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夏玛攀上寨子背后那片经幡林立的台地,手搭凉棚,向远方眺望。
啻嘎尔觉卡河蜿蜒而去的远方,此时,就像一个年迈的聋哑人,悄无声地站在那里,让人突生一种无端的恼恨和悲悯。
白雪铺陈的大地上,看不见任何活物的影子。一只乌鸦栖在那棵遒劲的老麻栗树上,费劲地啄食着稀疏的果子。它这一动,使得原本空旷的世界显得更加静谧寂寥了。
明天就是女儿梅朵的花夜。这鬼丫头,到现在还没个人影,夏玛急得就像那棵老麻栗树上饥饿的乌鸦。
良久,夏玛收回目光。把酸痛的眼睛定在了坡上那片经幡。那儿躺着死鬼严扎甲。这个苦命的家伙!眼看着女儿快要结婚,他却急匆匆走了!害怕热闹似的,他就不能多撑两个月,过了女儿的花夜再走!
这个黄牛饮水一样酗了一辈子酒的家伙,最终却患肺癌死去,辞别了这个他热爱了一生又抱怨了一生的世界。当时,乡卫生院的院长都惊奇地说,喝了一辈子劣质酒而只烟不吸的人,最终却让无辜的肺受到了致命伤害,也算是一大奇迹了。
对此,夏玛一点都不奇怪。她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并不是一定就有人们常说的因果报应。苦难的生活,不如意事占了十之八九,人们之所以能坚强而充满期待地活着,全靠那不足十分之一的希望支撑。
夏玛再次望向远方,依然没有人来的迹象。她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五月的啻嘎尔觉卡河两岸,已然是一片湿漉漉的油绿。寨子背后的大片蚕豆已经盛开凤眼一样的花朵,一垄垄白色、紫色、黄色的土豆花随风招摇,而更远处泛着油绿光芒的小麦,已经快没过夏玛的头顶。六岁的夏玛把羊群赶上山坡,自己坐在红桦树的摇篮上,看蝴蝶在花丛中翻飞,蚂蚁在树干上奔忙。
大人们都到寨子下啻嘎尔觉卡河边那片金黄的油菜地锄草去了。大田边的公路上不时传出震天响的中号声,那是改土营的民兵在训练。那几十名一身绿军装,肩扛木头枪的民兵,都是从全乡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个个精力充沛、激情昂扬。他们一呼口号,两边的野鸟就惊叫着扑啦啦落荒远遁。
这些年轻人肩负着时刻保卫伟大领袖、活捉台湾空投特务、打倒美帝国主义的重任。看他们那气吞山河的架势,没有谁会对他们的能力产生丝毫怀疑。
正午的阳光在头顶上燃起了大火,淡绿的空气变成僵硬的灰白色,风跑得无影无踪。夏玛的眼皮跟那些树叶一样,耷拉下来,变得无精打采。
林子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睁开眼,夏玛看见一对青年男女穿过杨柳林,手挽手出现在坡地那片蚕豆花中。夏玛看清了,女的是表姐拉姆,男的是对岸寨子里的达尔基。
两个人醉酒一样步履蹒跚地走过蚕豆地,白色的蚕豆花在他们凌乱的脚步下一路倒伏。花瓣扬起,似风卷过雪地。小小的夏玛心痛极了,“我这样老老实实地呆着,就是怕羊群去糟塌蚕豆,你们俩倒好,一踩一大片!”她想大喊一声,却又生生把声音卡了回去。
夏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像中了枪似的突然倒在了那片油绿的麦地里。
仿佛刚才逃得无影无踪的风藏在了那儿。他们倒下去的时候压住了风的尾巴,麦苗狂乱地舞动起来。夏玛看见表姐的白府绸衬衣像一只巨大的鸽子,从麦苗丛中飞起来,在风中蹁跹着,又栖到油绿的麦苗上。达尔基的黑衬衣像只乌鸦,追逐着白色的鸽子,栖在了表姐的白府绸衬衣上面。
“抓流氓!”山坡上传来震天的吼声,惊雷一样打破了正午的宁静。刚才逃逸的风受了惊吓似的,以更大的气势回来了,山林一片哗然。
英勇善战的民兵仿佛从天而降,麦地里两个光溜溜的男女被逮个正着。训练了将近半年没有任何用武之地的民兵,那股兴奋劲儿和成就感,仿佛眼前这两个战战兢兢的男女,不是他们的民兵战友,而是刚刚从天上空降下来的台湾特务。只不过降落的时候,他们的衣服被大风刮掉了。
锣声响起,山村热闹起来。表姐拉姆和达尔基脖颈上挂着写有“流氓”大字的牌子,被民兵战友们押着,在啻嘎尔觉卡河两岸的寨子里游行。
“呸!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我们博德雅家族造了什么孽啊!”晚上,醉醺醺的阿爸骂骂咧咧地回来,一屁股坐在火塘上首那张老熊皮上。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年轻人,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嘛。”阿妈往火塘里添了两根干柴,昏暗的屋子有了些光亮。
“男欢女爱?就可以大白天在麦地里打滚?那是畜生的动作,纯粹是流氓!”因为愤怒,闪烁的火光背后,阿爸那张严肃瘦削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那有什么,以前你不也是在大白天把人家按倒在了梅朵盖碧草地上?”阿妈不以为然,直戳阿爸的软肋。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现在是什么时候?”阿爸斥责道,“人家民兵连长讲了,台湾特务和美帝国主义妄想推翻我们的政权、破坏我们的家园,而这两个流氓却是在玷污我们纯洁的思想,毁坏我们的美好生活。必须坚决打倒!”
“民兵连长!他?”阿妈嘴角荡起一丝不屑,嘲笑道:“看来晚上四处骚扰那些不喜欢他的姑娘就不是耍流氓了!”
阿妈太清楚不过民兵连长的底细了。那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这些年来,几乎爬遍了啻嘎尔觉卡河两岸所有姑娘阁楼那高高的石墙,却从来都没得到过一个姑娘的芳心。他好像是蝙蝠投生,每到太阳落山,就会潜入夜色深处。锲而不舍地整夜四处奔走,试探着渺茫的运气。
游行活动在寨子里好像没有引起多大反响。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风俗。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在春耕、看花节、莫郎节这样的节日或者谁的婚礼上狂一狂,中意的男女青年在杉树林后的草地上滚一滚,自然得就像春天会开花,秋天要结果一样。要是谁家的孩子到了那个年龄还没有这样的行为,老人们反而会焦虑万分,担心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罹患了什么可怕的怪病,自己的女儿是不是没人看上眼,要嫁不出去了!
运动开始后,工作组对这些据说是落后的习俗给予了严厉的批判。寨子里的年轻人像霜打了一样,变得蔫不拉几,没有了一点精神。连老年人都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感到这生活一下子变得紧绷绷的,寡淡无味了。
这两个年轻人的流氓行为,寨子里的过来人其实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内心里反而十分支持,那些表面上反对的年轻人,心里更多的是羡慕。
民兵连长依旧在每个白天义正词严地批判两个腐化堕落的流氓,在晚上,他又蝙蝠一样四处寻找着可供他耍流氓的机会。
这天中午,啻嘎尔觉卡河边一片喧嚣。不堪侮辱的表姐梅朵纵身跳进了六月暴涨的啻嘎尔觉卡河中,被流氓达尔基拼死救了起来。
达尔基抱着梅朵跪伏在河边茵茵的草地上,哀哀地哭泣。寨子里的人们很快聚拢过来,那些精干的民兵战士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茫然失措地杵在那儿,像一群做错事的孩子。
“你这个傻瓜,救我干啥!”半响,梅朵咳嗽了几下,睁开眼睛,柔弱地说。
“你咋这么傻啊,我的梅朵!”一身湿淋淋的达尔基,声音也是湿漉漉的。
“你有本事救我上来,就没本事和我一起走?”梅朵闭上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汩汩地流了出来。
达尔基扭头望着民兵连长,哀哀地说,“连长,对不起,你把我俩开除了吧!”
民兵连长仰头望着天空,一声不吭。六月孕雨的天空灰暗凝重,一如现场的气氛。
“连长,天空中莫不是有空降的特务?”不知什么时候,老村长出现在人群中。
“哎!村长,没有,没有!”见到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民兵连长赶紧打直紧绷了向后仰着的身体,低下头,声音变得十分柔和。
“那你准备如何处理这两个年轻人啊?”老村长淡淡地说,语气却显得十分威严。
“您看着办,您是我们啻嘎尔觉卡河两岸最尊贵的长者。”
“好吧,那我说!我看他俩也没资格当民兵了,干脆到萨迪贡巴雪山上去放牧生产队的牦牛算了!”
“这个意见好,既然是流氓,就让他们去跟畜生打交道好了!”达尔基的父亲也出现在人群中,大声附和道。
人群传出一片哦呀的赞同声。
民兵连长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挥了挥手说,“去吧,明天不再批斗你们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执行!”
在晨曦初露的时候,两个被开除民兵队伍的流氓,赶着一头驮着生活用具的牦牛,开始向萨迪贡巴雪山进发。
“谢天谢地!”阿妈望着晨光中两个年轻人抑制不住欢快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说,“还是我们的老村长高明,这下好了,这两个小流氓可以天天在一起耍流氓了!”
