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晋瑜
名家访谈
阎连科:我的写作和我的倔犟
■舒晋瑜
阎连科近来再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因为获得2014年度卡夫卡文学奖。这是卡夫卡奖设立14年以来,首次将该奖授予中国作家。卡夫卡奖授奖词中对阎连科如此评价:
两千年来,中国的土地上发生无数神奇的事实与场景,而阎连科多年写作,一直在寻找20世纪以来中国命运的矛盾。
阎连科的作品吸引着我们,他的人生,思想与中国几十年的命运相关。同许多农村孩子一样入伍,他初期写作为了生存,用独特的方式,描写他不曾见过的现实和他内心的恐惧,有一天他解除了他不曾解除过的约束,出版了小说《夏日落》。2004年出版了小说《受活》,描述了对社会乌托邦的讽刺,在世外桃源中上演着因为人性贪婪而引起的悲喜剧。《丁庄梦》讲述的是一个艾滋病村的存活故事,在这个因为非法卖血而导致传染艾滋病的故事中,表现了一种黑色喜剧精神。阎连科于1997和2011年两次获鲁迅文学奖,2004年获老舍文学奖。这些奖项并未改变他的创作风格。《为人民服务》是一出黑色闹剧,写出了人们在特殊时代打破很多禁忌,包括性的禁忌……
阎连科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很像赫拉巴尔在捷克斯洛伐克,他们都对社会进行内部观察,在官方的灰色地带中徘徊。无论从文学还是经历,阎连科都实至名归。他有着犀利的讽刺和对现实的观察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这和卡夫卡的创作精神一样。
此前,阎连科曾先后入围2013年度英国曼布克奖名单,并获得第十二届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
在中国,阎连科是争议较多的作家之一。但是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认为,他是备受关注而被争议,而不是因为备受争议才被关注。尤其他的新作《炸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出版,再次给读者提供了争议的可能性。
阎连科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自己的观点:最可贵的品质就是绝对的个性化,用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可是,他大概没能预料发出自己的声音,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的一些作品的遭遇曲折离奇,足以写成厚厚的传奇故事。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提醒我们应当直面现实,记住我们可能已经忘却的记忆。《炸裂志》的出现使阎连科的小说“荒唐”的表现抵达极致。这是一部试图揭示“高速发展”的悖谬之作。
“炸裂”是一个耙耧山脉深处的村庄。阎连科以神实主义的写作手法,荒诞、夸张地呈现了一个百人乡村走向超级大都市的变迁,将经济发展中走向富裕的狂野欲望,撕心裂肺的两性博弈,家族的仇恨,历经沧桑依旧温暖的无功利的坚持,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一部乡村志,同时也是一部精神史和心灵史。
曾经,他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后来因为腰椎病他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每当他趴在床上写作时,时常黯然伤神,流下泪来。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对坐在桌前写作的那种怀念。
除去身体上的病痛使他感到沮丧,创作中受到挫折给他带来的无奈和绝望,同样无人体会。
童年阅读使阎连科发现另外的世界。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充满浪漫幻想,这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年龄吻合,让他觉得读书是如此有趣。
舒晋瑜:您最早读的书是什么?
