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雪寄相思
文_宁不情
绘_盆栽的栀子花
不论从前还是往后,他此生只把真心交付过一个女人,即使阴阳两隔,亦不后悔。
上海滩百乐门内。
易仲黎坐在贵宾席上,自然地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接着眯起狭长的丹凤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她。隔着重重的电乐喧嚣声和令人眩晕的闪光灯,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她抿嘴的样子和眼角那颗泪痣一如当年。
他将身旁的姑娘推到一边,酒杯也因被用力地搁在茶几上而洒出来些许红酒来,他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当我什么人的忙都帮?”
苏晚晴却是低声下气对他道:“还请三爷念及旧日情分去警局保我父亲出来……晚晴定当不胜感激。”
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疑声道:“我要什么没有,用得着你感激?”
话已至此,他还是不肯帮忙,她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并紧紧扯着衣角。这样一个小动作竟然被他尽收眼底,他蹙了蹙眉,那是她每次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
他忽然手一抬捏住了她的下巴,语气极是轻佻:“你嫁给我,我便没有不帮的道理。”
苏晚晴猛地抬头看着他,好像呼吸都被人扼住了。
他手下一帮人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彼此,仿佛听错了什么。他地位显赫,不要说在上海滩只手遮天,就连一些军阀头目也会敬他三分,多少贵族小姐想踏进易家的门槛,他虽也与她们嬉闹,婚事二字却是从来没有提过。
可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个不识好歹的落魄女人竟然对易仲黎摇了摇头,说:“晚晴配不上三爷。”
他自嘲道:“三爷?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称呼我的。”
她苦笑道:“以前年少无知,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
他盯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顿了会儿,接着说:“你也知道私自贩卖军火的后果,若不是走投无路你也找不到我这里来,既然如此你就该明白,除了我,现在没人能帮你!”
她当然明白,适逢乱世,最见不得的就是犯政治性错误,偏偏她父亲放着好好的锦缎生意不做,却瞒着所有人交涉军火,不然凭着苏家的人脉找找关系倒也能救他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闪光灯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身上,整个人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忽然想到经年前那日的下午,夕阳还顶着酡红色,她就安静地倚在他肩膀上。他揉揉她的发宠溺地说,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两人分开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却是这样冰火两重天。
她慢慢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三爷有所不知……晚晴已有婚约,定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
“好一个不会背信弃义!”他竟然猛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枪,“砰——”茶几上摆放的几个杯子瞬间被打得粉碎,红酒也溅了一地,整个乱哄哄的舞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大堂经理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见犯事者是易仲黎,连忙换了个态度走到他跟前赔笑道:“三爷息怒,息怒……”接着对其他人吼道,“怎么招待三爷的,全都给我卷铺盖滚蛋!”
说完,他又连忙遣散了众人,却也是个没眼色的,竟然赶苏晚晴走,她还没从刚刚发生的情况中缓过劲来,经理这使劲一推,她便要倒下去。
他眼疾手快,一个快步接住了她,情急之下她忽然揽住他的腰,一颗心竟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附在她耳边,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明日我还在这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来,以后定见不到我。”
他丢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只剩大堂经理还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他心烦意乱,在半道上赶走了司机,自己开着车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喝酒,刚刚那一幕还在他脑海里不停回放,她掷地有声地告诉他,定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
这个女人,她是忘了六年前怎么对待他的吗?
六年前的易仲黎远没有如今风光,当年他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潦倒书生,而苏晚晴却是商会会长的女儿。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结果可想而知,苏父极力反对两人在一起。
两人约好了日期准备一起私奔,他在白渡桥上等了她七天,等来的却是一纸永别信,信上简单写了句他们没缘分,她祝福他有一个好前程。他跑到苏府找她,她却连见都不见他,只要他靠近苏府就会被家仆打得鼻青脸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两个月,她终于肯见他了,却是挽着别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亲口告诉他,一切都是儿戏,他自是配不上她。
他猛地又灌了自己一杯酒,他还记得那名男子叫吴旻,也就是她今晚所说婚约的男子。
他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她不需要他时恨不得像赶走一个乞丐般踢开他,而她需要他时,竟然也会主动来找他。
第二日,他到百乐门之时,就看见她已经等在那了。
他走到她旁边坐下,若无其事道:“想清楚了?”
“我答应你,你别忘了承诺我的事。”她闷闷开口。
他嘴角一勾:“那是自然。”
看着她拿起包起身要走,他脸上的笑僵硬下来:“你去哪?”
