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 人
圆形平底勺
文/远 人
远 人 1970年代出生,17岁发表处女作,创作涉足诗歌、小说、散文、评论,迄今有500余件作品散见于《大家》、《花城》、《山花》、《钟山》、《天涯》等海内外20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等,主编出版《21世纪的中国诗歌》。有作品入选30多种选本及年度最佳诗歌。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协。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整个小学,我只去过孙小权家里一次。什么原因忘记了,我只记得他住的宿舍有两层楼。那楼房从外面看上去就摇摇欲坠。街外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垃圾,好像住在楼房里面的人都不愿意跑垃圾站,就随手扔门外了。楼房一进去,劈面便是黑漆漆一团,长长的过道顶端只有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灯上面布满油烟,也不知道多久没擦了。过道两边的墙壁和天花板也早被熏成一片灰暗,油迹斑驳。只是过道还算宽,这就使过道两边的住户将这里当成得天独厚的厨房了。那些煤炉灶台连成一线。孙小权家的厨房也在这里。
我得赶紧说,孙小权不是我们的朋友,虽然他是班上的副班长。对一个炸葱油饼的儿子来说,能够当上副班长,是因为他成绩拔尖。也正因为他成绩拔尖,就不可能是我们一伙的了。我、猴子、黑皮三人是班上最热衷寻衅滋事的。孙小权似乎没和什么同学有很多的往来。因为他除了成绩好外,其他突出的就是一年也难得见他穿件新衣。不过,像所有的学校一样,老师喜欢的学生永远是书读得认真的。孙小权恰好是那一类。在我们眼里,孙小权是不值得交往的,他不大喜欢说话。一个只喜欢读书的人,肯定是我们不喜欢的。我记得我们甚至取笑过他的名字。孙小权?为什么不直接叫孙权?但孙权是让我们轻视的,因为他打不过曹操,也打不过刘备。孙小权又能打过谁?
孙小权每天早上都起得早。这倒不是他勤奋得每天都要晨读,而是他每天早上要帮他爸爸将那些炸葱油饼的灶台、油锅、米粉桶等工具都搬到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米粉店前。做好那些准备工作之后,他爸爸就开始炸葱油饼了,孙小权也就去学校了。有好几次,我们因为起得算早,亲眼看见过孙小权帮他爸爸摆好那些东西。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看见时,觉得孙小权比我们真是累多了。同时我还记得,孙小权看见我们时,眼神有点尴尬,好像这些事不应该被我们看见。孙小权爸爸知道我们是他儿子同学,就对我们笑笑。出于礼貌,我会叫一声孙伯伯。猴子不叫他,黑皮也跟着猴子不叫。
我们每天都会和孙伯伯打交道,因为我们都是以孙伯伯炸的葱油饼为早餐。孙伯伯满脸黝黑,但不像是本来皮肤就黑,而是被油锅里升起的油烟熏黑的。不过他手上的动作熟练。在旁边桶子里一舀,左手的平底勺就舀出一勺兑水的带葱米粉,右手的勺子跟过去,将那团稀稀的米粉四下匀开,那个平底勺里面的米粉就占满整个圆形勺面了,然后,他右手的勺子再在米粉中心刮出个空心。平底勺就入油锅了。
油锅里的油本就烧得滚烫,平底勺一进入,油面就“嗤”的一响,平底勺里面的米粉开始鼓了起来。没过几秒,孙伯伯将平底勺往油锅里一沉,上面的米粉就脱离勺面。在油锅里一起一伏地变得焦黄。孙伯伯右手的勺子已经换成一把火钳。他将那块焦黄的东西夹住,翻过来再炸,又再翻回去。不消几个回合,炸熟的米粉就可以起锅了。起锅之后,米粉就正式更名为葱油饼了。
我后来无数次回想,如果我们每天早上就这么吃孙伯伯的葱油饼,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但前因后果并不这么简单。我就先说另外一件事。
