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漱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诗经·豳风·七月》
上学的第一天我就把妹妹给丢了。
暑假一结束,我就读五年级了。小学。没办法,我十一岁,不读五年级也不行。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把书包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对我说,照顾好妹妹,别贪玩,放学后一起回家。我答应了。我其实心里并不是很情愿,我已经整整照顾了她一年,刚过去的整个一年级,她就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上学放学的,一路上老喜欢指着随便看到的什么东西没完没了地问我,哥哥哥哥那是什么。我被她问烦了一年,更要命的是,学校里的那帮坏小子经常笑我,说我身后有一只跟屁虫,他们还非常混蛋地给我安了一个保姆的外号。妹妹不在意,可我在意。看样子我还得被烦下去,而且还要忍受被人叫成保姆的耻辱。
对于上学,妹妹比我热情不知多少倍,她喜欢在学校的日子,暑假刚过一半她就叫嚷怎么还不开学。而我正愤懑于假期过得太快,因八月的过早到来而心情不佳,她的叫嚷差点儿没把我活活气死,我说别叫再叫就打死你,她当然还叫,我还是没敢打她,她反而不依不饶,用哭声把爸爸引来,赏了我两个五仁饼(巴掌)。我最恨这一点,这个哭死鬼!现在好了,她不哭了,从开学报到那天起,她就不停地哼唱她过去一年里学会的所有的歌,不厌其烦地收拾她的新文具和新课本,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跟爸爸妈妈说,我要上学啦。我感觉她好像爱爸妈都没到爱到这个份上,更谈不上爱我了。
那天是九月三号星期一。
一大早,妹妹就匆匆忙忙地跟在妈妈后面起来,嘴里还嘟囔着,责怪妈妈为什么不早点喊她,昨晚说好她要第一个起来的。她刷了牙洗了脸也不闲着,冲进我的房间喊,哥哥哥哥快起床要上学了。我醒来一看时间,才六点半,恨不得一脚踹翻她。就是七点钟起床也能赶上!可我知道我不能踹她,我要是这样干了,保证爸爸会把我踹得更远。在家里,妹妹是全家人的宝,我只是一根草而已。妈妈有时候会安慰我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哪会不喜欢你啊。妹妹这时候也会很乖巧地凑过来奶声奶气地说,是啊,哥哥,我爱你呢。我没好气地在心里想,你只爱带你上学的哥哥。可我一点都不爱上学。
那天是九月三日。秋季入学的头一天。
我惆怅地领着妹妹走出了家门,她今天穿了新衣新裙子。这身行头,一个月前她就准备好了。是一套公主裙,白色的,有漂亮的花边、蕾丝。那天全家人去商店,她一眼就看中了,她对爸爸说,我要那个。爸爸望着妈妈,妈妈看了标签皱起眉头没答应,说她喊了半个月的芭比娃娃怎么办。妹妹固执地摇头,这个时候,这件漂亮的裙子显然要比芭比娃娃更重要。就要这个,妹妹鼓着腮帮子,还发誓再也不会缠着爸爸买娃娃了。爸爸就问她要是再缠怎么办?妹妹想了想说那就不是好孩子是狐狸背的。我们当地的一种说法,哪个不听话的女孩夭折了,就会被狐狸背走。爸爸妈妈被她给逗笑了,说好吧。妹妹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地带回了家,我们都以为她会很快就穿上,她是个爱显摆的小娘皮。谁知她只是经常拿出来瞧瞧,然后恋恋不舍地又放回去。她告诉我们,这是要等开学时再穿的。想不到真的等到了开学。一个月,还真不简单。
我猜她一大早起来就是为了穿上她等了一个多月的裙子,她不停地照镜子,围着正忙着给全家人做早餐的妈妈转,要妈妈跟她说好看。可见她对这身裙子有多喜欢有多爱惜。走在上学的路上,妹妹不再关心她看到的什么东西了,她时不时地问上一句,哥哥哥哥你说好看吗?很快我就被问烦了,我板着脸说不好看。然后她就准备用哭泣来表达对我的不满,我看她一咧嘴,就只好如她所愿地说好看。妹妹这才破涕为笑,说就是嘛我就说好看嘛。好看个屁,你知道还老问老问?我没好气地想。
昨天半夜好像下了一场雨,路上到处拖泥带水的,还残留着几处水洼,经过时我们不得不留意脚下。转到文塔巷时,一辆卡车从后面轰隆隆地驶来,我赶紧拉着妹妹避到一旁。精选厂每天都要拉出好几车煤渣,震得街边的房屋发抖,每天经过时都要引来沿街居民的一片咒骂,骂精选厂不是人。精选厂本来就不是人,司机当然不需要理会,照样蛮横地冲过这条狭窄的小巷子。
等卡车驶过后,我说:“好了,可以走了!”妹妹却站在原地不动,不知道又发什么神经了,我说:“干吗!跟屁虫,快点啊!”