阎连科:我小学时读的第一本小说是《西游记》。那时我大姐生病,老是腰疼,只能躺在床上。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书,一本接一本地看。晚上看得晚了,母亲老骂她怎么不熄灯。她就等我们睡了又点上煤油灯看,母亲因此更恼火。我很好奇,想知道大姐到底是看的什么书,这就在大姐床头看到了《西游记》。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充满浪漫幻想,这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年龄吻合,让你觉得读书是如此有趣。大姐的床头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图书馆,我完全是在她床头看完了今天看来是“红色经典”的几乎所有的小说。任何红色经典都看得非常深入。
那时候并不知道世界上什么书好,也没听说过“四大名著”四个字,即使谈到《西游记》,也不知是四大名著。初中时,我同学的哥哥是飞行员,来信说可以寄来一本《红楼梦》,那也是孩子不能看的,只有省委书记和军长一级才能看的书。说了好长时间,终于给他寄来了。我记得非常偶然的一天,同学给我一本报纸包着的书,上面写着“红楼梦”三个字,我为这三个字浑身发抖,紧张得不行,跑到男厕所打开一看,果然是想之念之的《红楼梦》。我就从同学那里看完了《红楼梦》。那时逮着什么看什么,但几乎没有看过一本外国小说。
舒晋瑜:童年时期的阅读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阎连科:应该说,青少年的阅读对我写作有相当的影响。很多人说我的写作故事性比较强,有很强的矛盾冲突,这应该和那段时间的阅读分不开。首先一点,少年的阅读培养了我在写作中构置故事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使我的写作有很强的浪漫主义,只是这种浪漫主义和“红色经典”浪漫主义的方向不同。然而,从长期的写作看,对那些作品的深入阅读,于我来说也是一种难以逃离的约束,它使我像进入泥沼一样难以走出来,形成一道我写作的“红色紧箍咒”,这使我很长时间无法从传统的现实主义中走出来。我早期的小说创作,包括思维在内的语言和写作方式都非常传统。我非常想摆脱这种传统的约束,但这样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我的写作中,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为了摆脱青少年阅读对我的影响。
《西游记》使我发现生活中确实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去过县城,更没见过城市。但《西游记》让我感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我家到县城有30公里,十四五岁前,那里对我是一个梦想。而这种梦想,后来就转移到了小说中的奇妙、新鲜的世界里。阅读的故事是我的另外一种人生,这和我的现实完全不同。我认为四大名著中,真正对人有价值的是《红楼梦》和《西游记》,它们开辟了文学的另外两种想象的写作。《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没有那么伟大和积极的意义。
写作可以改变命运。张抗抗的《分界线》给阎连科莫大的启发。因此,张抗抗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
舒晋瑜:从阅读到写作,走过了怎样的历程?
阎连科:要说使我的命运发生改变,还是看了张抗抗的书。偶然看到了张抗抗的小说《分界线》,得知她因为写了这本小说就从下乡的农村调到了省城去工作,才知道写东西是可以作为改变命运的一种方法。得到了这样的启发也就写起来。张抗抗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给我最大启发的人。
入伍时,部队见我写过东西,不管好坏,让我干了连队的文书。部队重视新闻,规定凡是在《解放军报》或国家级报纸上发一篇稿子,或者在省级报纸上发五篇,都记三等功一次。我入伍的时候,当兵的已经不能直接提干了,考军校年纪又过了,立功提干就成了唯一的路。所以我写得挺卖力,三年立了三个三等功,还入了党。
舒晋瑜:这是时代对于你们那一代作家的影响。很多作家起念写小说,都是希望能借此改变命运,包括莫言、刘震云等等。
阎连科:我当时极端功利。可三年后退伍了。之前我写了一个话剧《二挂匾》,在全军业余文艺队会演中获了奖。回老家后心情很不好,谁知道半个月后,突然接到通知要回部队提干,原来一个头儿看了话剧后要留下我。可117元的退伍费已经买东西花完了,最后还是卖掉家里的一头猪,才凑够了钱。
舒晋瑜:之后的写作,是一直在摸索中前行吗?
阎连科:1985年有个转折点。写了七八个短篇后,这年我写了第一个中篇《小村小河》,寄到《昆仑》被退回来了。不久《昆仑》编辑海波来商丘体验生活,由我“全陪”了十来天。临上车我才敢把《小村小河》拿出来,塞在后备箱里。三小时后,海波打来电话,说他看了一半就决定发表。这时我开始想,其实我能写好,写得让自己满意,让别人愿意看。在这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小说方面能走下去。
舒晋瑜:刚开始创作时,是怎样的状态?
阎连科:创作力特别旺盛。其中有一个反映越南战争的《二程故里》很火,在军区传来传去,都翻烂了,当时领导批评创作人员就说:你看看人家,没上过前线的写得多好,你们呢?写的什么狗屁!(得意地大笑)。总之,那时突然迸发出狂热的创作激情,身体又好,整天玩命,除了写还是写,每年都发七八个中篇,《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都有,这样持续了很多年。速度快,产量高,光《收获》一年就两个头条。 说得难听点,看的还没有写的快。可我当时挺得意的,觉得这么多东西都被我倒腾出来了。
舒晋瑜:是什么使你把写作速度放慢下来了?
阎连科:到了1995年,不是作家出文集热吗?我也出了。这时把自己以前的东西都找出来,细细读,才发现不管别人怎么说好,但不能让自己满意。那么一大堆,有几个值得回头一读?都是在自我复制,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我冷静下来了,决定放弃以前那种疯狂莽撞的写作,把注意力集中在语言、结构和小说的技巧上。宁可少些,也要写好。小说需要琢磨。
舒晋瑜:那么,开始自觉的艺术探索,始自《日光流年》吗?