夏玛把羊群撒在山坡上,好奇心促使她来到表姐梅朵曾经摔倒的那片麦地中。年幼的夏玛弄不明白,为什么表姐他们在麦地里打个滚就是流氓。她四处搜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几天过去,那些被表姐他们压倒的麦棵慢慢直立起来,逐渐恢复原状,就像那对人儿曾经受伤的心灵。
夏玛望向山坡后那迢遥的雪峰,猜想表姐和达尔基在山上放牧牦牛的情形。她听阿妈讲过,萨迪贡巴雪山上那生产队的放牧点,修建有结实的杉木棚子,那里其实就是一个简陋但不乏温暖的家。老村长这个主意太好了,相当于叫两个人到山上去安了个家,遗憾的是,表姐梅朵没有属于自己的花夜了。
有人说,他们在萨迪贡巴雪山上又听见了表姐好听的歌声。微风轻拂,从萨迪贡巴雪山上吹来的习习凉风,让夏玛格外精神。她确乎听见,习习凉风中有表姐梅朵如丝如缕的美妙歌声。
一年后,表姐梅朵从萨迪贡巴雪山上下来了。原本健康漂亮的表姐变得更加丰满迷人,脸庞红润而富有光泽,笑声变得格外清脆爽朗。
“喏,夏玛。给你一个玩具!”表姐梅朵朗声笑道。一侧身,从背上取下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那是一个头发卷卷、脸蛋红红、一身肉肉的漂亮小男孩。夏玛欣喜地跑过去,伸手要抱。那漂亮的小男孩却一咧嘴,哇的哭开了。夏玛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别哭,我的小流氓。这是你的小嬢嬢夏玛!”表姐梅朵朗笑着解开衣襟,掏出一只胀鼓鼓的奶子塞进小男孩嘴里。小男孩立时收住哭声,发出小猫吃食一样的啪嗒声。
看来萨迪贡巴雪山上一年来的隐居生活,达尔基已经完全抚平了表姐梅朵受伤的心灵。现在,对她而言,那屈辱的遭遇已经算不得什么。相反,她还觉得是流氓行为让她和心爱的人生活在了一起,索性就给漂亮的儿子取了个小流氓的绰号。
土地下户后,放牧在萨迪贡巴雪山上那群生产队的牦牛分配给了寨子的每户人家。在老村长的主持下,表姐梅朵在对岸寨子达尔基家的名下分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就这样,表姐梅朵在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的情况下,跟着心爱的人去到了啻嘎尔觉卡河对岸的寨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当然,夏玛放牧的那群生产队的山羊也做了分配。从现在起,她可以和寨子里的同伴一道,到啻嘎尔觉卡河边那个森工营地的学校去上课了。
夏玛十四岁这年春天,家里获得了全寨子第一个春耕开犁的机会。
春耕前的那个夜晚,家里忙得不可开交。火塘里干脆的青冈木柴嚯嚯地燃烧,昏暗的屋子变得比以往亮堂了许多。沉默寡语的阿爸成了一个画师,用面粉在经年烟熏而变得漆黑的墙上勾画太阳、月亮、星星和吉祥八宝图案。阿妈在案板上不停地赶制一个又一个烧馍,并郑重其事地在每一个烧馍上盖上代表博德雅家的印章。夏玛举着长长的腊肉在火塘上来回晃动,利用旺盛的火焰褪掉那些残存的猪毛,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嗞嗞地响,香味随烟雾升腾起来,在整个屋子里弥漫。
夏玛吞了吞口水,把烧得焦黄的腊肉放进盆里清洗干净,切成小节煮进锅里。很快,锅里冒出更加诱人的香气。夏玛不敢偷吃一小口,哪怕是用舌头舔舔那亮晶晶的油脂。她知道,这些美食是明天家里用来招待帮助春耕的人的,自己不能随便尝吃。
那片表姐曾经摔倒过的麦地,土地下户时分给了夏玛家。
春天使僵硬的土地逐渐松软,逐渐松软的泥土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鱼的味道。清晨的太阳光一片片铺洒在萨迪贡巴雪山顶上,在金黄的雪峰照耀下,山腰的森林和山脚的土地一下子变得格外明亮。春天清晨的微风略带一丝清凉,这倒使人更加精神起来。
夏玛穿上节日的盛装,背着一背篼蚕豆种子,向坡上那片麦地走去。
按照喇嘛的卦象要求,家里请来了比夏玛大三岁的央金拉姆帮忙牵耕牛,表姐夫达尔基撒种子,小伙子容中执掌犁头。听阿妈讲,这几个是春耕的关键人物,必须由算卦确定。他们的属相相冲与否,直接影响整个寨子一年的庄稼收成。
夏玛知道,央金拉姆是这个寨子的美女。自从十二岁开始,她就成了每年春耕牵耕牛的不二人选。夏玛觉得,漂亮的姑娘,不仅山神、土地神和那些喇嘛喜欢,就连那耕地的犏牛见了,好像干劲都要格外大一些。
撒种人必须是仪表堂堂、身体健壮、拥有旺盛生殖力的已婚男子。表姐夫达尔基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他的健壮英俊自不必说,这些年来,表姐隔三差五就要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不到十年时间,他俩已经生育了六个孩子。如果达尔基撒下的种子真能像他自己的种子一样,今年的丰收肯定没得说。
麦地边沿高出的坡地上,一大堆柏树枝燃起浓浓的烟雾,红衣喇嘛们开始诵经祈祷。阿爸在老村长的带领下,端着一簸箕面粉,念诵着经文沿着大田的边界走了一圈。最后他来到大田中央,在逐渐苏醒的大地上描绘出各种象征丰收和吉祥的图案。
海螺鸣响。
随着喇嘛的一声吆喝,春耕开始。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身着节日盛装的央金拉姆牵着两头壮硕的耕牛走进大地。壮实的容中啪的一挥鞭,银色的犁铧就鱼一样潜入土地,随即,泥土绽开了一行行黑色的浪花,散发出一缕缕土地特有的芬芳。
耕牛过后,灰白的土地呈现出一线油黑。
“风在吹啊云不息,云在走啊天不息,人在吆喝牛不息,牛拉辕轭犁不息,不息不息啊生生不息,祖祖辈辈啊年年岁岁!”
手执夯锄的青年男女唱起耕种的歌谣,迎上前去,挥手敲碎一个又一个土坷垃。大地一下子从神秘庄重变得真实火热起来。
当萨迪贡巴雪山上的太阳全部照进啻嘎尔觉卡河时,那片灰白的土地已经变成闪烁着油光的一片黑色。
吃过午饭,喇嘛们收拾起家什,一个个消隐在山坡后那片密林之中。
现在,这片土地是俗人们的世界了。
按照惯例,每年春耕必须嬉戏打闹,才能赢得一年的好收成。这和你的心情好坏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跟播种一样,是春耕必须完成的一项重要程序。
夏玛家专门准备了涂抹的面粉。吃过午饭,那些成年男女开始相互朝对方脸上涂抹面粉。他们在新翻的土地上追逐,相互扭打缠抱,在油黑的土地上打滚。妇女们在男人身下夸张地尖叫着,发出一连串愉快的浪笑。几个妇女抓住一个男人,解开他的裤带,朝裆里塞满新鲜的泥土。
夏玛看见阿妈和几个妇女把民兵连长捉住,摁倒在地上。正处于哺乳期的表姐跑了过去,她掏出一只肥大的奶子,对着那张充满饥渴和恐惧的脸一阵喷射。白色的乳汁在那张已经涂得灰白的脸上四处溢流,就像那初春融雪的坡地,显得有些肮脏邋遢。
阿妈解开民兵连长的裤带,伸手进去狠抓了一把。随着一声嚎叫,阿妈手上有了一缕卷曲的毛发。阿妈一阵浪笑,一松手,那缕毛发便随风飘落到黑色的大地之中。
民兵连长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拖着长长的腰带,一瘸一拐地向坡地的男人堆里走去。
“不得了!这些婆娘要弄出人命。”民兵连长龇牙咧嘴地骂道,咻咻地吐着冷气。
“这下你爬不成墙子咯!”谁说了一句,人群哄笑起来。
“爬墙子?爬锤子噢!”民兵连长恨恨地说,“差点毁了老子的命根子!”
夏玛看见央金拉姆被几个小伙子追逐着,很快在大地中央被逮住。小伙子们抓住央金拉姆的四肢朝天抛举,落地时,那些不安分的手在她的乳房、腰身和屁股上乱摸,央金拉姆发出一声声惊恐而又快乐的尖叫。
夏玛脸上一阵阵发烫,她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逐渐隆起的胸部,好像刚才那两个小苹果也被那些不安分的手摸了,感觉那个地方热热的、痒痒的。
太阳落坡的时候,夏玛家的土地耕种完毕。
人们哼唱着春耕的歌谣,鱼贯从坡上回到寨子。金黄的夕阳,把他们的剪影贴在了绯红的天空上。
夏玛家的夜晚热闹起来。
火塘里青冈柴燃起旺盛的火焰,帮忙的人们围坐在火塘四周,念诵着祈祷春耕丰收的古老经文。阿爸打开一坛储藏了整整一冬的青稞酒,青稞的清香、酒的醇厚开始在屋子里弥漫。
酒一开坛,诵经声就变成了歌声。人们玩起了古老的游戏,有人取下白天耕地的那把铁犁头,银白色的犁头开始在人群中传递。按照规矩,鼓声停止时铁犁头在谁的手中,谁就得喝酒唱歌。银白色的犁头像一只鸽子在人们的手中转着圈地飞舞,人群就像受惊的麻雀,发出一串串惊叫和哄笑声。
月亮升到顶空的时候,意犹未尽的人们才起身回家。夏玛看见央金拉姆和容中偷偷地掉在了人群的队伍后面,转过那棵老麻栗树时,他俩折转身,朝山坡那片麦地跑去。
月光面粉一样涂满大地,涂满夏玛的被子,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央金拉姆和容中到那片麦地去干什么呢?”夏玛满脑子的疑问,她眼前又浮现出多年前表姐倒在麦地里的情形。夏玛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前两个逐渐长大的小苹果,就觉着月光有了很热的温度,浑身躁热起来。
夏天的萨迪贡巴雪山成了宝库。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野樱桃,羊肚菌,鹅蛋菌,五加皮等各种野果、菌类和中药材开始成熟。
浓密的原始森林像一个厚实的帐篷,正午太阳稀疏的光线穿过层层叶片,落到蓬松的地上时,犹如温柔的月光,没了温度和声响。夏玛躺在巨大的红桦树下,仰望着野樱桃树上猴子一样不停采摘樱桃的阿雅和桑吉卓玛。这种苦味浓烈的野樱桃是一味不错的中药,去核晒干后可以卖到一角五分钱一斤。夏玛动作快,已经摘满了一大锑锅。
“哎!听说央金拉姆要结婚了。”阿雅的话和几颗散落的樱桃一起掉下来,落在柔软的地上。
“是跟容中吗?”夏玛说完就后悔了,她赶紧骂道:“阿雅,你还是赶紧摘你的樱桃吧,等你摘满天都要黑了!”
