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乡土”与丰富的文学世界

2015-11-18 16:14冯小涓
雨花 2015年15期
关键词:乡土作家文学

■ 冯小涓

无边的“乡土”与丰富的文学世界

■冯小涓

乡土文学作为一个文学流派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发韧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最早由鲁迅先生提出 “乡土文学”这一概念,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说:“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鲁迅的《故乡》其实也是乡土文学作品。乡土文学作家有彭家煌、王任叔、许钦文、台静农以及后来的沙汀、艾芜等。

鸦片战争之后至20世纪50年代之前,是我国思想史上又一个百花齐放的时期。在此之前,要回朔到春秋战国时代,正是这个群雄争霸,一统未定的时代,为自由思想的爆发和传播提供了丰沛的土壤与足够的空间。自由思想注定是专制制度的敌人,只能成为民主共和的盟友。当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车同轨,书同文”就成为制度的必然要求。在这种思想背景和制度要求下,干出“焚书坑儒”的事情也许就不足为怪。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中国封建社会率行秦制,思想上也将儒术定于一尊。直至封建专制发展到疮溃脓烂的时候,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撩开了中国的脓疮;并没费多少流血牺牲,辛亥革命的一些枪声,就结束了清朝的统治。但三千年制度的惯性并未退出历史舞台。制度的变化,有赖于更为复杂的推进力量,国民思想的变化是首要前提。而国民思想的变化,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真正有思想能力的国民,而不是“虚其心、实其腹”的愚民。大多数国民对于制度的设想趋于成熟状态。二是制度为自由思想提供了足够的传播空间,而自由思想又为制度的完善和国民心智的成长提供源源不断的智慧和启迪,促进制度吸纳政治文明的成果,促使全民族的智慧不断提高。长期的思想启蒙运动对启发民族的自由思想,是必不可少的。从欧洲政治文明的进程看,古希腊、罗马哲人对社会、政治和公民人格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城邦也进行了一定的民主实验。13世纪英国大宪章出现,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及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几乎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发展以及工业革命的狂飙席卷欧美,在思想领域和社会领域,经历了渐变、激变乃至革命的狂澜。思想启蒙需要自由地传播,这就需要制度的宽容。制度、自由思想与国民,就是如此纠结在一起。

只有当“乡土”成为问题时,乡土文学才会应运而生。 “乡土”就像硬币的两面,鸦片战争之后,由和谐翻到“丑陋”的一边。中国封建社会,创造了足够的辉煌之后,也翻到了“腐朽”的一页。就在欧洲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的五百年间,中国尚处于明、清时期,虽然生产力得到了巨大发展,但在思想上仍处于“天朝”的迷梦之中,孤芳自赏,夜郎自大。直到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经历的不仅是改朝换代、外敌入侵的内忧外患,更是思想上猛醒之后,突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也!

留学日本的经历,给鲁迅带来的是另一个视野。由西方看东方,由日本看中国,弱国与病民的现状,让那一代知识分子痛彻心扉。鲁迅用手中的笔,无情地解剖自己的故乡与乡亲。 “乡土”被撕裂了,如此的阴郁、破败、晦暗的故乡,如此愚昧、麻木、贫苦的乡亲,出现在“乡土文学”作品中。闰土、祥林嫂、阿Q三个人物,都是划时代的;他们的弱小、苦难、麻木以及可怜的精神胜利,都是一个积贫积弱的时代缩影。

同样是故乡,巴金的《家》《春》《秋》展现的是封建世家的衰落与新人的觉醒。茅盾的《子夜》、《林家铺子》展现的是资本主义的时代新人。沙汀的《淘金记》等展现的是国统区丑恶的现实。只有沈从文是一个异类,他仍然以一个“乡下人”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为古老的田园唱响最后的牧歌。

在此之后的乡土文学,也打上了时代的印记。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柳青的《创业史》,以及赵树理的作品,反映了社会主义时代天翻地覆的变化与新人的成长。