“去看父亲。”饶是已经打通小警卒好好善待他,可牢里的生活毕竟不好过。
“过几日回家再看也不迟。”他晃了晃酒杯道,“现在你跟我去个地方。”
她不情愿道:“去哪?”
他却不理睬她,拿起外套起身就走。
他怎么会不记得,几年前他曾领她去过一片竹林,在里面看见一大片开得极好的姜花,他摘下一大束送给她,她爱不释手。
他想是自己太无趣,才会在城南买了一块地甚至还找了花圃的师傅专门养了满地的姜花。
她扭扭捏捏地跟着他离去,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车内两人却安静得很。她有些不自在,摇下了车窗随意朝外面看。
风从外面吹来,有些凉飕飕的,易仲黎伸手去关车窗,她却没什么反应。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路边的吴旻。
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接着猛地一个急刹车惊醒了她。
“为什么要骗我?”他双手伏在方向盘上,语气冲动得很,“你与他,根本没有婚约。”
“你调查我?”她转头道。
“有何不可?”话音刚落他便踩了油门,车子风驰电掣离去。只是她不知道,他出人头地后做过的坚持最久的事,便是寻找她。
到城南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停下车子看了她一眼,竟然睡着了。他欲叫醒她,手却在半空中顿了下来。
时光好像安静得可以听见花朵飘落在地上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地让她安稳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清晨六点的微光。
他看着她,这一刻他才明白,说什么他恨她全是骗自己的假话,这六年摸爬滚打的所有动力其实就是为了站在她面前说一句,他配得上她。
她醒来时已经入夜。他感觉到她的动作,看着她柔声道:“醒了?我送你回去。”
她点下头不说话,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这两日来他话语间处处咄咄逼人,仿佛要把她逼到海浪尖上,一个不注意就被袭来的大浪打得不知去向。可是刚刚他反而那么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他那一眼的温柔,恍惚间还让她以为回到了过去。
很快就回到了苏府,她看他一眼小声道:“我进去了,你路上小心。”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他走到她身边道。
“这么晚了,三爷……”
“我……还是习惯你叫我小仲。”他猛地打断她,却又忽然转话题道,“过两日我派人来接你,去警局带伯父出来。”
她点点头,接着指了指府门,竟是冲他一笑:“进去咯?”
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朝她挥了挥手。
没什么好说的,难道要问她是不是还念着吴旻,问她对自己是否还有真心,多么无聊。
他只知道现在她跟他在一起,只要这一刻她肯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不管前尘后路如何,他全不问。
她入府后,他一直在原地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才移步离去。
第二天,他到警局后才得知,苏父竟然被徐军的人带到北平去了。
他皱了下眉,这样一来怕是事情就麻烦了,军火走私向来是盈利多又见效快,做这一行的人不在少数,但却没几个能惊动大军阀徐常。
跟在他身边几年的阿震也能看出些眉目来,苏父想必是跟南方的宋军有牵扯,才会被徐军的人带走。
现在军阀混乱,也就属宋军还有些能耐与徐军拼个高下,这种事情怎能不引起徐常的注意。而他势力虽大,也得到一些小军阀的敬重,但牵扯到政事又是被徐军的人带走,他的处境很被动,搞不好就会成为徐常的眼中钉。
阿震本不该多说,以为他能分清大局,却见他坐在桌旁犹豫不决,他走上前劝道:“三爷,我们还是不要趟这浑水……”
“我自有分寸。”他冷声道,“青帮那边你盯紧了,别让他们搞出什么动作来。”
“有三爷在,他们还没那个能耐跟咱们争马场那块地。”阿震话刚落下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愣了愣,“三爷,你要去哪?”
他神色自若:“北平。”
翌日,苏晚晴站在易府中不可置信地问阿震:“你是说……他昨晚就离开了?”
“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到了。”阿震道。
这是她没想到的,索性回府拿了点银票,她也去了火车站,却不想在半道上被人截住,吴旻看着她道:“徐军的人正在搜查你,你不先躲上一阵子反倒自投罗网,别去了。”
她心急道:“父亲生死未卜,我怎能不去!”
他置气似的,说出的话含了三分怨气:“你真的只是为了伯父?”
她避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顺了顺耳边的发:“那是自然。”
“晚晴,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忘了他吧?”吴旻看着不远处呼啦啦转的风车,苦笑道,“你分明就是担心他有危险。”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她竟恼羞成怒,一把抢过被他拿走的包,拦了马车便走:“那也与你无关。”
吴旻看她这样,心一横,竟拦了辆车跟上。虽然他父亲已经知道苏家的情况,很不愿意他再跟她有来往。
而此时易仲黎已探好关系,徐常与他约好次日在欢乐城吃饭。
晚上饭吃到一半,一个小军官跑到徐常身边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大厅中被押进来一人,易仲黎本是无意一扫,结果却移不开目光,她怎么来了!
