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芙蓉是谶言

2015-11-23 01:00紫苑
火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芙蓉皇上荷塘

誰知芙蓉是谶言

文_紫苑绘_口君

乾德三年。

绿柳才黄时分,宫人敲开房门,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对着我们夫妻二人颁了一道旨意。

“陛下邀昶殿前一叙。”

我惴惴不安地攥紧霓裳,昶宽大温暖的手牵我入身后,附上那冰冷至极的指尖。

汴梁瑟瑟秋风吹过那矗立在城楼的旗帜,沾不上半丝烟尘。记忆里最为昌盛的衰亡不过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一个朝代沉没在人声鼎沸的王朝中。当外敌虎视眈眈,昶却携十四万士兵,沉旗解甲,缴械投降。

在深巷中听鸿鸟哀鸣,四散离析,一滴泪滚落在倒戈的战旗上。

一身明黄的朝衣惹得我刺目,堂上男子眉眼一派狂妄,高高在上的恩宠光芒万丈。

昶跪地谢恩,我不服地未动分毫。

皇上轻佻眉眼道:“夫人,何故如此?”

我沉吟片刻,看了眼身侧长跪不起的昶。曾经一国之君的他也低下高高在上的额头,屈辱地叩首谢恩。

于是,我妥协,朱唇浅动,回道:“臣妾费氏,愿皇上圣寿无疆。”

皇上浅笑不语,一直在我夫妻二人踏出门口,方挑衅问道:“后蜀沦丧于此,不知夫人觉得何以为由?”

我愤然转身,却不经意听到昶压低声线,沙哑道:“下臣先行告退。”

皇上诚然应允,散了大殿的宫人,徐步潜行面立于我,张扬的笑容嵌入眼波:“素闻夫人诗词精伦,可否赐教?”

我回头望着昶的身影没入熙攘的人群,胸中顿生哀思,扯出一丝冷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皇上连声称赞,不再执拗,放我离去。

回府,我瞧见昶双手拄栏,身形已不如先前健硕,骨瘦嶙峋的脊背早已托不起这怠惰的后蜀,败于宋实属必然结果。

国破那日,昶黯然跪立于皇城脚下,我拂着他清瘦的面,听他愧疚不已:“徐娘,如今后蜀骑兵被盛世惯得养尊处优,无力抵抗,此乃朕的罪责,可让百姓生灵涂炭,实属无辜……”他红着眸子,隐忍的泪水直到经年后仍旧历历在目。我叹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那一瞬的亡国沉痛,敲击了我们的心房。我虽隐忍不堪,也怨昶疏于练兵,怠惰政史。可那昌盛繁荣的日日都是我与他同享,如今又怎能全怪罪于他?

如是,我走入湖亭,轻抚他萧索的背,轻言安慰:“在妾身心里,无论有多少朝帝王,都只有您一位陛下。”

昶青锈的脸色不禁暗红,羞赧地落下泪来。他拥着我,像是一个永久的诀别。

“吾罪该万死,今日苟活只为能伴妻左右。若有一日,不得不落下徐娘一人,也请务必长存于世,万不可投奔而来。”

那一日回忆如庭中湖水,轻易地沉溺了我一世心神,随秋风推出斑斑细纹散波开来。何曾料到,这一刻终成永恒,话别了我缱绻今生的爱恋。

隔日清晨,皇上召见我。离开之际,昶眼带离殇之意。他为我梳着发丝,一面解我忧思道:“徐娘,秋去冬来,又是一年。来年定然繁花似锦,芙蓉满地。”

我透过铜镜,凝神地看着他的眸光柔润,连连称是:“妾身一定等到来年,与君同看芙蓉之盛茂。”

看着昶憨笑点头,我才沉下心来,坐上前往皇宫的轿子。

宫廷之大,早已被我抛入脑后。我半敷衍地与皇上讨论博学,心思亦归心似箭。当我踏入自家府邸时,却是满目的震恸。

硕白的簇绸严严实实地裹着朱红的雕栏,里面断断续续响起呜咽的声音。跟随我们多年的侍女祁儿,哀恸地扶着我抹泪:“夫人,爷与世长辞了。”

我仅闻只字片语便觉得眼前一晃,坠落在无止境的黑暗中。

再次醒来已身在廷院深深。无人告知,为何那个憨笑于我立下赏花之约的男子,在香炉燃尽之际便撒手人寰,弃我而去。

祁儿听御医说昶患病已久,因迁途奔波水土不服而导致暴毙。可我身伴他多年,昶是否疾病缠身,我又怎会不知?