妹妹可怜巴巴地指着她的裙子说,“哥哥弄脏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裙子下摆多了几个泥点,八成是刚才那辆卡车压过旁边的水洼时溅上的,我嘴里却说我才没弄脏呢,妹妹说不是,是我的裙子弄脏了,我又说我也没把你的裙子弄脏。妹妹又噘起了嘴巴。我最怕她哭了,绝对是没完没了的。我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别哭别哭我们找个地方弄干净就行了。妹妹不相信地带着哭腔说,怎么弄干净?我说用水啊,我帮你弄干净。
那时应该七点半了,城南学校的学生们一拨拨地走过供销社门口,汇向范家街,我却满头大汗地在路边的一个水龙头前洗裙子。还时不时地受到认识的那几个坏小子的奚落。还是有印迹,妹妹很不高兴,在旁边哭哭啼啼地说,“要肥皂的,这样洗不干净。”
“你早说啊,害得我洗半天……”我说。
现在的问题是跑回家拿肥皂太不现实了,我看了看四周,发现最近的就是冰棒家。我决定去找冰棒。
冰棒比我大六岁。他是书院路上的弹盖子高手,我们从家里搜罗来的各种瓶盖,有大半都跑到他的手里。冰棒个子很高,跟我站一起,差不多有两个头的差距。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要知道,在书院路,少年们是不喜欢跟比自己年龄小一大截的孩子玩的。冰棒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他的鼻子很挺,我那个学画画的表姐说像什么大卫。我开始以为是说像桂枝路上的大魏,我跑过去一看,大魏的鼻子整个都是塌的,哪有冰棒好看?我认为表姐是睁眼说瞎话。表姐后来拿出她临摹的一张画给我看,我才明白,冰棒的鼻子确实像那个眼睛发白的家伙。我怀疑表姐暗地里喜欢他,因为她这样说时两眼放光。我也觉得冰棒要是成了我的表姐夫,没什么不好,至少冰棒再也不好意思藏着掖着不肯教我赢瓶盖的秘诀了,他老是说反正要多弹多练习。简直是放屁,这个谁不知道啊。
去年高中一毕业,冰棒就一直待在家里。他经常对我说等他十八岁了就跟他舅舅去深圳。在我看来,去深圳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爸爸那天晚上还跟妈妈说要是单位里派他去深圳出差就好了,他每次出差不是去郴州、衡阳,就是去韶关或者乐昌。我问冰棒去深圳干吗?他轻蔑地瞟了我一眼,你真蠢!去深圳干吗,打工啊,打工挣钱。我觉得冰棒真了不起,比他赢瓶盖还了不起,再过一年就可以去深圳打工挣钱了。我也不想上学,也想去深圳打工挣钱,那样我就可以买很多的瓶子,就有很多很多的瓶盖子。冰棒说好啊,等再过七年,你就来找我,我带你挣钱。我相信冰棒说的话,谁叫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不过,现在他离十八岁还有半年,所以他只能天天在家。
我领着妹妹匆匆忙忙来到冰棒家。那扇暗红色的门反锁着,我用力敲门,大声喊,冰棒你快开门啊快开门!没人答应。妹妹拉了我一下说:“冰棒哥会不会是去上学啦?”我说上什么学啊,冰棒早就毕业了。我知道冰棒爱睡懒觉,早晨是不出门的。他爸妈要上早班,肯定不在家。我决定去爬他家的窗户,以前冰棒和他爸妈闹别扭的时候,就带我这样干过。很快我就到了他家的后窗。窗开着,却垂着窗帘,里面悄无声息。我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朝里张望,看见冰棒的房间里还有个人,是个女的。冰棒正抱着她在床上!一大早,冰棒竟然在房间里干这种事!我怪叫了一声就逃开了。我想不到冰棒除了会弹盖子外还会干这种事。妹妹见我出来就问,“冰棒哥没在家?”我不想说话。妹妹可能看出我有点不对劲,“冰棒哥在吗?”我涨红脸憋了半天说,“别问啦,我什么也没看到。”这种事我怎么能跟妹妹说呢?真是倒霉!
