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气偕,文明以健”

2015-11-22 10:24席妍
当代文坛 2015年4期
关键词:风骨散文

席妍

摘要:《九十回眸》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王火先生散文创作的结集。全书独具史料价值与文学魅力,藉由个人回忆再现被遗忘、遮蔽的历史现场,还原历史进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与事件。在秉笔直书中凸显深切真挚的人文关怀与奋发向上的革命情怀;于纷纭复杂的史事梳理中审视现实生活,讴歌浩然正气与民族精神;以简约而丰赡的艺术风格体现“情与气偕,文明以健”的凛然风骨与审美追求。

关键词:《九十回眸》;散文;历史钩沉;人物春秋;风骨

《九十回眸》(以下简称《回眸》)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王火先生散文创作的结集。如其副题所示“现当代历史上的那些人和事”整部散文集以回忆录形式书写历史,酣畅淋漓地展现了近百年来中国社会、革命、历史进程的风云变幻以及那些离我们渐行渐远的英雄人物。在跨越时空的沉思中,文学激情与历史体悟并行不悖、相互应合,如同史诗一般大气磅礴、谨严有致。不仅为读者提供了一条了解近现代历史的蹊径,也为文史研究者打开一扇直击历史事件的经验之窗。本文试从历史钩沉、人物春秋和艺术追求三个视域展开解读:攫取史实细节,还原历史在场,凸显散文书写中深切诚挚的人文关怀;记录英雄业迹,摹写革命面貌,召唤时代精神与民族气节;沉稳大气、秉笔直书的文体风格,于纷繁交错的历史脉络中把握散文书写“情与气偕,文明以健”的风骨之致。

一历史钩沉:史实还原与人文情怀的凸显

《回眸》可谓中国当代散文的煌煌巨著。全书近七十万言,共109篇文章,以1937年抗战爆发为发端,前后贯穿八年抗战、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反右”运动、“文革”十年等重大历史阶段,背景壮阔,视角多样,时空跨度之广在当代散文中实为罕见。随着商品经济与大众文化的冲击,当下部分历史散文一味地沉醉在无节制的主观抒情中,夸大自我、回避现实,这事实上有违历史散文的原则。王火力避庸俗美学与行文陈袭,在《回眸》卷首便坦言:“我在本书中所写的那些人和事,都是我亲见、亲闻或亲身经历的,我不过是记下了我的真实感受,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尊重历史。”这无疑道出《回眸》尊重历史的态度和立场。

中国散文创作历来以写史为传统,《尚书》记言,《左传》记事,开历史散文先河;孔子校订《诗》《书》《礼》《易》《春秋》,想来也怀着“六经皆史”的初心;司马迁撰《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魏征“以史为鉴,可知兴替”的历史功用论……返回历史现场,几乎成了每一代散文书写者绕不开的内心情结。重返历史现场,也就是要寻获一条发现历史真实的路径。而《回眸》对历史真实的还原在文本中具体表现为两点:对史料的占有和对细节的捕捉。

《回眸》对史料的占有,有其独特性和丰富性。全书包含两条创作线索:一是以作者一生的成长经历、个体命运为线索,体现在文本结构上则是以“少年记事”“师恩难忘”“日伪罪恶”“时光流转”“悼亡伤逝”等多重主题构成全书篇章;二是以近百年中国社会革命历史进程为线索,主要体现在具体文本的革命历史语境中。两条线索并行交织,或显或隐于不同篇目中,并辅以作者个人回忆作为参照对比,呈现出容纳史料的广度与深度。《极司斐尔路76号与父亲海上失踪之谜》《刻骨铭心的“孤岛”岁月》《战时香港记事》《梦回花神庙》《梦已荒芜》《长相依》等篇章,都是将个人经历寓于时代变迁之中,以个体命运的起伏曲折折射历史运行的云波诡谲,这是《回眸》较之一般历史散文书写的独特之处。笔者在采访王火先生时,他曾多次强调自我经历的“特殊性”。王火的父亲是跟随孙中山参加辛亥革命的爱国知识分子,后为国民党“中间派”民主人士。王火作为国民党高层子弟,有其特殊的家世渊源、人生经历,这使他在记录时代、知人论世时的视野较一般人更为广阔。换言之,他既是历史的见证人,也是历史的记录者,更是历史的参与者,书中的史料也才有独特的丰富性和确切的可信度。

