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玫瑰盛开的世界

2015-11-18 16:14
雨花 2015年15期
关键词:铁凝世界

■ 北 乔

作家作品论

铁凝:玫瑰盛开的世界

■北乔

在中国当代作家方阵中,铁凝以开阔的视野、独到的叙述、坚实的人文精神和创作理想,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这其中,她更以其浓郁的成长意识,建构了独特的话语世界。她的创作智性充盈,骨脉柔韧,内蕴丰实。其创作实践与中国新时期文学同步前行,又理性地与各种写作潮流保持适度的距离,把创作理想定位于忠诚于内心,坚守女性生命与精神的双重成长这一最为本真的主题,展现女性成长之路上的斑斓图景和精神情境。“由于我们植根于女性世界,我们会比男人更熟悉这个世界,更直接地认识到做女人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1她充分利用性别优势,走进女性的生活现场,体味女性的成长滋味和行走风景,又立于高处观照女性作为人的心灵诉求和精神挣扎,着力构建一个最大可能接近生存内质的女性世界。

铁凝的叙述基本上以旁观者的视角进行,但这一旁观者是随着铁凝的自我成长而成长的。也就是说,铁凝作品中的旁观者与一般的客观视角是有区别的,作品中的叙述者与现实中的作家铁凝形成了生命年龄和精神心理同步的关系。从《哦,香雪》《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到《玫瑰门》《大浴女》再到《笨花》《春风夜》,铁凝从少女一步步走向中年,其作品中的叙述者也如影随形般成长着。一个作家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以及所关注的生活发生着变化,从而将外在社会与内在心灵投射进作品中,这本是很正常的事。但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像铁凝这样让叙述者与自己一同如此亲和地成长的情形并不多见。之于女性文学,铁凝如此的叙事,更是有意味的行为。当我们通读铁凝这几十年的作品,女性的成长之路是那样地明晰。众多的人物形象浓缩成一位少女款款向我们走来,在我们的目光中走过青春,走向成熟。

与此同时,铁凝的女性成长书写,又让女性精神与时代精神互为见证。铁凝的创作始于1975年,而那篇极具代表性的《哦,香雪》成于1982年。作家的年岁与香雪相仿,她们同处在新时代的起跑线上,这以后,作家、作品与时代三线并进,构成互动性的成长。换而言之,铁凝以数十年持续的坚守,实践着小说的精神,“每一件作品都是对前面作品的回答,每个作品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全部经验”,2状写了新时期女性的心灵和精神成长史。在这方面,铁凝是位特殊的作家,显示出其极强的创作审美个性。新时期以来的文学,诸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先锋文学”,以及随之而来的“新写实”、“新体验”等等,各种思潮可谓是风起云涌,各种命名比比皆是。新时期文学另一显著特点是女性文学成为一大重镇,女性文学与女性文化、女性意识一起关注女性的生存、女性的尊严、女性的价值,寻求女性应有的主体地位和自我实现的途径。面对这一切,铁凝始终是冷静而沉稳的,以其独有的女性成长意识,呈现着一种边缘化的写作状态。然而,她其实又时时处于新时期文学和当代女性文学的核心地带,充分展现了其强劲的话语力量。她深切地体会到,“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存是不能阐述的,它必须去感觉,它必须使自身被感觉到。”3她将一位女性置于新时期的时代背景之下,感性地回到女性生活的现场,触摸其成长纹理与灵魂呼吸,与笔下的人物形成心灵上的呼应,叙事更接近现实中的女性成长,彰显了个性化的话语强度与精神力量。

一、出走与回归

出走,是女性成长的一个重要环节。早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端之时,女性的“出走”已经成为一个文化母题。在一般意义上,出走,是对自身生活不满而采取的反抗手段,是在原有世界无路可走状态下新的行走,在突围中达到新生。这其中以鲁迅的“悲剧启蒙”模式最具代表性,“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4出走,是徒劳的,但拥有一份希望。这样的出走,更多的唤醒尚在沉睡或昏睡的女性,让她们挣脱束缚,求得自由解放。出走,与原有的世界弃绝,意图寻觅一个新的世界得以生存。出走,是苏醒后绝望之下的行为,个人的出走,可以惊醒更多的人,那挣扎的步伐是一种震撼天地的呐喊。出走,或许找到火种,照亮那灰暗世界的心空,还大地一片灿烂的阳光。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净土可供女性自由歌唱,我们无法选择世界,要么在世界里麻木,要么改变世界。因而,试图以出走的方式来生长女性作为人的价值,是难以成功的。可见,出走,本质上是一种逃离,终将是虚妄的斗争。显然,铁凝的出走主题,与上述的出走虽一脉相承,但有着很大的区别,或者说发生了较大幅度的进化。更为重要的是,在铁凝看来,女性的出走终将要回归,回到真实而复杂的世界的。出走,是成长的必然;回归,同样是成长的必然。

乡土题材无疑占据着铁凝创作的显要位置,这一点在其创作初期和中期尤为明显。这与她高中毕业后作为知青到河北省保定地区博野县张岳大队插队自然有极大关系,但还在于她对乡村以及乡村文化有着深刻的认识和感悟。当一个作家怀有浓郁的乡土意识时,就可以表明在其生命中涌动着丰厚的乡土文化因子,至少这在铁凝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她的大量作品大多是乡土题材,或者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对于一个出生和成长于乡村,或者有过相当长时间乡村生活的作家而言,这并不奇怪。而铁凝以短短的不到四年的插队生活,就与乡土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多少有些意外。铁凝1975年高中毕业,因酷爱文学,放弃留城、参军,自愿赴河北博野县农村插队。这是一种有愿景式的生活,是主动介入生活。因为时间较长,又与一般性的作家体验生活有区别。但不管如何,我们应当清醒地认识到,从城里下乡插队,并不能够完全进入到乡村社会的内部,无法成为真正的村里人。在铁凝的人生中,乡村只是一个驿站,她是乡村的匆匆过客,瞬间即逝。铁凝真正的收获在于,短暂的乡村生活让她参悟到乡村文化的真谛,打通了乡村世界与女性世界间的那堵墙,发现了这两个世界共有的隐秘特质。乡村的宽广博大、柔美温润、无处不在的强劲生命力,那一草一木仿佛都浸染着中华文化的精髓。进入铁凝的作品,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从庄稼、树木、花草、河流、土地、风情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女性本相、人性和精神。这与其说是铁凝对乡村的领悟,还不如说是对于女性的理解和诠释。乡村中生长的文化精神,是人类无法走离的精神家园,自然也是女性(尤其是中国女性)灵魂的栖息地。从这一意义上说,乡村世界是铁凝心中女性精神的象征。她立足乡村,并让乡村长驻心中,是对于东方文化的坚守,对于女性东方之美的认同与执着。铁凝对于乡村与女性文化的这种认识和理解,可能不是十分正确,但这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血脉建造纸上世界,一个属于她自己,又在某个层面通达女性精神的虚构的现实世界。这是作家的权利与智慧,也是文学之所以五光十色、神奇诱人的原因之一。

