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的错位结构

2015-11-22 10:30晓苏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思维方式

晓苏

摘要:在当代小说创作中,错位结构备受作家青睐,运用十分广泛。与其他结构形态相比,错位结构的最大特点在于矛盾对峙的设计。错位结构的小说经常出现三大矛盾,一是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二是物质与精神的失衡,三是欲望与伦理的冲突。笔者在归纳以上三大矛盾对峙的基础上,具体探讨了中国新时期以来部分作家驾驭错位结构的基本思维方式,即对照与比较、误会与巧合、辩证与开放。

关键词:当代小说;错位结构;矛盾对峙;思维方式

国内最先从错位的角度研究小说的是孙绍振,他指出:“在抒情诗中,诗人使人物心心相印,而在小说中,作家使人物心心相错,即使本来有心心相通的可能,也往往错过了时间和空间引起相错幅度的扩大。作家就是通过这种相错使情感结构失去稳定性并远离情感平衡态。”①国外也有不少学者对错位现象进行过研究,如俄罗斯什克洛夫斯基通过研究大量的爱情小说,归纳出了一个经典的情感错位公式:“例如甲爱乙,而乙不爱甲;甲设法让乙爱甲,乙终于爱上了甲;当乙爱上甲时,甲却已经不爱乙了。叶甫盖尼·奥涅金和达吉雅娜的关系就是按照这个公式建立起来的。”②以上的错位理论或错位公式都从不同的角度涉及到了小说的错位结构,并形象而生动地描绘了错位的基本形态。

进入新时期以后,由于对政治化叙事的厌倦和对精英化叙事的腻烦,一大批作家开始重返民间化叙事,错位结构这一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也开始进入了小说创作,一时间佳作纷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有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苏童的《私宴》、述平的《上天自有安排》、杨争光的《赌徒》、张放的《老师》、东西的《我们的父亲》、李森祥的《台阶》等。笔者通过对部分代表作品的分析研究,将错位结构小说的错位模式和错位技巧做出一些归纳。

一错位结构的矛盾对峙

在错位结构的小说中,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错位,它都存在着一对或隐或显、相互缠绕又彼此对立的矛盾。更有意思的是,任何一种错位都是由矛盾引起的,而错位之后又会产生新的矛盾。错位结构实际上就是矛盾结构,矛盾既是错位的起因,又是错位的后果。杨义认为矛盾结构即双构,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不是单极的,而是双构的,“中国人思维方式的双构性,也深刻影响了叙事作品结构的双重性。它们以结构之技呼应着结构之道,以结构之形暗示着结构之神,或者说它们的结构本身也是带有表里相应的双构性的以显层的技巧性结构蕴涵着深层的哲理性结构,反过来又以深层的哲理性结构呼唤着和贯通着显层的技巧性结构。双构性的原理具体而言,是两极对立共构的原理,只要写了其中的一极,你就是不写另一极,人们心中已经隐隐地有另一极存在。”③这里杨义所说的两极对立,实质上说的就是矛盾对峙。在笔者看来,矛盾对峙是小说错位结构的基本框架。那么,在具体的小说文本中,作家经常写到的矛盾有哪些呢?

1.理想与现实的反差。

这里所说的理想,指人们因对现实的不满而产生的某种愿望与诉求。它在这里不是一个褒义词,也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一个中性词,指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永不满足感和得寸进尺性。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说:“人是一种不断需求的动物,除短暂的时间外,极少达到完全满足的状态。一个欲望满足后,另一个迅速出现并取代它的位置,当这个被满足了,又会有一个站到突出的位置上来。人总是在希望着什么,这是贯穿他整个一生的特点。”④由于人的永不满足感和得寸进尺性,便注定人一生总是处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因为种种的客观原因和主观原因,理想与现实总会存在反差,因此错位现象便不可避免。