“你咋知道是他?”阿雅从茂密的樱桃树叶后面探出一张红扑扑的圆脸,那张惊愕的大嘴,像个空洞的鸟窝。
阿雅的话印证了夏玛的猜测,夏玛心头涌起一股酸酸的东西,她抬起头仰望着密集的树冠中粼粼闪烁的阳光,眼睛开始有些湿润。夏玛没有理会阿雅。
满头大汗的阿雅和桑吉卓玛艰难地从樱桃树上下来,解开围裙带子,把鲜红的樱桃倒进竹背篼里的锑锅中。她俩走过来,躺在夏玛旁边,发出夏天烈日里猎狗喘息一样的声音。
“这地比家里的床还要软和!”阿雅喘着气。
是啊,夏玛知道。家里那干豌豆茎秆铺垫的床铺,翻个身都会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经常会把自己从梦中吓醒。
“听说央金拉姆在学哭嫁了!”比夏玛大一岁的阿雅闲不住,又把话题扯到了央金拉姆身上。
“是啊,我现在一句都不会,以后出嫁时咋办噢!”桑吉卓玛担忧的模样,好像明天她就要出嫁似的。
“出嫁!有谁说过要你了吗?”夏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桑吉卓玛捡起掉在厚厚苔藓上的一颗苦樱桃,塞进嘴里,苦涩着脸摇了摇头。
“看来我们必须得学!要是到出嫁那天还不会哭,那脸就丢大咯!”阿雅站起身来,爬过两根风倒的云杉树。那里有一丛正举着巨大叶片的大黄,她使了半天劲,终于扯掉了三根。又扛着叶片肥厚、巨大手掌似的大黄,到箭竹丛生的溪边扯了几张马蹄莲的叶子。
“这就是我们的盖头,这是我们哭嫁时用的手帕!”阿雅把一扇大黄叶子罩在头上,手里晃动着一张马蹄莲叶。
“现在我来教你们哭嫁!”阿雅把剩下的大黄叶和马蹄莲叶递给夏玛和桑吉卓玛,要她俩也扮作新娘的模样。
“今天先学骂媒人。”说罢,阿雅真就长声幺幺地哭开了。
牙骨筷子两头重
哪有哥姐来作红
牙骨筷子两面花
哪有哥姐两边夸
又说男方子弟强
又夸女方妹子巧
岩鹰不打窝下食
好鬼不害自家人
你收了人家多少礼
你喝了人家多少酒
要把妹子往死里推
给妹选的什么人噢
公婆就像阎王爷
哥嫂就如那门神
选的夫婿像啥子
站着像那望山猴
坐着像条癞皮狗
走起路来像病牛
……
三个姑娘认真地哭着,就像林子里哪个蜂窝被捅破了。嗡嗡的哭声,朝墨绿的森林深处飞去。更远处,嗡嗡的哭声就变成了松涛的回响。
“光学哭也没有用啊!我们来说说自己喜欢的人吧。”半响,阿雅停止哭嫁,抛出另一个话题。
“好的,我先说。”桑吉卓玛心直口快,“我喜欢啻嘎尔觉卡河对岸的扎西!”
“哦,想当我表嫂?”夏玛知道扎西就是表姐夫达尔基的弟弟,她打趣道,“那你得对我好一点哦!”
“好的,有什么你尽管对我说!不管是纳鞋垫还是织腰带,我都可以帮你。”桑吉卓玛红着脸,挺认真地点了点头。
“其实,以前我也喜欢容中,可惜我没有央金拉姆漂亮!”阿雅叹了口气,悠悠地说,“现在,我喜欢我们寨子的罗尔依了!”
说到容中,夏玛的心轻轻跳痛了一下。那年春耕,那个俊朗的小伙子的确让她小小心房第一次颤抖了。
“你咋不开腔?我们的小美人!”见夏玛沉默不语,阿雅大声吼道,吓了夏玛一跳。
“哎!我喜欢营地的同学罗小川。”夏玛取下罩在头上的大黄叶,扇了扇。随手扯下一缕从树枝上垂下蛛网似的松萝,放进嘴里咀嚼。
罗小川是夏玛在森工营地读书时的同学。读书时,他就经常跟赶马车的父亲到处走,见多识广,常常给夏玛讲些山外的趣闻。现在,他驾驶着森工营地一辆鲜红色大头拖拉机,是啻嘎尔觉卡河两岸最神气的人。
“他?”阿雅瞪大了眼睛,“汉族,你那封建的阿爸同意?”
“汉族怎么啦?”夏玛声音大了起来,很快,脸上又掠过一丝忧虑。“其实,说心里话,我也把不准。不过,他说过等他开上汽车就会托媒人来说我!”
林子里逐渐暗了下来,证明太阳已经偏西。三个姑娘背上樱桃,朝林子外边走去。
走出林子,在草甸边就能俯视山坡下那个静静躺卧了几百上千年的古老寨子。
“我们再哭一次!”阿雅说罢,哭了起来。
不知咋的,这回,夏玛哭着哭着,真就流下了泪水。
中秋节到了。
夏玛背着一背袋挂面,出现在寨子下那棵老麻栗树前时,银盘一样的月亮已经挂在了萨迪贡巴雪山的峰顶上。
“阿姐,你咋才回来?”小弟肯拉从树后闪出,屁股后跟着家里那条漂亮的花狗。
“我的小弟好乖,晓得天黑了来接阿姐!”夏玛从怀里掏出两颗水果糖,递给小弟肯拉。“这是阿姐奖励你的!”
“是阿妈叫我来接你的!”小弟诡秘地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说,“家里来客人了。”
“哪个?”夏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有些好奇。
“是寨子里的媒人,帮人家来说你了!”小弟含着糖果的嘴巴,说出的话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帮谁?”夏玛有些紧张起来。
“好像是杀猪匠严扎甲!”小弟把嘴里的糖果弄得卡啦作响。鼓起眼,使劲吞了吞口水。
“他?!”夏玛一下子觉得那银盘似的月亮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突然就感到疲惫得快瘫软在地上了。
阿爸和两个男人在火塘边喝酒,气氛已经像火塘里熊熊燃烧的柴火一样热烈。
夏玛认识那两个男人。那个一脸疤痕、矮矮胖胖、瞎了左眼的家伙,就是寨子里有名的媒人。他像一个唠叨的妇人,热衷于撮合一个个未婚男女,以便从双方家庭获得一些好处。他痴迷的程度,几乎到了见到活物就要上去游说一番的地步。据说有一次他上山采药,看见一对棕熊,不忘老本行的他居然跑过去想撮合那对发情的棕熊。结果被惹恼的棕熊迎面就是一掌,打成了今天这副模样。那个身材高大、长相粗俗的黑脸汉子,是大自己六七岁的严扎甲。他有一手杀猪的绝活,靠每年冬天给人家杀猪蹭一顿丰盛的招待,挣两三斤刀头肉的报酬。那个因长年杀猪欠下不少命债的家伙,眼睛里始终有一股瘆人的杀气。仿佛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即将挨刀的年猪,他的脸上从来都没有一丝笑容。那一脸僵硬的肌肉,要是一笑,反而显得更加别扭可怖。
三个面露醉意的家伙,酒兴正酣,不时大声吆喝着敬劝对方。
他们喝的不是夏玛喜欢的那种有着清香的青稞酒,而是从营地买来的瓶装江津白酒。这种酒有六十度,一打开,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精味。
阿妈在案板前忙碌,她早已经切好酸菜腊肉,准备招待客人吃一碗面条。万事齐备,就等夏玛从营地擀的面条下锅。那个时候,能吃上一碗面条是对一个人的面子和肚子最大的尊重。营地里有专门擀挂面的机器,逢年过节,寨子里的人家都会拿出珍藏已久、为数不多的精细面粉,去营地排队擀制挂面。
今晚,对挂面爱到骨子里头的夏玛,突然没了胃口。她给阿妈说有些头疼,就径直上阁楼睡觉去了。
月光穿过窗棂,在阁楼里铺上一层晃眼的寒霜,夏玛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取出白天罗小川在营地送的那面镜子,那月亮一样圆圆的镜子背面贴着一张照片,罗小川穿着一身那时最为时髦的绿军装,站在月光背后深情地凝视着夏玛。
楼下传来阿爸和那两个男人酒意浓烈的喧哗,在静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夏玛叹了口气,罗小川就在她眼睛里变得模糊起来。
天刚亮,夏玛起身下楼生火烧茶。火塘边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她误以为走进了猪圈,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满含食物腐烂味道的恶臭和浓烈刺鼻的酒气,差点让夏玛呕吐起来。她赶紧提起背水桶走出屋子,到寨子后面的水井背水去了。
一只乌鸦在老麻栗树上不停地尖声聒噪,吵得夏玛心烦。更可气的是,它居然跟着夏玛来到井边的那棵白杨树上,继续吵闹着,夏玛捡起一个石块,狠命朝树上的乌鸦打去。受惊的乌鸦扑棱棱飞走,嘲笑夏玛似的,留下一连串急促的嘎嘎声。
“哎!连乌鸦都要欺负我!”夏玛又气又恼,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夏玛背水回来,阿妈已经在火塘生起了大火,打着酥油茶。两个酣睡的男人被阿妈嚯嚯的打茶声弄醒,揉着惺忪的醉眼,呵欠连天。昨晚,这两个男人和阿爸喝酒喝到月亮快落西山的时候,终于醉倒在火塘边的那张老熊皮上。
半响,两个醉鬼才弄清楚是在别人家里。仿佛他俩的后脑勺突然生出许多虼蚤,他俩不停地挠着头,一脸的尴尬。
阿爸醒了过来,对夏玛露出少有的慈爱和友善。他笑眯眯地望着夏玛说,“我的乖女儿,快给客人倒茶。”
阿爸那双因为熬夜和酗酒的眼睛,就像营地那电量不足的灯泡。鼓凸着,带着一丝血红。
夏玛没有应声,站起来,给那两个让她恶心的客人每人倒了一碗酥油茶。
终于,两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起身告辞了。
夏玛想,这下可以好好喝一碗酥油茶了。昨晚滴水未进,此时,仿佛早上那只讨厌的乌鸦飞进了她的胃里,夏玛听见肚子在咕咕咕咕不停地叫唤。
“我的女儿!”阿爸表现出少有的热情。
“哎!”夏玛应了一声,端起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一丝不祥涌上心头。她满脸疑惑地望着火塘后边阿爸那张闪烁不定的脸色,忐忑不已。
“你都看到了……”阿爸慢悠悠地说。
“什么啊?”夏玛努力回避着。
“其实严扎甲那小伙子还是很不错的。”阿爸直接挑明了。
“我还小!现在谈这些未免太早了吧?”夏玛继续抵抗。
“你都十七岁了,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你阿妈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生了你大姐!”
