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个人悲伤

2015-11-17 22:03文/艾
作品 2015年1期
关键词:母亲

文/艾 云

谁的个人悲伤

文/艾 云

艾 云 原名李爱云。女。河南开封人。1982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此岸到彼岸的泅渡》、《细节的四季》、《南方与北方》、《理智之年》、《欲望之年》、《退出历史》等多部。

风从门板改制的床铺底下钻过来,我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仍感到凉嗖嗖的。我持续多天的高烧终于退了,人醒了。

我对母亲说:“妈,我饿。”

至今仍然记着那啧啧香口味蕾隽永的大麦面面条。母亲见我醒了,高兴得很。她和好面块,在案板上擀出细细的长长的面条。她在铁锅里烧了热油,炝上几粒葱花然后下出面条。我吃了一碗,还想吃,我妈说:“先欠着点儿,饿时间长了,不能一下子吃那么多。”

我高烧昏迷躺在床上已经七天,全靠我妈用小勺撬开我的嘴巴灌几口面汤活命。

我得了伤寒。醒过来,想吃饭,算是从鬼门关闯过来,阎王爷没有收走我这条小命。

这是在我5岁那年的事情。

我依稀记得这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

才刚刚入秋,我却觉得奇冷,冷得彻骨,冷得没地方钻。母亲仍在街道办的大食堂忙着。她人本份、肯干不惜力,又不多吃多拿不占人小便宜,让人信得过,街道办事处的主任陈秀琴让她去当炊事员。我们那个街道的大食堂办了很长时间。

母亲没怎么管我。她以为我像过去一样,发烧病了,躺上两天就没事了。后来她看我几天也没缓过劲儿来,就把我带到大食堂。她给我盛了碗红薯面汤,我也没喝。

我只是冷,偎在很大的灶台跟儿,那里的余温让我感到暖和。真舒服啊。渐渐地,我在灶台底下昏睡过去。我在做梦,梦见一大团一大团的火在烧,烧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然后就是冷,冷得像是掉进冰窖里。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家私人诊所的病床上。

我得了伤寒。持续几天的高烧,我昏睡不醒。

那天我偎在灶台底下昏睡过去。下班时母亲抱我回家,她抱着我,小身子软耷耷的。天到下午了,她有些怕,回到家她就去喊南屋的孔大娘。

孔大娘见过世面,有主意、有经验,逢着事情棘手,我妈就会找她。孔大娘是安徽人氏,她丈夫孔大爷原来是在国民党军队当司务长。解放初,孔大爷所在的部队全体起义,孔大爷就留在我们开封城,在一家国营的小菜店卖菜当店长。孔大娘人长得漂亮,肥美身材,皮肤红润细白,一头黑色烫发,牙齿糯米粒般的,唇红齿白。她一向很喜欢我,上街会带着我,人家以为我是她女儿,夸我同她长得像,她从不反驳,喜滋滋地认下来。人和人是有缘分的,哪怕大人对一个小孩儿,都有内在的说不出的亲疏之分。

孔大娘来到我家,她用手往我额头上一试,对我母亲说:“这孩子发高烧,烧成这样,是得了大病。”

我妈没了主意,说:“孔嫂,你说咋办哪!”

孔大娘想了想说:“我有个老乡盖大夫,在右司官口开门诊,赶紧找他给孩子治病。你看她水米不搭牙已经三天,又高烧不退,身上软得一丢一扑沓,病成这样不能再拖了。”

随后,她背起我,穿过我们住的火神庙后街,拐到侯家胡同,穿过双龙巷,然后到右司官口路东临街的一家私人诊所。孔大娘撩开门口遮着的白色帷幔,对正在忙着的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说道:“盖大夫,这个闺女病得很重,你快治治这个孩子吧。”

盖大夫是孔大娘的安徽同乡,关系一向不错。

盖大夫对一个正准备开药的病人说让他等等,就赶紧从孔大娘背后接过我,把我抱到病床上。他为我量体温,用听诊器在我前胸后胸试探着听。他说:“这孩子得了伤寒。如果今天夜里不来治,挨到明天怕就没救了。”

我妈在一旁已经掉泪。她说:“盖大夫,我现在身上没带钱。”盖大夫说:“钱以后再还,先给闺女治病当紧。”

后来待我长大才知道,盖大夫曾和孔伯伯一道在国民党部队干过。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医科大学。在国民党部队行医,后随部队起义。解放以后他们都在开封落了脚,盖大夫在自家住的这个临街的门面房,辟出两间开了私人诊所。后院是他家人住的地方。

