为其准备的头冠,随后每天佩戴。畲族妇女自从出嫁以后,每天必须带上头冠,无论是上山砍柴、下地劳作时,还是参加节日庆典时(见图5)。
由于该头冠佩戴繁琐且有一定的重量,导致很多畲族妇女的头发日渐稀少,直至去世也要将其佩戴入殓。畲族妇女在出嫁以后的生活中,如果经济条件允许,会有两到三套头冠。但随其佩戴一同入殓的,一定是其母亲为该畲族妇女出嫁时所准备的那套头冠。同时,作为“雄冠式”头冠的一部分的耳饰,也有不同的佩戴习俗,用以区分畲族妇女婚否以及年龄大小。未出嫁的姑娘带耳牌,婚后改戴耳环,当奶奶后则佩戴耳垂(见图6)。
图5 集市上的丽水畲民⑥
图6 畲族耳饰
畲族妇女佩戴头冠入殓,是寄希望于死后有祖先的照拂,饱含叶落归根的情愫,是一种民族的文化传承的象征。可见,畲族妇女佩戴的头冠,不单纯是一种装饰的部件,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的皈依。
畲族妇女“雄冠式”传统头冠的佩戴方法,可谓是相当繁琐的。整个头冠,主要靠几串石珠固定于畲族妇女头上,她们在田间劳作时依然牢固。笔者走访环敕木山一带,存有“雄冠式”头冠的畲民已经寥寥无几,会佩戴的畲族妇女,也大多已七八十岁高龄,佩戴有一定难度。后在景宁畲族自治县郑坑乡吴布村,找到一位79岁的畲族老人雷一彩,请她示范了“雄冠式”传统头冠的佩戴方法,笔者将其做成图例如下(见图7)。
图7 雷一彩老人向笔者演示整个“雄冠式”头冠的佩戴过程图
首先,梳发辫于脑后,形成一个发髻。关于发髻的梳法,老人描述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将其梳成发髻就可以,然后用网套将其套住。第二步,缠头(见图8)。将一条长2m、宽20cm的黑色纱布,绕头两圈,于一边打结系紧。第三步,戴冠(见图9)。这是整个过程最为繁琐的一步,将整个头冠的主体部分,放在前额正中的黑色纱布上,将前端长珠和长笄的长珠互相缠绕,然后将两边的长珠,在脑后合在一起呈圆形,缠绕几圈后套在头冠前端,用一根银针固定。缠绕的圈数按个人头围决定,以将头冠固定稳定为好。然后,将头冠前端8条珠链分成两份,穿过缠绕好的长珠,挂于耳前。这样,头冠的主体部分戴好。第四步,插笄。用先前缠头打结后留下的黑色纱布将发髻包裹,用长链笄插住固定在头的右侧,长链部分挂于耳前。劳作时,则将牙签穿过银牌的圆形连接口,也插入发髻,这样就将整个长链提起,便于劳作。最后带上耳牌,整个头冠佩戴完毕。
图8 “雄冠式”头冠佩戴步骤之二:缠头图
图9 “雄冠式”头冠佩戴步骤之三:戴冠图
“雄冠式”传统头冠,在造型上呈现稳定的三角形状,有大山的寓意,也有凤头的象征,而在纹样上的文化承载意蕴,就更多了。
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畲族妇女头冠的纹样,大多以植物纹样为主,很少见到有人物纹样。而在“雄冠式”传统头冠上,有人物纹样,那就是雕刻在头冠银片“头面”上的一对“拱手人”⑦图案。根据哈·史图博、李化民在其书《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中记载:“头饰一定要按照自古流传下来的方式制作,畲民不能容忍丝毫改变。”⑧所以,只要是“雄冠式”传统头冠,无论是做工精美还是简陋,都会有这个纹样。
“拱手人”纹样(见图10),整体造型由两个形态相似的小人组成,小人的头部以浮雕的形式刻画,五官凹凸有致,表情生动,身体部分则以阴刻的形式雕刻,以简单流畅的线条刻画出手臂,两只手臂回拢在胸前成一个圆形,似乎在环抱着什么,手臂中间又以抽象的线条,刻画出两个小人,如此重复,意喻“生生不息”。小人的脚部则化身为凤尾,大有踏云飞去之意,增加了画面动感,又增加了几分仙气。
图10 “拱手人”纹样
“拱手人”纹样,被雕刻在“雄冠式”传统头冠的显要位置,而且不容有所变动。每一个“雄冠式”传统头冠上,均有该纹样,且造型一致。可见,其纹样在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畲族人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因为“其含意谁也不能给我们说明”⑧,笔者走访多户畲民,有些说“不知道具体代表什么,只是一直是这样做的”,有些则说“是一对结婚的人”。
因此,笔者在翻阅畲族的族源传说及一些民间故事和山歌歌本的相关资料后,有个大胆的推测,“拱手人”很可能是畲民崇拜敬仰的人类祖先符号化身。古有神灵“伏羲女娲”,相传为人首蛇身,兄妹成婚,并生儿育女,成为人类的始祖。苗族神话说,“兄妹结婚,生一树,树又生桃树、杨树,桃树、杨树分9种,互为夫妇,遂生花苗、青苗、黑苗、红苗、白苗等”[2]。拉祜族神话说,“创世的两兄妹学着猴子钻木取火,学着蜘蛛结网纺纱,把火种保留下来煮饭和烧肉,结婚生育了讲不同语言的子女,形成拉祜、佤、哈尼、傣、彝、布朗、汉等民族的祖先”[3]。
在畲族,也有类似的兄妹结婚神话传说——洪水神话,亦称之为“葫芦神话”[4]。《桐油火和天洪》中所描述的人类的起源,为盘哥、云囡两兄妹在葫芦中躲避灾难,在没有其他幸存者的情况下,兄妹成婚,繁衍后代。神话是人类早期的文化创造,“在神话荒诞叙事的面纱下,却是对人类本身的一种自觉的‘理性’思考。大量的神话,正是凭借这种理性,才在历史的长河中世代传承并积淀下来,有的成为挥之不去的文化记忆,有的则转化为特定群体的文化观念或民间信仰”[5]。