在谈及铁凝的创作时,短篇小说《哦,香雪》是无法绕开的。《哦,香雪》是铁凝数年以书写的形式阅读和感悟身边乡村世界的典型性收获,似乎也成为她日后创作的出发地和守望的麦田。这篇小说已经成为铁凝步上文坛的醒目符号,那清新秀丽之风也吹皱了新时期文学的一池春水。在论及中国当代文学和女性文学时,这一作品被反复解读和阐释。但当我们将这一作品置于铁凝的整个创作历程中时,我们会发现其巨大的隐喻结构。香雪这样一位青春飞扬、略带稚气的山村小姑娘,正步入女性成人化的人生路程。这一阶段,实质上是女性走向社会,真正具有女性意识的开始。她向往山外世界的同时,也在渴求进入成人的世界。对于香雪而言,是女性意识在萌芽;而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女性成长而言,性别自觉和话语自觉正在苏醒,整个女性群体正在向外四处张望,一切都处于即将破冰的态势。就是这个时节,香雪在无数次与外来者交流之后,终于意外地上了火车,到了三十里开外的地方。路程不远,意义却很重大,这是香雪人生的第一次出走。接下来,她将在巨大的恐惧和淡淡的喜悦中走回去,走回她那熟悉而亲切的小山村。香雪在火车上的时间很短暂,叙述也被铁凝尽可能压缩,在车上的情景远没有香雪们在车站与车上人交往的那些惊奇与欣喜。铁凝将大量的笔墨用于香雪盼望火车到来以及与车上人们打交道的场景,用于香雪往回走时的所见所思。这是极富象征意味的叙述节奏。长长的守望,源于梦想的遥远;长长的返回,表明内心失落与纠结的浓重。小说是这样结尾的:“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哪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它发出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哦,香雪!香雪!”回到养育她的山村,回到姐妹们中间,香雪才觉得踏实。众人的欢呼,是庆贺香雪能够安全回来,也是欢迎香雪重新回到她们中间。这是女性集体式的话语,其力量足以震撼阳性十足的群山。在这一刻,女性成为撼动世界的力量。她们的率真、激情和自我绽放,点亮了这个世界。

如此,《哦,香雪》应当是一篇有关女性成长的寓言式作品。它寓示女性成长初期,总是要试图走出自我的世界,冲出性别化的精神领地。然而,她们终究还是要回归的,在性别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发现自身的价值,经营女性应有的地位。

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也就远离了地气,那么女性将不再是女性。当女性找不到自我时,那么一切也将不复存在。《玫瑰门》中的姑爸,在结婚当晚新郎跑得无影无踪。她成了被遗弃的女人,无奈中只得重回娘家。无法成为别人的女人,失去了男性权力的依附,她的肉体回到了女性世界,但精神上却彻底断了做女人的念想,一切向男性化靠拢,连名字都是如此。她这是以伪男性形象,宣告自己与原有的女性身份决裂。她的肉身是女性的,她生活在女性群体之中,但灵魂出窍、性别错位。她这样的行为意味深长。女性出嫁,也是一种女性身份生理与文化的认同,婚礼是对女性身份再次确认和固化的仪式,也是女人进入以男性主导的社会的一种标志。她男人离她而去,她完全可以继续在这一社会中生活下去,传统文化对女性也是如此规范的。她选择了回娘家,是选择了重新独立的生存方式。可是回到娘家,她又以男性化的装扮来昭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这表明她并非是想重新完全融入曾经的生活。她主动抛弃了两个世界,试图在开辟第三条道路。她有个性,有勇敢精神,但也背离了基本的人性。因而,她路尽头的风景是可想而知的。

《闺七月》中的七月,从山那一边的乡村到山这一边的乡村,不只是空间上的简单转换,整个生活都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心中有渴望,向往在喜山的引领下走向新的生活,喜山最终还是弃她而去。她的两次出走,都以失败而告终。后来,她嫁给一富户,日子过得很滋润,有人宠,有新式新房住,手腕上有金表。只是,在水灵灵的身体这很女性的外表之下,她嗓子沙哑,抽烟很凶,能喝酒会抹牌,意味着她内心已经被异化,曾经的纯美永远丢在过去。七月是在选择安身之地,寻求男人的庇护。在她看来,作为女性,男性是她物质、情感和精神等所有的支撑。在孟锅那儿,解决了温饱,但人格上的极大侮辱让她无法忍受。为了活成人样,她偷偷地爬上喜山的大车。这是她一生中最为闪亮的行为,是自我力量的一次灵光一现。她喜欢这个年轻人,恳求他为她开辟新的生活。但她把女性的力量降到了最低限度,因而,她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身体洗得很干净奉献给喜山。她果敢,喜山却少了些勇气,她只能重新上路。而成为富户的媳妇,她似乎是拥有了一切,但只能是似乎。