孙犁笔下的乡土,是淤泥中的莲花,或者说,孙犁无法看到也不可能解剖那一片淤泥的,他只关注了莲花。那样的乡土,不是中国当时沉重的现实乡村,仅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应该说80年代出现的“寻根文学”,在创作理念上不可与30年代的“乡土文学”相提并论,“寻根”文学作品仅仅是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乡土”中。而这个“乡土”,既不是鲁迅笔下严酷解剖的“乡土”,也不是沈从文笔下梦幻般唯美的“乡土”,而是在西方思潮到来之初思想的镜像再次向故乡的回眸,是对东方之“根”爱恨交加、忧喜并存的情感投射,是对中国某一隅魔幻般的现实呈现。

通过以上回顾可以看出,以“乡土”为背景的写作是中国作家惯用的写作手法,在不同时代和不同的思想背景之下,“乡土”写作又有各自的时代特色和具体内容,就像长江黄河一样不竭的艺术之流中又有时代的浪花。可以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乡土写作还会有新的浪花呈现。

其实,作为一种创作方法,立足于乡土的写作,一直伴随着文学的起源和发展。《诗经》中的大部分诗作就是各地最早的乡土文学作品——民间歌谣。如《豳风·七月》描写了那个时代的乡土风物和社会生活——春耕、蚕桑、打猎、盖房、洗衣、造酒等。《卫风·伐檀》,不但描写了劳动者在河边伐檀的场景,还表达了对“不稼不穑”者却能坐享其成的不平现象的思考。在《诗经》中,即使是表达男女爱情或征人思妇的作品,也是从身边的风物起兴,表达自己的感情。如《周南·关雎》一诗由关睢鸟的鸣叫,引发“辗转反侧”的相思之叹;《采薇》一诗中,“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由“杨柳”与“雨雪”这些身边景物的变化与征夫心境的对比,引发“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慨叹,表达征夫内心的痛苦。那个时代并没有“乡土”之说,大约“劳者歌其事”“劳者”依傍于“乡土”,就像婴儿与母亲的关系,而乡土是沉默的、看不见的、退隐于无形的,是大音之声、无形之象,是非常之道、天地之根。这是人类的童年时期,人们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悠游容与”,从容地述说自己的悲欢喜怒,内心是虔诚的,表达也是率直的。

中国汉字体貌如房屋,构架如石木,能状绘万物之形态,与山川草木禽兽神灵相通,挟裹着巫气神气与灵气,是极富表达力与感染力的文字。简短的一个字、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抒情。这一抒写状态,在汉代乐府民歌中一脉相承。如《上邪》一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首诗中,表达者心之真、情之切,恨不能与之地老天荒,直至山崩水竭时才敢与君绝,是一首海誓山盟的恋爱誓言。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抽身而去的士人恐怕要数陶渊明,陶渊明之回归田园,是对既有统治秩序的不满,精神上自愿背离。我曾在《陶潜》一诗中写道:

放弃吧,放弃吧

内在的声音超越尘世

您离开的背影像一面冲锋的旗帜

鼓荡着一代又一代书生

自由在山林间呼唤

那是隐士横空高卧的居所

千年前的一缕晨风

撩起游子疲倦的征衣

挣扎的内心从此走向安静

您归来的笑容如此灿烂

成为直达内心的微笑

激荡着每一个厌倦者的心扉

紧跟而来者代代不绝

背弃整整一个世界

庙堂如樊笼 市利如渔网

一个人独对自己的心灵

让丘山、流岚和清风在眼中穿行

在轻与重的天平上

您担起的并不是轻

从此有一群人站立起来

他们再也不愿轻信或者下跪

他们知道只有投向自然的怀抱

才能摆脱奴役和屈从的命运

那里有人的统治无法企达之地

天空是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天空

山野是小溪、绿树和鲜花的野地

心灵是思想者独一无二的领地

谢灵运比陶渊明晚18年出生,几乎在陶渊明开创田园诗一脉的同时,谢灵运开创了山水诗。他也是中国最早的旅游者。“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山水诗的出现,是作为人的生命更加自觉的产物,是人类由童年向青春期转变的产物。

