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妆
文_宋晚瓷
绘_样儿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纵使再倾国倾城的脸也比不过那一刻的怦然心动。郁清颜爱得辛苦,穆陵承狠得心酸,就连云陌都败给了自己的心。爱恨情仇里败者拙劣,胜者卑微,从来没有赢者。
许是近来山里雨水甚多,还未进酉时,天已经昏昏沉沉地暗下来。
有夜虫的长鸣把寂静撕开一条缝隙传到屋内,几颗夜明珠摆在长桌上幽幽地散发着光,照出镜子里的一张脸。
那是张女人的脸,银色的精致面具遮住眼睛以下的面容,只能看见一双眼波流转的眸子。那双眼睛似是漩涡,涌动着妩媚的波澜,偶尔有潋滟的水纹从眼角漾到眉梢,动静皆风情。
云陌执了螺子黛对着镜子细细描眉,听见门开阖的轻响,有侍女轻声走到她身边附在她耳侧小声禀报:“阁主,有人求见您,说要和您谈桩买卖。”
“让她进来吧。”云陌漫不经心地说。
一个女子推门而入,女子身形瘦弱,一张脸虽不是绝美,但左眼角下的一颗泪痣衬得她面容璀璨。
“原来是郁相的掌上明珠郁清颜。”云陌从镜中看见女子,嘴角向上挑了挑,“郁三小姐怎么有时间来我千面阁了,不是要成亲了吗?”
郁清颜面色苍白,并不回答云陌的问题,而是褪下手腕上的镯子说道:“这是凤血镯,千年寒玉制成,举世只有一对,这镯子十几年来我从未离身,今天把它留在千面阁,只希望云阁主能相助我一件事情。”
云陌搁下螺子黛转身注视着郁清颜,夜明珠的明光在她面具上滑出金属的光泽:“何事?”
“我想要一张举世无双的脸。”郁清颜道。
“来我这儿的每个人呀,都花了大价钱说想要一张举世无双的脸,可什么是举世无双的脸呢?”云陌笑起来,眼睛微眯着,声音婉转,“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参透。”
郁清颜修长纤细的右手按在桌子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指尖泛白:“我想要一张,全天下男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的脸。”
云陌命人拿出一个飞龙走凤的红木匣子,打开来是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这可是我最得意的一张脸了,只要换上它,全天下男人便都在你的掌握中,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郁清颜紧盯着云陌手里的脸皮问道。
“你换上这张脸之后,到死都不能再露出真容。”云陌抚摸着手中柔软纤薄的脸皮,极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可是最讨厌和别人用相同的东西。”
“什么?”郁清颜皱着眉头,显然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只是问问你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我答应。”郁清颜苦笑了一下,“反正我现在已经家破人亡,还是潜逃的要犯,原来的脸早就不能用了。”
郁清颜走了很久云陌还拿着那个凤血镯在手中把玩,冰凉的质地,荧红剔透的颜色在白皙纤细的手指间转动,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呵,举世只有两个吗?”云陌嘲讽地笑着,从妆奁盒里挑出一个镯子,冰凉的质地,荧红剔透的颜色,赫然也是一个凤血镯,“可这举世的一对凤血镯,全都是我的。”
云陌口中的郁相就是郁充。
在北疆,很多百姓都记得这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少年副将,他一剑一骑入敌军,浴血将先皇从敌军的刑台上救下来,辅助先皇一手建立了元越国,定边疆退蛮夷,自此元越无人敢犯。