《回眸》涉及了大量历史事件和相关背景,包括抗战爆发后上海租界和香港的实际状况,沦陷区、解放区、国统区的全民抗战,战时陪都复旦校园的革命活动,国民党政权崩溃前夕的乱局闹剧,“反右”“文革”中不可胜数的冤案惨剧等等。从史料钩沉中探查历史闪烁游移的细微之处,可谓《回眸》写史的精髓所在。例如《刻骨铭心的“孤岛”岁月》《我经历的“最后一课”》皆以1940年上海“租界”为背景,从历史细节落笔,反映上海沦陷前夕政治社会生活以及人心向背。这一切正是建立在作者的亲身经历之上。《走过中原“人间地狱”1942年的一段回忆》一文可视作以细节还原历史现场的典型范例:“我们到达界首,正是傍晚,暑热未消,气温仍高,一路走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繁华热闹的地方,电灯雪亮,街边小饭馆里酒肉飘香,划拳喝酒的,谈笑欢乐的,宾客满堂……旅店客栈里,歌女卖唱的胡琴声调嘹亮,‘哗啦哗啦的麻将牌九声震人耳膜……”①1942年上海沦陷,王火立志到大后方继续学业、参加抗日。途径河南界首,目睹了战火阴云笼罩下反常怪异的景象。简洁客观的细节描写直指国民党无视军纪、腐败奢靡的抗战乱象。对声、光、味等感官的准确再现与史实内核的清晰残酷构成了鲜明对照,其中蕴含的批判与讽刺不言而喻。再如逃难途中的所见所闻:“大道两侧的树皮早就被剥光,树全部枯死了,枝干也都砍断了,有的垂杨柳枝叶全无,只剩下粗脖子的秃树干。那护送的七个兵走得飞快,走出去不到十里地,天还不亮,他们一阵风似地走得已经不见踪影了!护送实际是骗钱的,各人仍旧只好自己上路。一会儿,天似快亮了,忽听前方远处有女人呼叫声:‘救命!救命……。我们一起往前在青纱帐旁的大车道上绕了十几分钟,只见路边歪倒着一辆空独轮车,车旁两摊鲜血,但没有尸体……”②细节的刻画和言说,在某种程度上带领读者进入作者的主体视域,精准而不失现场感地还原了历史真实。无论亲耳听到被时间漩涡淹没的那一声微弱的“救命”,抑或亲见“歪倒一旁的独轮车”和“两摊鲜血”,战争背景下民不聊生、命如草芥的悲惨境遇,以这样细微而又直接的方式呈现,消弭了文学与史料的边界,也消融了现实与历史的鸿沟。《回眸》中像这样的细节描写还有很多,有些细节的生动与精彩程度甚至不亚于小说。譬如《今宵别梦寒哭忆马骏(张希文)》一文,作者凭悼复旦同窗时回忆“大后方”校园生活:“夏坝隔着滔滔的嘉陵江面对北碚。校园旁有许多小茶馆。学生喜欢在露天茶馆里喝茶、看书看报。聊的当然是从国际到国内的时事政治。……坐在茶馆里总是谁有钱谁付账。喝茶时,采取的是‘车轮战法,泡一杯沱茶或者菊花,甲喝了离去时,乙来接着喝,浓茶变成了淡茶,淡茶喝成了白开水……因为太穷,有时买烟只买一支,就用钢笔在烟上划界,第一部分希文吸,第二部分汉民吸,第三……”③平实质朴的文字极其真实地道出艰难时世中青年学子苦中有乐的生活,写来令人忍俊不禁。比照鹿桥在《未央歌》中写西南联大的校园生活,这段“恰同学少年”的描写也同样如实还原了彼时知识分子洒脱不羁的魏晋风度和真诚直率的同窗友情。