“快点,要迟到了!”我取出刚才顺手从窗户边拿来的肥皂,领着妹妹又找水龙头去了。
这年的九月三日,注定是个非比寻常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显得意义深远,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忆犹新。
秋季开学的头一天,我差点迟到了。不过,迟到我也不怕,班主任王拔萃早就对我没信心了,他说你要是再迟到我也懒得管你了。王拔萃都不想管我了,我就不用担心爸爸又被叫到学校来,所以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我还是尽量别迟到,谁都知道,王拔萃是个喜欢说话不算话的大王八。
赶到学校后我就冲进了厕所,这是我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上第一节课前要解手。否则一整天都会无精打采。只怪妹妹的裙子,耽误了不少时间,害得我解个大便都不得安心。
我刚刚气喘吁吁地坐下就听到了打铃声,好险。等我坐好,发现邻座是女的。我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凭什么让我跟女孩坐?我转着眼睛找幺鸡,发现他正坐在靠墙第三排向我眨眼睛,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还发现他的同桌是学习委员,男生。这个发现让我很不理解,我和幺鸡是死党,形影不离地吵吵闹闹,上课也不消停,要是王拔萃嫌我们太吵,一开学就把我们分开,那就不应该只让我一个人跟女生坐。我觉得这可能是王拔萃故意整我的。这让我很生气,我希望他今天上街被车撞死。就在我诅咒混账老师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暗暗的茉莉花香,很好闻,是那种洗发水的香味,我使劲抽着鼻子往身边看。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新同桌是张小丽,我们班的副班长兼文艺委员。张小丽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小女生,我知道背地里有同学喜欢她,这让我心里涌起一种怪怪的感觉。闻着闻着我就有点头晕,我曾听妈妈说,香水是有毒的,她大概是想让我中毒吧。不过,这个时候我好像对她恨不起来,反而脑袋乱得一塌糊涂。后来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冰棒,眼前尽是冰棒干的下流勾当。
我突然有点害怕,感觉那家伙好像看到了我,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事情不太妙,我知道冰棒恨别人的方式很特别,就是跟那人绝交。这让我感觉不是滋味,我不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让我找他玩。九月三日怎么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
那天是九月三日,开学的头一天,我感觉浑身都没劲,我想大概是张小丽的原因。张小丽今天也穿了跟妹妹有点相似的裙子,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像一只花蝴蝶,在教室里飞来飞去,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想到张小丽,我又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冰棒。九月三日差不多被我乱七八糟地过完了,整整一天都没心思跟幺鸡玩闹。下午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我用下巴支撑着脑袋,鼻子里还是茉莉花的香,突然感觉后脑袋好像被人拍一下,滚你妈的!我立刻抬头,用仇恨的目光看过去,幺鸡这王八又开始挑衅我了,其实很多时候,我一点都不想上课捣蛋,都是这个幺鸡,身上长的是牛皮,老欠我的揍!
当我看清了那人后,吓了一跳,不是幺鸡,是王拔萃。这王八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我身边!王拔萃最喜欢干这种阴险毒辣的事了。我记得上个学期,幺鸡上课老打瞌睡,口水拖在桌面上,王拔萃有一天竟然偷偷走过来,用粉笔画了一条鱼,幺鸡的大头一点点的,还真像是在钓鱼。幺鸡被我拨醒后,王拔萃就笑嘻嘻地问他钓了几条鱼,幺鸡看着桌面,迷迷糊糊地回答,一条。这就是被我们叫成幺鸡的原因。这个王拔萃根本就不配做我们的老师。
在王拔萃的注视下,我赶紧歪着脑袋站了起来。
“怎么,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你还挺不乐意的哈!”王拔萃似笑非笑地斜看着我。
我想这下惨了,这种脸色可不是好兆头。那帮混蛋也正幸灾乐祸,呲牙咧嘴朝我笑。妈的,王拔萃喊我我怎么没听到?我沮丧至极地垂下头。
“我,我……”
“你什么?”
“我没,没听到……”我说。
“我喊了你七八遍,你居然——没听到?!”
王拔萃一贯混账,他才不会喊你七八遍呢,顶多也就喊上一两声,然后就说七八遍九十遍。王拔萃又往我的头上敲了一记,我呲着牙又看了他一眼。我相信就是这一眼,王拔萃被我惹恼了,脸立刻拉成了阴天。
“上课开小差,你还有理啦?!还看还看……给我滚出去!”