因为郁充在战场上受过严重的腰伤不能再领兵打仗,所以先皇拜他为相国,郁氏一脉男子皆身居要位,女子在宫中则深受恩宠,几十年荣宠不衰。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相报恩情,先皇竟给了郁充一个加盖玺印却未有片言的圣旨。
一张空白圣旨究竟是多大的恩赏自不必多言,有这样一张圣旨万事可求,甚至可以废帝另立,这是显赫家世和万贯钱财都比不上的。不过郁充为相以来深居简出,即使先皇驾崩后也是勤恳辅佐新皇,未曾用空白圣旨有过任何要求。
盛京人人皆知“郁家有才女,声名动京城”,这郁家的才女正是郁三小姐,郁清颜。
郁充老来得女,自是恩宠倍加,因而这郁清颜琴棋书画规礼女红样样是官家小姐里拔尖的,容貌虽称不得绝色,但自有清淡的气质和如水的性情,婉约成诗。
据说皇上穆陵承只在百花节上遥遥看过她一眼就向相府提了亲事,郁清颜从没见过穆陵承,只是听闻皇上是少年英雄,十二岁就能独射白虎,且文韬武略,器宇轩昂。
每个女子最盼望的不过是这一生嫁给一个知心人,常伴英雄侧,有如此良人,妇复何求。
郁清颜和穆陵承的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只待寻个好日子成亲。
可是那样的好日子郁清颜终究没有等到。
根基深厚的郁氏家族竟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罪名是通敌叛国,往来的信物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容不得半分申辩。
通敌是诛九族的大罪,甚至不用等到秋后问斩,皇上就下令斩立决,因此一夜之间郁氏上下几百口人不论老幼全部被斩杀,可在最后清点尸体时才发现,郁家的三小姐郁清颜和那张空白圣旨全都不见了。
时光匆匆,多少往事多少白骨都被岁月掩埋成一掊土,再回想起,也不过是一阵唏嘘。
一年后,郁氏一门渐渐无人提及,皇上的宠妃虞清却传遍了街巷,甚至进了说书人的故事里。
暮色缱绻,园子里的花香馥郁,因虞清喜爱合欢花,皇上便命人在皇宫的处处种满合欢,合欢娇贵,不像其他花草一样容易成活,皇上便指派了专侍合欢的花匠照管。
合欢,帝王的专宠,全部都给了她。
虞清刚刚沐浴过后,乌黑的长发还带着些微的水汽垂至腰间。她慵懒地坐在秋千上眼睛微闭,一袭白衣随着夜风的微拂轻摆,如同淡墨点就的画卷,周遭的一切都阒无声息,只剩下她,一个人就是一幅画。
薛凌第一次遇见虞清,就是在这样的时刻。
如斯初见,一眼万年。
“娘娘,傍晚风凉,头发未干透就在外面吹风容易偏头痛。”薛凌看四周无人,像是魔怔了一般,不由几步走到虞清身边出声提醒。
虞清听见有男子的声音心中一惊,睁开眼睛看向薛凌。薛凌心间猛然一动,那双眼睛眼波流转,像一汪澄澈的碧水,只看一眼就会被吸引。
名动京城的虞妃,有一张令全天下男人都神魂颠倒的脸。
“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后宫之中?除了皇上和内侍,任何男子都不得随意进出后宫,你不知道吗?”虞清见到陌生男子并不羞怯,在秋千上轻轻摇动,声音里自有威严。
“微臣是太史令薛凌,皇上命微臣续写史传,因而准了微臣可在皇宫大院里随意走动。”薛凌拱手作揖,言语恭敬。
虞清这才仔细打量他,薛凌没有穿朝服,他面容白皙身形修长,一身藏青的衣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宽大的衣袖迎风飘摆,一双眼睛如同摘下的星辰,明亮夺目,只有一对剑眉给他过于俊秀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英气,说不出的风流飘逸。
“太史令大人倒是个人物。”虞清抿嘴而笑,“谢谢大人关心,我没有那么娇弱,不会风吹吹就偏头痛的。”
“叫我薛凌。”薛凌没有了刚才的礼法,目光灼灼地看着虞清,“虞妃娘娘,我能为你画张像吗?”
