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东
王帅进城看见了什么
郭永东
王帅从建筑工地的复兴路五棵松地铁站乘车,一路穿越地铁车窗明暗的灯光,半小时就到了四环外郭大铁住的家。郭大铁是王帅在北京的同村老乡。郭大铁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在北京上学工作后还叫这个名字。王帅在北京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他耐不住寂寞,下班后常想到郭大铁家转转。王帅跟郭大铁相差六岁,在村上就认得,两人坐一起多是喝酒聊天,唱家乡的上党梆子戏。可王帅老感觉到跟郭大铁有隔阂,具体是什么,一时又说不清楚。
郭大铁考上北京师大,又念硕士留在北京工作,当了一名教师。王帅看他进了北京不脱土,顶多是换了马甲。他在夏天嫌家里热,就光个脊梁坐沙发上胡侃,用手不时抠着脚丫子。郭大铁跟王帅介绍他现在结了婚,房子是租的,一年要两万块房租。这套单元跟三人合租,郭大铁住了一个套间,卫生间和厨房公用。房子很旧了,墙壁黑乎乎的。郭大铁住在皇城根,王帅从住房上就觉得比郭大铁强。王帅住建筑工地的民工宿舍很干净,三四层楼高,里面亮堂堂的,工地搬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夏天不用安空调,打开两边的窗户,屋子给风吹得凉丝丝的,冬天用电暖器取暖不用搭毛毯。不足处是上面楼层走路下面能听见响声,有民工过夫妻生活整个楼都能听见响声,第二天就拿那个人开玩笑。
郭大铁抽过一根烟,不怀好意地问王帅,你跟你对象在好房子里做过没有?郭大铁问他话的时候,眼睛不住地眨巴着,眼角眉梢都是笑,王帅知道大铁拿他耍笑,他跟大铁说过这次他带着对象二丫来了,二丫在离工地不远的酒店当服务员。二丫经常说想跟王帅来郭大铁家,说了几次王帅都没同意。王帅嫌二丫说一口的老家土话,说话带屁字成了她的口头禅。她还好跟人争辩问题,她要是不同意别人的问题,就一连串说好多个屁字,屁屁屁呀,我还不知道人是站着走呢,火车和公交车是爬着跑呢。屁屁屁呀,你以为我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在北京没见过世面?郭大铁跟二丫也认得,在村上两家也没多远。二丫来他家也无所谓,关键是怕二丫把屁字当成口头禅,让郭大铁的老婆面子上不好看。郭大铁说他老婆在部队医院当军医,要考硕士每晚去参加补习班。
郭大铁的老婆王帅见过一次,论模样那是没说的,配丑样儿的郭大铁是绰绰有余了。跟块美玉似的,皮肤白净,脸盘儿漂亮,身材修长,走起路来就像风吹杨柳,说话也温柔,显得有修养。王帅觉得郭大铁的老婆应该当电影明星,那么漂亮的美人儿当军医有点屈才了。郭大铁一听就不乐意了,说你以为当女军医是人人都能当的,一个月带加班费奖金挣两万多,当个医师最起码也得是硕士文凭。我老婆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进部队医院还是有关系分进去的。王帅不知郭大铁老婆当军医的事情是真是假,郭大铁不看有高学历进北京工作,可他在村上时候就有摔摔打打的毛病,村上人给他起外号是“膨大海”。这家伙模样是不怎地,可脑子灵活,能说会道,要不能在北京城找上漂亮老婆。不管郭大铁是不是在吹牛皮,王帅愿意相信他老婆是军医,就是电影明星也行,反正人家模样长得确实耐看。
