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洪君
小镇往事
潘洪君
老毛子把中东铁路滨绥线从哈尔滨过亚巴洛尼(今亚布力)修过高岭子,就碰上了一条河横在那里,因而就有了横道河子这个林区小镇。当年蒸汽机车想爬上高岭子,就得在这里多加一个火车头,甚至需要两个机车在前面拽,火车头在后面往上顶,火车头吭哧,吭哧吐着浓烟,费劲地才能把列车开上高岭子。本车机车拉着列车下山,来帮忙的辅机火车头就从高岭子空返横道河子,再等着帮下一趟列车爬上高岭子。
从军事上讲,高岭子就是哈尔滨的天然屏障。从铁路运输上,横道河子就是咽喉要塞。为了保养那些蒸汽机车,修了一个扇面形的机车库,铁路从能让火车头调头的活动大转盘放射状地向各个机车库散去,就像一把打开的折扇的扇子骨。潘东生儿时常爬上高高的佛手山,回望横道河子这座颇具欧洲风味的山区小镇。西面山脚下最吸引眼球的就是那一大片扇面形的机车库,火车开进开出,就像人回家,或从家里出来。每每看到这情景,他的心里就有一点惆怅。他也有家,家里只有两个人。他天天昐着亲人潘德福回来,他亲热地喊他爸爸,可潘德福却不是他的亲爹。
他没见过亲爹,听说是横道河子车站的一个扳道工,当年修中东铁路时来自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小伙子。在他娘快要临盆的时候,他走了,只给没出生的孩子留了一个念想——从圣彼得堡带来的手风琴。娘说,看见这手风琴,就看见爹了。
潘东生四岁半又没了娘,娘也走了,说是有人逼着娘走的。只有继父潘德福没有扔下他不管,尽管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可能是怕这个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遭罪,继父一直没有谈婚论嫁,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一个四岁半的小毛孩子带大。他还送他上俄国人办的小学读书,还供他到哈尔滨一所铁路技工学校上学。毕业后,潘东生回到横道河子车站当上了货运员。在哈尔滨读技校的时候,常有一个日本妇人到学校看他,每次都带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临走时总那么恋恋不舍,常见她泪眼婆娑。但潘东生不能原谅妈妈,毕竟在他那么小时就狠心地抛下了他。
继父潘德福与生父都是修中东铁路的“老伯代”,在共同的劳动中结成异国兄弟。有一年,潘德福上吐下泻,壮实的山东硬汉成了风吹都倒的病猫。“戈毕旦”(官儿)怕传染,把他扔在荒郊野外去喂野兽。从哈尔滨取工具回来的聂兹佐夫见好朋友的铺位空了,就四处打听,凭着他也是从圣彼得堡来的俄国人,他找“戈毕旦”理论。“戈毕旦”说怕传染,让人扔到外面去了,现在怕早已让野兽吃得就剩白花花的骨头了。聂兹佐夫红了眼,操起一把丁字镐就出了门。
天已擦黑了,山中起了风,风声好像有人在哭泣一样,风中还传来了野狼的嚎叫。
当聂兹佐夫赶到的时候,恶狼眼里发着绿色的光。而一个人正挥舞着木棒与饿狼对峙着。病弱的人已竭尽全力,眼见绷紧的那根弦就要断了。聂兹佐夫急忙扑过去,丁字镐狠狠地砸在饿狼细腰处。潘德福从狼口中捡回一条命。从此,这个俄罗斯小伙子与中国后生潘德福成为了生死弟兄。他俩有肉一块吃,有酒一起喝。唯独心爱的姑娘不能一起分享。
滨绥线建成通车了,他俩都留在横道河子当扳道工。他俩被分在一个班,一个管南头,一个管北头。北头有机车库,比南头更重要。俄国人安排聂兹佐夫值守。
国际化的风流小镇,少不了异国恋情。聂兹佐夫长得帅气,大高个儿,瘦削的身材,高耸的鼻梁,宽大而微微突起的前额,深凹而微蓝的眼睛,白白的脸颊和手背泛着一层淡淡的汗毛,一头淡黄色的长发卷曲而凌乱,虽然出身贫寒,却是一付桀骜不驯的样子。脱下那套铁路制服,他就会穿上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粗灯芯绒的马裤,哥萨克衬衫,绣花边的马夹,扮相酷得让姑娘心旌摇动。
潘德福在中国人中也算大高个儿,乌黑的头发,红润的脸庞,一对呼扇呼扇会说话的眼睛。脱下铁路制服就着唐装,衣帽得体,风流倜傥。