或许是暮色太过柔情,也或许是薛凌太过恳切,自入宫以来,虞清一向守着规矩礼法不做逾矩之事,可是对着薛凌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虽官居太史令,薛凌却画得一手好画。他在石桌上铺纸研墨,明明是一幅再简单不过的人物丹青,他却画了很久,直从暮色四合到宫灯大亮,每一笔都像是蘸着心头血落下去的。
虞清就一直坐在秋千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他,没有一句抱怨。一幅画,画下的是一个人,可是笔墨里却包含着两颗心。
最后一笔丹青落下勾勒出女子清丽的身姿,薛凌舒了一口气,捧了宣纸走过去,说:“娘娘看看微臣的画如何。”
饶是知道自己姿容绝色,也常听别人夸赞,可是虞清看到画的那一刻还是讶然,画中女子乌发披散,眉眼脉脉,唇间的笑意温婉,背后景色晕开淡淡的光芒。
那不是只有皮囊美丽,而是生机盎然、活生生的美。
那竟然是她,是心里只想着复仇的她。
“没想到你的画工竟然这般好,以前为我画像的那些画师在你面前真要无地自容了。”虞清抚着画像中的女子笑言。
“只要你喜欢,我便可一辈子这样为你画像。”薛凌喃喃道。
虞清回到青鸾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月光如纱如雾转朱阁,低绮户,映得地面似铺了一层银霜。
“娘娘,皇上来了。”婢女小心地上前禀报,她闻言一愣,随意绾了一把头发,也不顾只着中衣还赤着脚,就向门口跑去。
还未跑到门口就看见那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人,她也不行礼,几步跑过去就撒娇般地勾住了男子的脖子。
穆陵承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说:“这天下间也就你这个小东西看见朕不正衣也不跪了。”
“皇上舍得让臣妾跪吗?”虞清蹭蹭他的肩膀,眨着眼睛问。
“朕可舍不得。”穆陵承话音刚落,忽然皱着眉头一把横抱起她,“都快要入秋了,你怎么还赤着脚在地上跑,浸了凉气看你生病时难不难受。”
“有皇上陪着我就不难受。”虞清把头靠在穆陵承的肩膀上狡黠地笑着。
穆陵承把她抱着放到软榻上,又让婢女端来早就备好的桂圆红枣粥,看她像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吃着。
“听说你今天又在园子里待到很晚,朕最近政事忙碌,没有时间多陪你,你也不能太大意,多找两个奴才跟着。不过,你怎么能把所有的奴才都遣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穆陵承有几分薄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在宫里又能有什么事?”虞清不以为意。
“别只顾着关心臣妾,皇上也关心关心自己,皇上身边的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今儿批折子的墨都没洗净。”虞清看见穆陵承右手指间还有一小块墨迹,湿了帕子给他擦拭。
“也不怪他们,是朕今天给爱妃写了几个字,可能不小心沾上去了。”穆陵承面色一紧,随后又朗声笑着轻轻一挥左手,贴身太监立刻拿上来一个卷轴。
虞清展开来看,卷轴上四个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每一点一折一勾都行云流水,上书: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啊。
虞清不由得想起来傍晚时候薛凌为她画的那幅画,再举世无双,都不如薛凌画中那个有骨血的女子。
或许因为西北的战事吃紧疫情又严重,穆陵承七八天才来青鸾宫一趟,剩下的时间都忙忙碌碌不见踪影。虞清还是老样子,每到暮色轻缠的时候就独自到园子里荡秋千,不许人跟着。
她总是在园子里“偶遇”薛凌,薛凌博闻强识,见多识广,说起话来总是神采飞扬,他常给虞清讲别的地方的风土人情,描述起来活灵活现。虞清总是听得入了迷,抛去平日里后妃的庄重严肃,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问东问西。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虞清总是期待与薛凌的相处,她知道,这个人已经悄悄地种在了她的心里,随着岁月的推移慢慢发了芽,一点点长大。
她知道薛凌也是爱慕她的,只要等她报了仇,只要等她报了仇他们就私奔到只有他们的地方去,就此不慕琉璃榻,耕田织布,自在还家。