陶渊明、谢灵运之后,山水田园诗成了中国诗歌的重要一脉,代代相传。许多伟大的诗人,不但写作山水诗,也好为名山游。唐代王维、李白、白居易等是其中优秀的代表。在他们的诗作中,“空山”“皓月”“古镜”“空潭”“落花”等诸多空灵唯美的意象频频出现,自然的空山灵语与人心洞明的瞬间互为映证,为中国禅诗带来了文人佳作。

当然,禅诗的肇始是在东晋时期,隋唐的寒山、拾得、皎然、贯休等,把禅诗推向了繁荣。禅诗既体现了佛教东传之后,三教合流的中国思想智慧,又使用了中国诗歌的形式,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中国乡土对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可谓是中国诗歌的精粹。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天与人、人与乡土、乡土与文人的内心一直是和谐的。故园家乡是天人合一的幸福乐园,是身体和灵魂的依靠之所、栖居之地。故乡的山川草木,是童年的乐园、中年的念想、晚年的归隐之地,如同呼吸与饮食一样,是生命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山水田园诗、禅诗是地地道道的东方中国的乡土诗。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曾经写道:“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有一个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总体,比艺术家更广大,就是他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与艺术家家族。”

从《诗经》先民的自发抒情,到田园山水诗的出现,以及贯穿封建社会中的对故园和山水的咏诵,甚至上世纪沈从文为主的一些乡土作家对故乡和山水风物深情的注视,形成了中国独特的乡土文学宗派,一大批诗人、作家汇聚成“乡土”艺术家家族,其背后的“精神气候”,就是一脉相传的道家精神,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班固言:“天人之意,相与融洽。”刘熙载云:“诗为天人之合。”道家精神是中国乡土艺术大厦的内核,是中国艺术之魂。

对非齐次H问题(5)来说,只须求出其一个特解,再加上相应齐次问题的一般解就是它的一般解.对(7)式两边取共轭,得

更进一步,从世界文学的大格局来看,文学艺术莫不带上了地域的印记,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作品都会挟裹乡土的色彩。

丹纳分析了古希腊城邦的人们喜爱锻炼身体和裸身风俗与裸体雕塑艺术的关系,罗马社会的堕落苦难与基督教的出现,以及宗教与哥特式建筑的联系。社会的转型与“精神气候”的转变,共同促进艺术的变化。

在文学作品中,许多作家并不自觉地打上了乡土的印记,古今中外早期的文学作品中都有这种情形。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反复出现“当新生的太阳从葡萄紫的大海升起的时候”,就是希腊先民对地中海的直觉感受,而史诗对希腊城邦之间的征战以及出生入死的英雄的歌颂,无疑也记录了当时的历史,表达了古希腊人追求正直、勇敢、荣誉等美好品德的“精神气候”。这是西方文明发源地一群健壮、美好的人类精神上站立起来的标志,带着人类文明初生的惊喜。

中世纪的骑士传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乃至批判现实主义文学,都是广泛意义上的地域乡土文学。但丁的《神曲》只能产生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而不会产生在埃及、印度或中国的同一时期。歌德的《浮士德》,是欧洲知识分子三百年心路历程的总结,集纳了欧洲知识界的“精神气候”。《少年维特之烦恼》与《诗经·关雎》一诗表达的相思之情是相通的,“烦恼”是一致的,但在表达方式上,《诗经》里的中国先民与18世纪的德国作家有着天壤之别。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时期,作家们自觉地表现某一个地域或国家在特定时期的生活,文学作品是一个时代社会生活详尽、生动的报告。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三个巨人式的作家,都是自己国度和时代的忠实记录者。《巴黎圣母院》、《九三年》等作品的命名上就明确了地域和时间,巴黎的风俗画卷得以展示。巴尔扎克甚至有同时反映“外省”和“巴黎”、乡村与城市、下层人民与上流社会的雄心,九十六部作品构成了法兰西民族的秘史和形形色色的“人间喜剧”。只是在雨果、巴尔扎克心目中,法兰西就是世界的中心,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在作品中从容表现法国的生活,而不会认为是病态的“乡土”。托尔斯泰出生在俄国,圣彼得堡与莫斯科是托尔斯泰心目中的“吾乡与吾土”。 俄国的生活就是他的创作源泉,谁能说托尔斯泰的作品是欧洲或美国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是法国的贵妇呢?