王帅觉得自己的对象二丫跟郭大铁的老婆比,就明显比人家矮了一截。二丫长得不好看,水桶腰上下一般粗,腿像木桩子,脸上还有麻子。要不,她在酒店不站吧台,叫她在客房部打扫卫生。这次要带二丫到北京打工,也是王帅爹的主意。王帅从进北京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合同工后,就有要找个城市对象的想法。是王帅爹怕王帅独生子远走高飞了,将来没人养老,硬是撮合村上的二丫跟王帅处朋友。王帅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却又害怕爹的威严将就着这事。王帅在找对象上明显矮了郭大铁一截,犹是不服,就问郭大铁一月工资能拿多少钱?郭大铁老实说,我硕士生按副科对待,也就拿五千多吧。王帅一下就乐喷了,说你从幼儿园开始念了二十年书,满打满算才挣五千多块,我念了高中出来打工也挣五六千块。我在工地上做大工,工资是按天算,一天挣二百五。王帅又问郭大铁,你转北京户口了,怎就没想买套房子?我们建筑队每年在北京修多少房子呢。郭大铁说,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们两口子一个月拿两万多,除了花费剩不下几个钱,买房子还得靠住房公积金贷款呢。北京四环内买套房子得二百多万,那可不是靠吹牛就能弄来。王帅说,你真正成了北京人,倒不如我活得痛快。
郭大铁每次提起二丫,都让王帅觉得低人一等。因为二丫跟郭大铁的老婆相比就是天上地下。王帅老拿自己的优势炫耀,就为在郭大铁跟前挣回面子。郭大铁是文化人有修养嘴上不说,说不准心里也恼他呢。王帅人才长得帅,脑袋瓜子也机灵,别人说什么话他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在北京城他就郭大铁一个村上的老乡,说不准以后有啥事还要靠他呢。他来郭大铁家聊聊天,吹会儿牛皮也是享受。在工地上民工除了拿男女说事儿,就没话题了。他们说丑话聊天时候,王帅基本上不搭言。话也是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两个人相互较劲,却总能不伤和气,还有共同点是两人都爱家乡的上党梆子戏。王帅来郭大铁家带上一个小菜,郭大铁拿出别人送他的酒来。两人喝着小酒,一人一段唱梆子戏。喝完一斤老白干,就吼《包龙图怒斩陈世美》。王帅学唱包龙图的唱腔,郭大铁扮秦香莲,一个声音高亢洪亮,一个低吟浅唱,引得单元租房的人都过来看。见两个人喝酒,就又拎过一斤酒来喝。听着他俩唱上党梆子戏,尽兴而归。
王帅每次跟郭大铁吹牛较劲,都会想自己不如人家。郭大铁是正式北京落户了,他还没王帅挣的钱多,在北京城没房子没车,可谁担保郭大铁一辈儿不发财呢。要是天下的人都认为北京挣钱少,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北漂?可王帅总觉得这不是他跟郭大铁较劲的理由,中间一定还有不如郭大铁的地方。王帅想过好多次,有时走在马路上也想。某天他突然想到是郭大铁的漂亮老婆在气势上绝对压倒了他,叫他在郭大铁面前抬不起头来。凭郭大铁的样儿找了美女老婆,这让王帅产生嫉妒和自卑。王帅突然冒出大胆的念头,我能不能找个北京老婆呢?
王帅不单是嫌二丫的人才一般,他经常会被二丫管着不能乱花钱,在北京街上不能乱看美女,不能随便跟人搭话。晚上乖乖在民工宿舍待着,不准跟民工去外面喝酒唱歌,更不准乱找小姐染上病。王帅刚分辩说,要是人什么也不能做,那还不把人给憋死了?二丫就打开机关枪反击他,屁屁屁呀,你在北京才挣了几个钱,就烧得你不知道姓甚了。工地的白面馒头配菜,你就不能吃?王帅分辩说,我一天挣两百多块,去外头吃顿饭算个球?二丫就反击他,屁屁屁、屁呀!北京的名吃多的是,你要不要每样都尝尝?北京还有好多的KTV足疗店,你要不要每晚去唱唱歌,让小姐给你洗脚?你就不怕哪个女人把你拐走卖了。你没听说有个男人被骗割了肾?王帅知道二丫很在乎他,女人在乎谁才会事事管他。王帅什么都懂得,只是不想教二丫管他太严,何况还不是夫妻关系。
郭大铁还经常跟王帅吹嘘他吃自助早餐的快乐,花十八块钱就能饱饱地搓一顿。有几十个小菜,还有牛奶面包鸡蛋随便吃。但有一条,只能吃,不能带走。只能一个人吃,两个人得买两份票。王帅去二丫打工的酒店送换洗衣裳,两个人悄悄在客房做了一次。王帅穿衣裳时候说,我想吃顿北京的自助餐,只花十八块,就为气气狗日的郭大铁。二丫在洗澡间听见了,光着身子跑出来跟王帅理论。屁屁屁!你一个山旮旯里的人,也想吃北京的山珍海味?我在餐厅上面的酒店住,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没敢进去尝呢?那不是咱老百姓消费的。