“那个杀猪匠大我七八岁!我不喜欢!”
“七八岁算什么?我还大你阿妈十岁呢!”
“你们总得让我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吧?!”
“什么喜欢不喜欢?生活最终是过平淡安稳的日子,我们是过来人,晓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生活!”
“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平淡倒是一定,但绝对不会安稳!”夏玛反对说。
“你们年轻人不懂事,弄不好要走你表姐的老路!”
“表姐他们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如今,他们还是寨子里让人羡慕的幸福家庭呢!”
“我说的是以前!他们那顶流氓帽子不知道要戴几代人!”
“那怕什么?只要他们自己高兴,管别人咋嚼舌头?”
“不扯远了!你给我个准信。人家严扎甲年龄也不小了!”阿爸的眼睛瞟了瞟火塘上首。
夏玛看见,火塘上首猪肝色条几上摆放着几瓶江津白酒、两包杂糖、两个红花龙碗盛装的酥油和一方花布。一根白色哈达覆盖在那堆礼物上,标签似的注明了这些东西的贵重和它的特殊意义。
“他年龄大了等不及,可以先找个人结婚啊!”夏玛收回目光,看着阿爸说。
“什么?他跟谁结婚啊?我们都答应了,还收了人家的礼物!”阿爸刚才还笑容绽放的脸上升起了黑色的云团。
“他跟谁结婚关我啥事?礼物我去退还!”夏玛一仰头,站起身就要去收拾条几上的东西。
“反了你了!”阿爸把茶碗砸向火塘边粗大的条石,随着一声脆响,破碎的瓷片四处飞溅。
夏玛一下子愣在那儿,浑身颤抖不已。她自己清楚,这颤抖,除了受惊吓,更多则是因为委屈和愤怒。
“我宁肯死,也不嫁给那个杀猪匠!”夏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话语,一扭头,向屋外跑去。
夏玛来到坡地那片丛林里,依坐在多年前自己当做摇篮的那棵红桦树下,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十多年过去了,那棵红桦树也老了一头,细腻透明的红桦皮开始粗糙泛白,没有了春天的充足水分和弹性,就像阿妈冬天那皲裂的双手。一对雉鸡带着一群羽翼未丰的鸡仔在草丛中觅食,咕咕咕咕的轻声鸣叫此起彼伏。黑色的影子划过,夏玛抬头看见一对黄鸭比翼朝啻嘎尔觉卡河湾飞去。夏玛知道,黄鸭是藏民族最敬重的野鸟,它们从一而终的爱情故事经常让人潸然泪下。在这个地方,就连嗜血成性的猎人,都不忍心去猎杀黄鸭。
“要是能变成一只黄鸭就好了!”夏玛心里这样想。
表姐曾经摔倒的那片土地,今年夏玛家也种上了小麦。日渐成熟的小麦在清晨阳光下一片金黄,像是铺在那里的一床华贵藏毯。“要是罗小川有胆量来到这里,和自己在那金色的华贵藏毯上打个滚就好了!”夏玛这样期盼着,“就算拉去游行示众都心甘情愿!只要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戴一顶流氓的帽子算什么?”
傍晚时分,阿妈在那条花狗的指引下来到坡地的丛林。看着饿了一整天,蔫不拉几的夏玛,阿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的女儿,想开一点,可不要做什么傻事啊!”
夏玛知道,阿妈是怕自己寻短见。但是她清楚,目前自己压根儿还没有这种想法。就算有,这会儿她是连上吊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我的确不喜欢那个杀猪匠!”夏玛哭着说。
“没事的,我的女儿,慢慢来。”阿妈带着哭腔说,“其实以前我也不喜欢你阿爸。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慢慢熬着,就适应了。”
“不!我喜欢营地的罗小川。”
“罗小川?开拖拉机那个?”阿妈瞪大了眼睛。
“嗯!”夏玛点了点头。
“那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不过,人家汉族的心我们是摸不透的!”
“他也喜欢我。他说过,等他开上汽车就托媒人来说我!”
“那我们母女俩再好好给你阿爸说说。”阿妈扶起夏玛,“先回家吃饱肚子再说吧!”
“嗯!”夏玛点点头,乖乖地跟着阿妈回家了。
见夏玛回来,阿爸阴云密布的脸上有了一丝温暖的阳光,慈爱地说,“吃饭吧,我们的夏玛肯定饿坏了!”
阿妈很快煮好一锅挂面,夏玛风卷残云似的吞下一碗,觉得味道比什么时候都鲜美。“人们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看来十五的挂面也是十六鲜呢!”夏玛这样想。其实,这既是她饿了一天多时间的缘故,更主要的是阿妈那句话让她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有了希望,她吃饭的劲头才会像小伙子般虎气。
阿爸继续有一碗没一碗的喝着那酒精浓烈的江津白酒。夏玛吃饭的架势让他高兴,他误以为昨天还犟驴似的女儿已经回心转意,顺从了他的意志。家长权威得到认可和巩固的他,竟然哼起了从营地电影上学来的小调。
难得见到阿爸有如此好的心情。夏玛放下碗,不停地朝阿妈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把自己的婚事给阿爸说说。
“嗯……!”阿妈犹豫了一会儿,吐出卡在喉咙里的浓痰。像工作组惯常讲话的模样,清了清嗓子,有些胆怯地说,“我说……夏玛的婚事是不是……暂缓一下再说?”
“什么?”阿爸的小曲儿受了惊吓似的,飞得无影无踪。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沉寂起来,只有火塘里的柴火不安地嚯嚯着。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阿爸说话的声调不高,却显得很是威严。
“我说的是夏玛的婚事,是不是可以暂缓……暂缓一下?”阿妈声音有些颤抖,说话变得结结巴巴。
“为什么?”
“她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哪个?”
“营地里的罗小川。”
“森工局的娃娃?”
“嗯!”
“难道是我在喝酒,你们母女俩在醉吗?”阿爸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森工就像啻嘎尔觉卡河里的水,说走就走,没有根子的东西靠得住吗?”
“他说过等他开上汽车就会托媒人来说我!”夏玛着急了,赶紧说。
“我看你俩是鬼迷心窍了!”阿爸把盛有半碗白酒的红花龙碗摔进熊熊燃烧的火塘,轰的一下,酒精蓝色的火焰蹿起一人多高,直扑经年烟熏泛着油黑光芒的房梁。
“你们给老子听着!老子定的东西没有谁可以更改。”阿爸仿佛突然间就醉了,撒起酒疯来,开始摔瓶子砸碗。
“你们这些妖精、魔鬼!还想不想让老子在啻嘎尔觉卡河两岸生活啊?”阿爸撒酒疯时擂胸顿足的抓狂劲,夏玛从小就很害怕。今天,她觉得这个酒鬼表现得是如此的竭斯底里,如此的丑陋,令人作呕。
阿妈无奈地摇了摇头,浸满泪水的双眼望着夏玛,一脸的苦涩。示意她不要说话,不要再做无谓的解释和反抗。
夏玛鼻子一酸,站起身,回自己的阁楼去了。背后传来阿爸的咆哮和一连串恶毒的诅咒。
第三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啻嘎尔觉卡河两岸杀年猪的时节就到了。
啻嘎尔觉卡河两岸的这些寨子是幸福的,萨迪贡巴雪山上放牧着牦牛,半坡上散落着绵羊山羊,猪圈里饲养着年猪。只要勤劳肯干,日子还是充满了油水和滋味的。
这天,轮到夏玛宰家杀那三头年猪。天刚放亮,夏玛就开始朝架在菜地土灶上那口大锅背水。屋外菜地上那口土灶是昨天下午帮忙的小伙子们挖的,旁边已经摆放好一块巨大的杉木槽子。年猪宰杀后,就要抬到那儿褪毛和清洗。
“我来帮你!”严扎甲从水井边的那棵白杨树后冒出来,吓得夏玛差点把水瓢掉进井里。
“呸!我还以为大清早遇见鬼了!”夏玛骂了一句,车转身继续舀她的水。
“我来帮你,那么大一口锅,要背多少桶水啊!”严扎甲执意要帮夏玛。
“谢谢,阿爸请你来帮我家杀猪,这些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夏玛把请字咬得特别重,递给严扎甲的脸色比初冬结霜的大地还要坚硬冰冷。
“哦……好吧,那我去准备杀猪。”严扎甲诺诺着离去。
臃肿肥笨的年猪从猪圈里赶了出来,没跑出几步,就被几个壮小伙逮住尾巴和四肢,放倒在那根血迹斑斑、宽大厚实的桦木长凳上。严扎甲走过去,左手按住猪头,右手从腰间拔出杀猪刀。一扬手,冰冷锋利的刀子就钻进了肥猪的胸膛。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院子里霜色未退的地上。地上就盛开了一朵朵大大小小的梅花,温热的花朵升腾起袅袅的雾气。
听到那声惨叫,夏玛一个激灵,她赶紧走出院子。说实话,看着自己喂养了一年多的猪被宰杀,心里突然就有了一股隐痛和酸涩。
严扎甲表现出少有的勤快和热情。往常,年猪一杀过,主人家就会端上一盅油酒。在主人家的引领下,严扎甲就在那干净向阳又背风的地方去享受专属于他的美酒和清闲,等待主人傍晚丰盛的招待,接受寨子里约定俗成的酬谢。今天,他却一再婉谢了阿妈的盛情。一会儿抓起铁皮刮子跑到灶边褪毛,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拿起刀子给挂在梁上的猪开肠破肚。尽管身上溅满了污渍和血水,他依然乐此不疲。
“我们的杀猪匠昨晚是睡在水磨上的吗?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了!”有人开玩笑说,“今天你的油酒干脆我帮你喝算了!”