其实,作家的局限正是个体的局限,个体是多么绝望地被钉在空间与时间的十字架上,这是每一个人的宿命。人类的文学也打上了人的宿命。这是作家个人的局限。但正是这些带着局限的作家,却为世界文学带来了光怪陆离的地域色彩,构成了千奇百怪、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一张世界地图的背后有一张文学的地图,而文学的地图却远比世界地图复杂、精彩!

也许有人会说,有的作品并没有多少地域特点。是的,有些作品乍一看似乎并没有鲜明的地域特点,如法国作家夏多勃里昂的小说《阿达拉》,这篇小说成功地想象了一种理想新世界的美好生活——在美洲未开垦的处女地,牧师在那里建立了世外桃源般的理想天国。表面看来,这篇小说是描写的美洲,但小说中的“乡土”并不是美洲大陆实实在在的乡土,而恰恰反映了欧洲殖民者在全世界开疆拓土的时代特征以及欧洲人特别是当时的传教士四海为家的“精神气候”。

这现象说明,从文学作品的起源到发展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文学要植根于一定的乡土,一部世界文学史就是地域乡土文学史。一是文学作品首先是人创造的,作家就是一个地域的人。乡土为作家提供母语,他要使用地域的语言进行写作。二是乡土是文学作品题材与故事的土壤,作家观察一个地域之内人的生存状况并在作品中讲述他们的故事,作家与人物都受到空间的限制。三是乡土哺育艺术家群体和特定的精神气候。作家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作家,他是某种文学艺术中“艺术的宗派和艺术家家族”的产物,是特定时期特定民族精神气候的产物。

这一状况,只有到现代派文学作品中出现了一些变化。卡夫卡是这个变化的肇始者。在他的作品中,语言和一定地域的“精神气候”还是属于地域的,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人物都变得模糊。“K”与“城堡”这样的叙述,代替了确定的地点和确定的人物。地域和乡土消失了,代之以想象的背景。故事似乎不是发生在现实中,而是产生于空中楼阁。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这个巨大的发现与其说是一个演变的完成,不如说是意外的开放,它告诉人小说如在梦中一样,它是使想象力爆发的地方,小说可以从看上去不可逆转的对逼真的要求下解放出来。”在《被背叛的遗嘱》中,他更进一步说到“卡夫卡的城堡在任何一张世界地图上都不存在,卡夫卡不是通过建立在左拉式的对社会研究基础上的现实主义小说道路,而恰恰是通过这一条表面看来似乎轻浮的‘根据文学而来的文学’之路,它为卡夫卡的想象提供了他所必须的自由(夸张的自由、荒谬的自由、不可能性的自由、游戏发明的自由)”。

在理论上精心研究过 “传统与个人才能”的美国诗人艾略特,在诗歌写作中一反传统,“荒原”意象以其巨大的涵盖力突破了国界,成为那个时代困窘的人类精神荒原的写照。

在图书管理员博尔赫斯心中,想象的王国比实在的“乡土”更让他着迷,“交叉花园的小径”成了意象的焦点,衍生出人物和故事。而卡尔唯诺走得更远,玄幻的迷宫成为叙述的基调,想象图景代替了生活的实在情形。“梦与真实”混合,就像神奇的炼丹术,产生似像非像的离奇效果,写作的过程就像一次陌生而奇异的旅行,任随生花妙笔奇异飞翔,作家不是深入生活,而是深入玄想。

但是,还有另一部分作家,还在坚守故国,立足乡土。前苏联的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像以往的俄罗斯作家一样,仍在忧伤而深情地关注那片土地,《日瓦戈医生》和《左拉格群岛》,既是对俄国文学批判现实的继承,也是俄罗斯思想的延续。在亚洲、非洲(包括阿拉伯世界),仍有许多的作家坚持文学的这一惯性,表现本民族或本地域的生活。