阎连科:可以这么说,《日光流年》是我个人比较满意的作品,再有就是最近长江文艺社“九头鸟长篇小说文库”的《坚硬如水》。如果说《日光流年》的结构有所突破,从一个人的死写到他从子宫里出来,每一章的结构也各不一样,很精心的话,那么,《坚硬如水》主要成绩在其语言,这是一种我真正能把握的“文革语言”。想想很有趣,那个时代,几亿人都在说同样的话,但表达的意思却各不一样。比如见到一个心动的女人就引用毛主席的话说,“惊天地,泣鬼神”。
2005年,阎连科的小说《受活》获鲁迅文学奖。2006年,他又倾力创作了中国首部反映艾滋病的长篇小说《丁庄梦》。这部作品能像自己当时所想的,唤起人们对艾滋病人的理解,唤起人们从灵魂深处对人性乃至人性黑洞的警醒吗?
舒晋瑜:作为国内第一部表现艾滋病的小说,您多次深入艾滋病村感受生活。在艾滋病村中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吧?
阎连科:“走进”艾滋村的难处是可想而知的,但我的方便之处是我是河南人,而且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另一方面,和我同去的是个美籍华人医学人类学家,对艾滋病非常有研究,我是以他的助手的名义出现在村里的。直到今天,那里的人也不知道我是一个作家。而且到村里后,我们除了询问他们的病情,其余什么都不问。一不拍照,二不记笔记,三不问当年卖血的情况,这样,就能很快走进他们的生活。有了这样的心态,什么困难也都无所谓了。
舒晋瑜:触发您写作《丁庄梦》的初衷是什么?
阎连科:是一个细节诱发的小说创作。《丁庄梦》中描写的李三仁在田间翻地,血头到田头采血,卖血后李三仁因头晕不能站立,血头提着他的双腿,脚上头下地抖来抖去,让血从腿上朝头上倒流后,李三仁又回到了田间翻地的那个情节——直到今天,我想起来后都还身上发麻,无法缓解,都还为真实生活中的农民的生存感到辛酸而无奈。
舒晋瑜:写作这部作品,最大的体会是什么?
阎连科:我完全被《丁庄梦》给写崩溃了,写垮了,无法承受了。因此,我一再向读者表示说,我要向那些读了《丁庄梦》感到震颤和痛苦的读者表示歉意。但是,另一方面,当小说面世之后,冷静地想想,当我和读者感到生命的无意义时,掩卷思索,才能体味出小说的意义来。
他的作品总是被格外“关注”。一部《为人民服务》因为应付约稿而写的作品,给所有接触它的人带来很多麻烦,这让阎连科一生都觉得愧疚。因为写作《受活》,他转业到了北京作协。
舒晋瑜:为什么您的作品题材一般都会引起特别关注?
阎连科:大概是因为我的写作和现实总是有那种过分紧张的关系吧。作家对现实和历史热切而个人的表达,比较容易引起读者的争议。莫言的《丰乳肥臀》、贾平凹的《废都》、王安忆的《三恋》、余华的《兄弟》等等都是这样。彼此的差别,就是有的作家会吸取教训,而有的作家却表现出了固执。
舒晋瑜:为什么不试图改变一下写作方式?
阎连科:写作有很多种道路和方式,这就是文学的微妙和复杂性。条条大道通罗马,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写出经典来。既然不关注现实,也同样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我为什么要那样的固执和风险?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这牵扯到一个人对文学的理解和世界观以及作家的个性问题。我是作家中少有的固执的人,又是个特别笨的人。在写作中,我已经浪费了很长的时间。现在,我既不想着当官和权力,日子也过得比一般百姓好得多,为什么不彻底放下包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呢?放下一切功利的思考,甚至是写作就不是为了出版这样最基本的想法。这不是破釜沉舟,也不是最后的选择,只是我个人的一种写作态度。
舒晋瑜:这样会使您的作品出版多一些波折,您怎么看待这些事情?