王秀梅的《去槐花洲》展示的便是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小说叙述了一对陌生男女一次说走就走的私奔性旅行,凸显了理想世界的自由、新鲜、浪漫与现实生活的局促、重复、乏味。女主人公夜晚去火车站接出差归来的未婚夫,而那趟车却一再晚点。车站的环境十分糟糕,人山人海,灯光昏暗,人们吃东西的气味、厕所的气味和人体散发的气味让人感到窒息。更要命的是,她对未婚夫早已没有激情,甚至对结婚也已失去兴趣。“我还为明天后天这两天我跟刘步计划要干的事情而头疼,我们正在准备结婚,要去婚庆公司,要拍婚纱照,要打扫新房,要写请帖,还要做爱。我们的做爱已经很按部就班,我觉得跟多数人婚后情况大致差不多,我已经感到厌倦了。”正是因为对现实的不满,当一个前来为未婚妻接站的男子邀她出去旅游时,她便欣然同意了。这一男一女毅然抛开了各自的未婚妻和未婚夫,关闭手机,连夜登上了一趟开往槐花洲的火车。这是一次神奇的旅行,为了保持一种陌生感,两个人相互连名字都没打听。然而,越是陌生越是亲近,两天中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彼此欣赏,相互爱怜,吃饭做爱,自然而然。沿途的环境也好,静谧、干净、雅致,洋溢着槐花的芬芳。更加妙不可言的是,他们之间的对话与交流是彻底敞开的,他们毫不隐晦地说到了初恋、初吻、初夜,女主人公甚至还把一个女性极端的隐秘心理赤裸裸地展示给了男主人公。她说她曾经三次被路人摸胸,第一次正处于发育期,第二次已发育成熟,第三次已经有了性经历。男主人公问:“对这些触碰,你是不是有一些欢愉的感觉?” “是。”男主人公又问:“对你未婚夫不能如此诚实吧?”女主人公说:“是啊,比如第三次,那天是跟我未婚夫约会的日子,见面后我告诉他那件事后,就很愤慨地表示,我当时气极了,蹲在通道里面找石头,打算去追那个流氓。”⑤ 然而,这次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的旅行却只是一个梦。美梦醒来,女主人公发现自己还坐在车站候车室,那趟晚点的火车还没到。候车的人乌压压的,吊灯发出黄晕晕的暗光,人们横七竖八的正在打盹或者吃东西,厕所的臭味扑鼻而来。理想是那般的令人向往,现实是如此的让人不安,女主人公从理想回到现实之后无比伤感,于是心有不甘地跑到售票窗口,希望真能买到去槐花洲的票。但售票员却说,什么槐花洲?没有这一站。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让女主人公的心理发生了严重错位。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到候车室,继续等那趟晚点的火车。

理想和现实是一对永远的矛盾,即使所追求的理想得以实现,而那新的现实又会让人感到不安。如《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他半辈子的理想就是解决一家大小的温饱问题,为此他为别人卖了十二次血。可是,当孩子们都长大成人,老婆也能自食其力,再不需要为别人卖血的时候,许三观却突然想为自己卖一次血,然后去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但这时候,血头却嫌他老了,不买他的血了。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许三观的心理错位更加厉害,于是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与悲哀。

2.物质与精神的失衡。

刘再复在论及人物性格时指出:“每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构造独特的世界,都自成一个有机的系统,形成这个系统的各种元素都有自己的排列方式和组合方式。但是,任何一个人,不管性格多么复杂,都是相反两极所构成的。”⑥在刘再复看来,人物都是由多组两极性格组合起来的,其中重要的一组便是物质和精神,即每个人物都是物质性和精神性的统一。然而,物质与精神又是一对矛盾,按照矛盾的辩证法原则,物质与精神既对立又统一。一方面,物质与精神不仅具有区别性,而且各自具有独立性;另一方面,物质与精神又相互依存,互为存在的前提条件,双方都不能离开对方而单独存在。正是因为相互依存,物质与精神才获得了各自不同的规定性。从人的需要来看,人的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往往不能同时得到满足,有时甚至会出现失衡状态,而物质与精神的失衡又成为人物心理错位的重要原因。

《我们的父亲》是东西一篇揭示物质与精神失衡的小说。我们的父亲是一位农民,他辛辛苦苦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了有头有脸的人,老大在县公安局当局长,老二在县医院当医生,女婿还是医院的院长,老三更有出息,在省城里工作。然而,在物质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年迈的父亲来到三个孩子家里寻求精神寄托,三个孩子却没有一个人能给父亲以精神安慰。来到老三家,“他掏出烟斗和烟丝准备抽烟,我暗示他我妻子已经怀上他的孙儿,屋内不准吸烟。他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烟末从他的指间滑落。”父亲因为在家不能抽烟,就有些紧张、羞涩和不习惯,勉强住了三天便去了县城老二家。可是在老二家,“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姐姐的手上,姐姐正在用酒精棉球为筷条消毒。姐姐擦干净第一双筷条,她把它递给姐夫。第二双筷条,姐姐递给陈州。第三双筷条,姐姐自己留下。第四双筷条,姐姐没有擦酒精,她直接把它递到父亲面前。父亲接过筷条,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离开。”父亲又去了老大那里,可大哥又出差不在家里,只有大嫂在家,且对父亲十分冷淡,我们的父亲很失望,很快就离开了大哥家。“我们的父亲,就这样拎着他的军用挎包,走进夜色浓重的县城,走向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⑦父亲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他不仅有物质上的需求,同时也有精神上的需求,但三个孩子恰恰都忽略了父亲的精神需求,物质与精神的失衡可想而知。

