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存学
历史、乡土与创作
■张存学
一般说,历史厚度和乡土厚度是一些文学作品具有底蕴的必要条件。在这里,如果将教科书意义上的历史学放到一边的话,历史对于创作者来说是时间性的。对一个作家,或者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乡土就是他生命原初鲜活和蓬勃的地方,如果这个地方是在城市,对于他来说也是乡土。鲁迅的鲁镇是鲁迅的乡土,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是帕慕克的乡土。从当下人所处的境地能够看出创作者所面临的问题,即切入时间的问题和切入乡土的问题。
一
历史学意义上的历史是人活动迹象的记载,它是以空间作为承载的。同时,它是事后,也就是时间之后的追溯。在这里,要强调的是,文学创作意义上的历史指的是时间,这里说的时间并等于人的主体强化后的人类学,人本主义的代际更替史,也就是一般说的历史学意义上的历史。时间转换成空间的言说,这个本身是个完全失真的过程。但是,时间转换成空间为什么可行,是因为人必须为自己要确定一个方位,要设立一个坐标,这也是为了人在宏观描述上的方便。文学创作之于历史是在时间之中的,它和时间同步,因此,要了解过去的社会生活最可靠的也是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生活。即使文学作品以历史事件为题材也是切入到时间之中的,或者将过去拉回当下的时间中,然后使它有当下感和鲜活感。对于创作者来说,历史学意义上的历史是对象化的,是被主体选择和确认了的,而时间是鲜活的,是当下性的,在场的。时间无所谓被主体选择和确认的可能。时间的当下性和在场性表明,时间就像流水一般一波涌过一波,此一波与彼一波已经不是一回事。强调时间的这种特性在于说明创作是在时间之中的,是切入于时间的。这也是历史学与文学创作最根本的区别之处。如果对文学创作要求历史学意义上的历史将会导致错位的结果。事实上,历来对文学作品的评论大都是基于历史学要求的,这种评论一直在忽视文学作品中的时间感。时间感是在场的,而历史学意义上的评论是非在场的。
一个创作者进入创作状态也就是进入到时间中,也就是进入到当下中。尽管他可能写的是过去时的事情,但它是在当下中,是在正在发生中。要求人物和事件的鲜活也说明创作的这种特性。因此,一个创作者进行创作时他就已经进入到时间的历史之中了。
作品的历史厚度是作品成为文本后所呈现的。在创作过程中,切入到时间中也就是切入到时间所展示的丰富性和真相中,这也就是说创作不是切入于概念和观点中,不是切入远离事物本身的形而上的理念中。真相意味着事物和人在当下的状态,切入这种状态是文学创作基本的要求。
作品的乡土厚度也是作品成为文本后所呈现的。前面已经对乡土这个概念作了陈述,在这里谈的乡土不是惯常的所谓农村乡土意义上的乡土。乡土在这样一个层面上去理解或许更准确,即乡土对一个人来说是他生命初始的地方,是他生命鲜活并蓬勃的地方。从这个角度说,不存在城市与乡村的划分。在人的生命初始阶段,乡土的一切与他共生,他身在其中与周围的人和事紧密相连,并与天地相融在一起。可以说,乡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他的生命之根所在。这样的乡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独有的,不可替代的。乡土对一个人来说还意味着他生命本然的地方,乡土规定了他作为人的存在性本质,并成为他生命的源头。这样的源头蓬勃鲜活,充满了生气。在这样的源头中,人性饱满,生命自足,并且,人从内心出发清楚自己生命的尺度和限定。
但这样的乡土已经被改变,它根性的东西已经被腐蚀。全球化和技术的力量使得地球上每一个角落人的生活都高度一致化,乡土已经或者逐渐在失去它原有的精气神,原有的鲜活和生动。它生命的原发性已经黯然失色。在这样的乡土生长的人一开始便被纳入在一致化的生活中,这样的乡土对离开的人或者还没有离开的人都提供不了那种生命本初的活力。人被悬浮而起,乡土远去。
人始终奔走在离乡的途中,始终在奔向被价值和技术规划好的世界中,但人在内心深处又始终在瞭望乡土。这种瞭望是生命的一种自然倾向,人在内心深处要返回到乡土那种温馨中去,要返回到那种生动和自足中,也就是要返回到人的存在中去,返回到大地上。但返回之路已经被阻断,人只剩下了瞭望之中的乡愁。乡愁更多的是无法回归的撕扯,是忧伤与无奈,在此一过程中显现现代人的状态。