阎连科:出版界对我的过分谨慎和关闭大门,我丝毫没有抱怨和不理解。对于“某些”作品,我如果是出版界的领导,我也会把它拒之门外。但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改变我的写作立场。立场,其实也是一种人格。
我的作品中,最没有争议的是《情感狱》《日光流年》《年月日》《我与父辈》等。后者是亲情家族长篇散文,谁写都会说好。《日光流年》是很强的寓言性小说,和现实拉开了相当的距离。它们和我的《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等,是我写作中的两类和两极,是一种矛盾的存在。
舒晋瑜:您对自己的创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阎连科:创作无法预料。如果可以料到结局,我会写得非常好。一部《为人民服务》因为应付约稿而写的作品,给所有接触它的人带来很多麻烦,这让我一生都觉得对不起这些朋友。因为写作《受活》,我转业到了北京作协。北京作协是我知道的所有作协里对作家最好的单位,它们总是站在作家的立场,保护作家,为作家谋利益。如果中国所有的作协都像北京作协那样,中国整个今天的作协机构,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舒晋瑜:您认为自己的哪些作品是比较好的?如何评价自己的创作?
阎连科:我不知道哪些作品是我最好的,但我知道哪些是我最遗憾的。《丁庄梦》是我最遗憾的一次写作。对于这个题材,那时候我本来打算写一部全纪实的田野性调查的作品,再写一本极具想象力的小说。但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这两部作品我都没写,反而在创作上倒退了许多,写成了今天的《丁庄梦》。不管《丁庄梦》影响多大,在写作上我是退让的,小说的张力和艺术的想象力,都不是我想要达到的境地。很长一段时间,《为人民服务》之后,包括《风雅颂》《丁庄梦》的写作,我都在原地踏步,都在退让,没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它的艺术性没有超过我之前的作品,这是令我遗憾的。此前《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是向前的。但《丁庄梦》和《风雅颂》最多是原地踏步的。到了今年出版的繁体版《四书》,我认为才又有了丁点的进步,可惜,大家读不到这部小说。
舒晋瑜:其实您非常清楚自己的创作所长和弊端,也完全知道哪些作品有价值。
阎连科:是这样。《丁庄梦》是对于民族灾难的文学历史记忆,见证了复杂的人性。但小说的艺术,没能达到我想要的状态。小说艺术探索没超过以前。《风雅颂》放在我的整个小说创作里考察,不一定多么完美。在那部小说中,我试图完成个人化的知识分子语言,但我没有完成。这是我的能力所限。
但到了《四书》,和我之前的创作相比较有了很大的不同,看过的人大概会像表扬一个小学生那样说,阎连科又开始有所长进了,语言、结构、叙述方式,还有整个的小说思维,都是他之前的小说里不多见的。尤其语言,我找到了和此前小说中有相当差别的讲说方式。
舒晋瑜:《四书》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出版了吗?
阎连科:很遗憾,它没有简体出版。小说以上世纪60年代为故事背景——那是人所共知的一段特殊的历史。换任何一个作家去写,也许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完全可以出版。但我写了,就不能出版了。这让我对出版或当下的文学状况感到无奈和失望。
老实说,在写作内容上,当一个作家明白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时,其实你的艺术想象力正在被约束。如果你是一个特别注重叙述方法和小说思维的作家,你的退让和收缩,其实已经收缩了你小说艺术的探索精神。今天,《四书》已经走了大约20家出版机构,但都没能出版。它的遭遇,其实是我之前预料到的。之所以难出版,是大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写什么上,而没有集中到怎样写上。
中国作家有一个中国特色的共同情况,就是作家本身在写作中有本能的自我约束,本能地明白这些可以写,那些不可以写;有的写到哪里或哪个程度,就必须拐个弯、绕道而行。我们用六七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一个作家本能自我约束的写作过程,作家自己心中会有写作的尺度和牢笼。大家以为这仅仅是约束你写什么,而我还以为,它其实还在约束你怎么写。所以,我希望我一生的创作中,应该有几次完全不为出版的写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把自己从某种约束和自我约束中解放出来。
《发现小说》和《我的现实我的主义》的出版,让我们看到另一个阎连科的另一个面目,他变得“学术”了。回头审视时,确如他所说,从当下的写作出发,朝远处走去读去时,无论那些伟大的经典神话,还是再也难以复制的志怪小说,它们给神实主义提供的营养,是它们如何由神而人,由怪而常,由编而实的。
舒晋瑜:您最新出版了《发现小说》和《我的现实我的主义》。这两部作品都有些学术意味,刚拿到手时,很容易和您现在的身份联系起来,是为了教学需要吗?