在我们宿舍对面,是一家粮油公司。半年前,粮油公司出过一件让不少街坊都去围观的小事。食堂青工屈强戴着手铐从公司大门被押出。据说他是监守自盗,偷了食堂的两百七十元饭票。他受了什么样的惩罚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在我们那个寒假时出狱了。我们第一次在街上遇见他时,他理了个光头。他还认识我们,尤其是猴子。在我们街上,猴子打架是出了名的,所以很多人都认识他。我看见屈强的光头有点怕,毕竟在我眼里,这是个坐过牢的人。但屈强对我们居然很和善地笑了笑,还顺手拍了猴子肩膀一下。猴子大喇喇地和他说了几句话。我现在不记得是什么话了。
寒假还没结束,我们就看见屈强居然也和孙小权的爸爸一样,架起了一个炸葱油饼的摊点。不论是他的工具还是他的动作,都和孙伯伯一样。他的摊点就在粮油公司墙角。据说,粮油公司的领导都怕他,所以同意他在公司墙角摆个摊点。但按屈强的话来说,他现在改邪归正了。
因为是寒假,我们的早饭基本上就是在家里吃了,不过也有那么几次,我们去吃过屈强炸的葱油饼。我们一吃之下,觉得屈强炸的葱油饼比孙伯伯炸的更焦脆、更好吃。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是他的摊点就在我们宿舍对面,我们出门就能吃到,所以到开学之后,我们就非常自然地到屈强的摊点来买他炸的葱油饼了。
因为孙伯伯的摊点在我们学校附近,我们都要从那里经过,所以,在开学第二天,孙伯伯就看见我们嚼着葱油饼从他面前过去,他眼睛奇怪地闪了闪,说了句,“小军啊,怎么没到孙伯伯这里来买啊?”
这个问题我们倒是没怎么去想。我就告诉孙伯伯,在我们宿舍外面,也有一个葱油饼摊点,我们就在那里买了。孙伯伯“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在他的摊点前,照样围着几个学生,他们也在买葱油饼。我们没再去看,就到学校里去了。
事情是从第二天开始的。
当我们又嚼着从屈强摊点买的葱油饼到学校后,孙小权走了过来。那是第一节课间休息。他走到我面前,说话声里有种我没领教过的热情,“小军,我昨天帮陶老师检查了你的数学寒假作业,你基本上都做对了。”
我因为始料不及,居然有点受宠若惊地回答,“真的?我都做对了?”
“是啊,你都做对了。”
“那我也都做对了吧?”在一旁的猴子说。
“你也做对了。”孙小权说。
我和猴子互相望一望。我们当然会对在一起,因为猴子的每道题都是抄我的答案。
“小军,”孙小权继续说下去,说的却不是寒假作业了,“你们早上又是在粮油公司那里买的葱油饼?”
猴子很机灵,抢过回答说,“是啊,我们不到你爸爸那里买了。”
“为什么呀?”孙小权说,“我爸爸的葱油饼都炸好多年了,班上的一半同学都是在他那里买的。”
我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不就是几个葱油饼嘛,孙小权说得这么兴师动众干什么?
“我爸爸说了,”孙小权摊开底牌,“我爸爸想你们继续买他炸的葱油饼。”
这个条件很容易满足,我们答应了。孙小权走开了。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不会玩到一起。
大概是孙小权说的事情太小,我们转眼就忘了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早上一出门,照样在屈强的摊点上买。我们都没想到,孙小权可是把事情记得很牢。当他发现我们没有在他爸爸那个摊点买时,就开始责备我们了。
“你们昨天不是答应我了吗?怎么今天又去买那个人的葱油饼了?”
我还没回答,猴子不高兴了。他说,“我们爱买谁的就买谁的,关你屁事。”
孙小权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一下,说道,“我们还是不是同学?”
“你爸爸炸的没那个人炸的好吃。”猴子冷冷地说。
“你简直在胡说!”孙小权显得很生气,“我爸爸炸好几年了,那个人才炸几天?”
“反正你爸爸炸的没他的好吃。”猴子说,又拉我一下,说,“小军,我们出去。”
我们到教室外面了。课间休息的操场上人满为患。我们走到操场的篮球架下,黑皮也凑了过来。我们没想到,黑皮说刚才孙小权找他了,要他早上去买他爸爸的葱油饼,不要去买屈强的。
我们都不高兴了,我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偏偏不去买孙小权爸爸的葱油饼!”