苏晚晴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安然无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饶是他再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不与她说话,徐常还是注意到他的变化,竟派人把苏父带了过来。
易仲黎知道徐常这是在给他面子,让父女俩见一面。可这之后两人却一个都不带走,他下意识紧了紧腰间别的手枪。
结果在他没动手之前,场面就混乱了起来。横空出现的黑衣人与徐常的人打成一片,他连忙趁机跑到她身边:“你来这干什么?快跟我走!”
她却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眶有些湿:“父亲还在这儿呢!”
易仲黎眼角的余光竟然看见徐常在注意他的举动,刹那间他全明白了。
这里应当是安全的,又怎么能有人闯进来,兵不厌诈,那些黑衣人都是徐常安排的,就是想看他什么反应,若这个时候他动手救苏父就真的完蛋了,谁都走不了。
苏晚晴还在看着他,一个劲儿地摇他的胳膊,仿佛这一刻她是他整个世界里的唯一一抹亮光。
他想到很久之前她陪他去森林打猎,回来的时候却下了大雨,打雷声此起彼伏,她怕得不得了,紧紧抓着他怎么都不放手,就连他紧紧抱着她也不能让她放松,像极了现在的情形。
他再回过神来,竟是她眼泪汪汪地拦住了自己的腰:“小仲……”
他心一震,软语道:“晚晴,听话……”
她却没再听他讲话,眼睛直直看着不远处,黑衣人的枪已经对准了她父亲。
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竟慢慢抬起手来将手枪对准黑衣人,可下一秒,他的动作不是扣动扳机,而是狠下心捂住了她的眼睛。
紧接着一声枪响,让她觉得远比她那年听到的雷声厉害千万倍。
她觉得,至少那时她还有他,而现在,她一无所有。
这些年他腥风血雨才走到今天的地步,也曾离死亡很近,敌人的手枪曾抵在他头上,他连眼都没眨过一下,可当他看到她失望的神色那一刻起,他是真的怕了。
她已经没有意识,被惊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是在上海的易府中。
她昏睡五天他一直守在她床边,见她醒来他高兴坏了,又叫医生来又叫厨子准备饭菜。她看了他一眼,他眼睛耷拉着,黑眼圈更是明显,甚至就连衣服都没有换,她动了动嘴角很想对他笑,但最终还是别过脸去。
那日情形她没有忘,内心里总有些怪他的,现在更是没有与他在一起的理由。
他已经坐到她跟前,手里还端着饭菜,她瞥了一眼,竟全是她最喜欢的粥和小菜,她六年前的嗜好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你昏睡了好几天,先吃点清淡的垫垫肚子,待会儿我陪你下去走走。”他将调羹递到她嘴边温声道。
她态度倒不强烈,只说她不想吃。
几天下来,她身体稍好了点便找他告别,他却好像比平日要忙得多,她去书房找了他几次他都不在,她在门口等了他许久也不见他来。犹豫再三,她进房写了封书信便准备走,可是那一刻她竟有太多不舍,本来就是不明朗的关系,这一走,八成就是永别了。
她将信折叠好放在桌子上,眼睛却扫在桌子的相框上,那是一张他的照片,他穿了件镶金描边的精致西装,里面套了白衬衫,格外清俊挺拔。
她盯着照片发了呆,许久,她带着那张照片,关上门离开了。
她摸着他的照片低语,再见了,小仲。
她想起那年她与他在白渡桥约好一起走,她却被父亲困了一个星期,等到她再去的时候他早已不在那儿了,而她那日却淋了大雨发高烧,混混沌沌地病了一月有余。
后来,她被父亲告知以后要和吴府公子来往,若她敢去找易仲黎,他就派人解决掉他。她没有办法,便让他以为是自己负了他。
兜兜转转过了六年,一回头她才知道,原来不管她愿不愿意,他们都是错过。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租的车子便越来越远了,而他的车子却开进了易府。
他下车时嘴上还是噙着笑的,他本就不苟言笑,这些日子更是没笑过,阿震连忙凑上前去:“三爷什么喜事啊,这么高兴?”