阎连科:完全不是。《发现小说》是我写《四书》到中途之后,发现了这部小说中有和我以前的创作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我以前的小说故事太考虑因果关系,太考虑前因后果,而《四书》很多地方摆脱了故事的因果。我希望能在当代文学中梳理一下:这样写究竟有什么道理?为什么要这样构置故事?为什么要写这种经验而不写另外一种?为什么摆脱了传统的因果关系故事会更加有趣和更有张力?《发现小说》其实可能是《四书》很好的注脚和解释。这部文学随笔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它给我的写作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子,可以让我继续向前走,也可能会让对我的误读相对减少。可是,我也觉得写完了《发现小说》,我自己为自己的小说创作设置了一道门坎。下一步小说怎么写?能否透过这个门窗看到新的出口,这对我是很大的挑战。
《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中提到的神实主义,有很多人不一定赞同,谈它会觉得终归也是一家之言。是个自圆其说的说法吧。中国文学发展到今天,我们谈论一些作品时,老是和20世纪作品联系在一起。比如我们总是把莫言和魔幻现实主义联系在一起,这对莫言是一种不公和不解。莫言最值得研究的小说是《酒国》,只是这部小说不被读者和批评家们太注意。我们总是把贾平凹和明清小说联系在一起,其实忽视了他小说中内在的现代性。你会越来越清楚地注意到,神实主义的写作早已有之,只是没被理论家清楚地调理出来。中国小说发展到今天,有很多作品既不同于传统,也不同于20世纪,它们的星星点点之光,在文学史中被忽视了,也因此消失掉了。无论我们是否喜欢余华的《兄弟》,但他是在如此直接地关注几十年来的中国现实,这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做到的,而《兄弟》中的某种“神实”的情节,反而成了最被大家诟病的。
历来最受争议的小说,恰恰是最可能提供新的文学思维的。我试图通过《发现小说》这样一本书,为自己的写作找到一个出口。在这本文学随笔中,我其实是冒着得罪许多批评家和作家的风险,小心翼翼地说了深层的现实主义在中国走不通的看法,也讲了走不通的例子。那么,怎样完成今天的现实主义完成不了、又要独具个性的写作?如何给自己的写作找到一个出口或者借口来?不至于使自己的写作如此被争论和诟病,这就有了在《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中“神实主义”的最早的提法。
舒晋瑜:在《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中,您第一次提出了“神实主义”创作观,这一独特的文学新概念,主要观点是什么?
阎连科:《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是“神实主义”的一些零碎的准备,在那儿它像火花一样迸出来,到了《发现小说》,就相对有些条理了。如果读者可以看看《发现小说》,那些观点在那儿有比较清楚的交代。但在《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中,有很多小说之外的东西,读来会更加亲切和有趣。这两本书是互补的,是自圆其说的,对中外作家和作品的认识,也是非常个人化的。比如说,我认为一个作家一定是会讲故事的人,尤其是长篇。而全部故事的发展都是有因果关系的,小说中全部的故事链条都是因和果。在19世纪的写作中,不管是浪漫主义还是批判现实主义,一百斤的结果就必须有一百斤的原因。小说中因果关系的全面性和对等性,这是现实主义写作必须遵守的“全因果”。而到了20世纪的卡夫卡,他的小说故事中是“零因果”,是没有原因的结果。而保持“因果平衡”的故事,是因为卡夫卡给我们提供了小说的“黑洞意识”;到了马尔克斯写作,他为故事提供了“半因果”。有原因,但和结果不相称,不对等。卡夫卡极其注重个人存在,几乎不关注社会的复杂性和广阔性。马尔克斯极其关注社会现实的广阔性和复杂性,但他不用“全因果”的逻辑去分析,也不用“零因果”的目光去看待,而是用“半因果”的思维去关注。从因果关系来考虑,我们在写作上逃脱不了这三种因果关系。但在我说的神实主义创作中,有了更新鲜的因果关系,即“内因果”,“内因果”是神实主义最根本的灵魂。
我以很多小说为例,解释了神实主义的内因果,我相信会有不少读者和写小说的人,看完后会心一笑,有所感慨。但是批评家会是怎样的态度,我就不敢说了。
舒晋瑜:您对这两部作品这么自信?