二丫的腿有柱子那么粗,还长着很多汗毛。王帅反感二丫的丑和泼妇脾气,常会想起郭大铁老婆的模样,那漂亮的人儿简直就是仙女。身高一米六,不算很高,却长得凹凸有致,浑身散发着女人味,说话也是软软的好听。那次王帅见她端上茶水放在茶几上,弯腰的时候,胸脯落进王帅的眼帘,能看见白嫩的乳沟。王帅那刻冲动起来想亲吻她。她用欣赏的眼光,看王帅健壮的体魄,王帅能感觉得到。郭大铁的长相实在跟他老婆不般配。王帅有几次跟二丫做爱时候,都想象身体下的人是郭大铁的老婆。二丫人长得不好看,人还蛮横不讲理,就像电影上的野蛮女友。
王帅想吃顿自助餐被二丫横加阻拦,不由得心里有火,我一天挣二百五,花十八块吃顿饭咋了?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有时间多收拾收拾自己,你去外面做健身操,买化妆品,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我出门也是个脸面。二丫拿机关枪扫出一串屁字,骂他是败家子:屁屁屁!你才挣了几个钱,就烧得你放不下了。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你要敢瞎花了钱,看我怎么收拾你!北京还有好多KTV足疗店,你要不要每晚去唱唱歌,让小姐给你洗洗脚?
二丫的嗓门越叫越高,说话速度越来越快,每次对仗都是王帅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来北京打工的老乡还有臭皮。臭皮在一家公司当保安,负责管理停放车辆。王帅想起臭皮就觉得搞笑。臭皮个子矮,一脸的贼眉鼠相,要力气没力气,只配当保安。他负责管理酒店停车场,整天撵在车屁股后跑得屁颠屁颠,不住地用手抹头上的汗,不停地喊,打满方向,回轮,倒,再倒,好,停。
臭皮刚当上保安,就穿着保安服来工地找王帅显摆,大概他以为穿上蓝皮就是警察了。他站在老远处就喊,王帅!王帅循声望去,见一人穿着保安服,帽檐压得很低,故意背转过身子,眼睛朝这边瞅,捂嘴吃吃地笑。王帅不用看也知道是臭皮,就扯开嗓子骂,你别他妈的猪鼻子插葱——装孙子。你要成了警察,我就当公安局长了。王帅碰见过司机像骂孙子那样训他。那次臭皮指挥倒车,他倒着往后跑,手做着动作指挥,嘴里不住地喊:倒,倒,右打方向盘。回轮。好!再往右偏,倒、倒!司机听岔他的方言,把倒车听成靠车,车撞到墙上擦掉一块漆皮。司机心疼刚买的新车,怕回去挨老婆骂,就戳着他的鼻子骂他了个狗血喷头。臭皮分辩说,是你的开车技术不过关,不知怎么在驾校混的本。就你这臭水平敢开车,不撞死人才怪呢。臭皮的话没说完,鼻子就给暴打得淌了血。司机恨恨地骂,这记老拳就当是给你吃的记心干粮,顶了修理费,反正我的车上了全保,修理费有保险公司出!下次你再横,我照样揍你。
王帅干活的工地紧邻部队大医院,王帅想郭大铁的老婆就在里面当军医,北京的部队医院有好几家,只是不能确定在哪一家。那家医院的名声大,在全国都有名气。比如说做肿瘤手术不用开刀破肚,拿根绣花针穿到病灶部位就做好了。手术是拿绣花针的女军医做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全国。王帅站在建筑工地的楼顶,能看见对面的医院住院大楼。病房干净整洁。病人输液还能躺在床上看电视。穿白大褂内罩军装的女医生正在查房,后面跟着一大群实习的医生。女军医微笑着跟病人说话,询问病人的情况。她粉面桃花,看样子很像郭大铁的老婆,身材和迷人的微笑很像,只是王帅不敢确认。因为郭大铁的老婆在家里穿旗袍,在医院穿白大褂,脸上还捂着口罩。王帅看得美滋滋的,嘴里啧啧赞叹,真美呢,简直就像仙女。他的话音刚落,身边围过来几个工友跟他看美女医生:
嘿,美人坯子。瞧那脸儿白得,一掐一圪洞儿的水。
俺也瞅瞅。她是拿绣花针做手术的少将医生吧?