他瞪他一眼,怪他多管闲事:“去,把苏小姐叫下来。”
他则拿着瓷瓶走进大厅,她喜欢收藏些瓷器的小玩意儿,这是他今晚多跑了远路去郊外才得来的古董,他知道这些日子她心情极差,总想着看见这些玩意儿稍微能有点起色。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阿震慌乱的脚步声:“三爷,这哪里都找了,就是没看到苏小姐啊!”
瓷器倏地从他手里掉了下来,碎了一地。
第二日找她的信息席卷了各大报刊头条,他花费了多少精力才知道她在上海,如今却又没了踪迹,怎能不心急。
更何况苏家已经凋败,而上次吴旻追着她去北平受了伤,吴父已经强力阻止两人来往并离开了上海,她还能去哪。
“三爷,这些公文是徐统帅送来的……”
“先放那!”他厉声打断阿震的话,“人找到没有?”
他支支吾吾道:“还没……”
“还不快去。”他掐灭烟低吼道,已经一周了,他担心她有危险。
不等阿震走出门去,他便已经耐不住性子起身大步离去,大冷的天连外套都忘了带,开了车子就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眼底全是化不开的忧伤。突然他将车子一个大转弯,这几年只有那个地方才能让他心情平复些,只是有点遗憾,这时候姜花已经败了。
快接近目的地,他却不经意在后视镜里看到一个身影,像极了她。还未等车子停稳,他便打开车门飞速跑到女子面前。
他气喘吁吁地盯着眼前的人,她眼眶微微有些红,好似刚刚哭过,他深呼一口气,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我……我就是想着那日你带我来过这里,才过来看看……”她推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眼眸一闪,继而淡淡笑道:“你猜猜上次我是怎么在北平把你带回来的?”
她这才想起自己正被徐军通缉,徐军自然会让他走,却没理由放了她,她实在猜不出,摇了摇头。
“我说,你是我未婚妻。”他将双手伏在她肩膀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无奈,“所以你还要离开我几次,才算闹够了?”
她抬头看着他,双手来回交搓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他并不知道六年前的真相,他明明应该恨她,却还愿意对她那么好。
“至于伯父……是我对不起你,他竟是宋军的指挥员,如今徐宋两军即将交战,那边没有放人的道理,我若强求,怕我们都走不了。”
“我懂。”许是提起苏父,她面色不太好。
他就站在她身旁,短短几句话像跨过了整个银河,他对她伸出手,一脸专注地看着她,眸子里的光胜过星辰:“跟我回去。”
她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上去,幸福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她没有一点预备。
他却笑得一脸干净,拉起她的手就走。
而一路上,她只任他牵着她走,牵着她走过黑夜白天,牵着她走过沼泽平地,再也不会挣脱。
上海这座不夜城在徐宋两军交战后竟也受到了影响,而他也似乎很忙,加了几个夜班才挤出周末这一天的时间。
她整理好他的领带不乐意地对他道:“好不容易有时间了,还不好好歇着,有什么好逛的呢,我让阿震跟着也是一样的。”
他双眉一挑:“那怎么能一样?”
上街后两人才发现街上早没有昔日的繁华,路人步履匆忙,报童甩着报纸吆喝:“徐军不堪重负,节节败退……”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漫不经心道:“发什么呆呢?”
他回过神来拉着她走:“没事儿,我们去前面看看。”
她撇撇嘴跟着他走,刚转过一个巷弄,她便在一个摊位前止住了,拿起一对翡翠并头鸳鸯细细观看。
摊贩笑呵呵对他道:“这可就剩下一对了,鸳鸯戏水,白头到老咧,难得少夫人喜欢,少爷也不差这两个钱!”
他见她喜欢也爽快得很,他只图摊贩那八个字:鸳鸯戏水,白头到老。
晚上回去后她将翡翠鸳鸯摆在书桌上,他笑道:“你若喜欢,明日我让人打一对好的出来,这并不是什么好翡翠。”
她却摇摇头:“我就喜欢这对。”
放好后她突然板起脸来看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向是不问政事的,怎么最近这么关心徐宋两军的战况?”
他笑道:“现在时局不稳,多些准备总是好的。”
“果真如此?”她追问。
他点点头,她却不依不饶,脸都红了:“这几年你……我,我第一次在百乐门见你的时候,你还抱着一个姑娘呢!”
他看她那反应,不禁嘻笑了两声。
她气急地跺跺脚,再回过神来却见他目光清澈如水:“不论从前还是往后,易仲黎此生只把真心交付给一个女人。”他顿了顿,“她叫苏晚晴。”
他看着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反倒想逗逗她了,他干咳一声:“那你呢?”