王拔萃一边怒骂一边把我揪出来朝门外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迷糊了,愣头愣脑地出了教室。
我想今天真是倒霉透了。但是不让我上课也没什么可伤心的。我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九月的阳光在头顶上噼噼噗噗的。我看到操场上有一群孩子在上体育课,仔细一看,竟然是妹妹她们班。她们正列队跟着老师练习做广播体操。妹妹的裙子确实很漂亮,像一朵洁白的水仙花……张小丽的当然也漂亮。一想到这个,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恨死了王拔萃:他干吗要把我赶出教室,要不然我还可以闻到茉莉花香!他活该上街被车撞死!我用力扯下一根狗尾巴草。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这帮混账同学大呼小叫地收拾东西回家了。
我看到张小丽和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出了教室门,心里有些迷惘。幺鸡知道我又要去接妹妹,就怪声怪调地说:“大保姆!我不管你了!我先走啦!”看着他笑得贼眉鼠眼的背影,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猪幺鸡!”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宣传栏那边,平常都是妹妹先到那里等我,可过了好几分钟后连影子都没见到。我想她八成又玩疯了忘了回家的事,以前也遇过这种情况,我一气之下自己回了家,爸爸过来就是两巴掌,越解释越没用,他说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把你妹丢在学校你自己回家?!我看着他心急火燎地骑上单车,也担忧起来。十几分钟后,妹妹回来了,嚷着饿了要吃饭,再过了一会儿爸爸也回来了,他没看到坐在饭桌前吃得津津有味的妹妹,一脸愁容地说不知跑哪去了。事情的结果就是爸爸又给了我两巴掌,罚我不许吃饭。半夜妹妹捧着一碗饭过来,说哥哥我以后听话,妈妈让我给你送饭。然后我就哭了。这个小娘皮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我只好去对面的二年级教室。一群低年级的学生正在操场上热火朝天地踢球,我撇着嘴巴,我一点都不喜欢来这儿,三年级前我也曾在这排二层的教学楼待过。我不喜欢这里没有特别的原因,我现在是大孩子了,当然有理由不喜欢这里,这里都是一群屁都不懂的小屁孩。我刚穿过操场,就远远地看到了王拔萃。王拔萃正从楼上下来,和他一起的是教我们音乐的陈老师。他们好像在说什么高兴的事情,陈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就像书上说的百灵鸟,我们都喜欢上音乐课。全校都在传王拔萃在追陈老师。对于这件事,我在心里是很反对的,我妈说嫁到书院路173号的刘阿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我觉得王拔萃也是一堆牛粪。我不想跟他打招呼,谁叫他开学第一天就把我赶出了教室呢!我赶紧躲到旁边那棵大槐树背后,心里诅咒他:今天上街让车撞死他!
我个人认为,王拔萃这人太坏了,还总喜欢告状,他对我爸妈说,他们俩就是狼狈为奸,每天上课都要说小话。他说的是我和幺鸡。结果,我被爸爸追到了南虹河边,我都准备好了,我爸要是再打我我就跳南虹河,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等他们走远后,我赶紧跑到妹妹她们班的教室。我隔着窗户往里一看,差点儿没把我气死。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她还在磨蹭。哦,还有一个小男孩。我在窗外使劲挥手,“我都等半天啦!”妹妹这才背起了书包,回头对那男孩说,“哥哥来啦,我要走啦。”然后又说:“你真听他这样说的?你没骗我吧?”男孩抽了一下鼻子,那条快流到嘴唇的鼻涕又缩了回去。妹妹居然还跟他说话!
“没骗你,他亲口对我说的,”那男孩也看到了我,有点发愣,然后他好像很慌的样子,说:“你要不信,那你自己问好啦!反正小心点……”
走出校门,我问妹妹跟刚才那家伙说什么啊,说得那么高兴。
妹妹却歪着头,我被她看得不耐烦了,说看什么?妹妹这才对我说:“哥哥哥哥你有麻烦了。”我不以为然地瞟了她一眼,说:“什么麻烦?我能有什么麻烦?”
“刚才我们班马小军说的。”
哦,那个吸溜着鼻涕的男孩是后街上的马小军,他是冰棒的表弟,我有点紧张起来,我问:“马小军说什么啦?”
“他说你有麻烦了,”妹妹说,“他今天中午流鼻血,回了一趟家,他说他碰到冰棒哥了。”
一听冰棒这两字,我就明白我的麻烦是什么了。冰棒的下流事让我看到了,他不生气才怪呢。他会不会从此以后就不和我玩啦,会不会不带我去深圳打工挣钱啦?
“冰棒哥说他要找你算账,”妹妹突然跑到前面看着我说,“哥哥哥哥,冰棒哥要找你算什么账啊?”
我说,“鬼才知道他要算什么账呢?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他干的事!他找我算什么账!”我很恼怒,早上的事难道能怪我吗?冰棒凭什么找我算账?