“清儿,我以后就不能再来找你了……”这天薛凌来找虞清的时候沉默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虞清的心仿佛一下子就空落下来,钝重的疼痛扯成细丝一圈一圈将她包围。
薛凌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她:“清儿,我要去找那个狗皇帝报仇了。我爹本来是个谏臣,忠心不二,但只是因为仗义执言不懂变通,惹得那皇帝不高兴,竟然下令杀了我父亲。我娘那时还在病中,听闻这个消息后也撒手西去了。
“我本想做一名坊间画师,可我不能让爹娘死得不明不白,于是就隐姓埋名勤奋苦读,夺了科举的探花,被任太史令。这几日皇帝说要召见我去给他过目新编纂的章要,这是绝佳的机会,就算是豁上这条命我也要杀了他。可是清儿,今后却徒留你一人在这悲凉的宫墙内,对不起。”薛凌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不要这样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要去送死,让我来。等此事一了,我们就去江南,看江南的花团锦簇和柳絮飘扬好不好?”虞清眼泪滚落,哀求地看着薛凌。
“可你会死的!”薛凌怒吼。
“不会的,我有保命符,到时候我把它给你,你记得去救我就好。”虞清握住薛凌的手,看他轻轻点了头。
夜已经很深,四周静寂,连鸟虫鸣叫的声音也几不可闻,一支红烛将要燃尽,烛泪摊开在桌上,像凝固的血。
虞清还没有入眠,记忆的门好像突然打开,在这两年里遮遮掩掩的记忆就这么涌现出来。
她还记得两年前她家破人亡的那一日,父亲好像早有准备,命令忠心的仆人从后院小门偷偷带她走。
她还记得临走时父亲告诉她的话,那个曾经戎马十年权倾三十载的父亲真的老了,两鬓斑白,声音嘶哑:“清颜,以后过过油米柴薪的普通日子也好,权倾朝野,身居高位,不过是大梦一场啊。”
他把一个行囊给她,叮嘱她妥善保管:“这是你的保命符,爹不能保住全族,但保住你一个也好。”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一张加盖了玺印的空白圣旨。
之后一直有人暗中追杀她,目标就是那张空白圣旨。
新帝登基时间不久,根基未稳,朝中上下都是郁氏人,兵权,财权都掌握在外姓手里,这对穆陵承来说是个时刻需要提防的威胁,更何况郁相手里还有一张空白圣旨。
只有灭了郁氏,拿到圣旨,才是他真正安稳之时。
皇帝这个位置,太高了,所有人都想爬上来,如果不杀掉那些看起来爬得快的,最后失败的就会是自己。
可对郁清颜来说,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她藏起了圣旨,找到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千面阁。千面阁最以易容出名,她花重金买了一张可以令全天下男人都神魂颠倒的脸,易名虞清,故意选在百花节皇帝出行与民同庆的时候献舞。
她舞姿卓然,一曲折腰舞温柔清和美不胜收,引得全场高呼。之后她如愿以偿地被带进了宫,得到了穆陵承的专宠。
纵然穆陵承宠她入骨,她也不开心。
心中有仇恨的人,怎么能开心?
直到遇见薛凌,他勇敢、善言、温和,他给了她全部的依赖和眷恋,让她从此有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盼想。
他们都有共同的仇人,只要杀了他,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只要杀了穆陵承。
已经是春日了,西北的战事不再吃紧,疫情也得到了控制,穆陵承不必再昼夜不停地处理政务,空出了大把的时间陪她。
虞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薛凌,她每日只陪在穆陵承身边饮酒赏花,他极爱看她起舞,每到夜色甚好月光温柔的时候,他都会命人在水边的亭榭上摆上酒菜茶果,看着虞清披着一层月色轻摇曼舞。
水光粼粼,美人起舞,穆陵承常常恍惚时岁就此静止,没有阴谋,没有仇恨,没有朝堂,只有他和她。
一眼就是天荒,一刻就是一生。
虞清也看着亭榭中正举杯而饮的穆陵承,他的眼睛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眷恋,那样一双眼睛,灿如星子,让她的心都颤抖起来。
这个人,两年来与她同榻而眠,一个帝王,在她面前没有半分威严,对她知冷知热温柔体贴,真的要亲手杀了他吗?