细节的连缀成为《回眸》的历史链条。作者个人的生命体验也因此而再度“苏醒”,并以个人视角弥补宏大叙事的历史架构,同时也绕开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无论史料的丰富还是细节的精彩,整部《回眸》始终秉持尊重历史的基本态度,不堕老庄“玄虚”之意,也不故作“隐世”之心,严格区分观念和事实、文本与历史。譬如《回眸》中有部分散文以游记的方式叙述历史。在《重访极司斐尔路76号“魔窟”》《不尽沧桑静海寺》《神往“拉雪兹”》等文中,作者借故地重游或探访胜迹,重返与自己生命、文学息息相关的历史现场。像《在缅甸,深深想起艾芜》一文,作者在仰光江边、茵雅湖畔、五尺道上寻觅艾芜在缅甸的足迹,怀想他不平凡的文学历程,还原他作为中国第一位与缅甸有紧密联系的现当代作家,是如何实现“把一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切切实实地给写出来”④的文学理想。通过游记这种本身就内蕴历史书写的散文体式,作者追寻的不仅仅是一位文学家的人生道路,更彰显了一种家国意识和人文情怀。

正如王火在《回眸》中所传达的讯息,真正的历史必然是理性史实纪录与感性人文关怀的互通共生。直面历史的意义不仅是为了见证苦难或抵抗“遗忘”,更重要的是立足当下、表达对于家国命运的强烈关照和对民族前途的深切追寻。其中收录的一篇解放战争前夕发表于《时事新报》的通讯,无疑道出了作者的心声:“对于中国未来的前途,因着和平的不能觅得,谁能够不忧心如捣!?谁能够不长叹欲哭?”⑤在创作谈《酸辣苦甜一部书》中,作者也诚挚地吐露内心情怀:“在那种困难的情况下,我产生出一种悲壮的感情……它也许无法出版,但我写的是苦难中国的一段漫长悲壮的历史…书里有我的希望、信念、理想以及要表达的爱国主义和民主精神……”⑥

无论是记者身份还是编辑视域,也不管是在逼近战火的革命中心抑或人心惶惶的动荡边缘,作者始终“常怀千岁忧”,以客观真实的笔触凝视血火交织的革命岁月,关照那些被历史遮蔽的人。《回眸》中最打动人心的要算“悼亡伤逝”“情感记忆”两辑,作者将自身情感体验与历史感知相融合,力求在战争背景下唤醒对于个体生命、情感的关注。《长相依我与凌起凤的爱情故事》就是其中的范例。文中记叙了因国共两党政治对立而与恋人相隔海峡的遭际和磨难。作者写道:“她当时每时每刻都像驾着一只小舟在惊涛骇浪中翻腾。她尝够了一个小人物在大时代里既无法左右情势,却又拼命想主宰自己命运的挣扎。”⑦虽然最后历经千难万阻,两人幸福地相守一生,但在风卷云涌的历史浪潮中个体生命渺小如草芥的悲哀和无奈,成为文中难以抹去的底色。而《母亲的藕饼》则写出了另一种直面苦难历史的人生况味。文中先是详细描写了母亲做藕饼的手艺,随后笔锋一转,写到“文革”中遭受政治冲击而身心俱疲的作者尝到母亲特地为他做的藕饼,不禁泪流满面。作为日常饮食的藕饼所承载的不仅是母子深情,更是这人世间最基本的生之动力和善意。再如《寻找老耿》《老黄被捕时讲的话》《“所思在远道”》等,都从不同侧面展现了革命年代中个体人物的情感生活和生命历程,重拾今天似乎已被悬置了的道德感和正义感。这些人并不是“历史妄想症”的俘获物,而是真实存在的“人民”。《回眸》记录下他们的个体命运,也就是在书写国家民族的历史遭遇。

