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的读者和姥姥的笑声1

2015-11-18 16:14高晖
雨花 2015年15期
关键词:姥姥

■ 高晖

野蛮的读者和姥姥的笑声1

■高晖

野蛮的读者

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在某一个时期集中一整块时间看天。我看天的时候是在少年。那时候,我读初中,中学离我的村子有18华里,据说,这段距离是由那位驼背的邮递员测出来的。他测量的办法比较笨拙,在自行车的挡泥板上放个小铃铛,车圈每轮一圈儿,就响一下,他骑在车子上,手里捏了一大截扒光了皮的高梁杆儿,每响一下,他就用大拇指甲在上面勒一下印儿,然后到我们村子东头的老榆树下边停下,拿出满兜儿被他勒了印的高梁杆进行一系列的四则混合运算。我无意中听大人们说出这种测量办法,当时心情不好,我后来知道,那是由于体会了距离概念而产生的烦恼。

那时,我只去过两次县城,离我们村子70华里,坐马车去的,夏天早晨4点钟出发,12点到达。可惜的是,我都是一上车就睡着了,下车的时候正好醒来,这样我就失去了体会路程的机会。尽管这样,那时我早就知道,我所居住的地球有边有沿,而地球周围的天空是没边没沿的。

我们骑自行车上学,早晨上学时带饭盒,下午放学一般就没事干了。我不愿意一放学就回家,特别是除了冬季以外的其它季节。上学的路,都是极普通的乡路,下雨的时候在泥泞中推自行车是让人闹心的事情,你推几步远就得蹲下,用树枝抠车圈儿上的泥巴,而且有时光抠是不顶事的,车子也要骑你的。整个初中生活显然是不下雨的日子更多一些。在那些阳光正常的日子里,回家的路就变得漫长一些,走一会儿,玩一会儿是少年人走路的特殊方式。整个乡路两边是树,高高瘦瘦的穿天杨,平平荡荡的路面,这在北方也是常理之中的事。一般来说,大家玩的时候对突出的地势特别敏感,好在整段路中间有座烽火台,那座废弃的台是毫无疑问的古迹。当我第一次登上那台子的时候已经掌握了一些历史知识,这样,我有理由期待登上台子的瞬间会产生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然而,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和古人的距离近了一些。那时,这类东西还不能影响我的情绪和心情,我毕竟还是个孩子。接下来的情形就是常常在回家的路上把车子放在路边,一溜烟儿跑上去,跑到顶上,仍然挺开心的。我想,那是由于少年人占领制高点带来的快感,和时间及空间没什么联系。

直到后来有一天,那是个初春的黄昏,站在上面时恰好太阳要落到另外一边去,太阳被远方的一条线分割成半圆,红红的半圆被我看在眼里,没有一点遮拦,世界里的光线第一次让我感到温顺或者说当时我确实考虑了光线温顺和不温顺的差别。我知道,那条线就是地平线,就认为那是天地的边界,太阳就在那里出来或进去,那是幕前和幕后的分别。我想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也许会有一个孩子像我这样在这样的时刻看着那半个火球以及火球身上的线。我有点害怕。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害怕没有声音的世界,当时就是这个样子,我努力倾听太阳接触边界的刹那间与那条清澈的界线之间的摩擦声,我认为应该有那样的一种声音。实际上,我没有听见任何一种声音,那条边线这边有人的烟火,那边是什么实在是看不见了。

在那样的时刻,我生出了一种明确的渴望,我想凑到那条线的近旁看个究竟,至于在什么时候,那肯定是等我长到和我的几何学老师一样大的时候。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而且,那里会和我有关系。人在那个年龄时常会发现自己特别急迫地知道一些不知道的东西,但时间一长些,有时想法自然也就淡化一些,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想法会幸运地留下来,这个想法就是其中的一个。