臭味相投的人总是飞快取得共识。
我们就这么决定了。
但发生了激烈的连锁反应。这是我们都没想到的。
那天上数学课时,陶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个题目。我们都知道,陶老师在黑板上出题目了,也就是会叫哪个同学到黑板上做。通常情况下,他会叫孙小权上去做,因为孙小权的数学成绩特别好,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考了一百分。陶老师也特别喜欢他。所以,当陶老师出完题目,转身面对课堂时,我觉得他马上就会点孙小权的名字。但是意外,陶老师这次居然没叫孙小权,竟然点名让猴子上去做。
真是令人觉得意外。陶老师从来没叫猴子上去做过黑板上的题目。猴子的数学成绩算是班上最差的,当然也就是陶老师最不喜欢的。猴子被点到名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眼见全班同学的眼睛都朝他望过去,猴子才知道陶老师没有点错名字。
猴子虽然在街上和学校里喜欢打架,但既然坐在课堂上,这时候也得服从管教了。于是他起身离开座位,向黑板走过去。
在猴子走向黑板时,陶老师说出了他点名猴子做这道题目的原因,“同学们,这次寒假作业,陶老师在孙小权同学的帮助下,已经全部检查完了,让陶老师觉得高兴的,是侯建同学的作业非常突出,只做错了三道题。这是非常大的进步!这说明,侯建同学在寒假里好好进行了功课补习,我希望同学们能以侯建同学为榜样,刻苦用功,把成绩提高上去。”
说完,陶老师侧身看着站在黑板前面,外号叫猴子的侯建同学。
但侯建同学完全傻了眼。他手里拿着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也动不了。
甚至,侯建同学还扭头看了看我,像是要我在座位上告诉他该如何做一样。
陶老师站在一旁,他期待的眼神渐渐变成了疑问。
“怎么?”他看出侯建同学根本动不了笔,就问,“不会?”
猴子听见陶老师说话,就把粉笔往讲台上的粉笔盒里一扔。猴子不会做题目,但这方面的天赋很高,他手上的粉笔只须一次,就准确地投进了粉笔盒。
“我不会做。”猴子说。
“你不会?”陶老师脸色诧异,“这是寒假作业本上的题目,你明明做对过的,怎么又不会了?”
“我不会。”猴子还是以坦白从宽的态度承认。
陶老师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你寒假作业怎么会做对的?作业能做对,在这里就不会做了,你的作业是不是抄的?”
不管猴子平时多么霸道,这时候却有点尴尬了,毕竟这是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
“你作业是抄了谁的?”陶老师像个审判官了。
猴子眼睛一侧,不看陶老师,也不回答。
这个态度把陶老师激怒了,他将教鞭往讲台上一敲,说,“你抄袭了谁的?”他话音未落,眼睛就已经转向我和黑皮了。在我们班上,没有谁不知道我、猴子、黑皮三人是死党。
陶老师将眼睛看向黑皮时,我也看向黑皮。黑皮不敢迎接陶老师的眼光,把头低了下去。陶老师的眼睛又转向我时,我也把头低了下去。
“魏小军!”终于,陶老师点我的名了。
我不得不站起来。全班同学的眼睛顿时都向我看过来。
“你说,侯建的寒假作业是不是抄了你的?”陶老师严厉地问。
我有点摇晃,但没有回答。
“说!”陶老师的教鞭再次敲在讲台上。讲台上腾起一阵轻微的粉笔灰尘。
“不做声是吧?”陶老师立刻宣布他的惩罚措施,“你们两个都站到教室后面去!”
我离开了座位,猴子也从黑板前离开。我们两人并排站在教室后面。
按理说,我和猴子被罚站无话可说。但没想到,陶老师接下来的话却泄露了天机。
“孙小权同学,你来把这道题目做一做。”
于是孙小权从座位上起来,走向黑板。他拿起粉笔,三下五除二就把题目做出来了。
陶老师称赞了他几句,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对孙小权说,“孙小权,你是个好学生,但也不要太老实了。你跟陶老师说侯建同学的进步非常大,可是你看,这全班同学也看见了,他进步在哪里?我看他除了抄袭进步了,别的什么也没有进步。”
陶老师这句话说出来,我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猴子却拿眼看了我一下,只见他嘴巴一动,又把眼光狠狠地扫向孙小权。我也一下子明白了。
在猴子看来,孙小权实在是太自作聪明了。那天中午放学,我们排好路队,刚刚走出校门,猴子就一个箭步走到孙小权身边,伸手将孙小权胳膊扭住,说道,“孙小权,你居然想出这样的办法让我和小军出丑。你说,我们到哪里打架?”