二人物春秋:英雄情结与民族精神的互渗

史料的丰富、细节的真实以及强烈的现实关怀,使得《回眸》极具人文内蕴。马克思曾对历史发展的动力有极为精彩的论述:“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不过是追求这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⑧返观“五四”以来的散文,“大写的人”的内在主题贯穿始终。在历史的巡礼中,作者将关注的视线投向众多平凡而伟大的历史人物并非偶然。早在王火的长篇小说《战争和人》第一部创作谈中,他就曾道出对于历史人物的看法:“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⑨以人物折射时代,这也是中国自《史记》以降的散文书写传统。

纵观全书,《回眸》以历史人物为中心架构起宏大时空的文本格局,恰似一部当代“史记”:包罗革命风云万象,凸显战争中个体的命运抉择与道义担当;捕捉时代进程片段,从细微处觉察历史的偶然与必然;观照人文精神内核,召唤出当下业已渐失的英雄主义情结和民族精神。

作者书写的历史人物可概括为三类:一类是积极投身民族解放的革命者,其中包括抗战时期的国共军政要员、国际主义战士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地下党人,例如王开疆、于右任、凌铁庵、郭沫若、黎玉、汉斯·希伯等;一类是怀抱民族情怀的爱国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例如胡适、陈望道、储安平、李荪、李秀英等;还有一类则是违背人性道义、终被历史唾弃的战争罪人和叛国者,例如冈村宁次、酒井隆、汪精卫、陈璧君等。其中有不少是作家的至亲、师友或采访对象,作者对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物持有鲜明的政治立场,既有不遗余力的歌颂,亦有毫不留情的鞭笞,爱憎分明的态度展露无遗。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这样论及写史:“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需遥体人情,悬想事势,涉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⑩这里的“悬想”“揣摩”“虚构”都是凭借想象进入历史,但王火的家庭背景和职业身份提供了观察历史人物的有利视域,因此不用向壁虚构,只需如实描摹。譬如《五次见到蒋介石》一文,作者以记者身份五次近距离目睹蒋介石在1948年“行宪国民大会”上的言行举止。蒋介石神色间的“不安”“阴郁”,形象上的“瘦弱”“苍白”,加上“伪国大”现场的混乱吵嚷,反映出国民党政权崩溃前夕人心涣散的真实情状。作者紧紧抓住人物外貌、衣着、神态、动作等细节,着力还原真实情景中的真实人物。这样即景式、片段式的在场描写是《回眸》人物描写常用的技法。又譬如《记忆中的胡适》一文,可作为《回眸》人物书写风格的范本。作为中国现代史上颇具争议的人物,胡适给作者留下的是爱穿中服、整齐干净、“谦虚和蔼” “朴实不做作” “很有幽默感”的印象。透过交谈,作者敏锐地觉察到胡适对学术的兴趣远大于政治。他特别注意到采访当中的细节:“胡博士大约刚刚起身,站在洗脸架旁,拼命用肥皂擦脸,脸上有几块蓝色的污迹,一面又调转头连连地招呼我。那两位客人和我都很奇怪胡先生脸上那几块蓝色的污迹。胡先生说:‘大概是被盖上的颜色,染了我晚间流出的口水,沾到了脸上的。说着,他指了指床上的那床蓝绸被盖。……胡博士匆匆跑去开会。我也很高兴的辞了出来。胡博士在开会的时候,一定会分外引人注目,因为除了他的声誉和地位以外,他脸上的那几块蓝色的痕迹,并没有擦干净。”可见作者在以人物为书写对象时,一方面采取“截取侧面,以窥全豹”的策略,并以此把握人物性格及其心理;另一方面则在客观描述人物的同时有意选取值得玩味的细节,隐晦地臧否人物。胡适脸上的蓝色印记,既是对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随性、坦诚的性格的直观刻画,亦是对当时蒋介石召开“伪国大”这一小丑行径的调笑和讽刺。再如《毛泽东给失败的演员鼓掌一段真实的回忆》中,作者坚持“不虚美,不隐恶”的原则,敏锐地抓住了毛泽东在“反右”运动后,为表演失败的苏联演员“鼓掌”的细节,直率地对“鼓掌”所包含的象征意义提出了自己的理解:“不怕失败是对的!坚持失败就不对了!”对一代伟人晚年的错误毫不避讳地予以批评。