1985年夏天,我平生第一次登上了最高的地方,千山。我登上的那个地方不是千山中的最高峰,原因是我弄不清哪个山峰更高些,我不问,也没人主动告诉我。登上那峰,下边都是有高有矮的另外的山峰,看不到宽阔的土地以及那条神秘的界线,这确实让人沮丧。那是我生命中一段不明不白更应该容易触景生情的时间。那一年,我十八岁。站在那座山峰上,我类似庄严地想起了自己18岁生命中的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爱情、理想什么的,我还没有能力更多地关心我自己的内心以及那个少年的黄昏。那时,我发现确实有一些东西离我远了一些,甚至没有了踪影,看着眼前杂乱的山顶在云雾之中朦朦胧胧的样子,我哭了,主要是悲痛这种糟糕的视野还来不及担心自己的命运。我有理由认为,从那时开始,我的青春距离我的内心遥远起来,甚至是我的青春在行进中停顿了一下。后来,我用很长一段时间讨厌任何一种山。

1987年秋天,我和中专的同学去了一趟叫塔子沟的山,来到山脚下的时候,我便不想再上去了,我决定在底下给他们看衣服。我躺在那里吸烟,想着我的春春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挺入神,入神的后果是我烧着了身边的杂草,若不是我扑救得及时,恐怕那座野山早就草木皆无。我用自己的衣服扑灭了周围的火苗。我独自一人重新躺下来,闻着草木余灰浓烈的气味,我觉得自己正实实在在地活着,特别开心。我投入一种并不盲目的冲动中:我想就这样活下去,就这样活下去。我当时认为,这样想并没有什么错。又有一些东西离我远了,同时也又有一些东西离我近了。值得庆幸的是,那时,我又记起了那个少年的黄昏。我想感谢那块荒墟刚劫的土地,它支持我躺下来,这是一种可以看见天的姿态。我在看书的时候,常常在书页上出现这样的场景。

我常常是这样:用整整一个晚上或者更多的时间来收拾书,我那一排排地摆在书架上的书。程序大体上是,先一摞摞地将书从架子上抱下来,放在写字台上,一本本地翻。这时,我能集中几乎全部的精力盯着书上面的字。字几乎都看不大清,心在忽闪忽闪地动,只有一个念头:这本是什么时候买的?当时是什么情景?我看过没有?我喜欢这样的时刻,这种时刻我呼吸的声音与书页的稀疏声混合在一起,让我感受着一种难得的踏实。

拿下来的书多了,架子上的书就少了。直到我差不多被书埋在里边了,才慢慢地站起来,生怕弄倒四周耸立着的书,然后一本一本地往架上放。放的时候没有什么规矩,都是随手之间的事,偶尔会突然蹦出一本想看的时候找不见的书。或者,发现了一本别人没有的,也没有谈论过的书。这时,我会在心中涌起一阵不应该的兴奋,像守财奴私藏了什么宝贝未被人发现那样。我一遍遍地抚摸书皮和书背,想法变得单纯明朗:有这些书读,还要别的干什么?甚至,写作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读书原本是和写作没什么直接联系的事。我知道,有些书的高度,我是永远无法企及的,这不是单靠勤劳就可以弄懂的,这需要造化和天份,在好书面前,我无数次地脱帽致敬。也只能这样。其实,对于一些书,用几十年时间能读懂就不错了。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绝望,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然而,充满希望的是我发现并且读到了一些真正的好书。

我有些疑惑,对那许许多多个没有读书的日子,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沉下心来读书只是近两年的事。我只能这样解释,那些时候,我并不需要读书,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什么是需要呢?就像人对于水、阳光和空气。更确切地说,我当时没有能力发现这种需要。最简单的道理往往都是最后才认清的。