孙小权脸上有了惧色。说到打架,全班同学有谁敢和猴子过招?
“谁想和你打架?”孙小权说,“我也没想过让你出丑。”
猴子火气已经上来了,他将孙小权当胸一推,说道,“老子想打架!”
猴子这一推力气不小,孙小权身材很瘦,经不起猴子一推,只见他倒退几步,仰面就倒在地上。猴子向来得势不饶人,见孙小权倒地下了,一步跨过去,骑在孙小权身上,挥起拳头就照孙小权下巴打去。
我看见孙小权抬手去挡。这时,路队刚散,全班同学都在,还有其他班的学生也在熙攘。看见猴子打人了,几个女同学立刻被吓得叫起来,纷纷往后退去。
谁都怕猴子,就谁也不敢上来扯开。
但猴子突然被一个人推开了。
我和猴子都同时看见,孙小权的爸爸孙伯伯站在儿子身边。
看见儿子被打,孙伯伯的脸色弥漫出万箭穿心的痛苦。他将猴子一把扯开,跟着就给了猴子一巴掌,厉声说道,“你打小权?”
猴子被孙伯伯扯开时一个趔趄,他看见是孙伯伯时,脸上也涨红了,说道,“孙小权害我!我要打他!”
孙伯伯显然不想和一个孩子吵嘴,只说了句,“你再敢打小权,别怪我不客气!”
猴子冷笑一声,转身走开。
我倒是特别惊异,没想到那个老实巴交的孙伯伯竟然敢打猴子。
我们和猴子一起回去,一路上,猴子越想越气,他在班上霸道惯了,而且,哪个老师都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也就没人把他叫到黑板前做过题目。但这次,那个孙小权居然敢在他面前玩花招,猴子觉得给孙小权的颜色还没给够,居然在打架时出来一个大人,这让猴子格外轻蔑。
“算了,”我说,“你人也打过了,算了。”
猴子不肯罢休,对我和黑皮说,“不能算了!我要让孙小权家炸不成葱油饼!”
猴子是说到做到的人,在这方面,我和黑皮都只能听他的。但他怎么能让孙伯伯炸不成葱油饼呢?我有点半信半疑。猴子问我孙小权的家住哪里?我告诉了他。我记得我那时还奇怪。难道猴子还想上门打架不成?不管猴子多么凶,孙伯伯毕竟是大人,他又怎么打得过?
但下午到学校时,猴子就过来对我说,他把孙伯伯炸葱油饼用的平底勺给偷了出来。
“我看他还怎么炸?”猴子不无得意地说。
我总觉得猴子是不是过分了,但我转念又想,孙小权竟然让我和猴子上课罚站,他也是该受点惩罚。黑皮听说猴子中午干的事后,显得特别兴奋。和我们比起来,黑皮的成绩没我好,打架又不如猴子,所以他完全对我和猴子的所作所为都言听计从。我甚至觉得,如果哪天我和猴子不理他了,黑皮怕是整天都会变得六神无主。
我们不由都想等到明天,当孙伯伯发现自己炸葱油饼的工具都不见了,不晓得会怎样?