《青草垛》中的十三苓,一个青纯美柔的乡村姑娘,进了城。她孤身一人进入完全陌生的世界,以自我话语挑战强权世界。在几经努力处处碰壁之后,她以女性最为原始的财富——身体去满足男性的欲望,意图以金钱来提升自己的人生价值,获取女性的地位。当把女性所有的一切都浓缩在身体上,其实已经失去了女性的价值。十三苓身心俱损,最终成了精神错乱的疯丫头。这是彻底的迷失。

在上世纪80年代,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涌入,女性意识迅速强劲生长,更是刺激了成长中的女性。许多女性作家在思考女性的生存困境,寻求与男性话语同等力量的台阶,张扬女性的主体精神和主体地位,诉求人格和精神力量上的男女平等。与大多数作家笔下的成年女性不同的是,铁凝更关注成长期的女性。在这一时期,她的《没有钮扣的红衬衫》格外亮丽。安然这个女孩与香雪年龄相似,但成长的环境大相径庭。香雪瞬间出走后,又回到她那熟悉的土地。安然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自己的本性,让心灵以自己的姿势肆意飞翔,这青春应有的亮色,也是人性最为本真的绽放。就是在相对开放的社会,安然那件红衬衫一样也显得很扎眼,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那般鲜红燃烧着安然年轻的心,也刺激着他人的眼睛。在那个时代一切都在压抑中,一切都潜伏着,一切都蓄势待发,安然好似一株火苗率先燃起。这是安然成长的力量,也是女性成长的力量,当然也有时代成长的影射。

安然是女性成长中的先行者,阻力是可想而知的,大有四面楚歌之势。铁凝是欣赏安然的,所以最后给了她一个美好的结局,当然也是一种新的开始。只是,众人接受安然,并非是接受了她的言行举止,是因为安然做出了一件符合他们道德标准的事。在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暗示着安然的突破是不成功的,至少正面临着被同化的可能。安然任由心性的我行我素触犯了某些传统文化的尊严,只有重新回到固有的文化世界,才可能被众人接受。这一点与朱小芬(《遭遇星期八》)特别相像,只不过朱小芬已经是少妇,步入了婚姻的成长阶段。《遭遇星期八》,应该是铁凝创作第一阶段难得的一篇直面婚姻女性的作品。朱小芬对丈夫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她的丈夫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他那个天生的动作:翘着小拇指把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掸来掸去”。这暗示着她不喜欢这种女性化的、过于在意日常生活的男人,一个微小的生活细节让她对婚姻失去了兴趣,而在发现男人有外遇之后,她不失时机地提出了离婚。这将自己对男人对婚姻的不满意,以获取男人的过错进行了智慧的转嫁。朱小芬离婚了,这婚离得相当的顺利,走出围城的她,重拾了自己的自由与快乐。始料未及的是,周围的人们对朱小芬表现极大的关爱。显然,关爱的背后隐匿的是同情的驱动力,个中隐含着一种文化的约定。人们习惯地认为,朱小芬这个优秀的女人离婚了,心里是不平衡的,心情是不好的,人生遭遇了很大的危机。朱小芬越是轻松自在,人们越是觉得朱小芬受到的打击很大。朱小芬走出了婚姻的束缚,却陷入了另一巨大的困境之中。

这些女性在成长初期的遭遇,并不只是情感上的挫折,抑或是理性地走出,隐含其中的是对一种文化的逃离。她们企图突破固有的文化世界,寻找新的成长之道。人性的本质总是蕴藏着抗争的本能,而这在成长初期更为强烈。之于女性,在青春期,既有对于身为女性的自豪,也有自我质疑,甚至是叛逆。成长是一种痛,无处不在的痛感铺就了脚下的路。在迷茫中的行走中,觉醒是迟早的事,即使身陷沼泽,也有顿悟的可能。

如果说香雪的回归是写意性的,那么乔叶叶(《村路带我回家》)的人生历程则完整呈现了铁凝有关出走与回归的创作主题。乔叶叶是位城里女孩,下乡完全是被动的。她虽然不适应乡村生活,尤其是下地劳作,但其身心渐渐融入了乡村大地。她遇上一个对她痴情又细心爱护她的男人,收获了一份甜蜜的爱情与婚姻。可惜这男人因肝病过早离世,朴实、纯真而踏实的爱,转眼成为回忆。乔叶叶被无情地踢出幸福,正如当初的进入一样,这样的出走也是被动的。被动的出走同样是痛苦的,但同样蕴含着希望。乔叶叶其实是站在了一个交叉路口,她可以在一个乡村男人和一个城里男人中任意选择,也意味着她能自由地走离乡村重新回到城里生活。两个男人也好,城乡也罢,其实一种文化意象,是铁凝对于世界的文化理解。乡村其实不再是现实中的乡村,是文化与精神家园的象征,那么,乔叶叶自然会满怀信心和温情地沿着乡路回家。这是乔叶叶的选择,也是铁凝心中女性成长的理想路。当然,在铁凝看来,这只是女性成长的第一步。回到人类的本体世界,女性将会遭遇种种的磨难,面临纷繁的挤压,苦痛与泪水无处不在。但,这是女性成长的历练之路。