我不愿意忘记自己读的第一本书。那毕竟是开始的时候,尽管重新开始距离第一次开始的时间跨度让人难以接受。

我第一次读的东西算不算是书呢?应该是书。那是1977年冬天。有一天早上,家里没人,他们干什么去了,我至今也不清楚。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常常是早上我一个人躺在炕上,阳光从窗子透过来,照在炕席上,炕席上有我,还有一只老猫,黑的或花的,这样,我和猫身上也常常是有阳光的。那天早晨的阳光下,还多了一个物件,就是那本书。我想,一定是爸爸临走时落下的。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我从炕席上拿起那本书,发现里面有图片,就开始一页一页地翻,先挑画片看。图片上有吉普车、有各种枪械,更让我心驰神往的是,那辆吉普车是水陆两用的,开到水里就是船。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梦想自己能驾驶那样一辆车,车里放的是那堆各式各样的枪。我在地上飞也似的跑,后边得有敌人追,当然敌人是越多越好,然后是,他们刚要追上我,我一下子把车开到水里。图片毕竟在那本书里有限,不一会儿就看完了,这时,我才考虑到看一看图片以外的东西。书上说,那辆美妙的车是林彪那个著名的儿子林立果的,有一堆上边带电台的枪也是这家伙的;而另一堆长枪,也叫猎枪是王洪文的。为了搞清楚,他们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我准备从头开看。就这样,我大约花了两天空闲时间看完了那本书。这本书比一般的书大许多,没皮儿,只是几个鲜红的大字“中共中央文件”。我第一次阅读的经历是疲惫的,疲惫得丧失了对这本书的理解和记忆。看过几行还会遇到几个我不认识的字,只能硬着头皮念下去。那次,我是带着问题阅读的,所以我十分在意车和枪这样的字眼儿,似乎从头到尾只是那几幅照片的周围有这样的字眼儿,其它的话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让我无法理解。我只能获得一些单纯的印象,比如说:江青写的连笔字比我们老师写得还好呢!张春桥看起来就像坏人。王洪文长得挺好。林彪的眼眉特别黑。就是这些人,想把毛主席整死吗?

那两天,我的情绪相当复杂,晚上的时候,老半天睡不着,想着书里的片言只语。这本书给我提供的刺激以及设下的疑问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自拔。它给我的童年平添了许多抽象的概念,比如阴谋、迫害、斗争……“571工程纪要”。后来有一天,爸爸回家急冲冲地找那本书,我在一边看着,拿不准主意是给他还是不给他,那时我12岁,已经想了两年“阴谋”这个词的涵义。我说:我没看见,真没看见。就这样,这本书没有被缴上去。我因为藏错了地方,直到我17岁那年搬家时才在仓库里找到它,已经被老鼠吃得差不多了。那次,我不大在意,现在想来,怪可惜的,毕竟是我读过的第一本书啊。关于读书,我太不走运,我的第一本读物竟是中共中央文件,这是中国人所能接触到的读物中最深奥难读的一种,别说当时,就是现在我也很难读懂。不过,这种超前行为让我养成了读各种文件的癖好,关于共产党的一切我能见到的文件资料以及政治教材、领袖传记之类读物,我都能读下去并能留下印象。比如,北京开了什么会,我就找报纸上的讲话看,记不住也看,喜欢受那种抽象词语的刺激。我常常只是从文体意义上产生一些想法。我觉得,现在的文风时常被人们忽略,官样文章写得太愚蠢缺少应有的力量,像我这样有较好阅读训练的人看着都费劲,很难让更多人读懂。那些事关国计民生的大报告是玩不得现代派的。我读过一遍《毛泽东选集》,话说得明白,有劲。真正的口语方式必须得有节奏,有适度的停顿。文风是个大问题。我对一切语言形式都比内容本身更感兴趣,看来只可以暂时这么说。后来的情况也许就不同了,形式本身隐没了,只凸现着内容在记忆深处,触摸不到任何形式感。

我的第二本读物是本小说,那时我们称之为大书。书的封面是胖墩墩的一个男孩的半身像,我记得是穿着蓝衣裳。整个封面构成和我前年读到的《白鹿原》相似,只是没什么太沉重的东西。书的名字叫《新来的小石柱》,谁写的我早就记不清了。讲的是一个体操队员小石柱的故事。一个乡下孩子,一个会翻筋斗的乡下孩子,偶尔被教练选中,来到少年体操队。这孩子是新来的,功课、生活还有专业都跟不上,于是他就刻苦适应,赢得了小伙伴的佩服和教师的夸奖,最后在一次大型比赛中拿了冠军。他是做了一个相当有难度的动作才拿了冠军的。似乎还有一个孩子,被安排成有些资产阶级生活习惯的孩子,爱吃一些小食品,后来他没比过小石柱。③