不会,她这么年轻能当少将军医?就是打死我都不信。
不过也有可能,是北京人长得面嫩吧?
不管怎说,咱跟王帅看了一回西洋景,一辈子没白活。
呵呵!哈哈!嘻嘻!
王帅在工地上做搅拌混凝土的活儿,一天下来累得胳膊腿酸痛,手抖得端不起饭碗来。搅拌水泥混凝土得体力能支撑下来。在北京修大楼不比在村里修猪圈,搬上石头往猪圈墙上垒。北京修几十层的高楼速度快得像竹子拔节,十几天就起一层楼。工地上分工明确,有固定脚手架的,有固定钢筋的,有搅拌混凝土的,有开塔吊的。混凝土要经过充分搅拌,罗纹钢和水泥才粘合得牢固,大楼才牢固。王帅使用搅拌棒的力度恰到好处,搅拌的节奏刚好跟他唱上党梆子戏的节奏合拍。他能供着螳螂臂送混凝土的速度。下面送上来多少混凝土,他都能消化掉。
王帅大声吼上党梆子戏,对面住院楼的小护士们就趴到窗口围观,仿佛王帅是开明星演唱会。王帅唱完一曲,护士们鼓动他再唱情歌,脸蛋笑开了花。她们还要了王帅的手机号和微信。王帅想,一定会有美女给他打电话过来,在微信上约他出去散步。王帅就想找个比二丫漂亮的北京女人,凭什么郭大铁能找漂亮的北京老婆,而我只能找二丫。她刁蛮没女人的温柔。王帅就想去吃顿自助早餐,说不定能碰见郭大铁的老婆。他只是喜欢看郭大铁的老婆,知道自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有句话就叫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有就是朋友妻不能欺,就是一辈子打光棍,都不能跟朋友老婆有关系。
早起的太阳还和晨曦躲猫猫,王帅特意换了件干净的工装。早早站在餐厅门口排队。等他排到吧台跟前取了号,就坐在餐厅的沙发上等。餐厅里面吃饭的人很多,出来一个叫一个号。漫长等待的时间他第一次没有抽烟。他仿佛是在做神圣的事情,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脸上。
听见叫号,旗袍小姐导引他取盘子和筷子。他看见长条桌上摆了几十种小菜和点心面食。红颜色的是红萝卜丝,绿颜色的是烧油菜,泛油光的是鸡块,两头光的不用说是茶蛋,保温桶里盛着牛奶。以前每次路过餐厅,王帅只能凭嗅觉想象各种美味,今天他终于对上了号。桌牌上写着:根据需要取食,请勿浪费。他听见肚子咕噜了几声,心慌得难受,就索性吃吧。他拿着托盘挨着长条桌添加食物,拣价钱贵的东西夹。鸡块、鱼块、火腿肠和牛肉夹进他的盘子,堆成一座小山,再把点心和面包片放上面。他选好座位,把装了吃食的托盘放桌子上。回去取两杯牛奶,两个茶蛋,一瓶啤酒。他粗略算了一下,外面的烧鱼块要三十八,茶蛋要一块五,牛奶得三块,啤酒得三块。他取的食物价钱远远超过了十八块,这顿饭很值。
他把工装搭在椅背上,露出雪白衬衣。他夹起一块油炸鱼块咀嚼。香,真香啊。他天天被二丫管着吃工地上的大锅饭,第一次进餐厅享受美食,眼睛鼻子和嘴都体验到了食物的香味。王帅脸上的笑容像涟漪荡漾开来。他磕开一个茶蛋,三下五除二剥掉蛋壳塞进嘴里,憋得腮帮子鼓鼓的。他用牙和舌头配合着粉碎食物,食物通过食管憋了一下,感觉要憋出泪来。他端起牛奶帮助把食物往胃里送。食道里透上气来,感觉才好受了点儿。
他只顾享受美味,倒把能看见郭大铁老婆的事忘了,他多么希望遇着她,也就是能看她一会儿。她穿着青花瓷颜色的旗袍,说着柔软动听的北京话。哪怕就是见一次面,盯着她看也是享受。他只考虑精神层次的需求,倒没有身体的需求,没有像二丫数落的那样,吃顿自助餐就是想去外面找小姐。
旁桌吃饭的人看着他笑,眼神怪怪的。有个中年女子远远地望过来,捂着嘴嗤笑。王帅的脸刷地红了,他仓皇看自己的打扮。他洗得干净的工装搭在椅背上,白衬衣是新的。他大早起来还拿香皂洗了脸,洗了头,在水龙头上冲洗好几遍。个人卫生方面该不会有问题。王帅想这些人嘲笑他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没见过大世面,便在心里暗骂:老子花了十八块钱吃自助餐,关你屁事?他又想人家仅仅看了他一眼,又没说他什么,你能挡着不叫人家看你,干吗认真呢?咱既然是花钱来享受的,又管别人怎么看你呢?突然他想起个问题,今天为什么要来吃自助早餐?