最典型的要数兴盛于20世纪60年代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受卡夫卡作品的启发后马尔克斯突然明白,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他把现代主义写作手法与拉美现实结合起来,为世界小说带来热带的地域气息: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时光,吊床和鹦鹉,军人与内战等拉美的生活元素。

海明威与福克纳是美国文学的两座高峰。海明威是第一个走向世界的美国作家,他是美国全球化的精神探险者。在他的小说中,故事的主人公在巴黎或乞力马扎罗山——美国人在陌生地域的遭际。这被后来的好莱坞电影发展为异域风光、阴谋爱情等时尚元素,左右全球的视野,引领一代风气。

与海明威相比,福克纳似乎是美国南方的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我发现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土地值得好好写写,而且即使我写一辈子,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方圆2400公里,人口仅一万五千多人,是福克纳家乡邮票般大小的土地。但福克纳又不是单纯写家乡的作家,他是通过对家乡的解剖,找到通向人类心灵的秘经。他说:“我所创造的那个天地在整个宇宙中等于是一块拱顶石,拱顶石虽小,万一抽掉,整个宇宙就要垮下。”

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作家的创作启发了中国当代的很多作家。陈忠实塑造的“白鹿原”,莫言小说中的“山东高密”,阿来的“机村”等,都是他们创造的宇宙中的“拱顶石”,这块拱顶石支撑的是故事空间,也是精神高地,是人类“心灵深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的汇集之地。而这,也是形形色色的地域作品如涓流归海一般,通向人类心灵的秘经。

作家是民族的,但又是世界的。并非所有的作家都是世界性的作家,并非所有的作品都是世界性的作品。这就在于作家的心灵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切达人类共同的心灵,情感上是否突破了民族的局限;另一方面,他的作品能够为世界文学带来多大的新奇和惊喜,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地理上的距离使得观察者远离区域性环境,从而看到世界文学的大环境,只有这一大环境可以凸现一部小说的美学价值,也就是说:这部小说所照明的,在此之前存在中不为人知的方面,它所找到的形式上的新颖性。”

众所周知,当今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世界性”不只是一个抽象的词语,而是现实的一种。只要乘坐过国际航班,住过五星级酒店,到过或生活在国际性的大都市,都会有共同的感受:人类正在变成地球村,全球化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潮流。

这就要求作家要有突破民族和国家的视野,要把自己的参照物放到更大的环境中来看待。在审视自己周围的生活时,有更加广大的“照明”力量,有横跨东西的视野来看待地域生活,把自己写作的天地建造成为支撑世界的“拱顶石”。

在这一方面,旅居海外的作家正是具备这一优势,他们把中国人或华人的生活放在中、西交汇的背景上来审视,出现了严歌苓、张翎等一些较为活跃的作家和《陆犯焉识》、《金山》等优秀的作品。

另一方面,当今世界仍然存在巨大的地域差异,地域文学仍然是世界文学的主流。像卡夫卡、海明威这样的世界公民寥寥无几。所以,立足于故乡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反映人类共同的情感,仍然是当今许多国家作家们的写作习惯。毕竟,全球化也有魔幻的一面,特别是对于文化的独特性来讲,全球化可能是人类文化样态的灭顶之灾,这也是一些有先知先觉的艺术家不愿意看到的,他们选择自愿背离的姿态,走向乡村或荒野。绘画上的梵高、高更,文学上的梭罗都是这样的勇士,他们是背弃现代文明的还乡者。

全球一统的最大之弊在于,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可能从此沉寂,精英人物被群众阶层取代,个性被共性扼杀,独特性被单调一致的同一性代替,母语被英语压倒,强势文化窒息了弱势文化的生存,大众声音掩盖了小部分的呓语,规模或数量遮蔽了弱小和特异性的价值。