可他是仇人,仇人就必须死。
虞清再见到薛凌的时候,把包裹紧实的一个卷轴交给他:“这是一张空白圣旨,有了它万事可恕,今日午后我便去杀了他,到时候我会派人传信给你,你来救我,然后我们就去江南。”
薛凌握住圣旨,紧紧攥着虞清的手:“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伤了性命,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午后,阳光正好,虞清听闻穆陵承用过膳后就独自歇在了东暖阁,她写了封信给贴身的婢女,让她务必小心地交给尚书苑的太史令薛凌大人,然后起身端了燕窝羹去了东暖阁。
虞清总觉得近日有些奇怪,从青鸾宫到东暖阁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只有零散的几个侍婢守在外面等待传唤,看见虞清只是恭敬地行了礼,对她进东暖阁也没有任何阻拦。
穆陵承正在午睡,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在阳光里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虞清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把锃亮的短匕,对准他的心窝。她不停地颤抖,匕首几乎要掉下来,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在龙袍上。
她闭上眼,想到死去的爹爹,想到败落的家族,想到悲切的薛凌,终究还是一狠心扎了下去。
他霍然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不可置信地抬起手,只说了一句:“你……”然后手垂下去砸在榻边,眼睛闭上,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虞清终于哆哆嗦嗦地哭起来,她跑向门边盼着薛凌快来救她。这时她的贴身婢女却踉踉跄跄推门进来带着哭腔说:“娘娘,尚书苑……尚书苑没有叫薛凌的太史令啊。”
门外喧闹的声音越传越近,大批的羽林军持刀佩剑而来,看见皇上躺在血泊里,而虞妃娘娘手里拿着带血的匕首呆坐在地上,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刺杀皇上是死罪,还不把她拿下。”在羽林军愣神的时候有声音自外响起,一个人推门而入,灿如星光的眼睛,风流俊逸的身形,正是薛凌。
“薛凌?”虞清不敢置信地看着薛凌质问道,“你不能抓我,我有先皇的圣旨。”
“圣旨吗?”薛凌唇角上扬,从身后拿出一个卷轴来,然后把它投进火炉,一把火舔上来瞬间圣旨就成了灰烬,“哪里还有什么先皇圣旨。”
薛凌淡笑着从耳后把一张轻薄的脸皮揭下来,四周的羽林军看到他跪成一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父死母随,什么家破人亡,什么埋首苦读,什么太史令,都是假的。
那些偶遇,那些相伴,那些承诺,那些以后,也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从来没有什么薛凌,从来没有,那都是穆陵承一个人而已,他早就知道虞清就是郁清颜,从百花节相遇到圣眷正浓,都是一步步谋划,目的不过是想得到那张空白圣旨而已。
“陵承,我早就说只有你这样没有心的人才能当一个好帝王。”有女子的声音妖媚婉转,郁清颜抬起头看到了两年前见到的那个女子,照旧是一个银色的面具遮住半张脸,一双眼睛流转间刹那芳华。
千面阁,云陌。
一开始,她就入了局,可笑她还不自知,以为自己是那个执棋人。
“把她抓进来关进天牢里去。”穆陵承看着已陷入呆滞的郁清颜吩咐道。
“弑君之罪,不是应该斩立决吗?要不是那个戴了你模样脸皮的替死鬼,现在躺在那儿的人可就是你了,怎么,你舍不得杀她了?”云陌嘴角含笑,却是字字逼人。
郁清颜突然仰头大笑了两声,直视穆陵承问他:“我只问你,这两年,你可曾对我真心过?”