是鼻子和嘴经不起外界美味的诱惑,逼他上了贼船?可人活一辈儿,就为了活一张嘴。当然吃饭也是为了活着。要不,他吃苦受累打工又为甚?医院的挂号大厅人山人海,也是为这张嘴,他们为看好病让嘴继续吃东西。医院对面是个国家棒球馆,每年举办招录公务员的报名场面蔚为壮观。一千个人争一个公务员职位,就为挣可怜的四五千块。王帅觉得他比考公务员的人强,起码他一天挣两百多块,不受考试跑路送钱的折磨。臭皮当保安在停车场风吹日晒、忍辱挨打挣那点钱也为这张嘴。二丫当服务员扫地洗衣,还管着他不让乱花钱。
王帅吞下了一块肉丁,香。用筷子夹个油炸鱼块撕下一小块咀嚼,更香。由于他用牙齿咀嚼的速度过快,鱼刺扎进牙龈。他忙吐出吃进的东西,把手伸进嘴里拔鱼刺。他听到有人嗤笑不以为然。他拨出来鱼刺,喝一小口的醋分解鱼刺。醋的颜色很浓,但没有家乡醋的香味。他囫囵吞枣吃个鸡块,喝杯牛奶,拿起啤酒瓶嘴对嘴喝。他把空酒瓶放在桌上,头有点晕,心里却很是好受。
他看见餐厅里有许多吃饭的人。坐他对面的女军医瘦瘦的身材,皮肤白皙,吃饭的动作很慢。她很像是郭大铁的老婆,可王帅不敢确认。他知道郭大铁的话很多水分,多是吹牛皮的,他老婆是不是在部队医院工作还很难说。对方瞅了他一眼,也没跟他打招呼。她取了一碟小菜,一个茶蛋,一杯豆浆,顶多五块钱的东西。王帅想餐馆的生意好就是沾了美女们的光,她们花十八块钱才吃那么一点,长年累月给酒店省下很多钱。王帅这会儿就想,美食不能往外面带,可我不能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我应该替我爹吃点儿,替我娘吃点儿,替我二丫吃点儿。他们都没享受过美食。我替爹吃块油炸鱼,替娘吃个宫煲鸡丁。老家的饭店也有油炸鱼和宫堡鸡丁,但肯定做不出北京餐厅的味道。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菜,就替二丫吃了吧。她出来打工也不容易呢。
这么好的美食大家都吃,才是真的好。他就留意周围的人怎么吃法。对面穿军装的女人面如满月,皮肤白皙,吃饭的动作轻轻的,稳稳的。她拿起茶蛋在桌上磕开,,一点一点地剥蛋壳。撕掉鸡蛋表层的薄膜,光洁圆润的蛋体就呈现出来。她仿佛捧着晶莹的美玉转动。她看了半天,轻启朱唇咬一点。咀嚼好长时间,喉结才动一下。她端起牛奶轻呷,喉结又动一下,就像是放电影的慢镜头。她夹起黄瓜咬下一角。她凤目低垂,仿佛整门心思都在品尝美食上,仿佛餐厅里的食客都不存在。她似乎很久没有享受美食了,每样东西都舍不得吃似的。
王帅简直看傻眼了。一个茶蛋,一盘小菜,一杯牛奶,她竟然要耗多长的时间?这要换给他,三下五除二就报销了,秒杀。怪不得人们说北京的女子苗条漂亮,原来她们一顿饭只吃一丁点儿,还费时耗力。她的面庞清瘦,指如葱尖,她是拿绣花针做手术的少将女军医吧?或许她已年近五十,只是城里人保养得好,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王帅见过工地对面住院楼的女军医,面若桃花,眼睛水灵,走路悄无声息,小蛮腰摆得如轻风杨柳。王帅想着心事,使劲吞下口水。