对于当代中国大多数作家来说,他们其实是“全球”和“乡土”的局外人。全球化离得较远,而乡土的根早就被连根拔起了。辛弃疾一首词中有这样两句:“却将万言平戎策,换得乡邻种树书”。在中国20世纪50年代之前,中国历朝历代的文人都有进退之路,进可以仕进朝廷,报效国家,清言议政,上书治国理政的“平戎”策略;退可以回归乡土,“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与乡邻一起种树犁田,躬耕垄亩,在山水田园中找到心灵的慰藉与灵魂的止泊之所。在物质生活上,进有俸禄供养,退有土地滋养。在精神世界上,儒道的两根大梁,支撑了仕人的道义自信、价值自信,荫蔽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气候。

但是,这一局面,在20世纪50年代被彻底打破了。物质上,知识分子谨守工资过日子,拥有城市户口的代价是与乡村脱离,“釜底抽薪”一样失去了物质的“故乡”,陶渊明“归去来”的潇洒背景成为值得艳羡的华丽转身。青山依在,故乡难回。即使沈从文这样的“乡下人”,也无法回到那个群山环抱中的安静小城湘西凤凰县,只落得打扫女厕所的下场,并以“他们觉得也许我在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还是可靠的”聊以自慰。一些年之后,沈从文心中还有一肚子委屈,以至听到一位女记者的安慰之语时,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这是多么沉痛的悲凉,是一代士人多么难堪的处境啊!

不但物质上失去了故乡的给养,精神上也被抽离了儒道的大梁,新的意识形态是典型的泊来品,领袖和导师的角色集于一身,全体士人都要遵从新的价值观。工农兵是时代的英雄和楷模,士人必须进行“脱胎换骨”的转变,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就连万世师表的孔子也被打倒了,臭老九失去了个人尊严和价值自信。

从这个角度看,郭沫若后期的悲剧多么值得深入探究!青年时代写出《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檄文并流亡日本十年的一代英才,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写出的是媚上媚势的歪诗。而早期的“汉园三诗人”之一的何其芳从奔赴解放区时就自觉对自己进行思想改造,“文革”中在五七干校养猪时,被改造得成了一个“猪儿高兴我高兴”的饲养员,写出的是这样淳朴而让人辛酸的诗句。可见,知识分子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批判的武器”,一个被迫丢弃武器的战士也只能得到落败的下场!

上个世纪80年代的短暂启蒙时期,知识分子重拾旗鼓,慷慨前行。一代“朦胧诗人”最早清醒,像孩子一样冷峻地戳穿皇帝的新衣,标志着思想者重新站立起来。但90年代后,人们自觉地规避自由思想和言说,金钱和欲望席卷神州,既创造了GDP突飞猛进的奇迹,也带来了世界观的倾斜和精神的下滑。一大批高官恶俗的生活、低俗的道德被曝光后,带来的震撼是空前的,留给人的思考是多方面的。罗马的辉煌与堕落如昙花一现。一个健康的社会,在经济文明的两翼,一定要有政治的文明和道德与精神的文明作为支撑,这是文明的三大柱石。缺乏两翼支撑的大厦,是单薄易毁的。

所以,重建精神的气候,仍然是一个相当漫长的任务。只有在全民的思想汇成精神的沃土中,才能构筑一个民族的价值高地。这些价值,既是历史的,也是时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普世的。文学作品中传递的爱与理想也就自然由乡土抵达世界,由一隅照亮全球。

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上升,世界对中国给予了更多关注的目光。而诺贝尔文学奖对中国作家的青睐,也引起了世界范围的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期待。中国文学由封闭于汉语文化圈到汇入世界文学的合唱,这一大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要跨越的。只有当自由思想与自由言说的环境成为时代的思想生态时,创造价值的高地才会成为可能,输出价值和输出文明才会变成现实,而不是当今美国价值的恣意横流、一花独秀。但愿那个时候,中国不但是物质富足的家乡,也是爱与理想的温柔家园。新的思想必然催生新颖的艺术形式,愿中国文学带着东方的色彩和芳香,以独特的姿态盛开于世界文学的大花园之中。

(作者系《剑南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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