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城市化

2015-11-18 16:14
雨花 2015年15期
关键词:都市作家文学

■ 胡 平

文学的城市化

■胡平

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心将逐渐由乡土文学转向城市文学、特别是都市文学,这是文学城市化的难以抵挡的趋势。实际上现在国外没有多少乡村题材创作,但在中国目前还是以乡土文学为重,不过,关于城市的书写,正成为文学的一个新的增长点。

如果把当下文学分为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两大类的话,传统文学中乡土文学仍然是成就最高的品类,历史上获奖率也最高。而网络文学栏目里几乎没有乡土题材一项,网络读者也对写“村里那些事”不感兴趣,即使他们是刚刚脱离农村的青年人。这也成为传统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一种原因。

通常说的都市文学,包含在城市文学中,是城市文学的核心部分。城市是以非农业产业和非农业人口集聚形成的较大居民点,而都市则需要人口数量增加到一定的规模,且以二、三级产业人口为主要居民,它是一地的经济、政治及文化中心,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文化、科技水准和生活方式。新世纪的城镇化进程,不仅意味着大批非农业人口涌入城市和社会非农业活动比重上升,也意味着新的城市生活方式和文化方式将占据绝对优势,在此基础上,产生了城市文学想象。而都市与一般城市比较,其倾向与趋势更具有代表性和示范性,因而都市文学想象又超越一般城市文学想象而演为时尚。我们看到,新世纪以来,即使在传统文学领域,城市文学和都市文学题材创作也在大规模增长。都市文学趣味能胜出于乡土文学趣味,更大程度上表现了都市生活方式对多数人的吸引,这种诱惑在一个时期内是无可抵御的。

然而,到目前为止,中国城市文学和都市文学的总体水平还远未达到乡土文学所达到的水平,其中原因,除人们经常谈到的,还包括另外两项。

首先,在语言的文学性上,乡土文学一般优于城市文学。以小说为例,当代小说主要是“五四”后发展起来的白话文小说,其间经过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影响,以及建国后工农兵文艺方向的倡导,形成一种口语化叙事的主流,至今仍在延续。这一主流中,乡村叙事明显比城市叙事更为生动。因为乡村语言中蕴藏着几千年农村文化的积淀,积聚着农民的世代智慧。这种口语资源长期发酵在特定地域,又养成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具有较高的文学品质。它们是支撑小说文学性的一种基础性成分,而许多作家也是靠它们起家的,如刘恒、阎连科、何申、莫言等等。这些语言不是作家创造的,而主要是从生活中汲取的。来自语言的力量在小说中是细布的,无处不见的,构成基调的,修辞功用相当重要。当然,农村语言在文学性上也有差别,地方风味并不能产生一切。一般说,北方农村语言要比南方农村语言生动通俗,文学性也更强。因此乡村小说在语言资源上占有先天优势,一种溢出于题材的优势。

城市叙事也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资源,如京派语言、海派语言。老舍的作品首先靠老北京语言的质地,王安忆写老上海则靠老上海语言的质地。王安忆写旧上海比写新上海有味道,是因为旧上海语言形态稳定,特色纯粹。城市文学现在难写了,首先由于城市语言资源混乱了,特色消失了。城市化造成人口和外来语言的大量涌入,城市语言的变易性、流动性、交混性、趋同性、发展性非常明显,城市的现代化进程,摧毁了城市文学的传统语言基础。用老舍式的语言写《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老北京是没有问题的,但用这种语言写今天的北京就成为笑话。今天的北京是全国化的,从各大机关、各大企业到各条大街,充斥着外省来的精英和打工者们,这座城市里真正操北京方言的人较为稀少。在公共场合,人们努力用普通话交流,书写北京已丧失大部分地域性语言资源。书写上海和其它城市也是如此。但是乡村没有大变,乡土小说仍可保持其基本的文化底蕴和语言面貌。今天乡土小说和城市小说的重要区别,是方言文体和普通话文体的区别。语言自身的文学性,与作品内容无关,但关系作品的文学魅力。解决当代城市文学的语言工具问题,已无法依赖语言依托的传统文化背景。相对而言,网络作家中的一部分使用的语言似乎比传统作家更灵活,这也是网络文学的城市书写更容易上路的原因之一。

其次,在审美形态上,乡土文学已发展得相当充分,而城市文学尚未发育成熟。就文学与人类生存环境的关系而言,传统上文学更接近乡土而隔膜城市,似乎乡土的文学性更优于城市。这部分地是由于,乡村生活形态是原始生活形态的延展,是人与自然结为一体,即天地人三位一体,使人更感亲切和适宜人性,这当然与人的原始记忆有关。乡村的那种原始村落形态延续了几千年,它的生产、生活、社会生态是高度统一的。村庄内部,所有人相互熟识,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是打通的,形成了自给自足的完整社会,也天然形成乡土文学作品的内部架构。但城市生活形态不同,城市中工作空间和私人空间是分隔的,环境与自然是隔绝的,更重要的,是“城”与“市”相连,市场存在着强度竞争,生活节奏快速,人际关系复杂,这使城市对于人们形成巨大的外在压力,也使众多从乡村移居城市的作家产生异化感。