二、迷茫与挣扎

铁凝的创作总是有出人意料之处,这也使其作品有着个性化的生命力。女性在成长召唤下出走,又因为成长而回归。她们对男性怀有仇恨,对男性话语称霸的世界依然存有强烈的对抗性情绪。这一点,在《麦秸垛》得到了充分展现。《麦秸垛》表层是有关爱情的叙事,深度叙事则是对男性的讨伐。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离家参军,苦苦等来的却是丈夫与她离婚;老效得知栓子他爹与自己媳妇有私情,却提出用媳妇的身体向栓子他爹换皮鞋;四川姑娘小花躲避贫穷与挨打,怀着孕来到端村与小池结婚,后又挺着肚子被四川丈夫当作物件一样带走。这样的男人无情无义,女人只是存在的物,随时可以抛弃。在现实生活中,常有母亲提醒自己的女儿,这天下最不可信的是男人,最坏的是男人。而男性依仗强力的话语权,将一切的污水泼给了女性,诸如女人是祸水,把许多邪恶低贱的字都加上了女字旁。女性虽然缺少足够的话语权予以反击,但在自己的话语体系中保留了对男性形象的声讨。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虽然没有书面语言那样有威力,未成固化于历史记忆之中,但同样对女性的成长起着很大作用。拖着遍体鳞伤的出走代价,回归原先的世界,但又无法与男性抗衡,那只能蜷缩于女性世界一隅。当然,女性单纯依靠自身的力量,也可以有所斩获。杨青就是最好的例证。杨青可以说是美貌与智慧的集合体,这似乎也是世俗意义上女性的最完美形象。工于心计的她,牢牢掌控了她想掌控的一切,经过一番不显山露水的明争暗斗,打败情敌沈小凤,将陆野明重新拉回自己身边,并心甘情愿地与她共度人生。杨青的行为,让女性感觉到自身的潜力,看到胜利的曙光。这使她们滋生了建立玫瑰王国的信心,性别战争顿时演变了单向度地构筑城池。

出走之后的回归,常常会回到原点,回到女性最为女性的世界。这是人的本能,也是女性退守最常见的方式。这是对外面世界的封锁所致,也是用力过猛的回归。这一时期的女性,撷取乡村那自给自足的特性,回避男性的锋芒,选择男性不在场的状态,抑或与男性形成鲜明的对立,企图在单性别的世界里种植女性的幸福和荣光。铁凝敏锐地洞察到女性成长的这一重要现象,深入隐秘世界内部,细细抚摸玫瑰花瓣上那一条条脉络,倾听她们的欢笑与呻吟,解读她们自我编织的困境。她的“男性缺失”书写,其实是将男性边缘为女性成长中遥远的背景,女性昂然地走上前台,成为绝对的主角。

《玫瑰门》集中体现了铁凝三线并进创作策略。在铁凝创作这部作品的那个时期,正是女性主义西移东进如火如荼之时。这时的女性主义高举一把手术刀,着力肢解男性权力、中心文化和男性话语,试图打碎男性独占的世界,改变男性文化一统天下的强权。与此同时,以女性视角和女性意识为原动力,催生女性文化从萌芽走向发展与壮大,形成与男性文化分庭抗礼之势,让玫瑰色在男性天空自在舒展。《玫瑰门》中的诸多女性,心理与文化上正处于这样的骚动期。作为作家的铁凝也步入了成熟期,在心理上与作品中的许多人物十分地接近,在文化上或多或少受到外界的浸染。因而,铁凝为我们打开了女性世界的玫瑰之门,让我们得以进入这些女性的生活现场,来到她们身边,潜入她们的内心。这是一部女性成长的断代史,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女性世界独有的人文景观。

就叙事的外部结构而言,《玫瑰门》以苏眉这样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展示了三代女人的成长。因为是小女孩,周围的人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因而可以本色出场。采用小女孩的视角,可以更接近女性的本真世界。小女孩清澈的目光,敏感的心灵,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女性世界的原生态。更为深层的用意在于,那些成年女性的人生境遇、情感历程和灵魂呼吸,既是苏眉成长之路上的风景,又内化为文化与精神融入其血脉,让我们实时地看到一位女性的成长轨迹。所以,多年以后,成为艺术家的苏眉重回故里,终于发现自己的艺术造诣源于司猗纹身上的某些气质。当然,司猗纹还有一个继承者,那就是竹西。苏眉与竹西同时生活在司猗纹笼罩的世界里,但当司猗纹从她们生命中消失时,她们因为不同的人生体味和心灵感悟,而分别成为司猗纹多面人格中美与恶的继承者。在这奇特的玫瑰园土壤里,可以生长出截然不同的人性。铁凝呈现人性成长的多种可能,其实是在表明女性成长总是有着光明的出口。换而言之,驳杂、阴暗、血腥,当然也有稍许温情的玫瑰园,是女性成长的沼泽地,她们或沉陷,或走出。

女性在男性世界里受尽挤压、折磨,怀着满身的伤痕和破碎的心走进玫瑰门。然而,这里除了没有强权、蛮横的男性,一切似乎并无质的变化。是的,在玫瑰门里,女性成为权力代言人,男性从高台上坠落为女性的附属品,或者说,这是与原先男女模式世界完全倒置的世界。女人如愿地成为了真正的主人,掌控着曾经是男人才有的权力。女人们像当初男人们对待她一样,将男人推到她们的阴影之中,让他们成为“缺席者”。在一定意义上,女性享有比往日男性更强的权力,给予男性更为致命的打击。这是复仇意识使然,复仇者是司猗纹。她本是大家闺秀,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过着公主般的生活。童话般的初恋,结下的却是苦涩、负罪的果子。为了不违背父命,她与毫无感情的庄绍俭成亲。因未能给庄绍俭处女之身,她真诚地忏悔自己的不洁。庄绍俭出于不满家庭包办和司猗纹“污点”的双重报复,故意放纵自己,在新婚之夜对她百般羞辱,以后更是虐待她,让她守活寡。她怀着愧疚和赎罪,竭力想挽回婚姻,但最终婚姻不在,她还被染上了脏病。这成为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司绮纹由于一个人对自己的伤害就否定了全世界,仇视所有的人,继而放弃了人行善的追求与维护,摇身变成了一个身边的人都讨厌和反感的人物,在她的心中 ,真情和道德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似乎没有追求的价值和可能,无情自私成为他对外面世界的唯一表现,心灵深处的那扇门,把自己关在了里面,隔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别人也无法到达她的心中,她失去了与别人交流的通道,别人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幸福,她更没有从他人那里得到幸福的可能。直到死,她都坚持用那扇仇视一切的玫瑰门回应世界的一切。”