阎连科:至少是好看的、好玩的、新鲜的。
2013年,阎连科又拿出了一部超级自信的作品。他觉得,任何小说都没有像《炸裂志》这样,写出我们社会那么蓬勃发展的力量,那种无可阻挡的朝气。
舒晋瑜:对于这部新作,您曾经说过:“我的任何小说都没有像《炸裂志》这样,写出我们社会那么蓬勃发展的力量,那种无可阻挡的朝气。”可是这朝气背后其实更多的是隐患和忧虑。
阎连科:我说这本书传递的是正能量,因为确实写出了社会发展中的蓬勃力量。有人说,看《炸裂志》像跑步一样让人停不下来。读者在跑,书中的人物也在跑,但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面对中国蓬勃发展的现实,每个作家都有忧虑和担心。30年前年轻人怀着乌托邦的理想,虽然像美国发射到宇宙上的飞船,不知能否抵达,但是有渺茫的星光存在,心向往之。可是现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30年后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人心也像黑洞看不到底,焦虑不安,忧虑重重,望不到来处。这部小说背后更大的力量,不是怀疑或担忧的态度,而是提出一个社会不能永远长跑的问题。不停地在路上奔跑会出现什么问题,去哪里歇息?歇息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小说不论怎么惊心动魄,跌荡起伏,最后还是有着清晰的结局,整个炸裂城,所有的钟表、手表上的时针、秒针都在一夜之间不走了,有多半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都从表上、钟上掉下来。一个城市就像一个坏钟表的垃圾场。
舒晋瑜:这么处理小说的结局,是否很大胆?
阎连科:我想我的小说和大胆没关系,而是表现出对真实的探讨的勇气。不是大胆,无非是对真实的渴望,是更深刻的真实,想达到其它小说不曾抵达、不曾思考的真实。这是谁都可以书写的30年,我无非是在这部小说中,探求了对真实的认识,而且是非常个人化的认识。我们都在说中国的现实比文学故事更为复杂荒诞、更为丰富传奇,那么作家还有没有把握中国现实的能力?正因为现实过于复杂和荒诞,恰恰需要我们放弃原来把握世界的方法,寻求新鲜的把握现实的途径,不是荒诞,是个人化的真实。不是夸大,是放弃了表层的真实,我书写了现实的“内真实”。
舒晋瑜:怎么理解“内真实”?能说这部小说是您提出神实主义的一次实践吗?
阎连科:神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有很大差别。考察魔幻现实主义,所有人物关系是半真实的因果关系,三分真七分假或三分假七分真。神实主义有内因果,即作家只考虑情节、细节、人物、精神上的合理性,放弃了生活中的合理性,比如村长当了镇长后,铁树开花,女人的扣子纷纷掉下来——表面上看没有因果关系,但是我们能从中体会到权力和金钱的万能,这是内在的关系……这样的细节比比皆是。现实主义也好,魔幻现实主义也好,都是神实主义需要汲取的营养。
我不会有意实践神实主义。但是有了理论上的认识,有了对小说“内真实”的理解,很多想象不到的情节像推开窗子,一个接一个扑面而来,根本不用加工。只要在写作认识上是合理的,就可以建立新的小说秩序,不是以往的一加一等于二,而是等于七、等于八或者等于零。
舒晋瑜:“炸裂”由百人之村巨变为超级大都市,透视出时代变迁中必然的欲望。从一个村子透视中国社会的变化,这样的写法,并不是特别新鲜,但是您的写作,却因为荒诞、夸张的手法,带给我们强烈的冲击。在怎么写的问题上,是否格外用力?
阎连科:每天的写作量和以前差不多,但是信息量更大,在构思上没有一秒钟的卡壳。完成开头后,全部情节都等在那里。一个村庄变成北京、上海,变成深圳了,这是我头脑中预定的线索。全城都做一个梦,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梦走,这不是预先设计的,而是一瞬间产生的,有了这个梦,所有的困难迎刃而解。以前的写作,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酣畅淋漓。我颈椎和腰椎不好,写作时书桌上架一个板,好像所有的情节都在这块板后,等着你写,非常顺畅。小说更多地充满着幽默讽刺、轻松愉快,但是复杂的内在的品质没有消失掉。最充满想象的那些情节本来就存在,最不需要想象。每个作家都在认识今天的中国现实,一旦找到新的认识方法,一切都会轻松起来。
舒晋瑜:您的小说从不重复自己的写作经验,每一部都具有小说形式的探索性,但是这种探索是否也付出了很大代价?