要说男人都喜欢美女,可他找上二丫就算烧高香了。农村娶个媳妇要花三五十万,除了盖楼房买小车,还得准备十万块彩礼钱。村里出来的女人没几个有北京女子的姿色,或许是她们不会打扮。二丫的身材肥胖,只能在客房部打扫卫生,叠叠被子。身材好模样俊的女孩都坐吧台代表酒店形象。当然深山出俊鸟,全国戏剧梅花奖村上就出了五朵,五个女子都是水灵灵的好人材。上党梆子戏种的发源地就是咱梨园村。梨园这村名是唐玄宗办戏校培训优伶,命名唱戏的圈子叫梨园。村上的五朵梅花都四五十岁了,远远比王帅的年纪大。要不,王帅说不准能追到一朵呢。
军装女见王帅盯着她看,脸腾地红起来,莞尔一笑,脸扭向别处。王帅也不好意思,假装看别的地方。王帅看男人们餐具里的美食也不少,有茶蛋,肉丁,各种小菜和面点。但他们同样吃得慢条斯理,并不着急。好像他们大早来餐厅排队,就为品尝这几样东西。要是军装女换成二丫多好?他想过叫二丫吃自助餐,可两个人吃就得花三十六块,顶二丫一天的工资。他怕二丫骂他是屁屁屁,天生的败家子,挣几个钱就烧得放不下了。几十块钱吃顿饭也给二丫管着,王帅想想就觉得没劲。这一辈子叫女人管得死死的,活得还有啥意思?
风卷残云,王帅餐具里的美食下肚。肚子憋得鼓鼓的,他站起来左右扭动身子,想活动一下。七点是上班的高峰期,餐厅涌进更多的人。进来的人不急于去取餐具,而是站在远处看王帅。他们的眼神怪怪的像看见怪物。他们捂着嘴嗤笑,窃窃私语。王帅看见了,也听见了,也知道他们笑什么。
王帅出餐厅门扭头看,却见餐厅里静静的,空无一人。他揉了揉眼,怀疑刚才那些情景那些人物是不是幻觉。阳光流水般泻下来,空气中的雾霾刚散去。街市旁的树摇曳出哗啦的声音;喜鹊立在树梢头唧唧喳喳。
王帅想到二丫忍不住要笑出来。他才二十岁尚未婚配,他跟二丫那些是想象的。二丫只是王帅爹硬塞给他的包袱,要说二丫人也不错,只是王帅觉得他跟二丫合不来,他只想找一个温柔点的、漂亮点的对象,这两项二丫都不占。王帅在北京城里就郭大铁这一个老乡。平时下工后除了去他家里,感觉没地方去,很是孤独。他能跟郭大铁谈得来,又觉得两个人有隔阂,不仅是郭大铁有漂亮老婆的缘故。他见过许多漂亮女子,却没有哪个美女跟他产生感情。感情的事需要你情我愿,自然而然的发生。他说不出他进北京寻找什么,但总是有这种感觉。
王帅后来去郭大铁家,郭大铁家里拿不出酒来,去外面小店里拿酒。郭大铁跟王帅说,现在都是喝酒自己买,收别人的礼品是要犯错误的。再后来王帅拿酒和小菜去郭大铁家,郭大铁不好意思,又在门口的小饭店里回请王帅。某天老家的戏剧五朵梅花奖进京参加汇演,戏台就搭在王帅工地对正的棒球场里。王帅早早坐地铁赶到郭大铁家,把好消息告诉他。两个人没喝酒,说无论怎么也要去给家乡的五朵梅花捧场,说不准当票友还能过过瘾。
两个人打出租车跑到演出地点。戏台周围的马路边摆满夜市的小摊,好多货物就在小车上装着。从小车的后备箱里取出货物多是一些儿童玩具,石膏像涂鸦等。摊贩用充电台灯照明。郭大铁跟王帅介绍说,他们是北京当地人,北京的物价高挣钱少,他们下班后摆摊挣钱补贴家用。王帅一心想看戏,没有答话。五朵梅花轮流上台唱京剧和上党梆子戏,台下的观众人山人海,多是山西老乡。中间有邀请戏迷唱《包龙图怒斩陈世美》那段。台上的大鼓、小鼓、拍板、大锣、小锣、钹、镲、梆子、丝弦响起来。王帅拉着郭大铁跳上戏台,放开嗓子美美地唱了一段。
演出完,王帅跟五朵梅花合影,侧眼看她们风姿不减。王帅就想为啥90后出不了梅花奖?王帅说他回工地宿舍。郭大铁说正好去王帅的工地看看,出来他请客喝酒,只为今天高兴。王帅跟郭大铁击掌,耶!江南style!