我问猴子,那把平底勺藏哪里了。猴子没说具体地点,只说藏好了,反正藏好了,没有任何人能发现。若是能被发现,那个发现的人除非是神仙。我又问他是怎么偷出来的。猴子眉飞色舞地说,他回家吃过饭后,想起放学时孙伯伯竟然给了他一巴掌,就觉得一口气咽不下去。于是他就跑到孙小权家中。孙小权的成绩在我们班上拔尖,但他的家庭状况却是我们班上最差的一个。他妈妈卧病在床,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总之是那种起不了身的病。家里家外都得靠孙伯伯忙进忙出。
猴子跑到孙小权家中时,正好孙伯伯在伺候老婆,孙小权在窗前的桌子上做功课预习。
猴子说起他的偷盗过程有点惊心动魄,毕竟那里有两个大人在家。只要稍有闪失,一定会被抓个现场。我不由想象猴子在那个黑漆漆的过道里,在一长溜煤炉灶台之间,他是如何发现孙伯伯的工具,又是如何将那把勺子偷出来的全部过程。不过猴子也说了,他去孙小权家,目的倒不是偷勺,只是想过去一下,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当他看见那把勺子,就偷了出来。
事情的严重性第二天就出现了。
我们在屈强摊子上买了葱油饼去学校,路过米粉店时,发现孙伯伯的摊子果然没有摆出来。他当然出不来,炸葱油饼的勺子都没了,他能拿什么去炸?我们在那一刻的高兴简直像是捡了五块钱。
孙小权也上学了。昨天猴子给他的几拳还能见到后果。孙小权的下巴发青。当他看见我们进教室了,就立刻转脸不看我们。我们当然也不想看他。整个上午,我们和孙小权的关系就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他不去看我们,我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学校没出什么事,真正的事情出在放学之后。
中午放学后,和以前一样,我们的路队在出校门就散了。只见孙伯伯站在学校外面接儿子回家。我们看见他时,猴子假装没看见。我还是叫了孙伯伯一声。黑皮似乎想叫,但见猴子没叫,他也就没叫了。
“爸爸,”我们听见孙小权说,“平底勺还是没找到?”
“没有找到,”孙伯伯说,“肯定是那个炸葱油饼的偷走了。我打听过了,那人叫屈强,原来就是个小偷!”
我们有点想笑,孙伯伯居然认为自己的平底勺是被屈强偷了。我们拐过弯后,猴子第一个就笑出了声,我和黑皮也跟着笑。在我们看来,孙伯伯真是太蠢了。
回家后,妈妈已经做好饭菜了。我在吃饭时听见妈妈对爸爸说,“老魏,你听说了没?小军的同学,那个叫孙小权的,他爸爸是炸葱油饼的,今天他到粮油公司这边来了,一来就找人扯皮。”
“和谁扯皮?”爸爸问,显得漫不经心。
“原来粮油公司的那个屈强,孙小权爸爸一口咬定,说屈强偷了他的平底勺。”
“说他偷了他的勺子?他偷勺子干吗?”爸爸一边吃饭,一边看报,耳朵里却还是听见了妈妈的说话,“以前他偷饭票,还可以去吃饭,勺子又不能当饭吃。”
“屈强是坐牢出来的,小军你知道吗?”没想到,妈妈没有直接回答爸爸,而是转过头问我。
“我知道,”我说,“不过这几天我和猴子他们都是买他的葱油饼。”
“可能就是这样,以前嘛,这里只有孙小权爸爸一个炸,现在多了一个人,说不定他们想互相抢生意。不过,”妈妈有点奇怪,“不就是炸几个葱油饼嘛,又赚不了几个钱,要说一个人去偷另一个人的勺子,也不大可能。”
我不说话了,心里开始想,难道孙伯伯真的认定勺子是屈强偷的,去找他了?
听妈妈的说法,孙伯伯肯定是去找屈强了,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因为爸爸的兴趣还是在报纸上,妈妈也就没再说下去,但我还是感到了好奇,于是我迟疑一下,还是问妈妈,“你看见了?”
“孙小权的爸爸很生气,”妈妈说,“我正好出去上班,就看见孙小权的爸爸在和屈强吵架。”
“后来呢?”我继续问。
“我也不知道,”妈妈说,“我要去上班嘛。就走了,当时那里围的人倒是不少。”
吃过饭后,我飞快地去找猴子。
猴子也知道了。他没听我说完,就说,“他们最好是打一架。”
猴子似乎很想知道他们打没打架,就和我去叫了黑皮,我们三人一起出了宿舍。
在粮油公司那个墙角,没看见屈强。只是在他架油锅的地方,有一些黑黑的油迹在地上。其实我们也知道,屈强除了早上在这里炸葱油饼外,其他时间在哪里和在干什么,都是我们不知道的。我们现在出门,其实是找他不见的。看来,如果我们想知道事情究竟,只有等明天早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出宿舍大门就看见,粮油公司那边果然围了些人。
我们赶紧走过去。
果然是孙伯伯在里面,只听见他厉声对屈强说,“你偷了我的勺子,快还给我!”