走到范家街时,妹妹突然扯着我的衣角,我还没反应过来,我说别扯你扯我也不会背你的,这里人多让他们看到了又笑我!妹妹还是没有松手,她低着声音说:“哥哥,是冰棒哥。”我吓了一跳,抬眼往前一看,果然是冰棒。
操他妈的!想拦路抢劫怎么地!
冰棒阴沉着脸。嘴里居然还叼着一根烟,他竟然学会抽烟了,我怎么不知道啊。不过他抽烟的样子跟我爸爸不一样,他是包着嘴把烟吹出来,而我爸爸张着嘴,烟是从牙齿上吐的,牙齿都熏黑了。我想用不了多久,冰棒的嘴唇也会熏黑的。老人们都说短命鬼的嘴就是黑色的,我想我得找个机会跟冰棒说一下,变成了鬼不仅不好玩,还很吓人。我小时候睡觉不老实,爸爸就给我讲鬼故事,经常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过,今天好像不是时候,我就是说了,他也肯定不会听的。你要是找人算账,那人却神经病似地跟你说抽烟不要从嘴巴里吐要从牙齿,你肯定也不会听,说不定还会生气。这个我懂。
冰棒看到我,哑着嗓子朝我吐了三个字:“老地方!”
“我……”我张嘴想缓和一下气氛,可冰棒已经转身往铁桶巷走去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身后,我说:“去就去!你也别走那么快啊!”
妹妹一下子没了主意,不自觉地跟了上来,说哥哥你要去哪?我没有停,我说你站住不许跟着我。
“你还没送我回家呢……”
“你自己回家!”
“你答应妈妈的。”
“滚!别烦我了!”
然后妹妹站在原地不动了,我想她很快就要哭出来了,突然紧张起来,我得在她哭出来之前赶紧跑。于是我就撒开腿,很快我就冲到了冰棒的前头。冰棒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着我。就两秒钟,我听到妹妹的哭声炸弹般在身后爆炸了!我的头皮一阵发麻,不过我已经管不了这些。冰棒可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给吓着了,也没命地狂奔起来。
后来的事情有了一点小变化。那场架我们没有打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冰棒说的老地方就是我们常去玩的一块空地,这里原来应该是有一栋房子的,现在除了几垛断垣残壁,就是疯长的茅草,都快齐腰深了。周围几栋房子也空了好多年,没什么人来往,这一带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好像约定好似的,没再提算账的事。冰棒一边吹着烟,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瓶盖,拿了两个,说其余的都归我。我从他手里接过,一数,总共十一个,我问他怎么玩,冰棒说只要一方输完就回家。我说好,于是我们就玩了起来。我哪是冰棒的对手,二比十一,很快我就把十一个瓶盖完璧归赵了。我拍拍手上的土,说真没劲,我一个都赢不了。然后又想起一个问题,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冰棒把瓶盖放回口袋,说老早就学会了。我知道他是骗人,他根本就没有老早就学会抽烟,不过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想说的是让他用牙齿吐烟,像我爸爸那样。还没开口,却突然听到榆花巷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像拉起了警报。
肯定出事了,我和冰棒站起来往那个方向跑。
等我们赶到时,街上已经站满了人。人群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们听得晕头转向,好像是死人了,然后我们就听到有人喊让一让,人群开始移动,我们从人缝中往前钻,然后看见一辆三轮车。骑车的是城南学校的校工刘大炮,车旁竟然是王拔萃他妈,一边哭一边骂。她骂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我听不清骂的内容。很快我就注意到躺在车上的是王拔萃,满身血污的王拔萃!我头皮一麻,目瞪口呆。然后我听到有人喊表哥,冰棒回头答应,“小军!”幺鸡也在人群中。我挤过去问怎么回事。幺鸡却没说话,脸色苍白,我感觉不对,去扳他的肩膀,我被吓了一跳,他全身都在抖。
冰棒问:“王老师怎么了?”
“让汽车撞了。”马小军吸溜着鼻涕,神情显得异常兴奋,他说:“王老师在街上走,过马路时,给汽车撞飞了。”
我望着慢慢往前走的三轮车。王拔萃竟然让汽车给撞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突然想起我今天的诅咒——什么时候上街让车撞死!我浑身也抖起来。仿佛已是深秋时节,风吹在身上,寒意直往心口里冒。天冷要加衣,感冒了也要加衣,我想起妈妈这样对我说。九月三日的傍晚,开学第一天,我不会是真的生病了吧?我就抖得更厉害了,抖得我头晕眼花。
终于回到了家,我推开了门。
“怎么才到家?妹妹呢?”妈妈正往桌上端菜。
啊!我睁大了眼睛,我把妹妹给丢了!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