对于司猗纹的解读,众多研究者已经有相当的深度,依然还有继续开拓的可能。然而,或许过度地解读她,并非《玫瑰门》的全部价值所在,可能还会让我们偏离《玫瑰门》真正的核心价值。如果我们暂且抹去《玫瑰门》中的玫瑰色,只将性别作为纯符号的指代,铁凝笔下的这一世界,是那样的熟悉,恍如男性世界的翻版。面对这一切,铁凝的叙述语言不再像《哦,香雪》那样清新秀丽,甚至不再充当叙述者,任由人物肆意妄为、丑态百出。她是一个沉默的导游,只把我们引领到生活现场,让我们近距离地观看这人性的本色表演。人性恶的肆意横行,对于异性无情、反伦理的打压,自虐与施虐并存,道德沦丧,欲望泛滥,权力专制,这是人的世界的一个横切面,质感强烈,触目惊心。这里的一切,与男性无关,与女性无关,只与人相关。

这是铁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景式书写,时间跨度大,历史感扑面而来。一群人物从历史深处向我们走来,一直走到我们生活的当下。她们是我们的影子,是我们的前世和今生。她们身上沧桑的历史印记,是在提醒我们,人性的某些东西总是蛰伏在历史的躯体里,不会因为时代的变化而消亡。她们将男性放逐,但除去肉体的性别差异,男性文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她们挪用,甚至更为极致。那些曾经被她们憎恨、唾弃和竭力反抗的东西,同样充斥在她们的世界里,她们使用起来是那样的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司猗纹是位女性,但所做的一切与女性主义所抨击的男性形象毫无区别。在文化层面上,她取代了男性,成为集权施政者,成为男性形象的代言人。

众人在欢呼女性意识和女性文化时,铁凝却在冷静思索女性意识和女性文化的本质。“我本人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获得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助于我更准确地把握女性真实的生存境况。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当你落笔女性,只有跳出性别赋予的天然的自赏心态,女性的本相和光彩才会更加可靠。进而你也才有可能对人性、人的欲望和人的本质展开深层的挖掘。”5

一直以来,女性主义始终认为女性的附属地位和生存困境是由男性强势文化奴役而成的;男性世界中太多的欲望和丑恶,消蚀了女性的柔美。女性向往可以与男性平分天下,还她们一个纯净天空。她们甚至幻想,没有男性的主宰,她们的世界将是一片阳光。铁凝断然从维护女性的思维中抽身而出,如实地描写她们远离男性之后的生存状态。女性成功地走出被压迫,被奴役,被监看的境地后,在同性的世界,依然有一种力量制约和统治着她们,唯一不同的是拥有这些强权的是与她们一样的女性。强权是从男性世界移植而来,累累伤痕是男性世界里女性受伤的同样呈现。铁凝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对女性世界进行客观的审视,考量女性自我超越的途径与方法,并试图寻找拯救女性的方式。

如果说《玫瑰门》着重展现了男性失重状态下女性权力意识的挥霍与侵害,那么《大浴女》则将重点移至女性之间的争斗。《大浴女》将尹小跳的成长史作为整个作品的主线,展示了一个从小女孩到女性的自我和社会主体的获得过程。尹小跳与苏眉的成长历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线路,从而呈现出女性成长的不同向度。尹小跳的成长是主动的,积极的,生活的参与性和自助性特别强。这表明,铁凝对于女性成长的书写更为自信,对于女性的成长也有了更为清晰的思考和指向,因而《大浴女》之于女性世界的重建和女性的健康自由成长显得更具现实意义。

与《玫瑰门》相比,《大浴女》少了许多沉重感,时而有丝丝诗意如微风飘逸。但《大浴女》中的女性世界比那玫瑰门内更加的混乱不堪,污浊弥漫。《大浴女》贯穿着母女间的对抗厮杀,原本该是同一阵营里的两代人,撕了一切伪装,赤裸裸地冲入战场,以一切可能的方式为武器,意图拼个你死我活,灵魂在哀嚎,亲情时时血肉模糊,四处飞溅。姐妹间尽现争抢之能事,从一件风衣到生活的优越感甚至到情人,物质、情感等都沦为被争抢的对象。《玫瑰门》中是权力在唱主角,无处不在的权力,任意而无情地宰割人性和心灵;《大浴女》则展示了力量谱系,着重于力量间的博弈拼杀。在这里,欲望如同野兽一样在角斗场里横冲直撞,人人都是施暴者,人人又都是受害者。

性,是《大浴女》的一大特色,这在铁凝的作品中也是不多见的。在传统文化中,在男性文化的话语中,性是女性的重要耻辱。性历来是“女为男用”,男人用来泄欲的工具,用来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用来欺压女性的工具。在性方面,女性是被动的,缺少应有的主动性,更无自己的话语权和行为权。在女性主义看来,性,成为男性压制和扭曲女性的重要力点,也是女性反抗的关键突破口。然而,《玫瑰门》和《大浴女》却让我们看到了获得性权利的女性是怎么样的。司猗纹以性为武器,对道貌岸然又羸弱无能的公公发动攻击,作为对丈夫的报复。章妩为了获得医院证明而请病假留在城里,以性为商品与唐医生交换,居然是那样的心安理得。小崔每一次与唐菲做爱时都要在唐菲对以往男人的讲述中变换角色,以此来满足施控的欲望;在整个文本中,性犹如幽灵般出没于生活的每个角落。性不是主角,却参与了生活的每一个环节,毫无顾忌地表演着,呈现着一种无节制的泛滥。女性掌握了性的自主权利之后,依然是没有还性一个纯美。性的工具性并没有因为女性掌握主动而改变,仍旧如在男性文化之中一样的狰狞、势利。

一直以来,女性主义总认为“贤妻良母”是男性话语的文化编码,“母性”和“妻性”是男性文化分裂、扭曲女性的伎俩。许多研究者也认为,当代女性写作对于“母性”和“妻性”的解构,是女性获得自由的胜利之路,是让女人挣脱作为男性文化献祭品的宿命,是击毁男性文化祭坛的有效武器。但《玫瑰门》和《大浴女》让我们看到,女性失去了“母性”是多么地可怕。是的,女性的“母性”有着男性话语操纵的痕迹,被男性出于自私的原因附加了许多本不该有的东西,在某些方面还被人为地扭曲。但我们不能否认“母性”归根结底还是女性的自然本能,是女性之所以作为女性的必然成分。超性别的女性是不存在的,或者说让女性完全脱离性别,是不人道的,是有违生命规律的。