艾伟的《走四方》,以一个走村窜户的货郎的眼光描绘了病态繁荣的物质生活对乡村传统伦理精神的巨大冲击,也涉及到物质与精神的失衡。货郎每到一处,发现人际关系都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原来的亲情关系、爱情关系和友情关系,现在都变成了物质关系。如冯开与养母,从前养母对冯开是那么疼爱,冯开小时候对养母是那么孝顺;可现在,冯开对养母却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冷酷无情;养母死了,冯开连丧事都不想为老人料理。又如货郎与乡村情人小吕的关系,从前小吕对他是情意绵绵,而如今,小吕盼望他来仅仅只是盼望货郎给她带来物质的享受。“小吕老远就听到了我的汽车声。她依在门边,对着我傻笑。我从汽车上下来时,她爬到汽车上,找她喜欢的玩意儿。每次我来,都是她的节日,有那么多东西供她挑,这等于在她自己家门口赶了一次集……小吕挑了几件衣服,从汽车上爬了下来。她说,这送我了。”⑧在这里,我们再也看不到情人之间那种令人陶醉的情感交流,只能看见令人寒心的商品来往,情人关系已经变成了商品关系。物质与精神的失衡导致货郎心理发生了剧烈的错位,他深感昔日情意浓浓的乡村如今已变成一片感情的沙漠,原本充满了仁义孝悌的乡土精神已经土崩瓦解。

3.欲望与伦理的冲突。

欲望与伦理也是一对天然的矛盾,人们情感的错位在很多时候都与这对矛盾有关。从辩证的立场来看,欲望是人类进化、社会发展与历史前进的动力,但欲望的过度释放又将对社会产生破坏性力量。欲望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心理学上讲,欲望缘于需要,而人的需要是多种多样的,既有生存需要又有享受需要;既有生理需要又有心理需要;既有现实需要又有发展需要,实际上欲望是一个复杂的需要结构。伦理则是一系列控制欲望、规范欲望和管理欲望的思想观念与行为准则。因此,欲望与伦理的冲突便在所难免。

各种欲望与伦理之间的冲突在刘建东的《遗失在眼中》展示得相当充分。姿色出众的顾小红希望过上奢侈生活,因家里太穷便出卖肉体,生下了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私生子陈爽。为了不影响自己的生意,顾小红将这个私生子交给了自从父亲死后一直靠居委会的一点救济款生活的母亲,让母亲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退休的单身魏老头喜欢母亲,母亲也想嫁过去和他一起生活,但魏老头却比较传统,无法接受顾小红的私生子。母亲无法扔下顾小红的私生子,因此就一直没能嫁过去。顾小红的的妹妹顾小丽因没有工作,便与丈夫林刚长期住在母亲家,林刚下岗后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打顾小丽。林刚还希望母亲带着陈爽离开这个家,然后把那间临街的房改成一个杂品店。母亲支持林刚这个想法,她以为只要林刚能挣上钱就不会再打顾小丽,于是想到了一个两全的办法,先把私生子送给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家,然后自己搬到魏老头那里去。可是,母亲的想法最后却落了空,虽然找到了一个富裕人家,但陈爽却死活不愿离开母亲,于是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林刚对顾小丽出手更厉害了。有一天,母亲突然对顾小丽说:“小区的南面,就是通向花园的那个道上,有一个井盖丢了,没有人管。我站在那里向下看了看,看不到底,只能听到下面传上来水流的声音。那是污水井,人下去转眼就会被淹没。即使不会淹死也会被臭味熏死的。”顾小丽预感到母亲不想活了,于是找到顾小红,把母亲和陈爽的处境告诉了她。顾小红为了安顿母亲和陈爽,便亲自去见了魏老头,还给他送去了一件特殊礼物,即自己年轻而淫荡的肉体。面对脱得一丝不挂的顾小红,魏老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一方面,作为一个单身男人,他不可能对顾小红的肉体没有欲望;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传统的男人,非常看重自己的名声。但顾小红却执意要把这个礼物送给魏老头,她一边用语言开导,一边用肉体诱惑,让魏老头终于在半推半就中接受了这个礼物。完事以后,顾小红突然亮出底牌说:“我现在告诉你吧,是谁让我来给你送这个礼物的。他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不想离开一个人,那个人也离不开他。他想和那个人一起来和你做伴。”⑨顾小红原以为礼物送给魏老头后,一切矛盾都会迎刃而解,她丝毫也没想到事情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糟糕。几天之后,魏老头掉进了那个深井之中。据目击者说,老魏头跳井那天下午一直在井边徘徊,看上去心事重重。他还和母亲在井边碰过面,反复地只说一句话,说他对不起母亲。显而易见,魏老头自杀之前的心情是万分矛盾而痛苦的,欲望与伦理的冲突让他的心理产生了无法还原的错位,他痛不欲生,只好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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