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秋
寂寞在时光里斑驳
崔明秋
当梦境里的斑斓消隐在黎明的身后,睁开眼睛,我们渴望的是尘世里金色的光。尽管一切都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但这清晨里的霞光却总是让向往又一次进入崭新的起点,那安静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地板上,唤醒蒙眬的眼睛,并让我们感到信心与力量。所有的不尽如人意似乎都在这一刻与昨天一起消失,变得遥远而模糊,窗外是一个灿烂的、充满希望的日子。每一声鸟鸣都在呼唤,每一片叶子都深情缱绻,那些命运的谎言单纯而透明。而当一个阴郁的清晨来临,乌云丛生的天空无法给予我们精神上的养分,这个新来的日子也顿时黯然失色。那份晦暗纠缠在时间里,让爱情蒙上忧伤的面纱,消沉的嗓音里充满幽怨。我们无法计算一生要度过多少个这样阴郁的日子,在每一个季节,在每一个月份,乌云总是要占据几个时日,慢慢撕碎我们的仰望。我们总是热爱明亮的事物,对于充满光泽的时光欣喜不已。我们总是妄图拒绝阴郁、别离、失去、痛苦……我们内心的贪婪无休无止,面对乌云,也心生不满,怨恨它闯入了天空,遮蔽了阳光。在这个充满了给各种声音、各种色彩的世界里,我们不愿意静下心来倾听乌云的回声,更不肯在一个抑郁的日子里,接受这来自自然的隐晦的提醒与暗示。
乌云里有狂欢之后的失落,乌云里有满溢之后的空虚,乌云里有无法诠释的密码,乌云里有来自上帝的旨意。最彻底的诉说就在乌云的唇际间。行走在乌云的脊背之下,我看到了黑夜的倒影,看到了无数表情背后的心酸。秋天在乌云的掩映下越发得深沉而有了实质,人生在乌云的笼罩下越发得冷静而有了宽阔。一切空洞之物都失去了藏身之地,一切虚浮之辞都被耳朵辨别。
乌云是灰色的火焰,在天空燃烧成永恒的谶语。它在我们的眼睛里布下各自的宿命,让我们的灵魂行走在没有归途的流浪之路。乌云使智者更加强大,却也使愚钝之人越发愚钝。词语是灰色的,诗句是灰色的,缠绕手指的呼吸是灰色的,白纸的眼神充满了不安,而我在写,这就是穿透乌云的光芒。我的孤独在乌云的掌心里翻转,一轮圆月就等在乌云的身后……我抽取雨水里的冷,洗濯堆积已久的浮躁。我看到新鲜的语言落入叶子的脉络里,即将枯萎之物都得到了重生……
我身在异乡多年,最初的生疏与不适已随着时间的累积而慢慢消失。尽管我的口音里仍旧有故乡的印痕,我的皮肤上还保留着故乡隐约的胎记,但我的来处已被人们忽略,我的周身都在散发着属于这里的气息。曾经年少,我日益膨胀的心灵渐渐生出对故乡的厌弃,小城镇呆板、单调、世俗的生活使我对出走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我走在狭窄的沙石路上,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卷起弥漫的灰尘,弄得我灰头土脸。工业区的空气呛人,人们的生活镜面上落满了带有黑色颗粒的烟尘,甚至他们的语言里都带着铁屑的坚硬与水泥灰的黏腻。我疏远童年时的伙伴,也很少与同学相约出游,我在大人们的眼里越发的孤僻怪异。我总是一个人面对头顶四角的天空发呆,一个人在诗词里的惆怅幻想书剑飘零、策马天涯。我羡慕那些经常外出的人,我在他们的描述中勾勒异乡的线条,我把杏花春雨、小桥流水填满那虚构的图画里,然后赋予它生活的另一种模样。异乡在我的心里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已超出我想象中距离,遥远得使我几乎失去了成长的耐心。那日夜缠绕着我的幻想,如一堆火,炙烤着我的成长岁月,那耀眼的火光被我收藏在日记本里,幻化成隐秘的忧伤。
也许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一种向往,也许这是悲剧的最初起源。我在火车的隆隆之声中,在铁轨的无限延伸中体味着遥远、追寻、抵达与不安……所有美好、希望、邂逅都将在异乡发生,在异乡获得圆满,那别处的生活有着黄金般的光泽,无数次在我的梦境中闪烁。而当我真正背负着多年的希冀,踏上旅途,去追寻那理想之地,我的忧伤却莫名地从内心的隐秘之地涌出。站在异乡的站台,望着头顶陌生的天空,在一片陌生的声音中,我感到失落与慌张。遥远之地就在脚下,那未知的前路又会有多少的新奇与坎坷。站在异乡的边缘,我犹疑着走进,幻想之地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斑斓?漂泊岁月,在被一次次的拒绝之后,我觉得难以靠近异乡温暖的部分。那一条条用意险恶的街道,那一张张叵测的表情,那没有着落的明天,枕愁难眠,秋夜萧瑟。故乡在回忆里一点点变得遥远,我发现自己已别无选择。人类的宿命在走出伊甸园之后就已经注定是漂泊无依,我们终生寻找的也许就是最初的故乡。