皇上辍朝五日,素服发表,赠布帛千匹并追封昶为楚王。

当时高至朝臣权野,低至黎民百姓,皆称皇上对前朝废帝深明大义,福泽广寿。

我坐轿中,同全民爱戴拥宠的帝王,看路旁人潮里百姓对其敬重的眼神,心中寒意侵染。下意识用冰冷的指尖攥紧霓裳。可此时,再盼不到昶那温暖宽宏的手掌。

时光流转,尤其在这深深的宫墙里,一切季节也变换得模糊而肆意。

皇上将我封为六宫之首的贵妃,供我华绸美缎,玲珑珠宝,可我依旧日日穿着素白长衫面圣。我心知君主都有大义和尊严,像昶虽怠惰练兵,喜于祥乐,却依旧在尊严和百姓中选择了百姓,不惜弃战亡国,又因怕我沦落他人,才苟活于世人鄙夷中。而皇上宽宏相待,呵护有加,知我喜爱花草,修建了同后蜀一样的荷塘,并尊称我为“夫人”。

可昶的突然离世让我容不得一份可能谋害我夫君的情意。昶于我临别之情无以寄托,我便在夜深人静,推开木窗,看着枯黍的墙垣幻想等春日初染,和煦的风儿轻抚,墙后的荷塘也似后蜀一般被昶填土洒种,开出满地的芙蓉花,莺莺燕燕,锦绣流芳。

又是一年四月,乍暖还寒时分,我正在持笔作画。画里的昶还是初遇的样子,温和含蓄,明亮的眸光坦荡正直。这是我一年来画的第四张他的画像。每个季节过去,我便将这深沉的思念汇入笔尖的线条。

“夫人,如此雅兴啊?画中人有些面熟呢?”皇上深夜到访,未让宫人通报,赫然在我背后发声,惊得我笔一抖,滑落在地。

我忙欠身参礼,镇定心神道:“此乃张仙像,虔诚供奉可得子嗣。”

皇上听闻,当即捧腹笑道:“夫人如此虔诚,势必能得偿所愿。”

那次不久,张仙的画像便从宫中流入民间,难生儿女之人家中势必供奉。

我与皇上也算过了相敬如宾的日子,但朝廷非议不断。我恪守本分,严谨尊卑,小心翼翼地不敢造次,只为圆昶生前对我唯一的希冀——不可投奔而去。可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心力交瘁。

已经忆不起那是昶辞世多久的年月,皇上臣弟拜访,请我与他们一起狩猎。皇上担忧地拂去龙袖,欲想推辞,却被我抢言答应。

那日,我身着戎装,与皇上并肩走过的荷塘开满了昶承诺我的一池芙蓉,我心中喜悦难掩。

狩猎的场地混乱,皇上命我原地等他。我点头应允,可当一支箭穿过我发间时,我违背了承诺,转身走出猎场的死角。箭络绎不绝地汇成箭雨,穿透了我的身体。弥留之际,皇上奔来扶住我,泣声道:“夫人,何故如此?”那便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对白。

时光好像回到那天宫人敲我房门的清晨,我和昶相拥而立,在湖亭旁诉说心事。我依稀觉得,那日他手掌的温度还残留在我柔软的心房,随着血液转回心田。

“皇上,让臣妾回到夫君身边吧。”我气若游丝,吐出最后一句话。

意识渐失前,我仿若回到后蜀鼎盛的年华。

芙蓉满地,我拉着昶轻舞霓裳。他忘情浅作,以“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盛赞我,赐名讳为花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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