事后我还对当时的情形有个模糊记忆。只记得盖大夫高个,文质彬彬的样子。我躺下来,他给我打针。他说,“这小丫头真是命大,已经烧到41度了,她还能扛到现在,换别的小孩儿早不行了。”

随后的事情,我都一概不知道了。

我大概昏迷了一个星期。醒来时我吃到了最香的一碗大麦面面条,里边还有葱花的香味。那油爆葱花的味道,刻在了脑海,终生都不曾忘却。

孔大娘来看我,看我醒了,也很高兴。我母亲说:“孔嫂,大闺女的命是你救的,以后你就认她个干闺女吧。”

近年来,中国多个城市陷入“雾霾危机”。汽柴油燃烧产生的尾气已成为城市占比最高的污染源,尤其是货运业的原油消费量惊人,发展新能源货运势在必行。在“2016年全国货运行业年会”上,众多专家讨论了物流电动化的发展现状及趋势。随着环境污染加剧和电商快递业务转型升级,新能源物流车(electric logistics vehicle,ELV)逐渐成为物流公司的首选[1-2]。科学合理的充电站选址对于ELV能否满足客户个性化配送服务来说至关重要,对物流企业降低运输成本、提高规模效益具有现实意义。

孔大娘这个人最喜欢听别人夸她、奉承她的话。她是这样一种人,你如果尊重她、敬着她,她就跟你好,恨不得把心掏给你;你如果得罪了她,她脾气大得很,不把你气死不拉倒。她操安徽口音,院里几个娘们儿背地里喊她南蛮子。她的本名叫徐惠如,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她听我妈这么说,回答道:“那好,这闺女我认下了。”孔大娘只有一个儿子叫孔林。院子里的人都说她不会生育,孔林是要的。她厉害,没人当面敢说她半句不是。她希望自己有个闺女,倒是真的。

从此,我母亲与孔大娘关系比一般人要好。孔大娘脾气再不好,我母亲都不会同她计较。我母亲念着她,承认是她救了我一条命。

多少年以后我都在想,如果当年不是孔大娘一路小跑背我到盖大夫那儿治病,如果不是盖大夫医术高明很快判断出我得了什么病,并及时吃药打针止住病态恶化,恐怕在那年的秋天我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当然,凡事不能假设。尤其躲过厄运的人,假设让人后怕。可如果一个人在生死攸关时闯过了鬼门关,这个人真是有福啊。从今以后,这个人要惜福才是,永远要对这个世界怀抱感恩之情。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在床上躺着。

我晕晕沉沉地睡,有时也会醒来。醒来时已经会去想发病以前的事情了。

我的幼年,正经历着中国三年困难时期。我记忆中就是总感觉饿。

有一天中午,我守在煤炉旁,眼巴巴望着蒸笼四周冒出的白色雾气。母亲用玉米面和红薯面在蒸窝头,我饿得心发慌,一遍遍催着母亲把笼盖打开,我想吃窝头。正在一旁擀面条的母亲被我催促得显然是烦了,她一下子就拿擀面杖朝我打去,正巧打在我左边额头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我眼发黑,顿时晕过去。我不再吵嚷。也就几秒钟的功夫,我醒过来。

我只顾吃东西,想不起刚才左眼眶的疼了。

大概半小时以后,我左边额头起了个大包,左眼眶四周开始乌黑。母亲看到了,知道自己下手太重了。她蹲下来,帮我揉额头。

我乌黑的眼眶和突起的疙瘩让同院的大娘们看到了。仍然是心直口快的孔大娘出来说话了,她责怪我母亲下手怎么那么重,她说你如果把孩子的眼睛打瞎了咋办?

母亲当年才25岁,生活的贫困让她烦躁,让她对孩子没有耐心。我父亲在黄河水利部门工作,长年在外。他随黄河沿岸架电线,也就是终年沿着黄河跑。在河南境内,他跑到三门峡、故县、博爱、修武、兰考、武陟、郑州等地。那时的父亲年轻力壮,血脉充盈。他和电话班的同事干放线的工作,每隔五十米的间距放一个电线杆,然后抽出一盘盘的电线,从这个电线杆甩到另外一个电线杆。无论酷暑还是严寒,他都这样干下去。埋完电线杆,他身穿铁爪鞋爬到电线杆高处,装电磁头、拧螺丝。黄河沿岸,留下了新中国成立以后他这个第一代黄河人的足迹。