就是这么一本普通的故事书,很多人也许记不得书名和情节。我记得这本书在我的童年乃至少年生活里举足轻重。当小石柱在集体中孤独的时候,常常到一片小树林里,在这小树林里想家、练功,其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我始终难忘:这片小树林里有一棵笔直的小树,小石柱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上面划一道痕,盼望自己能快些长高。这成长的愿望让我迷恋了许久。其实,这是多么普通的愿望,对于我却成了某种象征,它象征着我童年和少年积极向上的那一部分生活。想来,这本书不过是极普通的一本文学儿童读物,也只能做到通顺易懂,肯定不是深沉博大的那一种书。不过,这没关系,这本书诱导了我对自己生活中向上那部分东西的理解,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特别是我当时那个年龄。小石柱成了我那一时期生活中的一个榜样,单纯、善良而勤劳的榜样,特别是能自己默默地承受一些东西的榜样。也许,我必须对没有在应该读到的时候读过《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和《骑鹅旅行记》而遗憾,那确实是两本不同寻常的书。但又一想,这两本书大人刚好看懂,我那个年龄是不会看懂的。我也只能这样想。

其实,这类书籍对人的启示常常在于诱引,诱引出与自己当时精神契合的一种场物质,这种场物质会笼罩或长或短的一个时期的个人心灵生活。刚开始的时候,是一种临摹般的人格仿真,这样的仿真久了,也就逼向到心灵深处。在以后读书的岁月里,那是我一点点才发现的方向:文学的意义应该是朝内的,是向心,而不是离异的。同样,中共中央文件也暗示了我涉世之初所发现的神奇,那是一块很多人共同拥有的魔方,只不过我至今也没兴趣去触摸。

书读得渐渐多了一些,就不免写些读后感类的东西,我倒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在做什么评论。我的想法大都是感性的。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些人称为是评论家的时候,才看看以往自己写的那些东西。那的确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评论,尽管有些篇章发表在文学评论刊物上。我几乎看不完现在市面上的评论文章,有的文章看了几眼之后,就发现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细看人家的原作,在那里“自成体系”地瞎蒙,直写到连他自己也看不清的时候,才肯停笔。由于没有自己的感受,才制造一些高难的理论,用概念推倒概念,最终呈现出高高在上的面貌,将个人应有的审美鉴赏力模式化了,就是这些程式化的东西将巨大的概念变得神秘莫测。我真的想推倒那些艰涩的概念,把一些东西向每个有一般理解力的、20岁左右的文学青年解释清楚。我始终认为,所谓的评论,必须对单个的文本下一个单个的定义,否则就会远离这个文本本身——所有的思想系统都应该建立在个体读者的感受之上。我还认为,理想的读者就是野蛮的读者,是那些没有“预设概念”的读者,把文本当做一个封闭的世界阅读,又把它放在开放的同类整体中去“系统”。

兰德尔·贾雷尔,这个英国诗人,在1853年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读者,真正的读者,几乎同作家一样是野蛮民族,而大多数批评家则属于――似乎建立了种种制度的驯顺民族。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相信自己是野蛮的读者,努力与自己所关注的每一位作家相和而又保持双方的个性。我始终喜欢那些野蛮而理智的批评。

现在,严格意义上的评论已经成了朋友间的窃窃私语,到底是评论缺少了什么,还是读评论的人缺少了什么?喜欢读书的人根本不用读什么评论,然而真正喜欢读书的人肯定会写一些读后感的。评论和读后感不是一档子事儿。也许,好的评论就出现在读后感里呢。

姥姥的笑声

说胡话了。我愿意这样推测——姥姥是想起了村子里一些人的行为或者是自己以前的一些想法。不知怎的,看完这本的清样,想起了姥姥的笑声。想着、想着,我自己也想跟着笑。

这只是一本关于阅读方面的书,并不特别,只是出现的时间有些不寻常。这些年,我在省里参与官样文章的写作,几乎每天都被那些没有灵性更没有水分的文字萦绕着,“艰于呼吸和视听”,也顺势用繁重的体力劳动疲劳身心,努力不再尖锐和细腻。这期间,我甚至和一些朋友失去了联系,不大知道文学世界发生了什么,每周翻翻《南方周末》——这张时好时坏的新闻纸险些成为我的惟一读物。这是一段游离时光,我知道自己是在用创作生命换取生存资料。有的时候,我开始怀疑文字本身对我应有的张力。