“话多!”严扎甲黑色的脸膛泛起一层红光,哈哈一笑,“有本事晚上比试比试,看哪个先喝倒下!”
宰杀了年猪的晚餐自然十分丰盛。席上,严扎甲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和兴奋,频频举杯,四处敬酒,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酒兴正浓的时候,屋外的花狗狂吠起来。
看到罗小川提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夕阳映红的大门口。夏玛鼻子一酸,微笑的脸上就有了晶莹的泪珠。
一脸疤痕的媒人从罗小川背后闪出,讪讪笑道,“你父母在家吗?想找他们说点事!”
“嗯!”夏玛点了点头,露出几颗珍珠似的牙齿。一侧身,把罗小川和媒人让进屋里。
见严扎甲在座,满脸疤痕的媒人尴尬地笑了笑,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巴。罗小川掏出一包香烟,挨个儿给小伙子们敬烟。
“哟,来了个小白脸,夏玛要飞出啻嘎尔觉卡了。”有小伙子开玩笑说。
夏玛看见刚才还笑容满面的阿爸,脸上升起一团黑云。
罗小川从帆布包里取出几瓶包装精美的白酒和两条香烟,放在火塘上首的条几上。满脸堆笑着说,“叔叔娘娘,夏玛我们是同学,我一直都想来拜望您们,可前段时间我在学开汽车,来迟了,请多原谅。”
“你太客气了!”阿妈微笑着,递给罗小川一碗奶茶,“喝口茶,累了吧?”
阿爸点燃了一锅旱烟,啪嗒着,没有言语。浓烈呛人的烟雾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让人难受得快要窒息。
严扎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摇晃着来到媒人旁边,厚大的手掌在媒人肩膀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冷笑着说,“那个汉人送给你的酒要好一些,烟要贵一点是吧?”
媒人尴尬地笑了笑,怯怯地说,“我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严扎甲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蠢猪!这还用得着说?你这个夜猫子进了宅子还会有好事?莫不是你带他来拜干爹的吧?”严扎甲胡子拉碴的嘴巴快要咬住了媒人的耳朵,喷出热辣而又恶臭的酒气。媒人脸上悄悄掠过一丝厌恶的神情,怯怯地埋下了那张伤痕遍布的脸。
“小伙子,你什么也甭说了!”沉默了半天的阿爸开腔了。“我们藏族人有自己的原则,绝不会拿一块骨头去逗两条狗!我们的夏玛已经答应给人家了。”
“答应给人家了?”罗小川一下子愣住了,焦急地说,“是谁?!”
阿爸朝醉醺醺的严扎甲瞅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没有答应!”夏玛吼叫起来。
“是我!”严扎甲拍了拍腰间的杀猪刀,狠狠地瞪了一眼罗小川,“咋样?要不我们两到外边院子里去做个了断?”
罗小川脸色煞白,拳头捏得嘎巴作响,声音低沉地说道,“如果是这里的规矩的话,走吧!”
“站住!小伙子。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是没用的。我说过,我们的夏玛已经答应给人家了!”阿爸叫住了朝屋外走去的罗小川。
“你们这样不公平!夏玛我们是有感情的。”罗小川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之中,声音有些颤抖,“你们不能违背夏玛的意志!”
“我说过我的女儿我做主。我们也高攀不上!”阿爸的说话的声调逐渐高了起来。他指了指条几上的东西,正色道,“的确,我喜欢喝酒,也喜欢抽烟,但是,你这些好烟好酒我无福消受,请你拿走吧!”
罗小川没了言语,回头看了看媒人。媒人低下了刚刚抬起的头,好像在火塘里发现了什么宝贝,死盯着火塘不说话。
罗小川又无助地望着夏玛,夏玛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说过,除了罗小川我谁都不嫁。除非让我死!”夏玛突然大声哭喊起来。
“你给老子反了!”阿爸咆哮起来,“那就去死吧,你!”抓起火钳就要过来打夏玛。
夏玛哭泣着迎上去,“来吧,把你给我的命拿回去。我不稀罕!”
几个小伙子赶紧死死抱住阿爸,屋里乱作一团。
罗小川痛苦地摇了摇头,提着空空的帆布包走了。
夏玛跑出院门时,罗小川已经走得很远了。在那逐渐合拢的夜幕里,只见那手电筒微弱的光芒闪闪烁烁,像一颗孤寂的流星,划向了夜的深处。
夏玛独自一人来到坡地边的那片丛林中。冬天,那些掉光叶子的树木形销骨立地站在那里,一副凄然无助的样子。脚下已经变硬的积雪发出咕咕的脆裂声,像有无数的鸽子在积雪下面酣睡。夏玛解下腰带,挂在那棵桦树粗大的枝桠上。那棵桦树,曾经是她童年的摇篮,承载着她无数美好的期冀和梦想。现在,无助而绝望的她,想要在这棵树上了却一生。
山坡下一片喧嚣。人们呼喊夏玛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个箭竹做就的火把在黑夜里鬼火似的四处游走跳跃。夏玛认真地给腰带打好结,默默地流着泪,不应声。她攀上一节树桩,把头伸进腰带的圈里,望着山坡下忙乱的火把,哭喊了一句,“阿妈,原谅你苦命的女儿吧!”一蹬腿,就悬挂在那棵桦树上……
夏玛顶着红盖头,唱着哭嫁歌来到了啻嘎尔觉卡河边的营地里。两根粗大的红烛把洞房照得通红,红光满面的罗小川掀开了夏玛的盖头,激动地喊道,“夏玛!我的夏玛!”
幸福得有些眩晕的夏玛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全是噼啪燃烧的火把。阿妈和弟弟哭作一团,人们一片唏嘘。
夏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哭喊道,“谁要你们救我啊?让我去死吧!”
阿妈一下子跪在了夏玛跟前,哀哭道,“夏玛,阿妈求你了!想开一点,这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得为我们想想啊,要是你死了,那还让我们怎么活啊?”
望着满头大汗、两鬓斑白、哀哀哭泣的阿妈,夏玛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她艰难地站起身,突然,喉管一阵刺痛,她又晕厥过去。
太阳穿过阁楼的窗棂,落在夏玛的俊俏却又憔悴的脸上。夏玛睁开眼,发现阿妈坐在床边正深情地凝视着自己。
“阿妈!您咋在这儿?”夏玛被阿妈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坐起身,倚在床上。
阿妈把一碗荷包蛋递给夏玛,慈爱地说。“来,我的乖女儿,吃点东西,你又有一天多时间没吃饭了。”
睁开眼,昨天那痛苦的记忆也就跟着醒了过来。夏玛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她带着哭腔说,“阿妈,我不想吃,我没有饿。”
“必须吃!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生活的烦恼和艰辛远不止这些。”阿妈生起气来,好像口才也变得格外好了。她朝后捋了捋花白的头发,郑重其事地说,“这点算什么?你还只是一株没有开放的花朵而已,今后,要经历的风霜雨雪还多得很!”
阿妈这一劈头盖脸的教训,夏玛烦躁委屈的心绪仿佛一下子好了许多。她从阿妈手中接过碗,乖乖地吃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家里平静下来。看着夏玛要死要活地反对,阿爸也就暂时停止了无休止的聒噪。
这天,有人传来消息说,严扎甲被公安拘捕了。原来,前两天,严扎甲自告奋勇要替阿爸把罗小川带来的东西背去还了。醉醺醺的严扎甲在营地跟罗小川打了起来,酒醉的严扎甲敌不过,动了刀子。严扎甲被公安拘捕,罗小川虽然没有受伤,但营地领导考虑到和地方的关系,已经把他调到啻嘎尔觉卡河下游很远的县城去了。
两个男人一下子都消失了,夏玛心里空了起来。心一空,那些疼痛就慢慢好了。
桑吉卓玛出嫁了。
桑吉卓玛没有嫁给心仪的扎西。
啻嘎尔觉卡河对岸的扎西娶了同一个寨子的姑娘阿斯基,桑吉卓玛一气之下,就答应了媒人,同意嫁给寨子里的老光棍兰卡他。
桑吉卓玛花夜前夕,夏玛和阿雅来到了桑吉卓玛的阁楼。“你哭嫁还没学好就急着出嫁,不怕到时别人笑话?”阿雅打趣道,“要不,我再教你几首。”
“用不着了。”桑吉卓玛凄然地说,“那些表演给别人看的东西有啥意思?”
桑吉卓玛顿了顿,幽幽地说,“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哭嫁是无话可说的。”
听到这里,夏玛心里被狠狠刺了一下,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唉!我们这些女人都一样。就像那坡上的蒲公英,盛开的时候什么样的憧憬都有。被风一吹,究竟飘落到什么地方只有天晓得!”阿雅感慨地说。
见夏玛不停地垂泪,桑吉卓玛微笑着安慰说,“你也甭哭了,能流得出泪还不是最大的伤痛。真正的伤痛是脸上带着笑容,而心里却淌着血!”