创作者要使作品具有乡土的厚重感就必须切入到乡土中去,这种切入或是切入到那个曾经存在过的乡土中,那是人性饱满的乡土,是生动的与天地相融的乡土,也是人生命源头性的乡土。切入这样的乡土实际上是精神上的返回,返回到源头上,返回到大地上。此一返回是寂静之中的聆听,是将自己交付于大地的平和,是化入,是纯粹。此一返回也是从所谓的价值性世界中的挣脱。或是切入到返乡无望的乡愁中,切入到现代人真实的状态中。
乡土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是他一直返回的地方,是一个召唤他走向纯净的地方,也是他与当下生活冲突内心要回落的地方,同时,乡土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又是他切入时间切入历史最直接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说,乡土又是创作者进行创作的精神基地。问题是,创作者是否有能力回到乡土中去,次而求之,创作者是否对具有撕扯感的乡愁有切入的感知。
二
技术时代,诗和艺术已经无法经验地自主言说真理,诗和艺术长期以来面临着被转化成价值元素的窘境。而价值世界又是一种悬浮状态,这其中,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的技术膨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悬浮状态是广泛的,技术通过复制和商品化得以延展和扩张,这种延展和扩张使得人被迫卷在悬浮的巨大旋涡中,人的生活,人的一切,包括诗和艺术都被拔地而起,人已经逐渐远离大地,远离人曾经据有的根基。在无根基的状态中,人失去了重心,失去安身立命之处所。卡夫卡小说中的K在大地上奔走,他要找到一个中心,但城堡中的中心并不存在。没有中心的城堡意味着K们还要被迫在大地上奔走下去。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上帝死去后,技术成为新的上帝,它无所不在,在人们不经意的地方主宰一切。技术的幽暗还不仅如此,它通过整合和规训使得人越来越顺服它。好莱坞通过类型化电影对受众进行规训使受众成为它设置的群体,好莱坞经营三十多年,已经成功地以类型化的电影将一代又一代受众规训在它的版图中,然后,它从中牟取巨大的利润,并以这种方式传播美国文化。苹果公司亦是如此,它通过技术来规训它的受用者,使它的受用者顺服于它的引领。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是技术主宰了人的精神。乔布斯的厉害之处就是他抓住了人在技术时代的无根性,抓住了人将技术臆想为一种可以依怙的情绪。至此,技术的权力性和集权性显露了出来,而且,这种集权是面对全球的。技术时代,人们就这样造就了另一种集权,它统治和规训的力量人们至今还没有彻底认清。无根性和悬浮状态使人失重,失重就是轻,无法承受之轻使人只能选择喧哗,通过喧哗来相互平衡,相互平面化,相互依存,并在其中得到短暂的安慰。如此,电子信息,电子虚拟世界代替了生活。人的生活在技术时代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无味。
技术比科学更原始地嵌入在西方哲学奠基之中,它与形而上学一道以科学的方式向下延续。思想在西方形而上学的漫长发展中已经成为离物愈来愈远的价值体系和理论体系。观点,概念,价值,理论体系互相打转,互相膨胀,并在近代以来覆盖全球。思想在此中覆盖已经无法存在于思想最本初的基础上,思想不能去思物,也不能进入思想本身。思想被理论体系所代替,形而上学的道路也让人的存在与物的存在消弥掉了。用昆德拉的话说是“存在的被遗忘”。或许仅仅这样说还不足以说明西方这种形而上学对世人的深刻影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已经深入每一个人的脑子中。它一方面阻断了国人传统的认知道路,另一方面也使国人的生活无处不在地处于这种思维方式中。当下强调中国化其实就是对这种思维方式的一种纠正,但纠正者本身如果处在价值为先的主体中,仍处在将一切对象化的思维定式中,这种纠正的结果会是怎样就不言而喻了。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对于每个人来说已经形成了意识性的积弊,拿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来说明这种积弊或许更清楚一些。在惯性的批评路径中,文学作品一般是作为对象来看待的。对象化意味着批评的主体在先有一定的框架,这种框架或者是理念,或者是观点和标准,甚至可能是自以为是的真理和自以为是的道德标杆。将作品对象化后进行各层次的分解然后纳入框架或者抛离框架。这种惯性的批评路径已由来已久,在主体性立场上强调框架的作用势必要走入批评的末途中。而就作品的创作者来说,创作本身是构建,也更是在生命幽深处的道说。构建,道说的前提是创作主体将自己化入生命的鲜活与生动中,化入生命的幽深中,然后才能上升到构建,道说层面上。创作的这种过程意味着它具有鲜活性,具有造形的惊奇力量,但就现实而言,创作者和惯性的批评者在同一规训的历史中,并在此历史中形成了意识的积弊,这种积弊对于批评来说是阻碍了思想的扩展和深入,对于创作来说不仅阻碍了达及生命幽深处的道路,也阻碍了伴随创作的思想力。在这种现实的境况中,首先是创作的平庸化日益普遍,其次是批评愈来愈远离创作的真相。