屈强眉头皱了皱,说,“我昨天就告诉你了,我没偷你的勺子。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做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偷你的勺子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平底勺沉到油里。我们听见“嗤”的一响。
孙伯伯动手去抢他的平底勺,说,“这就是我的那把勺子!明明就是你偷了我的!”
屈强横眼看了孙伯伯一下,说道,“我在做生意,你少到我这里发神经!”
“我发神经?”孙伯伯像是勃然大怒,一把扯住屈强的手臂,说道,“你还给我!”
“我数三下,你还不松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屈强冷冷地说,眼睛中冒出凶光。
孙伯伯被他的眼光震住了。
“一!”屈强说话了。拿勺子的手一动不动。
孙伯伯没等他说“二”,就松开手了,说道,“好!算你本事,你等着!”
孙伯伯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屈强冷笑一声,“我等你妈!”然后继续炸葱油饼。
去学校路上时,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好,就对猴子说,“猴子,你把孙小权家的勺子藏哪里了?还是去还了吧,别出什么事才好。”
“小军,”猴子满不在乎地说,“能出什么事?我倒是还真想出个什么事。”
从来就是这样,在读书问题上,黑皮附和我,但在打架和玩的事情上,黑皮就附和猴子了。当猴子一问他,黑皮就说不要还,看看能出什么事。
二比一,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到学校后,我忍不住去看孙小权,他下巴上倒是不青了。但他的脸色很是阴郁。我知道,这件事当然不会只影响孙伯伯。对孙小权的影响也不小。只不过,孙小权只是学习成绩好,要说到外面打架逞能,那就差得太远了。在我们学校和街上,喜欢打架的当然不会只有猴子,所以孙小权被人欺负时,总是怯战而逃,不敢和那些惹是生非的人正面交锋。我看过那一眼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发虚。孙伯伯离开屈强时丢了句威胁。但我知道,对孙伯伯来说,这句威胁其实空洞得起不了任何作用,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尤其是在和人发生冲突时,不可能有谁会替他出头。他找不到帮手,就只能嘴上威胁一句。
嘴上的威胁又算什么?
屈强是坐过牢的人,所以我觉得他是什么也不怕的,也是不好惹的,而且,和孙伯伯相比,屈强身高体壮,如果孙伯伯要和他打架,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记得,那天我又劝了猴子一句,要他将勺子还给孙伯伯。
猴子很不高兴,说,“我既然偷了,就不会去还。孙小权爸爸打了我一巴掌,你又不是没看见。”
“你也打了孙小权。”我说。
“那是他活该!”猴子一边说,一边对我沉下脸来。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反正也就是一把勺子,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了平底勺,孙伯伯的葱油饼就没办法炸了。他为什么不去重新买一把呢?很多年后我想到这个问题时,觉得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被偷,就非得要回来不可。另外一个原因,或许是对他那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来花的家来说,买一把勺子的钱足够他炸半个月的葱油饼了。现在既然知道在谁手上,理所当然是要追回来的。但在我们街上,不仅是小孩子,不少早上去上班的大人也喜欢买葱油饼。孙伯伯的摊子只两天没开张,屈强的生意陡然就增加好几倍的顾客。
对孙伯伯极为不利的是,我们之前的话竟然变成了一个公认。那就是屈强炸的葱油饼的确比孙伯伯摊子上的葱油饼炸得更加好吃。至少,在我们班上,喜欢吃葱油饼的同学光顾过屈强的摊子后,都这么众口一词。
但情况维持了不到两天。
那天我们亲眼目睹,当我们打算去买葱油饼的时候,正南街派出所的警察在孙伯伯的带领下,来到了屈强的摊子前。
面对警察,屈强的语气当然就和面对孙伯伯时大相径庭。
“这就是我的勺子,我没有偷他的。”屈强认真地说。
“偷没偷不是你说了算,”那个警帽压过眉毛的警察说,“这需要调查。你和我们去派出所一下,请你配合我们。”
“他这把勺子就是我的!”孙伯伯在一旁大声说,“我的勺子我会认不出来?”