许多女性主义在痛斥男性文化下女性的痛苦生活和凄惨命运,为男性话语对于女性的歪曲和诬陷而愤愤不平,以最优美的语言宣扬女性之美,铁凝却诚实如实地呈现女性世界里的肮脏丑恶,描绘女性那妖女、魔鬼的一面。

女性在成功逃离男性世界这一巨大困境之后,又在自我编织着新的困境。她们在其中的生活成色和精神挣扎,与被男性世界挟裹之时并无本质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是,凶手一个是他人,一个是自己。也就是说,女性成长的敌人并非是男性,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女性的成长困境,与性别无关,真正的骚动是人性。

如此解剖女性内部世界的尖锐度,在同期女性作家中,几乎是没有的。“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6这是铁凝的勇气和真诚所在。

以《玫瑰门》和《大浴女》为代表的这一时期的作品,在批判中自省女性的悲剧命运,充分体现了铁凝自觉而独特的有关女性成长的深度思考。她解构两性关系,剖析女性话语中强调的自我意识,为的是潜进人性的最深处,在对女性灵魂审视和拷问中,寻找女性内心世界重建和撕破人生困境的可能。

三、暖色与和谐

铁凝心蕴传统文化,又极具现代意识,在思考女性成长这一问题时,既拥戴女性的东方审美,又自觉接受女性主义的洗礼。她把这一切融入现实生活中的女性成长和自己的生命体验之中,在理性中思考,在感性中体验。而这些,又都被她实时地进入书写。早在1992年的《孕妇和牛》中,她已在言说女性的温暖生活。这是一篇宁静祥和,一如春日阳光和熙的作品。但我们更多的被孕妇、牛和纯美的大自然所吸引,而忽视了孕妇背后的那个男人。孕妇与牛亲如家人,生活得滋润如意,是因为她有个好丈夫。这并没有引起众多研究者注意,因而,使得我们对这篇作品未能足够重视,当然也就无从认识到这一作品在铁凝女性成长意识叙事中的特殊意义。与铁凝往日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一方面,这篇作品的叙述将男性彻底降到了最低限度,另一方面,我们又能从孕妇那满足的神情中感觉一个男性的真实存在。对于孕妇的丈夫,铁凝的语言很简洁,这是她作品中第一次出现最为正面的男性形象,虽然模糊,但很坚实。而孕妇在享受美满家庭生活的同时,心思集中在对肚中孩子未来的培养教育上。路边有一个石碑,上书“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神道碑”,这是一亲王的碑。在这里,铁凝借孕妇临摹石碑将这碑名两次呈现在我们面前,意在提示我们碑名上的字是传统文化的浓缩。她丈夫只有小学三年文化,对石碑上的字(其实是传统文化象征)不以为然,而她却将这碑实实地立在自己心里。“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宜的情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在一起和谐的生活的时候。”7这样的情景,已经在孕妇的家里得到了体现。男人一心出门打工支撑家庭生活,女人守在家里,还肩负着文化传承,这暗示着在这个世界上,双性是可以互补的,是各有其价值的。丈夫在外挣钱养家,孕妇在家养育下一代,这是东方式的家庭模式和男女角色意识。在极端女性主义看来,这是要受到批判的,现代女性是要昂然走出这样的樊篱。但我们不能否认,孕妇的生活是甜美而充满希望的,她依靠男性提供的物质条件幸福生活着,但又有着自己对于人生的理解和不失远大的理想。

在上世纪90年代,极端的女性主义喧嚣,女性对男性十分绝望,对男性的讨伐相当猛烈;女性伦理叙事中,欲望化的写作横流一世。铁凝重点在聚焦困境中的女性,但内心已经点燃了两性和谐的希望之光,依稀感觉到,男女两性在文化完善中更加互补共存,两性的宽容、和谐、共同发展是女性文学发展和女性健康成长的必然选择和历史趋势。铁凝以这样的书写,开始了两性和谐、共走人生的女性成长通达之路的诉求。她成熟的女性成长意识出现了一丝亮光,这也成为写作重大转变的起点。

在铁凝的作品中,《法人马婵娟》有着不同的趣味。马婵娟从小被父母遗弃,长大了,又奇丑无比。因为是丑女,男人们似乎忽视了她的性别,有的只是对弱者的同情怜悯。马婵娟可说是因丑得福,接连遇到几个男人都是无私无欲地帮助她,使她的事业越做越大。可以说,她生活在一个温暖的男性世界里。这在铁凝以前的作品中,是从没有过的。不管如何,男人们是不能忘记她是个女人,但因为她的长相,触动了男人们的柔软。这似乎在表明,男性并非都是邪恶蛮横的,给他们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状态,他们也可以善意而真诚地帮助女人。在某一态势下,男性与女性是可以互为支撑、和睦相处的。铁凝以一种极端的形象叙事,谨慎地释放自己的女性意识。