阎连科:我的读者群也许没那么大,但是读者同样会期待你的写作带来一点惊喜和意外,如果没有意外,读者会认为你江郎才尽,离你而去。写作过程也是和读者较量的过程。不能说一点不重复自己,哪怕有一点突破,哪怕是错的,写作会有激情和意义,读者也会有新鲜感。有的书有好的故事、好的人物,老少皆宜,像《麦田守望者》;也有的书有人捧也会被人骂,像《洛丽塔》。《炸裂志》也许不是一本让所有人喜欢的书,她在一定程度上会挑选能理解她的读者。
舒晋瑜:我觉得这部作品语言上很用力。
阎连科:我希望每一部作品的语言和其它作品不同。《四书》是文革的语言,《受活》是改造过的方言,《风雅颂》是知识分子的语言,《丁庄梦》用的是河南豫剧式的一唱三叹,《炸裂志》中我有新的寻找方式,寻找地方志的语言,也是阎连科的语言。最知道语言的尝试完成多少的,是《受活》和《坚硬如水》,无论它们的语言是否被认可,至少具有不可替代性。《日光流年》出版后读者说它的语言好,其实我当时心里也很忐忑。我会尽力寻找每一部作品独到的、适合其叙述方式和与之匹配的语言。
他一直都在追求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可是,不重复别人难,不重复自己更难。
舒晋瑜:这样苛刻的要求,是否也使自己的创作充满挑战?
阎连科:随着年纪的增长,写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我渴望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不重复别人难,不重复自己更难。每个作家的气质和写作习惯不同,有一些作家,一生都用一种语言去写,读者也喜欢,越读越有味道。但对于另一些作家,读者未必这么宽容。
舒晋瑜:听说“炸裂”一词来自韩语,这样的借鉴对表达您这部作品的主题有帮助吗?
阎连科:大约四年前,几个朋友去韩国,看到大学门口贴的布告上有两个中国字“炸裂”,说讲座报名已经满了,要“爆炸”了。《炸裂志》清楚地表达了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状态。我认为混乱、无序等等这些词都不准确,只有“炸裂”才能把复杂的中国变革、人格的分裂一下子抓住,为什么会是这样?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人心不古,不古到什么程度?小说在试图探讨、回答这个问题。两个家族的恩怨无非是线索,村庄变成都市也是表象,我更多地是希望表现世道人心,理想如何转化成欲望,欲望如何转化成恶望?炸裂村变成奇怪的超级大国,是理想、欲望和恶望相互存在、相互交融作用的结果。在这部小说中,通过写金钱、权力和欲望,彻底解下了欲望的遮羞布。我想把窗纱捅破、把窗帘拉开,让大家看清楚蓬勃向上的发展背后的东西。
舒晋瑜:书中对于女人的书写,比如朱颖报复,程菁的势利,都不大招人喜欢,对女性形象的刻画,您是怎么想的?
阎连科:男人也不招人喜欢。书里的每一个人物都在脚不沾地跑,同时你也会发现每个人是精神病患者,每个人的言行张狂不可思议。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老四孔明辉,尽管也是超现实,但是他朴实、善良,同时也很弱小,这个人物形象,让所有不够完美的人有了一个陪衬。包括小说最后,他含着眼泪说:“把老人留下来!”“把小孩留下来!”他的呼唤完成了一切对美的追求。兄弟四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明、亮、光、辉,但他们都是怪异的,他们的父亲也令人恶心。所有人精神上急躁不安,只有老四这个人极端美好。虽然他在小说里不算特别重要,就文学来说,必须有这个人物存在,他是扭曲变形的黑暗中那盏光明的探照灯。
舒晋瑜:结尾很有寓意。是否也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阎连科:和现在的心境、处境有某种联系。小说里炸裂村的阎连科写了《炸裂志》,可是后面还有“地方志”,哪一个更真实可靠? 值得讨论的地方很多。作品至少在结构上更丰满,没那么简单化,有书中书,人中人的感觉。“地方志”虽然被市长烧掉,大家还在看,“阎连科”要赶紧离开,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些都是意味无穷的。这一段历史是“阎连科”书写的个人化的历史,而不是文件。
舒晋瑜:关注土地,关注现实生存,很多作家在以不同的形式反映现实中国,比如余华的《第七天》、莫言的《蛙》等,他们都写得很巧妙,但是您之前的一些作品总是很有争议。《炸裂志》出版后,您感觉出版环境是否相对宽松一些?和出版社的紧张关系是否得到缓解?
阎连科:《炸裂志》的出版,让我对出版公司充满感激和尊敬,更对整个出版业充满信心。每个编辑的用心良善,每一次删节都让小说更加精炼,都为了更顺利地出版,我非常理解。出版的好的环境,不是别人恩赐,还需要自己努力,天上的馅饼掉下来是需要用手接的。
阎连科有很多梦想。曾经有很多已断了念头。现今,他想把它们接续起来,他仍然自己充满信心。
舒晋瑜:您目前是怎样的创作状况?