两个人均有音乐天赋。聂兹佐夫手风琴拉得好,歌喉嘹亮,俄罗斯歌曲让人如到异国他乡;潘德福箫吹得好,一曲《苏武牧羊》凄婉优美,无尽惆怅。他还会唱民间小调,山东吕剧《小借年》,东北二人转《回杯记》。笛子、唢呐也在行。工休,他俩常自娱自乐,引得工友们连连叫好。
他们的歌声与琴声让樱花酒家老板的姑娘樱子也着了迷。追着他俩去蓝天公园露天音乐亭,甚至随他们爬上佛手山。
有时,他俩主动光顾樱花酒家,不是喜欢日本寿司和淡得没味的日本清酒,而是想看看老板的姑娘樱子小姐。
两个人心里都爱上了樱子,樱子心里也有了他俩。还是俄国小伙子热情奔放,大胆主动,就给日本姑娘播上了种子。生米煮成熟饭,日本老板不得不同意嫁女。横道河子还是俄国人占主流地位,大家都到约克斯金教堂,由东正教神父主持了婚礼。夫妻恩爱,生活美满,本可以甜甜蜜蜜过一辈子。正在樱子快要临产的时候,聂兹佐夫恳请潘德福收留爱妻和还没出生的孩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东走去……
若干年后,一个空着一只袖筒的独臂俄国猎人向潘东生透了点口风:你亲爹回国当红军去了。他还甩手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
潘德福一是受人之托,也是对樱子原本就有意思,他守护着樱子生下了孩子,随他姓起名潘东生。
孩子四岁半时,他娘要离他而去,他就这么坚守着对朋友的重托,无怨无悔。
一个男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他任劳任怨。有时忙得顾不上做饭,大饭店吃不起,就领孩子到附近一个小摊去吃豆腐脑。孩子渐渐长大,自己盯班时,就让孩子自己去喝豆腐脑。东生也得意上了这一口,白白嫩嫩豆腐脑,浇上肉丁、榛蘑、黄花菜勾芡的卤,味道好极了。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那家有个闺女叫秀。
秀常找他玩。一块到东山采过野草莓,到机车库后山采蝲
过野葡萄。横道河子里抓过蛄,用缝衣针在蜡烛上弯成鱼钩钓过鱼。原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增长,就有爱情在发芽。潘东生上哈尔滨读铁路技校期间,秀如同丢了魂。凡有哈尔滨开过来的客车,她都到出站口去等。十有八九等也白等,秀仍然去等。寒暑假,俩人老往背人的地方钻,体己话不想让外人听到。
潘东生毕业了,自然首选回到横道河子火车站。
看见秀对东生这个劲儿,潘德福不无感慨地说:这一点,你可真随你爹的根啊!
小鬼子占领东三省,成立了满洲国。滨绥线火车没停,潘东生爷俩都是“老伯代”,还在吃铁路这碗饭。正在筹备给东生与秀完婚的时候,事局变了。
1945年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兵分三路,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侵占中国东北地区的日本关东军,迫使日本政府于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
8月18日开始,苏军第二六军长斯克沃尔佐夫中将于横道河子地域接受日军第五军团的大规模投降。苏军留守横道河子部队的“戈毕旦”恰是从横道河子出走的铁路工人聂兹佐夫。
他到大石房子去寻找,没看见樱子,却看见当年他留下的手风琴。
他与老友潘德福紧紧拥抱。潘德福让愣在一边的潘东生叫爹:“这才是你的亲爹!”
潘东生一直不肯叫。
在平静下来时,老人们张罗着给潘东生与秀完婚。
宴席在顺桥商业街举行,俄国学校出动了西洋乐队。中国人出了鼓乐班,洋鼓洋号与唢呐声此起彼伏。苏军干部战士痛饮横道河子小烧,豪饮橡木桶装当地生啤,十分开心。看见儿子已长大成人,娶了个中国姑娘。聂兹佐夫拉起手风琴,与战友们跳起马刀舞。
不久,聂兹佐夫要随部队返回苏联,希望儿子也能回去。儿子断然拒绝:你和妈都不要我了,我是中国爸爸把我抚养成人。我要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再失去爸爸妈妈。我的子子孙孙都要做潘姓人!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