相信铁凝在写《秀色》时,《大浴女》已经在胸中成形,或者已经铺开了阵势。或许这可以说明,铁凝善于以中短篇小说的形式作为思考的先行者,对现实与心灵进行双重叩问。与《孕妇和牛》相比,《秀色》中男性形象开始饱满起来。在秀色这个小山村,缺水困扰着一代代人的生存。李技术带着一干人来帮着打井,张品这个女孩试图以纯洁的身体为代价,让李技术为秀色打出水。张品把身体作为交换的筹码,但交换的对象已经不再是权力、金钱,而是生命。她的肉体不再是肉体,而是某种信念和使命的化身,有着水一样的清澈与圣洁。面对张品大胆而心甘情愿的奉献,李技术没有欣然接受,而是生出羞愧,继而迸发出更大的力量去打水,直至为秀色打出了一口旺井。李技术是水利局的副局长,有打水的技术,又是男性,三者相加是完整的父权制的象征。他被张品的纯真奉献所感动,其实也就是认识到女性所特有的力量。他最终为秀色、为张品打出了水,是他对于女性尊严和地位的最好认可。在这里,铁凝完成了对男性形象的第一次正面书写,也认同了男性文化之于女性生存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寂寞嫦娥》中的嫦娥,先是佟先生家的保姆,后来成了佟太太。她在努力适应新的角色和有别于往日的家庭生活,可总还是有诸多的不如意。这时候,她没有一昧地埋怨佟先生,也就是说她没有把心灵的寂寞归罪于男性,而是觉得佟先生不适合她。这是女性开始以自信而平等的眼光在注视男性,真正的自省意识在女性心中活泛,并自觉地进入了生活。嫦娥发觉锅炉老孔才是自己需要的男人,就离开佟先生与老孔生活在一起。这以后,嫦娥生活得相当滋润充实,寂寞悄然离她而去。嫦娥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大转变,而她的这种选择是建立对自己和男性正确认知的基础之上。

《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她“永远空怀着一腔过时的热情,迷恋她喜欢的男性,却总是失恋”,“事情一开始她给自己制定的就是低标准,一个忘我的、为他人付出的、让人有点心酸的低标准。她仿佛早就有一种预感,这世上的男人对她的爱意永远也赶不上她对他们的痴情”。但她的仁义、好心和善良,在前后几个恋人身上都付诸东流了,最后跪到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当年利用和抛弃了她,现在离婚了抱着一个孩子回来的郭宏,她原本想拒绝他,可郭宏遗落在她沙发缝里的一小块小孩用的散发着馊奶味儿的脏手绢唤起了她的“母性”。她终于还是和郭宏结婚了。虽然满腔真情,曾经被几个男人抛弃,可白大省并没有生出仇视男性的心理,这得益于她的善良与宽容,也表明她意识到与男性为敌并不能改变生活,更不能因为男性的无情而使自己失去人性,失去女性应有的品质。铁凝曾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中说:“惟有她不变,才能使人类更像人类,生活更像生活,城市的肌理更加清明,城市的情态更加平安。”8这是在称赞白大省,也是在告诉姐妹们作为女性对这个世界的巨大价值所在。铁凝欣赏白大省,是因为她看到了白大省身上那种真诚与男性亲和相处的执着与温情,而这正是女性真正获得新生所必须的。小说最后,我和我丈夫王永相亲相爱的场景,是给了白大省一份希望,也是给了所有女性一份希望。而在这份希望之中,铁凝心中的女性成长意识也如雨后春苗生长着。

到了《逃跑》,铁凝更是从女性的角度塑造了一个高大仁爱的父亲形象。从乡村来的老宋,凭着老实厚道在灵腔剧团谋个了看门的事儿。他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好人,在灵腔剧团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灵腔剧团的人都曾得到过他的帮助,以他的勤快、忠厚广获人缘。得知他的一条腿需要动手术,全团的人给他捐了1万5千块钱。老宋在得了钱后却逃之夭夭。原来他逃到乡下医院花了2千元干脆把腿锯断,拿一万多块钱给无业的外孙做小生意的本钱。当团里老夏到乡下来看他时,这位被锯掉了一条腿的小老头儿,不敢再见到为他捐款的老夏,发现了老夏后,他“佝偻的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同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老宋的这一动作像刺一样扎得我们的心生疼,可我们却不会认为老宋渺小委琐。铁凝笔下的这一细节,会长久地定格在我们心里。这一力量很可能会远远超过作品本身,当某一天我们忘记这一作品其他所有时,我们也无法忘记这一细节。当然,我们提及铁凝作品时,是不可能忘记《逃跑》这一作品的。《逃跑》是铁凝第一次倾情书写“父亲形象”。文中的老宋在逃跑,可“父亲形象”真正走进了铁凝的作品世界。

可以说,《孕妇与牛》《法人马婵娟》《寂寞嫦娥》《永远有多远》和《逃跑》等作品,是铁凝的热身性写作,她的女性成长意识已经日趋成熟,到了丰收的时刻。

《笨花》,是铁凝女性成长意识成熟的鲜明标志,也是她对女性文学的重大贡献。《笨花》的雏形是铁凝1988年著名的“三垛”之一《棉花垛》其中的许多细节和主要人物,几乎没有改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笨花》是《棉花垛》这一粒种子长成的。叙事从历史的深处开始,寓示着某些东西无论岁月沧海桑田,都会植根于我们的生命和精神之中。对于铁凝的创作,则意味着她之于女性成长的思考由来已久,乡村始终是她的思想场域和精神家园。铁凝在题记中写道:笨花、洋花都是棉花。笨花产自本土,洋花由域外传来。或许铁凝是在暗示,自己的女性成长意识是建立在本土文化之上的。《笨花》中出现了高大、伟岸,正义、智慧、勇敢的男子汉形象,铁凝第一次让男性成为真正意义的作品和人生主角,并大张旗鼓地宣扬男性特有的雄性气质和文化精神。同样,众多的女性也来到了阳光地带放声歌唱。三组不同的女性命运,揭示了现代女性的性别本质和健康的成长之路。女性需要争取得到应有的话语权,寻找和构建与男性与世界平等对话的可能。在这一过程中,女性不是占有男性的高地,而当是登上自有的高地。共享一个世界,男性与女性并非要争谁高谁低,或赢得某种地位,核心在于“关系”。在同一片蓝天下,男性与女性究竟以何种关系相处,才是最精要的。铁凝集理性伦理叙事和女性叙事伦理于一体,对女性社会身份和女性身份实现了双重认同。女性与男性一同建设世界、分享人生,铁凝以《笨花》弹奏出两性和谐的交响曲。正如有论者所言:“《笨花》体现了女性意识在僭越后的回归。但这种回归不是简单的回归传统,而是从极端的女性意识回归到新的时代精神和宏大话语。铁凝对女性身份的寻找、反省和张扬,是站在一个更高更成熟的历史起点和理性层面上,即对男权文化的触痛进行了有效的去魅,又对具有传统的‘东方之美’的女性身份的承认和修复,更重要的是她把女性与男性、社会、历史、文化、民族等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体现出在现实生活中进一步确定女性主体地位的努力。铁凝为女性文学建筑了理性的闸门,她既没加入世纪末女性对男性绝望的大合唱,更拒绝走向欲望化写作的深渊,她抱着对人类的体贴、善意和温暖,对女性和人类的未来充满希望,热情而执著的寻求女性自由、平等、幸福之路,完成了现代性之于女性的本质目标:在女性求解放过程中,既依存于既定的文化现实,重新凸现性别的文化意义,又不断在新旧文化、东西方文明冲突的挑战和考验中建构女性主体身份。”9可以说,铁凝的女性成长意识已经比较成熟,对于女性的书写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