《回眸》在人物选择上往往带有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作为革命者的后代,作者对英雄的理解是与人民利益、国家前途、民族精神联系起来的。王火的父亲王开疆就是一位具有民族气节、牺牲生命也不愿卖国求荣的革命志士。因而在《回眸》中,记录英雄事迹、凸显民族精神就成为全书的内在理路,“为英雄人物作传”的写作倾向也反映出作者强烈的革命英雄主义情结。

《回眸》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都与人物相关。例如《从“天上”到“地下”我和陈展、祝华同志的故事》《三见黎玉》《难忘朱奇民同志》《想起我写节振国》《老黄被捕时的讲话》《“外国八路”之死》等文,于平实质朴的人物描摹和史实演绎中书写他们的革命意志。其中的“外国八路”汉斯·希伯显得颇为特殊。有论者在评价王火同名小说《外国八路》时谈到:“以文学形式,给一个战斗在中国土地上的外国人立传,特别是写成一部小说规模的传记作品,这在我国文学史上,无论是古代或现代,都是少见的。”《回眸》以专辑的方式介绍并记叙这位德国反法西斯记者参与中国抗战的英雄事迹。为了替他作传,作者多次深入山东沂蒙山区收集材料,尽力还原希伯战死的真实经过,并详细考证了他与《西行漫记》作者斯诺之间的一段“公案”。《“外国八路”之死》中描述了希伯牺牲后的情形:“其中一个尸体模样异常:头发颜色不同,大个子,高鼻子……希伯身旁不远有炮弹洞,他右手上一手血,身上有五个弹洞,腚上被炮弹皮炸伤……那样子,一看就是作战死的……”文章摒弃了希伯事迹的“传奇”成分,借转述他人原话,以近乎口语的文字还原了希伯的英雄事迹。

除了革命英雄,《回眸》还发掘了大量被历史所遮蔽的“平民英雄”。这些人物往往是历史的见证者或战争的受害者,但无一例外地具有奋起反抗的精神。例如《宁死不屈的“圣女”》一文记叙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怀有七个月身孕的李秀英为反抗日本侵略者暴行,身中三十七刀,九死一生。时隔65年后,作者这样描述道:“语气坚强,神情严肃,她本来肯定是位端庄、俊秀的姑娘,但我见到她时,她的面部近乎《夜半歌声》中的宋丹萍,鬼子兵用刀将她的鼻子、眼皮、嘴唇和脸都割损了。……她总是用一条长长的蓝灰色围巾包着头遮着脸……她的伤痕是日本侵略者欠下的血债和深仇,只要看过她一眼,就忘不了。”这位 “圣女”同样是一位英雄。类似的英雄形象在《回眸》中还有很多:譬如《三见黎玉》的山东抗日革命根据地创始人黎玉,即使在政治运动中不幸蒙冤也始终怀抱坚定革命信仰;又如《“所思在远道”》中不知儿子已经阵亡的陈大娘于无尽等待中陷入癫狂,却依然保持着企盼民族早日解放的渴望……等等。这些平民英雄无疑是全书的亮点。

单本先生在《回眸》序言中盛赞其“大人物和小人物并举,不朽者与速朽者同在”,这一评价可谓中肯。作者之所以能做到以人物折射历史,正在于他的秉笔直书。透过纷繁复杂的历史表象,发现蕴含于人物性格中的不畏强权、坚毅果决、追求独立的民族精神。英雄主义情结和民族精神相互渗透、交融是《回眸》之灵魂,更是审视和反思当下人文环境的一面镜子。