三
时代性的悬浮在本质上是在形而上学基础上人主体强化后的悬浮,技术只是它的延伸和扩张。文学创作要切入时间之中受阻于这种悬浮,时间或者对于创作者来说的历史被不断遮蔽,遮蔽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普遍的价值性言说遮蔽了时间中的真相,另一方面是创作者自身受限于意识的积弊而无法进入到历史中去。而乡土在这个意义上是同一的,对于被规训的创作者来说,乡土已经隐身而去。
断裂,无望,无法返回,乡愁,悬浮,这些是现代人的特性,从文学角度说,也是现代性。创作者切入这样的状态中更具有力量。文学的现代性并不仅仅是解构,并不是将遮蔽的东西消解掉。如果仅仅停留在解构与消解的层面上,说明解构和消解者仍处在惯性的道路上,仍处在被规训的意识所捆绑的境地中。文学的现代性从本质上说是返回,是在此返回途中的挣扎和被撕裂。并在此返回中幽暗感无处不在。认识到这一点就会面临进入到时间的历史和源头性乡土中去的问题。进入时间的历史意味着进入到真相中,进入到在场中。过去发生的事如果对一个创作者产生过深刻影响,产生过难于忘怀的记忆,那么,这些已经逝去的时间仍在创作者的内心中波动。将这样的影响和记忆拉回到当下的写作中,过去的时间就仍在鲜活之中,仍在流动之中。面临进入到时间的历史中和进入到源头性乡土的问题首先是要破除阻碍,这种阻碍是价值性言说和意识的积弊。全面衡量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被价值性言说和意识积弊主宰的时代,而且,随着技术的不断扩张,人越来越被异己的力量所控制,技术制造和规训类型化大众,也同时让类型化大众听命于技术的引导,反过来,类型化大众也越来越不自觉地随技术的扩张要求于技术。在这样一个“存在被忘却”的时代,要进入时间的历史和源头性的乡土时创作者必须要从价值性言说和意识性积弊中超拔出来,他必须是一个清醒者,是一个人性还原到饱满的人。
如果创作者本身不是悬浮的叫停者,本身还处在悬浮中,而且,本身在被规训的历史中没有能力超拔出来,他所写的乡土要么是浮光掠影的乡土,要么是浅薄的现象堆积,他所呈现的历史很可能是被遮蔽的历史。
四
要做到一个清醒者,或者说,要从价值性言说和意识性积弊中超拔出来非常艰难,在此,思的重要性浮现了出来。思不是惯常的思维,不是按照某种轨道某种体系进行的理论叠加和演绎,不是套用。思是切入物的,而不是切入理论体系的。思也不是将事物对象化的思,不是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如果在强调主体性前提下的思仍不是思,它是思维,是将物对象化后的价值意义上的思维。
在一个主义和理论体系云集的时代,言说者往往在主义和理论体系里打转,你引用我的,我引用他的,引用来引用去就是引用不出思想,就像在泥潭里打转一样,永远都无法转出新奇东西来。同样,如果集中听评论家的言说,理论和自己梳理的条条框框一大堆,但就是与思无关。思与存在与诗共源。也就是说,创作与思是共在的。创作不存在感性不感性的问题,创作本身是对生命幽深的勘察与惊奇,是激动,是忧伤。在创作过程中,思与与创作时的造形活动共融。同时,思也决定了创作造形的深度,而此深度又决定了创作所达及的限度。无思的创作只是感觉性的堆积,是印象式的浮光掠影。
创作过程中还有一个与他者与共的时间问题。作家创作有一个不可否认的目的,这就是他创作的作品是为了与他人共享,并能等到广泛的认同。作品与他人发生关系时才是有效的,才能称得上是作品。另外,创作者创作时切入时间,并不只是切入一个单线的仅仅是个人的时间。他切入的时间与他人相关,在同一时间内,创作者所触及到的会是复杂和方方面面,这包括社会的,政治的,人的生存的和人的生命层面上的。触及他者,并不只是直接触及,也可能通过其他渠道间接触及到更远的他者。这种触及,还可能是逆时间而上的触及,触及以往的时间,将以往的时间拉回到当下。
在这里,强调与他者与共的时间并不是指宏观叙述。宏观叙述暗含了这样一种倾向:以一种最高理念来统摄叙述的方方面面,叙述其实就是贯彻最高理念。持有最高理念者俯视一切,他是全能者。而这样的全能者早已跌落了。
(作者系甘肃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