畲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所留的文献不多,大多为生产、生活资料。在畲民间,也有类似的歌谣传唱,比如,在畲族山歌《火烧天》中这样唱道:“……七天七夜火烧天……火烧天下没人种,乃留元仙两姐妹……元仙元英拜天神,拜了天地拜日月,姐妹同心结成亲……元仙元英结对头,一胎又养崽九个……。”“拱手人”为两个相似的小人,怀抱婴儿状,与神话传说及歌谣的传唱不谋而合。将其刻于头冠,是一种对祖先的崇敬,也是一种生殖崇拜。该类图形,也出现在“奏名学法”⑨又名“传师学师”的图轴中(见图11)。
图11 畲族“奏名学法”的九凤图⑩
除了这个“拱手人”纹样外,在“雄冠式”传统的头冠上,还有一种“凤”形纹样(见图12)出现最多。一种为“凤鸟纹”,称其为“凤鸟纹”而非“凤纹”,是因为它的形制,更像“鸟纹”,在“雄冠式”传统的头冠的锤片、方形银片上,都会有只鸟形纹样。
关于鸟形纹样,自古有很多的解释。古人出于对自然的敬畏与崇拜,将日出日落解释为 “鸟鸡鸣而后出”,认为鸟的作息与太阳相同。因此,很多的传说,都将鸟定为太阳的保护神。“三足乌”,就是神话传说中掌管太阳的神鸟,亦称为“玄鸟”,将其归到“凤”类,因而有“凤鸟”一说。另外一种,就是在整个“雄冠式”传统的头冠上,随处可见的“凤尾纹”以及延伸的纹样,其处处体现的,都是畲族的“凤”崇拜的文化意蕴。
“在汉文化的强势影响之下,畲民族以其对祖先的崇敬及坚守本民族的文化的决心,将其头饰中各种传统纹饰以及形制,都较好地保留下来,成为后来畲族人的精神皈依。”[6]畲族“雄冠式”传统的头冠所承载的,是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畲民的民族信仰,是其对祖先的崇敬。
从广州到福建,从福建到浙西南,畲族妇女头冠上的变化与融合,可以说,既是畲族服饰的变迁史,又是畲族整个迁徙历史的缩影。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畲族妇女“雄冠式”头冠,造型独特,整体呈三角形,包裹棉布,将木、布、银、石珠等不同材质统一在头冠中,充分体现了畲族人民的智慧。其造型的意喻及特定的佩戴习俗,更显其头冠的文化意蕴。浙西南的环敕木山一带畲族妇女“雄冠式”传统的头冠,保留了畲族的原始文化,传承着畲族神秘的祈福信息,蕴涵着对祖先的崇敬。“以衣喻裔”,“不改祖制”,头冠文化作为服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民族文化传承的载体之一,也是地域文化的象征,同时也是人神交流的符号。
注释
① 见于同治13年刊本《处州府志》13卷.
② 见于同治《景宁县志》卷12《风土•附畬民》.
③ 见于李钟岳.丽水县志:卷12.1926:15.
④ 见于哈•史图博,李化民.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张世廉,译.武汉:中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1984:3.
⑤ 图1来源:哈•史图博,李化民.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附32幅老图片.
⑥ 图5来源:沈作乾.畲民调查记.东方杂志,1924,11(7).图片摄影:任美锷.
⑦ 见于哈•史图博、李化民.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此书将该图形称为“拱手人”,因为没有见到该图形有其他称谓方式,所以笔者文中也将该图形称为“拱手人”.
⑧ 见于哈•史图博,李化民.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张世廉,译.武汉:中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1984:24.
⑨ “奏名学法”是畲族传统的祭祀仪式。它用歌舞的形式,表现已学过“法”的师公,带领要学法的弟子,去闾山学法的过程,演绎了学法的艰难历程,表达了畲族人民崇敬祖先和尊重师道、团结奋斗的精神风貌。仪式十分隆重,需择一个黄道吉日,备酒杀猪,六亲相贺.
⑩ 图11来源:畲族“奏名学法”的九凤图,有120多年的历史,此图为笔者摄于景宁县渤海镇安亭行政村上寮自然村63号雷姓畲民家藏.
[1]钟茂兰.少数民族图案教学与设计[M].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1998:7.
[2]鸟居龙藏.苗族调查报告[A]//马昌仪.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上编.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386-387.
[3]杨毓骧.澜沧县拉祜族社会文化调查[A]//云南省编辑组.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汇编4.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49.
[4]陈玮君.畲族民间故事[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27-36.
[5]王宪昭.中国多民族兄妹婚神话母题探析[J].理论学刊,2010(9):111-116.
[6]张洁.浙西南畲族传统帽饰研究[D].南京:南京艺术学院,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