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定风波(组诗)
胡弦
你知道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时
许多年代已过去了,
许多人许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写进了书里。
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
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
写一首诗的确是多余的。
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
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
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
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
当我还年轻,我知道紫藤固执,
松针尖锐;知道
大树常无花,灌木爱长刺。
如今我老了,松针
落了一地,又松又软,像毯子……
芦苇枯黄,山包翠绿,
此中有深意。此中深意藏今古,
而我的内心里仍青黄不接。
我仍是这样的一棵树:
像呼喊,像古老的哀悼,
满身伤痕,带着一柄斧头的愤怒。
有人在佛前祈祷,
有人打马去了蒙古。
光阴狮吼。有种
制止战栗的办法是:把叶芽的呢喃,
纳入一块茶砖的沉默。
有人在老宅煮水,另一些人
在消失的酒肆里唱歌。有种
对付历史的办法是:
不关心天气之变,天下之变,
只和一盏茶,守着石上辙痕,画里龙虎。
到最后,生活是一街筒子好阳光,
幸福和伤怀各有去处。
仍有人在隔壁继续搬动茶砖,
像在拆散一座城,又像在
温习古老的砌墙术。
这乱流的水如同书写的水,如同
控制不住自己书写的水。
小岛像谜语一样安静,
有些伤害已变得如同抚慰。
天际线穿过更遥远的岁月……
那沉没在水底的,是我们共同丢失的部分。
经历中有那么多需要打捞的线索。
这乱流的水如同取消一切的水。
——你仍有无数重新开始的深浅,
你仍只有一个用于结束的平面。
红粉乱世,关山鸡鸣,
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
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
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
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
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
神话基本是蓝色的。
愧疚很难分类。
无法命名的沙,
是从遥远讲述中漏下的沙。
书页悸动——
风穿过盾牌上古老的图案。
岛屿也有痛苦,
不经意的道别会变成永别。
下午两点,一阵细雨,
孔子课徒,埃及人建造金字塔。
雨停了,阿基米德
在案上划下又一道难题。
有人能看见江上的十字,
渡轮横江拖曳出的水痕
和过往货轮的水痕交叉的十字。
水痕很快就散掉了,
看见十字的人,
还曾看见过水底的大火,以及
沿着泡沫滑动的深渊……
有时江上起了大雾,
那是被十字反锁住的大雾。
一声汽笛,客轮冲破雾气,像是从
古旧的年代中开了出来。
还有人能看见更久远的十字,
那时,江上浪大、船少,
宗教,还不曾诞生。
这霞紫可入药,
这瀑布的白能救人,
绿浪掩卷,无数危崖、密林、村镇……
心中的漩涡取之不尽。
在这群山深处,曾有个女子歌唱,
现在她走在回家路上。现在,
群山在回忆她的歌唱。
盘山道是磨难,但还算不上真正的磨难。
静默来临,一颗露珠把自己
悄悄挂在草尖上。
从前,西藏有个强盗
叫潘公杰,杀人越货多年后,
幡然醒悟,剃度礼佛。
他修行的法子是:
心有一善念,面前放一白石子,
心起一恶念,面前放一黑石子,
待石子尽白,他已被叫做
高僧潘公杰。
公元2015年,我来西藏,
见冰川、戈壁、河畔多石子,
大者如斗,小者如指,为风
和流水雕琢。
于是想起潘公杰,于是想起
以流水之慢,祛恶如剥皮,
以风沙之快,持善如诛心。
一双杀戮的手到最后
接受的竟是石子的教育。
而黑与白,每次微小的移动,
宗教与人心中
都有雪崩生,有高原起伏。
指尖冷,天堂远,地狱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老赵向我说起一方墓碑,
说那碑文,像柳亚子写的。
他接着说起这镇上
一个曾经的望族,现在
已云散星落。
他先是在路上不断地说,又在
这座小石桥下继续说,
声音有了回响,有些失真。
我们的眼,渐渐适应了
桥下的黑暗。我看见
这块用来搭作小石桥的墓碑
背面朝上,接受行人践踏,
正面朝下,影像,在水中晃动,
平整的碑面不断起皱,碑上的字
也在晃动,像随时
会从石头上脱落,
随流水漂去。
榆木也有春天,像眼药水。
村庄也有暗疾,像疼痛没有源头。
雨停了,月亮来到中天,锯木厂像一团生锈的影子。
狗儿吠叫,它非人的视力分不清
什么是天堂什么又是
非人间的事物。
老店面更换招牌,
麦苗长在野地。
时有小雨,灰尘不惊,
世界和世道都如此广阔。
小镇仍是灰色的,
在这灰色的生活中,有人
在给旧了的东西上漆。
麦苗拔节,清脆的声音,
像来自一颗我们不熟悉的心。
暗河涨水,穷人单衣,
二月已至,冰冷的石头呀这也是
你的春天。
风茫然地吹,给树林送去的
阵阵摇撼,与安慰
何其相似。
1
一头兽在音乐外走动,耗尽了道路;
在城市尽头它拍打过
我们的大门,
并吃掉了铁锁生锈的声音。
2
许多事无声无息,像一个
古老故事深藏的愿望。
掠过带有伤疤的手、衣领、废墟,
无限靠近过
某个无人知道的秘密。
接近地面时,欲言又止。
在旷野上,它阴影般游荡,
如同无处可去的记忆。
3
当它吼叫,其中
有我们丢失已久的本能。
如同绝对的真理那隐忍的痛苦,
以回声
看护着我们心中越堆
越高的沉默。
它抚摸完整的事物,
但不要求占有。
它熟悉忍耐、预感、突然性……
知道疼痛开始的地方。
语言起伏,但战栗
才是源头;压低了
声音的抽泣才是源头。
它创造一个空荡荡的空间,
因为它知道:对于
所有悲剧,都不存在
某种可以用来阐释的理论。
像漫长的闪电。又带着
哀伤之光的短命、真诚。
波浪像磨损的齿轮,
棠梨树像一个笨拙的手势。
天空一直不曾裂开。
春又过半,有些鸟仍四海为家,
飞行,仍如同虚构。
“有种弧度,一直等候在空气中。”
现在,水中却只有
集体的倒影:
麻雀们已在湖荡里安家,它们
俯冲而过,掌握了
准确触碰一根芦苇的技巧。
春又过半,天空的平静像个假象。
钟表像废墟。水面上
阵阵陌生的反光,带着
远在我们预感之外的内容。
天空一直不曾裂开。水面
重新平静下来,
它悬浮在世界中央:水底,
对立的流云如镜中雪;两个天空
在交换蓝,和漫长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