两个人走到马路边的法国小叶梧桐树下,郭大铁突然拉着王帅往相反的方向走。王帅是鬼灵的人,他偏要转身看看是不是郭大铁有情况。王帅朝原路走过去,看见郭大铁的漂亮老婆正收拾摊点,多是些儿童玩具,往打开的汽车后备箱里装。她看见王帅跟郭大铁走过来,落落大方地跟王帅打招呼,嘿,来看你们家乡的梆子戏了?王帅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郭大铁的漂亮老婆笑着说,还不过来帮忙收拾,我拉你们回家喝酒,酒我已经买好了,是你们家乡的老白汾酒。
郭大铁拉王帅帮忙收拾东西,郭大铁的老婆坐汽车里发动车。
王帅眨巴着眼睛盯着郭大铁看,那神情就是跟他质问,你不是说你老婆是女军医,每天晚上为考硕士证参加夜班补课?郭大铁明白王帅的意思,朝他笑了笑,你小子初入道,生活中不懂的事情多着呢。你往往只看到生活好的一面,而生活的另一面你却看不见。王帅说,你少给我打马虎眼,说具体点儿,这几天我想这事憋闷呢。
郭大铁忍不住哧哧笑着说,其实你小子的心事我早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喜欢咱村的那个二丫。我就告诉你吧,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我在北京捡了个漂亮老婆,是为跟她结婚户口能留在北京。其实我老婆哪里是女军医,她在建国门那里开了家生活用品小店,每天晚上到十点才打烊。遇到哪里有演出就出来赶夜市,为多挣几个钱买房子。郭大铁盯紧王帅的眼睛看,认真地说,你小子得答应我个条件。
王帅瞪着迷惑的眼睛说,你说吧。
郭大铁捂着嘴哧哧笑一阵,说,我是为回去村上有面子,才骗你说我老婆是部队医院的军医,月工资挣两万多。你得给我保证这个秘密不跟村上任何人说。王帅也笑了,说,我保证不给任何人说,包括二丫。郭大铁说,你还得处理好跟二丫的关系,她是个好闺女。我念了硕士在北京工作,还找了个北京城郊户口的没工作的老婆。就你小子的条件,找上二丫算烧高香了。哪有天上掉下馅饼的好事?二丫就是脾气不好,说话粗野罢了。跟你过家蛮般配的。王帅笑了笑,不置可否。郭大铁跟王帅说,你答应了,我就再告诉你个秘密,我每月挣五六千块工资都全部交给老婆管着,更别说你这小子不让老婆管。
两个人正嘀咕。汽车的引擎发动着,车大灯的光束照亮法国小叶梧桐的树阴,听见郭大铁的老婆在前面喊,赶快回去我给你俩烧几个菜下酒。你俩嘀咕得还有没完?你俩要不回去,我自己开车打道回府了。郭大铁又想起什么,跟王帅说,你现在给二丫打个电话,咱过去酒店接上她,去我家识识门。以后你俩结婚了也在北京租套房子住。
王帅虽然心里不情愿,还是拿起了手机。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