穆陵承沉默了半天,终于回答:“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好……我未能报仇,今日也无颜再苟活。”郁清颜突然站起来冲向离她最近的一把剑,那个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长剑就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如一枚秋日凋落的黄叶慢慢地摔了下来。
“无论是遇见你,还是遇见薛凌,我都从来没有后悔过。其实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你和薛凌是同一人,你们有着一样的眼睛……从……从我看见你手上沾着的墨就知道了。”郁清颜满身是血,可她依旧吃力地笑着,“因为你那日说写给我的字,很久之前……我就在书房看到过。”
穆陵承突然像疯了一般跑到郁清颜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高喊着:“传御医,快给朕传御医!”
“没有用了……”郁清颜用力地咳起来,“我知道榻上躺的不是你,你从来不会那么没有警觉性,我知道,你当皇帝太苦了,真的太苦了,可我还是杀了他,算是……就算是了了我的一个心愿吧。
“没有办法,那是我几百族人的血啊,我……我每夜做梦都会惊醒,他们都怪我……怪我不给他们报仇。对我来说,死了,就是解脱了。”郁清颜已经是恍惚的状态,她只是笑,穆陵承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多笑容。
“那个圣旨,是我能给你……最后的东西,以后你就能高枕无忧了。”郁清颜抓住他的手,“阿陵,你要……要做个好皇帝。”
穆陵承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冷血,深沉,铁腕,聪慧,从不流泪。
可这个从不流泪的铁血皇帝,这一刻在那么多人面前泪如雨下。他紧紧抱住郁清颜,眼泪滴在她的衣襟上,不停地重复:“清颜,你不要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你不要死,我会做个好皇帝,你陪着我,一生都陪着我。”
“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郁清颜抬起手去抚摸他的脸颊,“真好,可我不能继续陪着你,我要去江南……去江南看柳絮了……”
郁清颜最后也没有摸到穆陵承的眼泪,她的手落下来,就此沉寂在穆陵承怀中。从此世间再没有虞清,也不会再有郁清颜。
云陌腕上的凤血镯突然掉下来摔到地上应声而碎。她踉跄着退后两步,这一刻她知道,郁清颜,这个十几年她未见的妹妹,死了。
云陌脸上的银色面具掉落,露出一张生得很美但也说不上绝色的脸,清婉如诗,一颗红色的泪痣点在左眼角下,更衬得面容璀璨。
“你……”穆陵承看到她那张与没有换脸之前的郁清颜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大吃一惊。
“你看,我郁清云,先是杀了我爹,现在又杀了我的孪生妹妹,”云陌仰头大笑,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掉下来,“我五岁那年不过是由于淘气害得娘亲不慎溺毙在荷花池,父亲由而厌我,同时却对生性乖巧的妹妹愈发偏宠。即使我折尽了园子里的花草,他也从不多看我一眼,就连我被劫匪绑了也不肯耗费心力去找,只是对外宣称我因病暴毙。
“后来千面阁的阁主救了我。我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做了千张万张的脸皮,可是自己却一直戴着面具。我不愿意换脸,我恨他们,我要带着我本来的样子恨他们。你不是想扳倒郁家吗,我帮你,我伪造了他通敌叛国的书信藏在书房里。呵,他不是一生刚正不阿吗,我偏让他死得不甘。
“清颜,你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丫头,是不是也该尝尝这些年姐姐受的苦呢?”云陌跪在地上向前挪了几步,抓住郁清颜冰冷的手,“你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去呢,你还没有还完我的债呢……”
穆陵承没有说话,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一生此后注定要独自寂寥,再无相伴了。
后来的几十年里,穆陵承看过很多次折腰舞,也见过许多张倾国倾城的脸,只是再没有动心过。
纵使醉卧天下美人膝又如何?最美的那张脸,永远是心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