这个场景我们料想不到。孙伯伯竟然想出让警察做帮手的点子。
屈强对孙伯伯狠狠瞅过一眼,但警察在面前,他也不敢再说狠话,只是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会不会答应?它要是答应了,它就是你的。”
“别说这些废话了!”警察说,“你和我们去派出所一下。”
“我现在在做生意,”屈强口气虽然不硬,但还是显得有些恼怒,“能不能等我做完生意再去?”
“不行!”孙伯伯抢在警察之前回答,“你现在就去!你还知道要做生意?我都几天没做生意了。”
“你也别说了,”警察对孙伯伯微微皱眉,说,“我们会处理的。”然后又对那屈强说,“你现在就收摊,跟我们去派出所。”
屈强脸上显出十分愤恨的神情,说,“我没犯法!也没去做小偷,你凭什么就不许我做生意?”
警察显然也生气了,说,“我没说你犯法,也没说不准你做生意,但现在有人告你偷了别人做生意的工具,你还是配合一下好。”
屈强咬牙切齿地看了孙伯伯一眼,说道,“好!我去!”说完他跟着补了句实在不想忍的脏话,“妈的!”
我们那天没吃到葱油饼,也没时间去看屈强是如何收拾摊子的,我们去学校了。
坐过牢的屈强还是怕警察,这点我们都看得出来。
猴子觉得此事非常刺激,因为自己的一次小小行为,居然有警察出面了。警察虽然没找他,但毕竟是因他而起,只是连警察也不知道而已。
我倒是终于觉得事情可能会越来越大。我又劝猴子算了,赶紧将孙伯伯的平底勺交出来了事。但猴子还是拒绝。对猴子来说,越是始料不及的事情,越是让他充满做恶作剧的快感。我另外还能看出,因为警察都出面了,一向胆小的黑皮也有点怕了,尽管那把失踪的平底勺和黑皮没有半点关系,就像和我没半点关系一样,但黑皮还是紧张,只是他不敢对猴子提出和猴子不一致的意见。
猴子对我和黑皮说了一句,“这件事谁都不准讲出去。”
猴子这句话封住了我们的嘴。我也想不起我当时是不是有讲出去的想法,但猴子把话说了出来,我和黑皮就都保持了沉默。我们三人是死党,没有谁不知道这点。
屈强在派出所是如何接受调查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第二天,屈强的葱油饼摊子照常摆出来了。
孙伯伯又来了。
三月初的早晨,吹来的风还有点刺骨,街道两边的房屋在光秃秃的树枝覆盖下,显得有些苍凉。路上翻滚着一些树叶。那时是街上人比较多的时候,都行色匆匆地去往各自要去的地方。
我们到那摊子前时,只见孙伯伯在大声对屈强说,“这是我的平底勺!是我的!我认识这把勺子!”
“你的?”屈强轻蔑地说,“你少发神经了!昨天在派出所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这把勺子是我的,你再这样,我真的会不客气了!”
“对!”没想到孙伯伯承认道,“你这把是你的,但我那把勺子一定是被你偷了!”
“妈的!”屈强停住手上动作,眼中凶光毕现,“你敢说我偷东西!”
孙伯伯这时已经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就是你偷了!还给我!”说罢,孙伯伯伸手就去抢屈强的勺子,屈强没提防孙伯伯来这一手。他刚刚将一团米粉在那把平底勺上抹平,被孙伯伯手一捉,那把勺子竟然往油锅里掉去。只见滚烫的油水陡然一溅,好几滴油溅到屈强的手上。屈强痛得手一松,整把勺子就掉进了油锅。
“你以为我不知道?”孙伯伯大声说,“你以前偷过饭票,现在是贼心不改!”