“我自然也是。”
他却忽然想起了吴旻,不过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柔声对她道:“只要你说的,我全信。”
她看着他会心一笑。
接下来数日,苏晚晴看他总早出晚归,饭都不能安稳吃一顿,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去跟厨房的王妈学点手艺,结果还没下来就看见他已经在边吃早餐边翻看文件。
她还没来得及上前说话,他便吃完出门了,临走前他还理了理花瓶里的百合,那也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叹了口气下楼,走到餐桌旁却发现一纸文件,肯定是他刚刚走得匆忙从文件夹里落了出来,她拾起来准备回头给他,却看到了徐军的军印。
她有些好奇,打开来看,却是徐军的作战计划书,这么机密的文件怎么会在他这里?万一被泄露出去,那徐军便是全军覆没啊。
她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难道……难道这计划书是他写的?那也就是说,他跟徐常是一伙的?
晚上吃饭时她心不在焉,他夹菜给她,问道:“怎么了,六神无主的?”
她吞吞吐吐:“你今天……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的筷子僵了一僵,再看她今晚反应很反常,想必也猜到了一些事情,他忐忑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双手开始扯着衣角,看得出在做一场极大的心理斗争,好大一会儿,她才不安道:“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坦白你和徐军的关系。”
“怕你误会。”他本就没打算瞒她,可是毕竟她父亲的死与徐军有关,他太了解她的性子,虽然看起来很柔弱,骨子里却倔强且有主见得很,说到底还不是怕她……离开自己。
那一刻她多怕他承认,可他的答案还是泼给她一头冷水,是她最信任的人在欺骗她,她冷笑道:“怕我误会,就不应该跟他们搅到一起去……”
他抓着她的胳膊:“晚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却甩开他的手,狠心道:“你这次不要来找我。”
她竟真的走了,他也果真没有去找她。只不过从那天开始,他不是烟酒不离身,便是各类军事文件不离身,好似要把自己活活折腾死,下人稍劝他几句,便会被他骂出来。
接连一个月战事吃紧,他不得不去前线指挥作战。
他多想跟她说清楚这一切,然后带她离开这里,可是他不能。
并没多长时间,徐军再吃败仗,不久宋军全胜的新闻席卷全国。
苏晚晴坐在桌前,拿着报纸的双手晃个不停,她看到了记者采访的前线照片,几月不见他竟伤痕累累,报上还说他的胳膊中了一枪。
这几个月她何曾好过过,哪一天不为他提心吊胆,可是只要想到他竟那么骗自己,便硬生生没了想回去的念头。
徐军前线帐营中,他将手里的碗猛地摔碎,对阿震怒喝:“谁让你带她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怪他。”她突然从外面走到他跟前道,“你派人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的现况,这不公平……”
他愣了愣没说话,可是前线太危险,他绝不能留她在此,接连几天她却怎么都不走,他只好趁战事稍松时开车送她回府。
他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她爱吃的菜,她却一个劲儿给他夹菜。
饭吃到一半时他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他竟喜出望外,开心道:“前线战事有起色,总算天无绝人之路!”
她自然跟着开心:“真的?”
“那是自然,战事怎么能开玩笑,得好好庆祝下!”他转过头喊道,“王妈,拿瓶红酒来!”
许是太开心,她竟喝醉了。他上前一步看着眼前的她,竟是忍不住地涕泪横流。
老大一会儿,阿震才从房外走了进来,看着他不忍心道:“三爷……”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眼神里全是疼痛和不舍,却也只是转过身对阿震道:“你去办吧。”
他这一辈子就瞒过她一件事,却是为了让她心里不要对他有愧疚。
在他尚未出人头地之前,徐常曾对他有知遇之恩,虽当时他有意栽培他,可他心不在政事,便不了了之,而那次他之所以能在北平护她回来,便是答应了徐常加入徐军。
军事不是儿戏,岂能说退就退。
民国七年,徐军惨败常州,无一生还。
同年十二月,苏格兰下了场绝无前例的暴风雪。
苏晚晴看着窗前摆着的并头鸳鸯,泪水不自觉地滚出来。
什么电话红酒,全是骗她,而红酒里的迷药让她毫无知觉地被他送到国外,竟是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那一年摊贩说鸳鸯戏水不假,可人都不在了,哪里来的白头到老?
她走出房外,大片的雪花飘飘袅袅地落在她的头上,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与他走到了白首,可她却只记得那一年他双眸璀璨若星,字字珠玑:
不论从前还是往后,易仲黎此生只把真心交付给一个女人,她叫苏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