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精神生态的零距离表达

2015-11-22 10:30阎真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功利主义知识分子信念

阎真

一对文学的忠诚

文学是我的生命信念。我不敢说自己对写作没有一点功利主义的想法,但正因为文学是信念,超功利的想法还是占了主导地位。我不会因为要适应外在的评价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更说不上去适应市场。

在构思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确实有些担心。我自己在高校工作,写的也是高校生活。我最担心的,就是有同事来对号入座。如果因为自己的作品让别人很难受,那么我的难受绝不会更轻一些。犹豫的结果是决定放开来写,因为在我看来,如果不能放开,畏畏缩缩地写,那就还不如不写。我的小说没有任何影射性,但那些负面的事实既然是真实的,总会落实到小说的人物身上。为了不让别人也不让自己难受,我作了一点技术处理,就是把张三李四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分摊到不同人物身上去。这样,小说中的人物与生活中的张三李四就没有什么对应性了。这样我既实现了自己的零距离表现生活的创作理念,又避免了有人来对号入座。小说发表半年来,还没有人来指责我有影射性,这让我也松了一口气。

至于向市场妥协,就更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了。有朋友建议我加上一条师生恋的线索,以增添读者的阅读期待。但这不是我想表达的东西,我没有采纳这个建议。

写这部长篇我思考了三年,做了近两千条笔记,才下决心动笔。我担心一开始方向写偏了,语感写偏了,就会一错到底。对文学的忠诚,既是对读者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一个作家,他不能欺骗自己,更欺骗不了时间。我从小对时间就有一种敏感,我的几部小说都表现了这种敏感。这种敏感有时让我很悲观,甚至产生幻灭感。一个人只要意识到了时间,他就跟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伟大的时间面前,人的一生如电光石火,有必要那么认真吗?这是这种敏感带给我的负能量。但也有正能量,那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战胜时间。这也许就是我选择了文学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的一个主要动因吧。看到几千年前的文字,《诗经》,《离骚》和《史记》等等,今天还在我们的心中闪亮,就有了无限的崇敬和向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一个自己不存在的世界上,还有人在读自己的书。这也许有点虚幻,自己都不存在了,这世界跟你还有关系吗?但这就是信念,信念是不会被理性主义的逻辑摧毁的。

二艺术本位文学观

我的文学观念是艺术本位,这是基于对文学忠诚的文学观念。作为一个对文学忠诚的作家,把文学当作生命信念的作家,我的文学观念是以文学本身的特质,即艺术性审美性为原点的。文学固然有着社会的、政治的、历史的、哲学的等等内涵,但其首先是文学。我们可以评论一部作品历史的、思想的等等价值,但永远也不能忘记我们是在文学的前提下进行评论。脱离了这个前提,一切评论都是苍白的,甚至是无效的。作家首先是艺术家,然后才是思想家或思想者。文学有文学的学理依据,即其审美性。这是文学的特质所在,尊严所在。文学的核心价值观应该从自身的学科特质中即审美性中派生出来,而不是以其它学科比如历史学、社会学等等为自身的价值重心。如果核心价值观发生偏移,文学就失去了自身的尊严。这种重心偏移的情况,在我们新文学史上,曾多次发生,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传统。有些进入了历史视野的作品,就其艺术品格而言,是不够资格的。文学应该表达思想,但必须通过艺术的通道表达思想。文学作品的社会意义,历史意义,意识形态意义,都只有建立在艺术意义的基础之上,才是文学意义上的有效表达。

基于这种文学观,我在写作的时候是相当谨慎的,总想写出丰满的艺术细部,写出遍地鲜活。这个要求很难达到,但这是我努力的方向。在写作方式上我有点跟不上时代,到今天还是用手写,写出来请人打字,然后在打印稿上修改。《活着之上》这部小说反反复复修改了11次,打印稿也就有11本。在写作中有时也有失望以至绝望的感觉,那些令人景仰的经典之作的艺术高度,自己为什么竭尽全力还是达不到?想用毕生的才情和心血去寻找那些属于自己的句子,为什么就那么艰难?去年一年我一直在修改,直到《收获》的主编下了最后的通牒,我才十分遗憾地交了稿。交稿之后离出版社的最后期限还有十几天,我又修改了一遍。现在看来,离遍地鲜活,离自己的句子,还有那么远的距离。这种遗憾,只能寄希望在下一部小说中弥补了。

三零距离表现生活

我的文学理念是零距离表现生活。《活着之上》中的故事,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生活现实,想象的极少。我表现生活的方式,几乎是照相似的,绝对地忠于现实。小说发表以后,得到最多的反馈就是“写得真”。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贴紧生活写,抑制想象力。如果有想象力张扬的地方,那只是在艺术细部,情节框架必须来自现实本身。这部小说写作的难度在于,既要有公共性,让读者看到是身边的真实,写的是是平常的人,而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更不是妖魔鬼怪;又要在公共性中写出新颖性、原创性来,不能是陈词滥调。这部小说写的都是日常生活,把日常生活写得可读耐读,这是对一个作家的挑战。同时,在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中表现重大的精神命题,这也是我这部小说的艺术追求。我写的都是生活小事,这些小事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潜规则笼罩,人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就意味着潜规则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格局,人们没有反思,没有纠结,见怪不怪。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意味着,整个社会的人格水平道德水平已经降到了相当低的程度,对不正常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应有的感觉。这其实是一种令人忧虑以至惊恐的状态,可是当它已经成为文化格局,忧虑感和惊恐感就消失了。这种消失,同样是令人忧虑以至惊恐的。