“你他妈的!”屈强火冒三丈,“你还敢说我是小偷?”随着这声暴喝,屈强右手的勺子对孙伯伯脸上就挥过去。
一切来得太快,孙伯伯没有避开。脸上被那把勺子狠狠打了一下。孙伯伯“哎哟”一声,连退几步。他捧着脸,像在急速地思考他要怎么办。我感到有点害怕,因为我看见孙伯伯脸上流血了。但我什么也来不及想,甚至孙伯伯也来不及想,屈强已经走过来,举起那把勺子朝孙伯伯又一次打过去。
孙伯伯抬手去挡,那把勺子打在他手臂上。眨眼间,屈强又闪电般地抬脚踢向孙伯伯肚子。“看你还说我是小偷!”孙伯伯在连续打击下,终于倒在地上了。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当屈强打算继续他的狠踹之时,孙伯伯突然把他的腿抱住了,脸上充满我从未看见过的痛苦。他说,“我求求你,把勺子还给我。它是我老婆把看病的钱省出来买的。我求你了!”
挨了打的孙伯伯竟然求起对方来。
屈强一愣。孙伯伯继续说,“我求你还给我!”
我不晓得我是不是还看见了孙伯伯的眼泪,我心里一片混乱和慌张,赶紧转身走了。猴子和黑皮也赶紧跟着我走开了。
我发誓事情不是我说出去的,我肯定也不是猴子和黑皮说出去的。但一个上午还没完,我们学校、特别是我们班上就无人不知孙伯伯在哀求屈强退还他的平底勺了,甚至,我们还听到孙伯伯最后跪在屈强面前,恳求对方还勺子给他的传闻。
我注意到了孙小权。
孙小权已经遭到了不少同学的窃窃私语。因为他爸爸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另外一人下跪了。不论是真是假,新闻都有人乐于添油加醋地传播。没有人去理孙小权。我去看孙小权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我很想告诉孙小权,他爸爸那把勺子是猴子偷去的,和屈强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猴子被这个消息刺激得兴奋异常。他拉着我和黑皮谈论我们看见的那些场景,也谈论那些我们没有看见但已经传开的下跪场景。对猴子来说,他实在是太得意自己的偷窃行为和报复行为了。
“他居然敢打我?我就要他下跪!”
在猴子的兴奋之下,我也觉得没必要告诉孙小权事情的真相,主要是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和我既没有关系,我也不可能去改变。我还觉得,如果我真的对孙小权说明勺子的去向,那我无疑是在干一件出卖朋友的事。
第三节课时,孙小权不见了。
站在讲台上的陶老师注意到那个空位,就问孙小权到哪里去了。我们这才发现,孙小权没有在教室。和孙小权同桌的看见孙小权的书包还在课桌的空心抽屉里,但他也回答不出陶老师的提问。谁也不知道孙小权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
事情到放学后就知道了。
出了校门,就听见外面所有人都在议论。上午十点钟左右,做早餐生意的都纷纷开始收摊。粮油公司墙角的屈强也在准备收摊,但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过来了,他一到屈强面前就动手去抢那把圆形平底勺。屈强肯定料不到他这把勺子早上有人来要,现在一个小孩居然也过来抢。因为对方是个孩子,也因为他正在收摊,手里端着油锅,就只喝一句,“放下!”但孙小权没有放下,而是抢过勺子后就转身狂奔。屈强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孙小权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屈强赶紧将油锅放好,再迈步来追。
孙小权发足狂奔。他不是跑向家里,而是跑向街外那座大桥。
屈强在桥心追上了孙小权。据很多目击者说,当屈强追上孙小权后,先是揪住他的衣领,不料孙小权回手就给了屈强一勺,屈强闪避不及,额头顿时被打出血来;有好几个人又说,孙小权立刻给出了第二勺,屈强满脸是血了。说不上屈强是不是想给孙小权几个耳光来回应,但一部分目击者振振有词,他们看见孙小权手上那把勺子呈抛物线飞到了桥下,然后两人疯狂地扭打在一起。但据后来派出所的警察说,到那里作证的人谁也不敢保证,究竟是屈强将孙小权推到桥下去的,还是孙小权自己跳下去的,总之孙小权掉进了河里,就像那把勺子一样,再也没有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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