因此,事实上许多传统作家出身农村,已在城市居住多年,甚至城市生活经历远长于乡村经历,但拿起笔来,最想写的还是农村,写得一往情深。乡村不仅是他们的根,也是他们创作的感情资源,而文学本来就是人类的情感符号。他们的城市经验已足够多,获取的生活素材已足够丰富,但总是找不到艺术的感觉,写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味道”,城市对于他们永远是陌生的存在,无论使用多少文字难以堆砌类似田园情调的审美氛围。城市与乡村相比,的确不是友善和亲和的,不是人性的庇护所。在现代工业高度发达状况下,充满着冷酷、倾轧、邪恶和堕落,或者说进入20世纪以后,人性已在城市发生了改变,遂使恪守人文情怀的作家们愈发留恋自然与家园。一些居住在城市的作家能够敏锐地写出城市的病态,但仅此而已,善于写出深刻,却写不出深厚,保持不住以往的创作水准。

好的文学作品不仅是深刻的,也应该是深厚的。深刻也许意味着锋利的尖刻,深厚不仅包含着深刻,还需要有立体的丰厚。美不是单薄的,文学上丰厚才能进入审美范畴。典型乡土文学创作中,即使书写内容充满揭露和批判,也可看出作者对乡土和乡亲的挚爱,饱蕴对农人温柔的怜悯,于是恨和爱、批判和同情构成深厚的气质。许多城市小说之所以显得单薄而不滋润,是由于写城市恶、人性暗时缺乏爱与同情,由于作者对城市本来就没有感情。

相对而言,城市出身的青年作家,书写城市与都市时更为自如一些。他们自幼熟悉城市环境,与社会合拍,善于享受都市消费方式,大量接触前沿和流行的事物,认为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对前途抱有憧憬。他们一般对城市并不反感,相反,可能怀有热情。因而,他们将成为未来城市写作的主体。事实上,目下的都市文学作家,也主要是年轻人。

还有一点很重要。青年作家,包括网络作家的一部分,较成功地解决了城市写作的语言资源问题。他们的写作既不依靠乡土传统语言,也不依靠城市传统语言,基本摈弃了地域文化积淀形成的语言模式。他们只操普通话,但文体中不乏时尚与智慧。他们受教育程度较前辈作家为高,受外来文化影响更深,他们使用的是类似钱钟书《围城》的高文化语言。

高文化语言的魅力不在于文化内涵的厚重,而在于文化意蕴的高雅。习得前者的途径主要在于采集和模仿;习得后者的途径主要在于文化修养的陶冶。应该承认,在过去的一个长时期里,在普遍文化水准上,中国与世界先进国家间尚存在差距,这种差距自然也表现在文学语言归属的文化层次上。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语言受到一般作者文化素质的制约,多依靠来自现实生活的“生活气息”取胜,缺乏来自优越文化意识的诱导,往往语言情绪上使人感到意犹不足,这一状况随着一代代新作家的涌现而发生改观。

幽默和精辟将成为高文化语言自身吸引力的重要来源,或者可以说,一个真正具备幽默感的作家完全能够凭藉俳谐的文体支撑一部作品的主要效果,好似日常生活中风趣人物走到哪里都带去愉快的气氛。幽默是“把众多观念与出乎意料的机敏结合起来的能力”,天然含有艺术创造的性质;而幽默的运用则无所不在,可以渗透进整个文本。当作者有意识地选择一种诙谐或反讽的笔法时,他的确是聪明地把自己置于一个有利的地位:在处理即使是枯燥的题材中还使读者不时获得快感。倘若充满睿智的妙语在文本中不时出现,那么读者的情绪就很容易一再受到启发。当然,俳谐的语体决不会适合所有的题材,不过我们也极少见到一部卓越作品中不含有严肃的机智。

存在的问题是,受阅历所限,目前青年作者的都市作品多陷于欲望化表达,明显受都市情绪的影响,这也是使他们更容易投向市场迎合读者迟迟难于进入纯文学境界的原因,也是都市文学迟迟难登大雅之堂的原因。在这方面,他们还需要向前辈作家学习。文学史是发展的,成熟的城市文学和都市文学迟早会兴盛起来。

再过二十年,中国城市文学的成就会举世瞩目。

(作者系著名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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