“就像那些野百合,不管是生长在崖顶还是谷底,都得盛开一次。作为一个女人,来世上走一遭,不管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好歹都得生活一辈子。”阿雅幽幽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是啊,所以现在我都从梦中醒了过来,听从命运的安排了。”桑吉卓玛淡淡地说。
“别说了,我们还是陪你再练一次哭嫁吧。”阿雅说罢,三个人哭成一团。
月亮爬上萨迪贡巴雪山顶上深蓝的夜空,疏朗的几颗星星在更深处闪耀。整个寨子开始陷入沉静的时候,桑吉卓玛家开始热闹起来。
从营地借来的巨大军用帐篷里已是灯火通明,几张大火盆里,红红的青冈炭火已经把冬天的冷气赶得无影无踪。正中一长溜方桌上摆满了瓜子、花生、核桃、炒蚕豆、酸苹果等茶食,方桌两旁坐满青年男女。这些打扮一新的青年男女,按男左女右的规矩分坐在方桌两边,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桑吉卓玛身穿百褶裙、头顶红盖头,在夏玛和阿雅的搀扶下走进帐篷,在方桌的上首落座。
随着知客师的一声吆喝,帐篷外响起激烈的鞭炮声,花夜正式开始了。
在那啻嘎尔河上
有一座牢实的索桥
它用磐石做的基座
钢绳和青冈做的桥身
不管多大的风浪
都无法将他掀翻
高山的寨子里面
有位姑娘和我相恋
定下了山盟海誓
定要永生相伴
不管风吹浪打
都无法将我俩拆散
小伙子们率先唱起了情歌,唱完,狂浪地吼道:“我们唱完了,对面的花姑娘快接到!”
一株柏香树
生长在神山
一只神鸟啊
树上产个蛋
神蛋送给谁
不是给喇嘛
也不给父母
只给心上人
姑娘们也不示弱,马上回敬了一首古老的嘉绒藏歌。尖声吼道,“我们唱完了,对面的黑哥哥快接到!”
“不忙!我先来唱一首。”严扎甲站起身,大声吼道。他走到方桌上首的夏玛身边,一双醉眼盯着夏玛,满嘴酒气地说:“我这首歌不献给新媳妇,我要献给伴娘夏玛!”人群一阵哄笑,紧接着就是一阵狂热的掌声。严扎甲用那粗狂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流浪的人儿啊 没有家
山洞就是我的家
流浪的人儿啊 没靠山
屠刀就是我靠山
流浪的人儿啊 没老婆
夏玛就是我老婆
“唱得好!再来一个!”人群炸开了锅,男男女女尖叫起来。
“不要脸!”夏玛又羞又气,骂了一句,低下了头。严扎甲怔了怔,没有再唱,慢慢退了回去。
夏玛听见桑吉卓玛在盖头下偷偷笑了几声,她狠狠掐了一把桑吉卓玛。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成了火盆,红通通、热乎乎的。
接下来的对歌,就像在梦里。夏玛根本就没有听出唱了些什么。
帐篷外的晒场里燃起了篝火。噼啪作响的劈柴,火光照亮了山寨的夜晚。铜串铃声声作响,老年人在晒场上拉开了架势,跳起了古老的嘉绒藏族歌庄。知客师一声吆喝,花夜进入另一个环节。
新娘桑吉卓玛在夏玛和阿雅的搀扶下退场,回到阁楼。年轻人走出帐篷,涌向篝火照亮的晒场,接下来就是通宵的歌庄。
黎明的时候,僧侣们吹响了莽筒和唢呐,燃起了柏树枝。桑吉卓玛的弟弟走上阁楼,一躬身,背起了即将出嫁的姐姐。迎亲队伍牵来几匹打扮漂亮的马,嘤嘤哭泣的桑吉卓玛被扶上那匹漂亮的白马。在叮当作响的铜铃声中,迎亲队伍走出了院门,朝晒场背后的那片大地走去。
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迎亲队伍渐渐消隐在雪帘背后,杂乱的足印很快被飘落的雪片覆盖。
夏玛伫立在桑吉卓玛家的院门外,一任眼泪在脸上冰冷地滑落。
夏玛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新娘出嫁那天如果下雪,盖住了足印,也就是被盖住了回家的道路,以后就很难回到娘家了。夏玛想,尽管桑吉卓玛嫁到的是同一个寨子,以后要回一趟娘家肯定真的是很难了。
罗小川离开营地不久,他的父母也就退休回到了啻嘎尔觉卡河遥远下游的老家。当然,罗小川再也没在寨子里出现过。
有人说,罗小川到县政府开上了小车。整天跟县长一起,风光得很。
夏玛最终嫁给了杀猪匠严扎甲。
花夜那晚,顶着盖头的夏玛异常的冷静。她突然觉得自己既没有少年时的渴盼得以实现的兴奋和冲动,也没有所嫁非人的怨怼。仿佛那场花夜根本与自己无关,她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严扎甲带着浑身酒气走进洞房,沉沉地坐在夏玛身边。语无伦次地说,“我喝醉了……我高兴,我终于把我的夏玛娶到手了!”
夏玛低着头不说话。她知道,严扎甲喝得烂醉,一来是他本身就喜欢酗酒,二来是终于娶到了自己而高兴万分,而更主要的是,他想借醉酒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和胆怯。
见夏玛不说话,严扎甲的胆子大起来,他掀开夏玛的盖头,一下子扑在了她身上。夏玛的嘴被严扎甲那张毛茸茸、喷着热气和臭味的大嘴巴堵住,恶心得快要窒息了。严扎甲忙乱地撕扯着夏玛的衣裤,粗暴地插入夏玛的身体。
夏玛流泪了,留下了伤心的眼泪。
想不到让自己期盼的初夜竟是这样,这哪里是爱?那粗暴的家伙简直就是在杀猪!自己遭受了生活的强暴不说,看来,这辈子注定要无休止地遭受这个屠户的屠戮了!
第二天一早,夏玛开始生火烧茶,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她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她这朵野百合花既然已经开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得好好绽放,这既是命定,更是她的本分。
这年春节,夏玛回到了娘家。
阿爸表现出少有的慈爱和热情,吩咐阿妈又是打茶又是煮酥油酒。自从夏玛顺从了他的意志,他的权威得到认可的同时,有了一个嗜酒如命的伙计。两个男人经常昏天黑地地喝着,把该干的活儿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夏玛正和父母聊天的时候,民兵连长走了进来。这个老光棍,由于长期孤身独处,还不到五十岁就已经显出了与实际年龄严重不符的老态。
“县长要到你们家来了!”民兵连长掩饰不住激动,“乡上的干部陪着,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到我们这儿干吗?”阿爸张大了嘴巴,“我们寨子里可从来没有来过那么大的官哦!”
说话间,门外的花狗叫唤起来,一干人已经走进屋里。
县长挨着阿爸在火塘的上首坐下,随从把两瓶好酒、两条好烟放在那猪肝色的条几上。受宠若惊的阿爸站起身,赶紧推辞。
“新春上月的,空手到你家里来,咋好意思?”县长坚持要阿爸收下,“况且这东西还不是我买的,是别人托我送给你老人家的!”
“哪个?”阿爸满脸疑惑。
“我的司机,他想当你家女婿呢!”
夏玛心尖痛了一下,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你司机?”阿爸张大了嘴巴。
“嗯,我司机罗小川。”县长点点头,“这家伙一直扭住我不放,要我给他做媒人。这次春节慰问,我才终于有了时间。对不起,来晚了。”
罗小川从人丛后闪出,挤出一个笑脸,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塘边。
夏玛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眼前的罗小川就梦一样模糊起来。
阿爸手脚无措地站在那儿,一脸的尴尬。他一会儿望望县长,一会儿望望罗小川,眼睛里满是歉意和愧疚。
“是啊,您们确实来晚了!”半天,阿爸才诺诺道。
“咋的?”县长和罗小川几乎同时说道。
阿爸怯怯地望着夏玛,喃喃地说,“我们的女儿夏玛已经嫁人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罗小川急速跳动的心脏在砰砰作响。
夏玛站起身,哭着跑出了院子。
县长替罗小川做媒说夏玛的消息,很快在啻嘎尔觉卡河两岸的寨子传开。
这天晚上,喝了不少青稞酒的夏玛在严扎甲身下喊出了罗小川的名字。正杀猪一样忙活的严扎甲像中了一枪,一个激灵,从夏玛身上滚落下来。
“你还想着那个森工局的娃娃?”严扎甲大声吼道,些微的月光里,那张原本就黢黑的脸显得格外狰狞。
夏玛两眼含泪,点了点头。
“贱货!”严扎甲大吼一声,给夏玛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滚下床,咒骂着走了出去。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夏玛鼻孔里流了出来,她看见黑暗中有无数金色的星星在闪烁,在上下跳跃。星星背后,罗小川正哀怨地望着她,一脸的泪水。
“罗小川!”夏玛大声喊叫了一下,放肆地哭了起来。
“听说县长都帮那小子来说你了?”早上,夏玛起床时,喝了一夜闷酒的严扎甲醉醺醺地说道。
“是的,春节的时候来的!”夏玛平静的说。
“那你还不嫁过去?”严扎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可惜现在人家已经看不上我这个破铜烂铁了!”夏玛淡淡地说。
“老子更看不上那些不要脸的婆娘!”严扎甲把喝空的酒瓶摔在那火塘边的条石上,破碎的玻璃渣子四处飞溅。
夏玛嘴角掠过一丝冷冷的苦笑,起身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她眼前浮现出阿爸发酒疯时的情形,心说,看来我得走阿妈的老路了,这就是我的命!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夏玛怀的两个孩子都流产了。寨子里有人在背后偷偷地说,这是因为严扎甲杀生太多遭到了报应。
“求求你,不要再拉命债了!”第二次流产后,夏玛哀求严扎甲不要再杀猪了。
“为什么?”严扎甲用麻布抹了抹杀猪刀,刚刚磨好的杀猪刀,在他手里闪耀着瘆人的寒光。
“那样对我们的后代不好,寨子里的人都背后在这样说!”夏玛怯怯地说道。
“放他妈的狗屁!”严扎甲把杀猪刀在磨刀石上使劲敲了敲,骂道:“那他们养猪干吗?老子不杀,莫非那些猪会自杀?”