1991年冬天,我在辽北的一个小村子2里住了将近一年半——社教——名词也是动词,总之是突破语法规则的词汇。我住那家有一个孩子,喜欢在本子上写字,他爸爸是该村的民兵连长,问我:这孩子好摆弄文学儿,咋办?我当时就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不知道怎样回答。离开小村的这些日子,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孩子——深夜里——在昏暗灯光下写作的样子。前些天,村子里有人给我打了电话,问起那个孩子,那人答:还没娶媳妇,成天喝酒,写,也没见写出啥。文学真是个使人不安的东西,它会在某一个夜晚降临到一个人的心里,然后慢慢地生些根茎,结果的只是少数,注定无法成为活命的工具。我常常能想起那次电话,还有那个人打电话时怪异的语气,于是,就常常联想起自己的一些事情,同时会默默地为那个青年人祈福。在我家乡的村子里,也有一个年青人,也是这样的情形,常年默默地写字,几乎不与人交往。

我知道,文学折磨的不是我一个人。现在,能坚持的人不多了,我不愿意去探究这些文学人出了什么问题。如果因为自己文学了,就使自己和别人割裂开,那应该是一种遗憾。文学的初衷和归宿都不应该是这样,她应该是一种和普通人联系在一起

姥姥临走前有些日子,常常一个人躺在炕上想心事,想着、想着,就笑了,嘴瘪瘪的,还念念有词:真招笑儿呀!这时,我舅母总会说:瞧,你姥姥又的东西,是教人站在人的立场上如何说话的,尽管有些人不需要这样。

前些日子,我和几个朋友说:勇敢,其实是——知道真相后仍然深深地热爱。这是一句上不着天儿、下不着地儿的话。现在,人们为了生存、也为了摆脱恐慌,忙忙碌碌——开始的理由总是充分的,大约是证明自己最好。这样,就很难有时间安静地想一想自己内心发生了什么、自己真的需要什么。最后,我们甚至很难判断什么是最好的生活。于是,需要另外一种东西来平衡自己也平衡世界。我常常有这样的经验——有些东西,对于一些成熟的民族,已经成为常识。对于我们,却需要修炼——这怪不得我们,我们一直缺少这些——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想知道。有些人不懂,有些人已经丧失了懂的机会。

“我必须学会放弃以前的一些想法”,1995年初春的一天,我对自己说。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晚上,我刚刚从一家酒馆出来。从那一年开始,对友谊、对政治、对家庭、还有对爱情……比如,我知道了爱情不是宗教,宗教是人和上帝的关系,爱情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都不知不觉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那时,我把会把自己拥有的时间按着五年为界进行人为的划分:第六个五年、第七个五年和第八个五年。这是一段寻找理由的时间,在没有充足理由的时候,我依靠梦想、祈祷和努力工作生活。第二年,姥姥走了。那一刻,我似乎长了10岁。姥姥活着能为我的生命放哨,姥姥不在的时候,我依靠另外一种方式——我开始领悟忏悔的力量。几乎是同时,我知道了自己的生命最后将指向虚无。真有些,真有些像姥姥的笑声。

2000年夏天,我去了北极村。在夏天,去北极村是让成年男人羞于出口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在边界上遇到的那个孩子,军人、18岁的军人。那天,他的任务是——在边界的岗楼里,向我们介绍对面的自然情况,解说词的大意是:各位首长,请看,对面就是………(他说了一个俄罗斯小镇的名字,是吉斯开头的,由于他有些口吃,说了两遍也无法绕过这个字,于是,他哭了。)他的首长生气了,大声训斥。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也有些结巴,没关系!以后,你可以把口吃当作特色。他的首长笑了。他的脸通红、通红——紧闭的双眉展开了、抖动嘴角平复了,他笑了,更像个儿童。那一刻,我希望他日后成为将军。其实,也是可能的事情,在北极村,有极限与极致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可以产生单纯,单纯可以产生真诚,真诚本身就是一种精神资源,是全世界的通行证。