在2010年,铁凝以《春风夜》,为我们描绘了两性和谐的温暖。《春风夜》是典型的细节丰实、以小见大的作品,叙述的是一对普通夫妻的一次普通见面。铁凝以其细腻的体察和淡定的叙述,有力地开拓了作品的容量。俞小荷这样一位已近46岁的乡村妇女,远离家乡到北京当保姆,其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上大学的女儿,这是一个存在于都市中普遍的陪读现象。在乡村时,这位平常的农村妇女,怀着儿子也一天没偷过懒地操持着七十亩地的苹果园。虽是笔墨轻轻划过,但已透出了俞小荷的勤劳、质朴与艰辛。同为保姆的刘姐,起初想方设法要气走俞小荷,后来又时不时地为难她,连同赵女士家的种种规矩,俞小荷的生活处在夹击与无奈之中。在外跑长途的丈夫王大学有机会路过北京,俞小荷做足了准备,可夫妻的相会最后沦落为旅馆外窗下的言语交流,那束从房间里照出的灯光与其说是照明,还不如说是一种威慑。在这里,“春风旅馆”其实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森严的城市文明秩序,呆板有余,温情不足。这其实是一个平常的故事,指射着当下众多生活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境况。弱小无力、无处可安身,是他们生活的常态。然而,铁凝的智慧在于体察到他们内心的温暖和对于生活的善意,这一切是以一串看似随意的细节连缀而成的。俞小荷明明快到了,却故意逗丈夫说还得三个小时才能到,在门口又假装服务员叫门。这是玩笑,更显现他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心中有爱,再苦的日子也能泛出快乐。见面后,俞小荷知道王大学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最怕久坐。王大学拿被子盖上她的两条腿,他知道她的腿有关节炎。两个“知道”,温情无限,真正体现了细节的力量。俞小荷花钱为王大学按摩、多给他100块钱,王大学给俞小荷买斑马纹的雪纺衫……这对夫妻硬是在困境之中,彼此淡然而用心地传递着温暖。这样的温暖,是我们最容易忽视的,却是生活最本真的展现,是两性间纯美的相互依偎。这对夫妻的真情冲淡了相会的苦涩甚至是辛酸,让我们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感动。

一个春风夜,以春风旅馆为轴心,这对平常的夫妻,以最为自然的方式和朴素的心灵,诉说着亲情和爱情,温暖了他们平凡的生活,也温暖了我们。人生有苦难,可只要两性真心相拥,那么温暖总会有的。这是两性相依的温暖,也是人间的温暖。

铁凝是位极富探索精神的作家,在不断追问中前行。就其创作规律而言,她善于以短篇小说这一形式先行思考,打开前瞻性的思想通道。近几年来,她诸多的短篇小说直面当下生活现场,从普通百姓的平常生活,透视平常的情感,捕捉处于进行时的人性轨迹和精神悸动。这在她的最新短篇小说《海姆立克急救》(《江南》2011年第3期)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妻子艾理是位居家的全职太太,通情达理,热爱生活,对丈夫郭砚真心实意,是当下贤妻良母的新形象。在发现丈夫有外遇后,她表现出了超强的理性,竭力反思自己的情感与行为,并以自己的方式试图去拯救婚姻,拯救现有的美好生活。她吃鸡块时不慎卡喉致死后,郭砚生出重重的负疚感,开始练习海姆立克急救,一种异物卡住气管后的腹部冲击急救法。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早些掌握了海姆立克急救,妻子就不会意外丧生。如此一来,与其说是他是在假想中反复练习海姆立克急救,还不如说是他在以这样的方式在反省在忏悔。与此同时,他的情人马端端也在被动中参与了海姆立克急救的练习之中,并重新思考她情感生活的现实与理想。

这是一个有关婚外情的书写,但指向的却是对男女情感和婚姻生活的考量。海姆立克急救是对于生命的拯救,而内在的主题却是对于情感的拯救。在这里,铁凝没有道德在场地指责婚外情,而是回到人性深处,回到情感深处,点明两性幸福共处,既是情感的流动,又是人性光芒的凝聚。当两性相处出现裂痕,横生枝节时,不是去唾弃去暴力去毁坏,而是用情去反思,用心去拯救,多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理解。这当是一种建设性的思索和预示,更接近于生活本身,也是两性相处重要的可能途径。而这一切,表明铁凝对于女性的成长意识与生存方向,又在一个新的层面思考着、追寻着。

注释:

①[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第24页,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

②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唐晓渡译,第19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

③[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第18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

④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16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⑤ 铁凝:《铁凝文集》(第4卷),第12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

⑥ 铁凝:《铁凝散文》,第267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

⑦ [英] 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王还译,第120页,北京,三联书店,1980年版。

⑧ 铁凝:《永远的恐惧和期待》,《小说月报》,1999年第2期。

⑨ 闫红、刘雪春:《论铁凝<笨花>的女性叙事及和谐美的建构》 ,《山花》,2010年第8期。

(作者系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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