三艺术追求:“情与气偕,文明以健”的风骨之致

《回眸》的最大特点是直呈历史。王火先生在接受笔者采访时强调:“散文创作与小说不同,小说在于虚构,散文则要‘讲真话。我写散文没有什么章法,就是如实记叙,按自己的感受写,随意而止。”正如苏轼认为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随性”一词,道出了散文写作的要义。而鲁迅也曾谈及:“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了破绽也无妨。”由此反思中国传统散文自“五四”以来的历史变革,至今依然延续着“形散神不散”的内在特质。无论是“直呈历史”或“随性写作”,从《回眸》的体例和编排中,可以看到作者为呈现多样化书写风格而试图打破散文文体界限的努力。

刘勰曾在《文心雕龙·宗经》中梳理了原典影响作品的六种风格:“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它们在《回眸》中都有所对应:《长相依我与凌起凤的爱情故事》可谓哀婉之致、深附衷肠;《沙湾镇忆郭老》《落花时节思艾芜》行文干净简洁,情思舒畅;《五次见到蒋介石》《毛泽东给失败的演员鼓掌》真实可信,不夸饰不回避;《访江湾战俘营和虹口日侨》《梅花山前谈汪精卫》可听其杖笔之言,痛斥之声;《梦已荒芜》《梦回花神庙》记童年旧梦琐事,制短情长;《“所思在远道”》文辞有古典情怀,优美克制……虽然风格各异,但都不掩其总体上沉稳大气的书写特质,以及行文间深邃透辟的文史之思;若审视文集编排,整部作品又可细分为随笔、札记、速写、游记、采访、创作谈等。简言之,多样风格元素交织与多重散文体例并置,构成了《回眸》独特的书写景观。

细察文本,可从三个方面来探查《回眸》书写的独特之处:

其一是“言外之意,出位之思”。正如王火自陈其散文写作的真实与随性,《回眸》对史实的记叙、人物的描画都显出一种举重若轻之感。尽管《回眸》是以直面、直叙的态度来记录史实与人物,但在实际创作中,作者往往会跳出事实的藩篱,暗示历史情境和人物心灵的复杂性。譬如《忆复旦教授储安平》,写“文革”开始的秋天,储安平教授曾寻到北京西郊的青龙桥跳河自杀。作者没有正面写储教授选择青龙桥的原因,而是宕开一笔,写到冰心曾连续三次创作“到青龙桥去”的散文。最后他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喟:“储教授是抱着对青龙桥和古长城的向往与感慨去的吗?谁知道,谁能说呢?”言外之意,耐人寻味。再譬如《三见黎玉》中,作者多次写到那“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惨叫”:“我们谈着话,忽然,我听见楼上隔壁一间房里有人厉声大叫,声音很高,强调很怪,声音里充满痛苦,是呻吟,也是一种灾难的发泄……他那发疯的儿子又在隔壁那间房里吼叫了!我沉默地听着,他也沉默地听着。”这“呐喊”哪里只是疯癫的症状,分明是历史悲哀的回响!作者描写声音细节的“出位之思”,正是为了道出批判反思的言外之意。历史的多向度与层次感就在不动声色的书写中逐一展现。

其二是“古典意蕴,现代情怀”。读过史诗性长篇小说《战争和人》就不难发现,王火的古典文学造诣颇深。在《回眸》诸文的遣词造句中,古典诗词随处可见。譬如记叙漫长岁月中失散的友朋师长,作者引杜甫的一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衷肠”,道尽世事无常和人生感怀;在游历旧迹、探访故居、出访海外的过程中,作者发思古之幽情,尽吐“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感喟;两度撰文纪念川籍文学大师艾芜先生,行文间又多有“落花时节又逢君”的知遇之恩和思慕之志。再譬如《“所思在远道”》一文,作者刻意将古典诗词意蕴化入其中,呈现唯美和哀愁:“秋虫鸣奏,四下里一片寂静,月光美极了,水银般泼洒在门外,将婆娑的树叶稀稀落落映照下来。……月光缠着山区常有的那种轻雾,周围犹如梦境…只偶尔听到远处有几声狗吠。那夜…一个游子的心被扰乱了!月亮西沉了,星星疲倦的隐没了,我仍辗转反侧,听秋虫吟唱……”尽管《回眸》语言大多质朴平实,但作者仍在动情处难掩诗意的表达,体现出传统古典意蕴与现代人文情怀的统一,达到“情与气偕”的艺术境界。