四知识分子的历史语境

我写了四部长篇,都是写知识分子的。如果还有第五部,那一定还写知识分子。除了知识分子,其他的人我不了解。比如工人、农民、军人和售货员等等,他们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我大概也可以了解,凭着自身的想象力,也可以写出他们可能的生活轨迹。但这种了解很肤浅,既没有心理深度,又没有细节的丰富性,那可能写出丰满的人物来吗?

西方有一种说法,是“知识分子死了”。表达的是在当代技术化商品化的历史语境中,知识分子在技术霸权和市场霸权的双重压抑下,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自身的社会功能和身份特征,成为了自言自语的一群人。知识分子的身份特征,就是比一般人更多地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先天下之忧而忧”,即责任感。知识分子的精神特征,就是更讲究人格操守,有些利益,你能够图也不能图,因为你是君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行动原则是完全不同的。古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价值原则有绝对性,即使那些小人,他们的功利主义也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责任感和人格意识,是君子的精神根基,他们的信仰,有崇高理性和绝对意义,这种崇高性和绝对意义,是他们勇于做出牺牲的价值支撑。但在今天,市场给予了功利主义以道义和人格上的合法性。市场不承认终极,也不承认绝对性。一种以功利主义出发的价值系统,可能有崇高性吗?资本的逻辑即功利主义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统治了人们的价值观,包括知识分子的价值观。这是资本的逻辑转化为文化的逻辑。存在决定意识,在巨大而无孔不入的市场面前,知识分子反抗市场霸权的价值依据又在哪里?

在这种历史语境中,信念问题成为了知识分子精神上的最大问题。有信念,那简直就是一个傻瓜;没有信念,那简直就是一个小人。这是他们的时代性精神困惑。《活着之上》就是表现这种困惑的小说。我十多年前写的《沧浪之水》,表现的是信念坚守的艰难和不可能性,表现现实对人的强制性同化和负面改造。而这部小说,同样是写信念坚守的艰难,但坚守是可能的。如果大家都以现实的力量太强大为理由,就放弃坚守,紧紧跟在功利主义后面跑,那知识分子就真的死了。我欣慰地看到,知识分子的现状尽管很不理想,但也不是那么悲观。其中的很多人,尽管不能像古代优秀知识分子那样与功利主义划清界限,但毕竟还是有信念的一群人。他们并没有以无可无不可的姿态面对人生。这也是我塑造聂致远这个人物的现实基础。

五相对主义

我们生活在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对任何事物都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可以用截然相反的词来描述。比如《活着之上》的主人公聂致远,有人说他是艰难的坚守者,守护着一个知识分子人格和良知的底线,但也有人说他情商很低。多元化时代的思维方式是相对主义,相对主义不承认终极真理和终极价值,不承认一切有绝对意义的东西。的确,终极真理、终极价值是从至高无上的乌托邦理想中衍生出来的,这是绝对性的基点。当乌托邦从人们的价值视野中消失,崇高和神圣就失去了基础。没有了崇高和神圣,一切原则都成为了一种说法。这是信念危机的社会心理基础。中国古代精神传统中没有相对主义,价值原则有绝对性。屈原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他用生命表现了一种人格范式,即人格和心灵的原则高于现世的富贵,甚至高于生命。但在今天,我们还能为自己提出一种具有绝对意义的价值吗?如果没有,那么每个人都有权利认为自己就是终极价值,绝对价值。相对主义解放了人们的思想,但也解构了神圣和崇高。相对主义在反抗暴政反抗绝对权威时是非常有力的,但在建设性方面都非常软弱。前几天我到一个大学去演讲,事后一位学生给我发来邮件说:“我被万能的辩证法搞晕乎了,任何事物好中有坏,坏中有好,那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好坏之分呢?”这不是一个人的困惑,而是一代人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

要从这种困惑之中走出来,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承认绝对性。不然我们怎么去看待屈原、司马迁,看待陶渊明、曹雪芹?怎么去评判岳飞和秦桧?标准是客观存在的,只是由于人们自身的怯懦和私心,不敢去正视那种有绝对高度的标准,而试图以时代的理由跟先贤们进行精神上的切割。在我看来,责任良知、人格操守、知行合一等等,这些价值永远都不会过时,也永远具有绝对意义。《活着之上》想对读者说的是,人不是屈从于物质性本能之限定的动物,个人的现世生存并没有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限定生命意义和价值的边界。在活着之上,还有许多价值和意义,值得我们去向往、去坚守、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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