“你还不信?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还等你给我生个儿子,我好把这门手艺传给他呢!”
“算了吧,那我情愿生个女儿!”
最终,报应失去了它那魔法般可怕的效力。
夏玛在流产两胎后,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取名梅朵。
一眨眼,梅朵已经十九岁,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这个时候,像那些掌纹般纵横的山沟中哗哗流淌的小溪,争先恐后地汇入啻嘎尔觉卡河一样。寨子里的年轻人开始一个个走出家门,离开村寨,随波逐流,去到了遥远的山外。
这天清晨,媒人颤巍巍地来到了夏玛家。这个已经年逾七十的家伙,对撮合年轻人这项活计已经爱到了骨子里头。夏玛心想,这个老鬼估计到了阴间都不会消停,还会当着阎王的面去撮合一对对阴魂。
媒人带来了寨子里一个小伙子。这个黢黑粗壮,憨厚得有些呆头呆脑的家伙,是目前留守在寨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之一。逐渐衰老的严扎甲曾经试图把他那杀猪的手艺传授给寨子里几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他的热情数次受到冷遇后,最后选中了这个身体强壮而又老实巴交的家伙。为此,他还私下承诺,只要小伙子跟他学杀猪,就把自己的女儿梅朵嫁给他。
小伙子一弓腰,从背上放下了沉重的背篼。他从背篼里取出两根肥大的腊肉,两瓶包装精美的白酒,两包砖茶,一一放在火塘上首的藏式条几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和一根哈达,放在那堆礼物上面。
做完这些,他恭恭敬敬地退回火塘下首,傻乎乎地坐在媒人旁边。
“我的女儿,看,人家多有诚意!”严扎甲笑着对梅朵说。
“什么意思?阿爸,我没搞懂!”梅朵一脸的茫然。
“傻女子,人家想娶你呢!”严扎甲一脸笑容。
“不可能!我还小,我不喜欢呆头呆脑的家伙!”梅朵吃了一惊,大声说。
夏玛看见那个小伙子在一脸尴尬的媒人旁,垂下了傻乎乎的大脑袋。
“行不行由不得你!你是我的女儿,你的事老子说了算!”严扎甲面露愠色,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你是在卖我吗?”梅朵冷笑道,带着哭腔说,“那我自己去寻买主好了,保证你得到的礼物比今天多!”
“反了你了!”恼羞成怒的严扎甲站起身来,拔出了那把长长的、闪着寒光的杀猪刀,挥舞着,竭斯底里地吼道,“你答不答应?”
梅朵从火塘边站起身,大声哭喊道:“不——可——能——!”一甩头,跑了出去。
夏玛跟着追了出去。
在那棵日渐苍老的老麻栗树下,夏玛拍了拍梅朵不断抽动的肩头,深情地说,“女儿,抬起头来,看着远方!”
梅朵抬起头,泪眼里,啻嘎尔觉卡河下游起伏的群山,在冉冉升起的朝阳中一片火红。
“阿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夏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包递给梅朵,坚决地说,“女儿,快走吧!去向那远方,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梅朵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给夏玛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擦干眼泪,迎着朝阳向啻嘎尔觉卡河下游走去。
在森工的营地,梅朵搭乘了一辆长途客车。
客车沿啻嘎尔觉卡河边的公路顺流而下,当日益丰盈的啻嘎尔觉卡河变成叫长江的大河的时候,一座大都市出现在梅朵眼前。
这是一座梅朵在电影里多次看到,羡慕已久的大都市。然而,真正置身其中时,她却变得茫然无措起来。那一座座高得能把帽子望掉的大楼,像家乡的百年铁杉林,遮住了都市原本昏暗的阳光,把巨大的阴影压在拥堵的街道上。街上奔走的人群,一如暴雨前夕涌动在铁杉树下的蚁群,匆忙而又焦躁不安。
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梅朵也成了热锅上蚂蚁的一只。和大多数农民工一样,这个在啻嘎尔寨子上聪明能干的姑娘,一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在都市,就成了风中的稻草人,没有了根基,茫茫晃晃,找不到方向。
梅朵拨打了几个在都市打工的同乡的电话,不是老是占线就是关机,要不,干脆就是停机。梅朵想,看来他们跟自己的手机一样,活得也不轻松。
梅朵在都市盘桓了三四天,花光了身上原本就不多的一点钱,却没有一点收获。她错过了用工季,大大小小的店主要么对她抱歉地耸耸肩,要不,就是不耐烦地朝她挥挥手。
这天傍晚,又累又饿的梅朵在一个闪烁着暗红色灯光的酒吧门口遇见两个花里胡哨、尖嘴猴腮的男人。
“嗨,靓女!”看见梅朵,两个男人眼里冒出了绿光。
疲惫的梅朵没有理睬。
“陪哥俩玩玩!”一个男人掏出几张红色的百元钞票在梅朵眼前挥舞,“放心吧,哥俩不会亏待你的!”
梅朵瞟了一眼,没有说话。
“哇,好像还是个处女,好正点!”另一个男人走过来,开始对梅朵动手动脚。
“畜生!豺狗!”梅朵的野性被激怒起来,厉声骂道。甩手给那个猥琐的男人脸上一记耳光,拔腿朝亮堂的街市跑去。
夜风里荡漾着油炸食物浓浓的香味。
烧烤店里飘出的香气刺激着梅朵。她感觉自己的胃也被烧烤了,吱吱叫唤着,疼痛不已。
梅朵怯怯地走进烧烤店,有气无力地说,“老板,要小工吗?”
“哇!多乖巧的姑娘,你是病了还是饿了?”生意好,老板娘心情也不错。望着蔫不拉几的梅朵,她关切的声音格外嘹亮。
“我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请问,你们这儿要小工吗?”梅朵蚊子一样的声音,淹没在烧烤店闹哄哄的蜂群里。老板娘伸过头来,好不容易听清。
“快!小二,给这个姑娘端两碗八宝粥!”老板娘朝大堂里吼道。回过头,怜爱地望着梅朵,眼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梅朵也不客气,接过碗,喝奶茶一样呼啦啦吞下了热气腾腾的八宝粥。
老板娘接纳了漂亮乖巧的梅朵。
老板娘安排梅朵,这个比自己的女儿还小几岁的漂亮打工妹做迎宾,专门招呼安顿客人。
这晚后半夜,来了几个时髦的青年男女。他们刚从歌厅 k 歌出来,还沉浸在劲歌热舞的余韵之中,个个兴奋不已。
“哇,美女!”见到梅朵,一个青年尖叫道。
“哇塞!真是清水出芙蓉的惊世之美。”另一个漂亮姑娘也发出了啧啧赞叹。
“嗨!罗总,这是个绝好的模特儿。”一个高挑的姑娘冲着一个微微发福的青年说,“你不是在四处找摄影模特儿吗?真是天赐良人啊!”
看见梅朵,那个叫罗总的青年愣了一下,微醺的双眼发出惊喜而又温柔的光芒。
从此,这群年轻人隔三差五就要到烧烤店来闹腾一番。
有时,是几个青年男女,到了周末,他们的伙伴就会多到四五桌。这些年轻人老远就冲着梅朵叫嚷:“花儿姑娘,看座!”“花儿姑娘,我们又来看你啦!”“梅朵,我们吃烧烤是冲着你来的哟!”……这些闹喳喳的年轻人,把原本生意颇好的烧烤店弄得更加热闹。
同这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一起,梅朵也格外开心,十分乐意为他们服务。老板娘望着忙碌的梅朵,脸上绽放出一朵朵如花的笑容。
时间一长,梅朵和这群年轻人成了朋友。
烧烤店白天不营业。
每个周末的早上,这群年轻人都会来叫梅朵去玩。在都市的公园里,充斥着这些青年男女欢快的声音。他们在一个个景点面前摆出各种造型,让那扛着长枪短炮的罗总拍摄。
这群年轻人是都市一家五星级酒店的白领员工,那个经常扛着长枪短炮的家伙,是这群年轻人的领导,酒店的执行总经理。
一次,罗总单独请梅朵给他当摄影模特儿。在公园里,穿上民族服装的梅朵焕发出更加迷人的风采。梅朵成了公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人们围拢过来,发出啧啧的赞叹。
拍摄效果很好,罗总很满意,他请梅朵到他工作的酒店喝咖啡。
这座都市著名的五星级酒店坐落在长江边上。坐在酒店二十七楼的咖啡厅里,长江两岸的景致一览无余。
“我的家就在这条大河上游很远的大山里。”梅朵指着蜿蜒东去的长江,悠悠地说。
“哦!我的家也是呢。”罗总睁大了眼睛,兴奋地说,“也许我们还是老乡呢,我家在琼部县!”
“真的呀?我也是琼部县人。”梅朵高兴地说,“我是琼部县啻嘎尔寨子的,离县城比较远。”
“哦,啻嘎尔寨子!我父亲经常提起。”罗总沉吟了片刻,说,“我们家是森工子弟,我父亲就是在啻嘎尔寨下边的森工营地里长大的。”
“哦,是的!”梅朵呷了一口咖啡,浓咖啡的苦味让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听我阿妈讲,以前那里相当热闹,我阿妈都是那儿读的小学。等我长大,森工营地里的人都撤走了!”
“后来我父亲调到县城的森工局本部,那时会开车的人少,他就到县政府去开小车了。”罗总呷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说。
“哦!”梅朵点了点头。
“咖啡苦了?”罗总把一小包白砂糖倒进梅朵的咖啡杯里,用勺子搅拌了几下,笑道,“你再喝一口试试。”
梅朵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果真,咖啡变得香甜起来。“嗯,真的甜了,好喝多了。”梅朵好奇地问道,“你放的什么呀?”
“咖啡伴侣!”罗总笑了笑,“喝咖啡就像是感悟人生,没有伴侣的咖啡是孤独的、苦涩的,一旦有了适合的伴侣,它将焕发出奇妙无比的味道!”