其三是“存在之难,意义为先”。相较一般的纪实散文,作者很少将文本构筑于自我封闭的感受中。换言之,作者尽力避免“自我”意识的膨胀,不以个人看法和情感干扰读者对于历史的认识,而是如实反映出人物的历史处境和内心活动。于理性史实和感性认识的对接、错位、断裂处,透视错综复杂的历史演进和命运无常。譬如以“三反”“五反”运动为背景的《老黄被捕之时》写作者参与“审问”老黄的一幕:“突然,他发现是我了,听我语气厉害,他竟抬起头来朝我看了一眼,表情带着责怪,语气冰冷铁硬,似说了一句:‘怎么你也这样说?我怎么会贪污?见他这样,我激动了,心想:你不知道快要被逮捕了吗?……我真怕他像张子善、刘青山一样!心里急,拍了桌子却很伤心。”作者不回避也不美化自我,而是如实描绘复杂情势中人性善恶的对峙与交锋,凸显了极端政治处境下命运的晦暗不明以及人的“存在之难”。而作者在直书党员老黄刚直不阿的同时,揭示了隐藏在历史长河中的“黑暗之心”,并以此反衬当下官员腐败堕落的现状和丑态,以史为鉴的意图卓然可见。

作者还在书中多次表达对于文学创作的敏锐见解。《我为陈望道当助手》引陈望道先生的话来说明写作的要义:文章要写得有意义。而《难忘萧乾先生》又从萧先生指导新闻写作的原则中认识到“文学价值”的重要性。在《〈魔镜〉画家埃舍尔的启示》中,作者谈到了对文学形式的思考,文本的意义、形式的创新、门类的融合……这些创作理念,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作者的文学创作:“我在从事文学创作中,常深切感到文字的苍白,平淡与无能。文字表达思想感情,表达色、香、味,表达音乐旋律,表达动态……总是那么受到局限,那么力不从心。但文字又每每与音乐,绘画艺术等领域有着密切的关联。有时一种感情用音乐表达比文字好得多;有时一种意境和气氛用绘画表达比文字也美得多,如何使文字的表达与传导有所突破,从音乐、绘画等等艺术上得到补充,是我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

《回眸》的艺术追求蕴含着反思当下的现实意义,全书沉稳大气的风格伴随着作者情感的起伏,秉笔直书的气度映衬着作家的思想旨趣。质朴平实的记叙语言、深邃透辟的文史之思、多重创作理念的结合,共同构成了《回眸》“情与气偕,文明以健”的风骨之致。

作为一名资深新闻工作者与著名作家,王火先生总能立足时代前沿,具备在场意识,经由个人回忆叙写历史篇章。他以记者的敏锐视角、编辑的严谨态度、作家的人文情怀,对众多的历史人物进行多维度的审视与书写,并以此为契机召唤新时代的民族精神。尽管历史因袭的重负以及政治思维定势偶尔凝滞与限制了作家情感表达的收放开阖,但瑕不掩瑜。柔肠寸断的悲欢离合、不绝如缕的英雄赞歌、家国情怀与革命意志的双重变奏,成为全书最突出的风格特点。

注释:

①②⑤王火:《九十回眸中国现当代史上那些人和事》(上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7页、第71页、第261页、第230~231页、第287页、第152页,第134页。

③④⑥⑦王火:《九十回眸中国现当代史上那些人和事》(下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04页、第357~358页、第373页、第488页、第316页、第332~333页、第427页、第435页、第680页。

⑧马克思 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8~119页。

⑨王火:《〈战争和人〉三部曲创作手记》,《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

⑩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6页

张啸虎:《英雄人物与传记文学兼谈王火的两部作品》,《贵州社会科学》1988年第8期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页

刘勰著 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宗经》(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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