阎连科:我想,对我来说,不能长期让写作和读者隔绝。很多作品一定在我写作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没有被大量读者看到,会让我的写作变得封闭和孤立。如此,我正写一部长篇散文,写大自然中的空气、蓝天、花草、树木,这一定是可以通过并出版的一本书。
舒晋瑜:这些是您想要表达的吗?
阎连科:是。我从80年代看完《瓦尔登湖》之后,就有一个梦想,哪怕只写十万字,一定要给自己一次集中表达对大自然纯粹感受的机会。我非常喜欢《瓦尔登湖》,这次写作纯粹是向梭罗的一次致敬。
舒晋瑜:您还有什么梦想?
阎连科:我有很多梦想,但很多已断了念头。我20岁当兵,在部队26年,在我的中、短篇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军事文学,写军营的生活。我对中国的军事文学现状有自己的看法,它几乎是落后得不可思议。军事文学的文学资源是前苏联文学,可几十年过去,我们至今没有超过前苏联的军事文学。更何况,前苏联的军事文学本身也没有很高的文学境界,也是一种模式的写作。把中国的军事文学放到世界文学里,不值得一谈。我曾经下决心一定要尝试写一部军事文学作品,因为我当了26年兵,对军营、对战争有自己的感受,我相信自己的写作,会和整个军事文学有很大的差别。
舒晋瑜:这是梦想吗?没能实现?
阎连科:《为人民服务》抹杀了我这种梦想。写作就是这样,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那时候刚离开部队,彻底放松下来了,有一种自由感,很想放开来去写一个不一样的军事题材的长篇。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离部队生活越来越远,不知什么时候还会酝酿出那样的写作情绪来,不知什么时候能尝试着去写。
我一直要写艾滋病村的纪实,可现在也完全没有写作激情。我的写作需要激情的支持,而不是简单的回忆。一旦这种激情被打断和隔断,就像被井盖压住了喷泉,不知何时被打开和喷发。很难有迸发性的灵感。另一个原因,对我来说,值得写的东西不止一个、两个,不断有成熟的东西在等待着我的写作,而且故事都已经很清楚地成型在我的大脑里,只是等待突然翻开井盖的喷涌。因此,那些过去的写作梦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可以重新走回来。
舒晋瑜:这些写作中的“独特经历”,会影响到您的写作和情绪吗?
阎连科:现在不会。从2003年到现在,正是40岁到50岁的过渡时间,是作家的思考、精力最成熟的时候,没能写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这其中的懊悔无人体会。所以,我今后不会让那种经历影响我的写作了。除非,在我的人生中,还有更大的意外在等待着我。
舒晋瑜:您在人民大学是什么情况?有教学任务吗?
阎连科:没有。人民大学给我了一个宽松、舒畅的写作环境。我非常感激,我不愿意辜负这样的写作环境。
舒晋瑜:您曾经谈到“初步写作、成为作家都是有方法的”,那么,您认为文学院能培养出大作家吗?
阎连科:在中国,文学院不承担培养作家的任务。但王安忆给大家带来了很好的开头。马原也是。至少有这么一个势头:今天的大学愿意和作家发生更多的联系,愿意让文科的学生和文学有亲近。
舒晋瑜:有人认为莫言之后,您是最有可能冲击诺奖的作家之一,您如何看待这个评价?如何看待您在海外的声誉?
阎连科:中国文学整体上越来越受到海外关注,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最受争议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的小说要有一定的冲击力。无论《日光流年》《年月日》还是《受活》,冲击力是一方面,还有些作品,比如《丁庄梦》关注的是世界性的话题。
有一个莫言获诺奖,足以让我们光荣很长时间,最重要的还是踏踏实实写作。我和其他作家最大的差别,是个性上更倔一些。说到底,是性格上的倔犟导致今天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一加一必须等于二,不能是等于四?一个女人怀孕,都说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为什么不可能是怀了三个孩子甚至四个孩子,变成了四个人、五个人,为什么不可能怀疑她有七八个孩子?别人是文学需要什么就写什么,我是文学需要什么,我不写什么。
舒晋瑜:您觉得是性格成就了自己还是使自己受到伤害?
阎连科:无所谓成就还是损害,无非是和别人不一样。书被禁不等于是好作品,被争议不等于是好作家,我只是更正直、更笨一点。今天我的性格仍然很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想,全部就是这么一个“倔”字。
(阎连科:著名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舒晋瑜:《中华读书报》资深编辑、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