有一种东西最简单也最复杂,那就是坚持。坚持着一种东西,始终站在人的立场上对日常生活做出判断——这不需要技巧和灵活,只需要禀赋和倔犟,有了这样东西就不怕丧失。其实,坚持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丧失,丧失那些不属于你的、你不需要的东西。

姥爷爱洗澡,喜欢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现在92岁了仍然有这个习惯。在我印象里,姥爷的一生就是洗澡的一生。进入这个冬天,他开始了孩子般的生活,主要表现是爱吵架、爱笑、爱说一些没头儿没脑儿的话,有时挺气人的。我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又回来了,他或许把整个世界当成了可以无遮拦游戏的大澡堂子。我也推测,他对自己的一生只会留下一些不连贯的印象。这时,他不会爱、也不会恨了,恢复一些童年习惯,许多事情,许多事情在时间的缝隙里变得可笑了。

姥姥是个爱讲故事的人。在她的一些故事中,有一个我记得最清楚。有一个阴阳先生,就是运用周易理论预测事物的人,现在叫大师。说是三伏里的一天,他急匆匆走过一个村子,口渴,到一户人家讨口水喝。这家人给了满满的一碗水,上面放了一些草棍儿。这先生愣了一下,但还是边吹草棍儿、边将水喝了下去。恰巧这户人家要盖房子,顺便让他看了房宅地。过了好些年,阴阳先生又路过这村子,顺便到了这户人家。他见这户人家过得丰衣足食、人丁兴旺,就问:那回,我向你家讨水喝,你们放草棍羞辱我,我给你们选了一块凶地,你们怎么会后来,叙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开始是八九岁时从收音机里听小说,在那些日子,我几乎是为《山呼海啸》3这个小说生活。成年时候,我常常被叙述牵引,尝试着讲一些歪歪扭扭的故事,也就是这些故事,模糊了我的年龄界限,使自己愿意在岁月丛林里穿行。不写作的时候,我大都依赖阅读生活,没有书籍就无法安定入睡。我读那些我喜欢的文字,想在平淡的生活里寻找些诗意,期盼可以飞翔,哪怕就那么一下。

过得这样兴旺呢?那人说:当时是夏天,你走得气喘吁吁,放了草棍儿,不是拿你当牲畜,是怕你急得喝伤了肺。姥姥的故事应该是说,好心必有好报。这是简单的佛学轮回理论。也正是因为简单,我30多年都没有忘记。

11月1日是北方的取暖期,这一天,我又拿起过去读过的一些书,有一本叫《了不起的盖茨比》4。翻了几页就发现,原本自己没有看懂这个故事。当时是怎么了?也许是由于大量的阅读,自己的心灵在一种局限里屏蔽了。也许阅读形成的是经验,而不是粗砺的本能,常常会和想象力闹别扭。在今年这个取暖期,我感到了寒意。也就是在我和文学疏离的这两年,文学却在慢慢地接近我,甚至在不读书的时候,常常有文字进入我的内心,特别是一些形象在我的心里突兀起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很好的状况。

我的评论集里都是我自己带着情感阅读的文字,现在看这些文字,我都感觉甚至有些异样:那些倾注过自己情感的书,我未见得读懂。当然,别人读我的书时,肯定也会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还需要这样一本书呢?为了给一段时光留下些纪念。我对自己这样解释。其实还是一种功利——有时我可以摆脱利的纠缠,但还是很难摆脱名的诱惑。这时,我知道自己笑什么了,也许懂得了一些姥姥的笑声。

注释:

①《原始阅读》(增订版),辽海出版社,2014年12月第一版,此文为该书的前言和后记。

② 辽北的满井乡满井村。

③ 曲波著,中国青年出版社,1977年8月第一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放应早于这个时间,黎汝清讲述。

④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中篇小说。

(作者系辽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时代文艺出版社、辽海出版社特约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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