经历的凉薄岁月已无从讲述,我发觉异乡其实从来没有拒绝过谁,真正拒绝我们的是我们自己。异乡慢慢赋予我乡愁,异乡慢慢让我懂得感恩与忏悔。柳丝长,春雨细,我看到红烛泪里亲人远逝。异乡收藏了我的心酸苦楚,而故乡在星斗与残月的哀叹中已成他乡……
我筹措了几个夜晚的言辞,在阳光的暖意中渐渐融化。我想要说出的爱情、希望、犹豫、不舍,都在你转身的刹那,塌陷在你的背影中。岁月叠加,我最初的心动与痴迷就这样在我的唇际保持着幽暗的姿势,在我的身体内部转化成隐秘的疾病。我一次次在路过那扇门时构思着一个合理的理由,让我可以镇静地进入,然后在你的视线中短暂地驻留,可是我总是慌张,总是也没有机会说出爱意。我躲闪着你隐晦的拒绝,在故作的从容中,泄露着不安、失落,体味着在脊背上一点点渗出的寒意。在你的目光中,我无法隐藏哪怕只是细小的拨动,我裸露的窘迫被你一次次地装作视而不见而得以逃亡。就这样多年已逝,就这样我的额角生出岁月的纹理,等待似乎已厌倦等待,初衷似乎已被初衷湮灭。我的手指依旧没有积攒出抒情,我的嗓音也已渐渐喑哑,我的眼神也已不再光亮,我的存在也已在你的心里自然而然。关于相遇的回忆已被后来的大雪覆盖,所有的交谈都与爱情无关。
从一开始,我就已成为悲剧的主角,而所有的爱情其实都不过是一个悲剧。多年以后,我依旧无法表达,而你也注定不会给我表达的机会。我预支了未来的光阴,在最初的街角还幻想着玫瑰的芬芳。而你已在某个我不知晓的日子悄悄离去,越走越远。我握着一个空落的秋天,踩着落叶的疼痛,继续描画不朽的痕迹。
我不会离开,也不会哭泣,这座城市已不再拒绝我,我依旧会在下一个冬天回忆相遇的细节,在无数擦肩而过的面孔中寻找当初的你。一切也许已无需表达,那最深沉的爱恋怎能表达清楚?一切也许还需要表达,因为我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我的表达也是对这个世界的表达,有了我的表达,这个世界才会完整。我等待着倾听,等待着在倾听之中建立词语和耳朵。我不会渲染我的悲哀,一切其实早就落入悲哀。我的窗外依旧在奏响四季的韵律,草木宠荣不惊,天空还留有云朵寂寥的脚印。你在哪里已不再重要,对我来说,你无处不在。曾经想表达的爱恋还在我的胸口燃烧着,等待着在宿命之中寻找到安放之处。而我在隐忍与沉默中却看到了另外的转折……
时间在窗外,四季在窗外,窗外有新奇,有意外,有无数个黎明与黑夜的交替。窗外是小楼东风,窗外是江山无限。站在窗前,每天看到的似乎都是不变的事物,不变的表情。老旧的筒子楼在夕阳的余晖里散发出岁月之光,人们在弯曲的楼梯爬上爬下,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怀揣各自不同的用意,手里还拎着各自不同的生活。声音是被省略的,情节也是在猜测中生动或者单调,不堪与愁苦是隐秘的,奔波与劳累在或快或慢的脚步中,无聊与叹息也显露在灰暗的背影中。他们在我的张望中失去了姓氏,在我不同的心境中被赋予了各种的想象。我与他们近在咫尺,却保持着远在天涯的距离,我会与他们擦肩而过,却用目光拒绝着目光,我与他们着有相同的口音,却用沉默回答着沉默。我在内心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用冷漠抵抗着冷漠。我习惯了站在窗口张望,在张望中配合着漂浮于城市上空的秩序,潜在的规则。也许那被我张望的人也一样。窗外是种种可能的叠加,窗外是种种不可能的唯一。
夜晚空落,故事沿着另一种脉络重新开始。窗外已是根须与星月的有声有色的约会,每一串经过的脚步或者响亮的嗓音都是破坏与打扰。依旧站在旧时窗口,夜色中或浓或淡的灯光涂抹着日子陈旧的画板。市井之声退到夜色之外,灯光背后是深情缱绻,是寂寥无边,是孤单吟唱,是书生苦读,是暮年悲哀……一切的言辞都安静下来,一切的画面都在灯光的映照中有了温馨的倒影。窗外已是另外的无关的世界,窗外已是属于明天的遥不可及。守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小角落,暂时忽略它的出处,在灯光中一点点接近梦境,在灯光中折叠生死,在灯光中一点点消瘦,在灯光中黯然等待,在灯光中勾画爱情……
窗外是无数的动词,在我的张望中变成名词,风的骨节慢慢风干,时光在转身之间就换了颜色。那慢慢失去了盐分的爱恨悬挂在一棵树的枯影中,那枚命运的句号浮现在了窗外衰败季节的头顶。所有的故事都还没有结局,无知的人薄情离去,新的面孔依旧难以邂逅。窗外是无数梦想的虚空舞台,窗外是眼睛的翅膀无法抵达的斜风细雨的江南……
(责任编辑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