梅朵望着滔滔不绝的罗总,对他那番品评咖啡的高论似懂非懂,一脸的茫然。
“现在我们就是老乡了!我叫罗海洋,你就叫我哥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梅朵离开时,罗总递给她一张名片。
这天晚上,烧烤店里来了几个醉醺醺的家伙。看见忙碌的梅朵,几个家伙迷糊的眼里放出贼亮的绿光。
“靓妹,过来!”一个家伙浪声浪气地喊道。
“哎!来了。”梅朵热情地迎了过去,笑道,“几位大哥,需要些什么?”
“什么贵来什么,爷们儿不吃对的,只吃贵的!”一个络腮胡霸气地说。
“炒龙虾、烤鱿鱼、烤墨鱼仔、烤鹅肝……怎么样?”梅朵笑着,十分顺溜地报上一串菜名,请客人选择。
“全上!”络腮胡豪气地一挥手,“你也不用上班了,过来陪爷们儿喝酒!”
“实在对不起,我还得招呼其他客人。”梅朵微笑着说,转身回到吧台。
“老板,过来!”络腮胡在烧烤桌上狠命一掌,不锈钢材质的烧烤桌发出夸张的尖利声响。被震落的碗碟,碎了一地。
老板娘满脸的笑容凋谢了,一脸蜡黄地走过去,在那几个醉醺醺的家伙面前花枝乱颤。
“把那个靓女叫过来陪爷们儿喝酒!”络腮胡瞪了一眼老板娘,指着梅朵。
“不好意思,老板,我们的梅朵要招呼店里的客人!”老板娘低声下气地赔着不是。
啪!络腮胡在桌上一巴掌,受了惊吓的老板娘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他妈的还想不想开这个烧烤店?”络腮胡恶狠狠地骂道,鼓凸的双眼冒出一股凶光。
老板娘诺诺着退回吧台。她一脸忧戚地望着梅朵,苦涩地说,“乖女儿,辛苦你了。帮忙应酬一下,这些恶人我们惹不起啊!你自己要多加注意哟!”
梅朵点点头,端上一杯饮料走了过去。
“几位老板,感谢对小店的照顾!我不会喝酒,就以水代酒敬各位一杯。”梅朵笑容如花,甜甜地说道。
“靓女,过来坐在我身边!”络腮胡一把拉过梅朵,让梅朵坐在自己身边。浪笑着说,“不喝酒咋敬酒?”
“要不,我给各位斟酒?”梅朵强忍着怒气,脸上勉强挂着笑容。
“斟酒可以,不过酒也得陪爷们儿喝!”一个光头男人拍了拍梅朵的肩膀,一脸的坏笑。
“我说过不会喝酒。我是服务员,不是陪酒女!”梅朵冷冷地说,一脸的肃然。
“哈哈哈,我喜欢这样有脾气有个性的冷美人!”络腮胡开始在梅朵身上乱摸,魔掌逐渐向梅朵的胸部游去。
梅朵腾地一下站起身,骂道,“畜生!”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络腮胡毛茸茸的脸上。
“你给老子不要命了!”半响,回过神来的络腮胡歇斯底里地叫骂起来。
很快,梅朵像一只小鹿,被几条疯狗撕扯着。
“住手!”一声厉吼,几条疯狗停住了抓扯。原来,是罗海洋和几个朋友出现在烧烤店门口。恼羞成怒的几条疯狗放开梅朵,朝门口的几个小伙子扑了过去。
烧烤店成了角斗场。
最后,闻讯赶来的警察控制住了局面。
从警局出来,罗海洋和梅朵来到长江边的堤坝上。
看着被抓扯得衣衫破碎的梅朵,罗海洋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梅朵,你伤碍不碍事?”罗海洋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梅朵倔强地甩了甩头,“那几个醉鬼能有多大劲儿呢?”
“现在都市里这样的坏人不少,干脆不要到烧烤店去打工了!”罗海洋担心梅朵再次遭受欺负。
“不去咋行?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是烧烤店老板在我走投无路时接纳了我!”梅朵转过身,望着罗海洋,认真地说,“我是到这个城市来打工的,能凭自己的劳动找一碗饭吃,挣一点钱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有过多的奢望,不像你们,你们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机会和选择的权利都在你们自己手上。”
“你咋会有这样荒诞的想法?”见梅朵说出这么沉重的话题,罗海洋心里很是压抑。
“荒诞吗?”梅朵冷冷地笑了笑,问道,“远的不说,你看烧烤店里有几个客人是打工仔?”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罗海洋一脸的不解,“那只是各自的赚钱和消费方式不同罢了!”
“是吗?”梅朵笑得有些凄然,“虽然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你们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我们,什么时候被这个城市真正接纳了?我们只是没有根基的浮萍,看不到未来的过客!”
“你错了,梅朵。我和你一样,都是来自这条江河上游的游子。”罗海洋有些激动。
“可你是大学生!”梅朵淡淡地说。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大学生和打工妹怎么会一样?”
“我承认大学教育带来的一些优势,但不是绝对的。当今社会,文凭已经不再是唯一的通行证了,只要肯拼搏,机会多的是。”
望着滔滔不绝的罗海洋,梅朵不再言语,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烧烤店老板怕那帮流氓报复,连夜转让了原本生意兴隆的店铺,回老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当罗海洋送梅朵回店铺上班时,烧烤店已经另易其主。
梅朵当即就流下了眼泪。她非常伤心,一是因为失去了那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二则是为那善良而可怜的老板娘。
“没关系的,梅朵。”罗海洋拍了拍梅朵不断抽搐的肩头,“先到我同事小丽那儿住下来,以你的聪明能干和美貌,完全可以在我们酒店找一份工作。”
听到这番话,梅朵一下子扑在罗海洋的肩膀上,放声痛哭起来。
在罗海洋的关照下,梅朵在那座五星级酒店当上了大堂经理助理。很快,她就进入了角色,工作干得很出色了。
几年后,夏玛得知女儿梅朵竟然和同一个城市工作的罗小川的儿子罗海洋交上了朋友。夏玛当时就流泪了,她百感交集,不知道这是造化弄人还是缘分神秘的流转。
那年春节,当罗小川夫妇带着礼品走进夏玛家时,一向处于醉态的严扎甲竟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清醒。当罗小川提到梅朵和儿子的婚事时,严扎甲有些浑浊的眼里流出了两滴清泪。他异常冷静地说,“只要她阿妈同意,我没有意见!”
那天,严扎甲和罗小川这两个曾经差点拔刀相向的老男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想不到你这么爽快!”送走罗小川一家,夏玛望着严扎甲,激动地说,“我替女儿感谢你!”
“你也替自己感谢我吧?”躺在床上的严扎甲把头侧向一边,淡淡地说“这下,你和罗小川的遗憾总算有人弥补了!”
“想不到你这个老鬼心眼儿这么小,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吃醋!”夏玛苦笑道,“我是说我们的女儿呢!”
“女儿?自从梅朵离家出走,我就没有这个女儿了!嫁给谁,你说了算哦!”严扎甲声音低沉地说。
“哼,想不到这个百事不管的酒鬼也有念念不忘的事儿啊!”夏玛怔怔地站在床边,两眼含泪,一言不发。
不久,严扎甲就病倒了。
像是不愿意看到女儿梅朵出嫁,眼看着梅朵婚期临近,严扎甲却急匆匆撒手走了。
终于,在花夜这天的早上,女儿梅朵才匆匆赶了回来。和梅朵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批城市里打工的年轻人,让夏玛诧异的是,新郎罗海洋居然也跟着来了。
“鬼丫头,你以为你是在看电影么?”焦急的夏玛骂道,“现在,哭嫁歌你会几句啊?”
“不好意思,我的母亲大人!”梅朵撒娇道,“我们拍婚纱照耽搁了!结婚的大喜日子,我哭什么啊?”
“花夜都没有过,你喊新郎来干啥?”夏玛摇摇头,把梅朵拉到一旁,低声责备道:“你想让我们博德雅家出丑啊?”
“我的母亲大人,那有什么呢?”梅朵不以为然,“没有新郎的花夜有啥意义?”
“你?”夏玛指着梅朵,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花夜开始了。
让夏玛不可思议的是,女儿梅朵虽然穿上了百褶裙新娘服,却打死也不肯戴上红盖头,说什么不好摄像和照相。而且,她也不等伴娘引领,没唱一句哭嫁歌就和新郎走进了帐篷,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排长方桌的上首,丝毫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随着年轻人的一阵吆喝,梅朵居然站起身来,唱起了一首又一首情歌。
花夜程序一完,年轻人就在帐篷里摆开了几桌麻将。帐篷外的篝火燃起来,老人们的铜串铃声声催促,帐篷里年轻人却置若罔闻,喧闹声很快就把跳歌庄的老年人中气不足的歌声淹没殆尽。
夏玛走出院子,来到坡上。
半坡下,那喧闹的帐篷里灯火通明,晒场里若有若无的歌声,有如那飘飘忽忽、随时都会熄灭的篝火。
夏玛想,女儿无疑是幸福的。在啻嘎尔觉卡寨子众多的女人里,梅朵拥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花夜。
但是,不知咋回事,夏玛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她觉得这个花夜变成了一个简单的程序,变成了那些年轻人盛大狂欢的游戏。女儿的这个花夜,没有了嘉绒藏族独有的韵味和禁忌,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神秘和庄重。变得没有丝毫吸引力,没有一点儿意思了。
第二天一早,女儿梅朵就和新郎罗海洋走了。
夏玛站在坡上目送女儿远去。
当那群年轻人转过那棵老麻栗树时,天空中飘洒起片片雪花。雪花像一把扫帚,扫尽了女儿离家的足印。漫天飞舞的雪花,又在天地间拉起一张巨大的帷幕。很快,女儿和那群年轻人消隐在那张巨大的帷幕后面,进入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新的世界当中。
夏玛回头看了看雪幕后坡上那矮矮的坟头,骂道:“死鬼,你们都扔下我不管了,你就狠命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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