可他唯独回开封很少。

大量时间,都是母亲带着我与妹妹、弟弟在开封。父亲每月工资五十六元五角,他要吃穿开销,只能寄回三十元钱给母亲。母亲拉扯着三个孩子过日子,一家四口人,单靠那三十元钱,无法维持。在我随后日渐长大的时候,我清晰地记得母亲干过很多工作,给人家帮车、拉车,到绣花厂绣花,在服装厂给人做衣服,在白铁厂用手工敲打着给人做水桶、做管道等等,粗活儿细活儿都干过。母亲甚至还卖血养活我们。

关于母亲卖血一事,这是我最不想回忆的往事。这是我最深处的隐痛,是我少年早熟的根源,我自卑的渊薮,也是我想起来就心头滴血的哀伤。

我母亲原本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解放初期,她的家道自然是败了。她后来嫁给贫民出身的我父亲,并跟着父亲从洑阳老家来到开封。

我母亲身材挺拔,面孔红润、四肢健壮。她曾经干过那么累那么重的活,都挺过来了。

年轻时的母亲在开封市人民医院的血库立了户头。她饱满结实的身体,是医院急等用血时理想的血源。

那时候,没有电话通知。医院里一旦有病人需要输血,就会有专人到我家亲自找我母亲去抽血。我母亲每次抽200cc,医院在抽完血后给24元钱。我曾经专门去找200cc的瓶子去看那上边的刻度,那是一大瓶的鲜血,从我母亲劳累而又吃得没有营养的、却依旧年轻、血脉葱茏的身体里流出来。我从小时候,就牢牢记住了200cc这个刻度,牢牢记住了24元钱。这24元钱是用200cc的鲜血换来的!

每逢我母亲去医院时,她会事先喝一杯淡盐水。她以为喝了水,人的血就会稀释。事实上才不是呢!血是血,水是水,这是互不搭界的两码事。我母亲哪里懂,她以为喝些淡盐水,自己的血会稀一些。百姓在生存极其艰辛的时候,会有一些他们自以为是的小伎俩,你怨不得他们。从这些经历中,待我长大成人,待我从事写作行当以后,我要求自己不要以道德优越为思考前提,而是理解人有幽黯意识,并对此抱以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有一次 ,医院里一个中年男子来我家通知我母亲去医院卖血。我愤怒地盯着这个人,轰他走。我扯着母亲的袖口,嚎啕大哭,不放她去。我浑身发抖,恐惧母亲抽了血,会晕倒,不会再站起来,也回不了家。

医院那人看我这架势,对我母亲说,以后再说吧,然后走了。我母亲没吵我骂我,只是抱起我。

我对母亲说:“以后我不买新衣服,我也不上学不交学费。你不要再去医院了。”

我小小年纪,就很少开朗地嬉笑玩耍。一双眼睛里边透着自卑、恐惧和忧伤的内容。贫穷,教会了我早熟,教会了我心事重重。

在贫穷中,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因此母亲心情不好时,她无论怎么打我、吼我,我都不生她气,也不恨她。记得有一次我带我弟弟玩。我把弟弟顶在肩膀头,在院里驮着高高在上的弟弟走着,脚下一个趔趄,弟弟摔下来。我吓坏了。那次我遭了一顿棒打。事过就过了。我母亲常说:“小孩子家,就是忘打不忘吃。”

父亲沿着黄河架线,很少回家。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形象淡泊。因为很少见他,也就不再习惯喊爸爸。父亲如果回了家,母亲做好了饭,让我喊他吃饭,我走到父亲跟前,说:“喂,我妈叫你吃饭。”我只称呼他“喂”,就是叫不出“爸爸”二字。让我喊爸爸,觉得是天大的难事。不好意思、不习惯、拗口,总之是别扭、抵触。直到我上了小学三年级,我已经可以代我妈给我爸写信,才觉得父亲的形象有些具体。有一次他回家,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喊了一声爸爸。从此,才算开始叫爸爸了。

我的父亲,长年沿着黄河奔跑,疾风和浪涛,养就了他浓郁的浪漫主义。他穿着高高的皮靴、身着马裤,上身穿着黑色皮夹克向我家走来,他是一个陌生人。他不大喜欢在家,他把儿女留给了我母亲,然后扬长而去。他没有经历过养育孩子的艰难。只是一两个月回来看我们一次。家后来越发穷了,他的黑皮夹克穿得油腻腻的。他替我开家长会时,我对他那件脏兮兮的皮夹克很是脸红了一番。

当生活的担子都压在母亲一个人头上的时候,她时有烦躁。我母亲一擀面杖向我额头打去,让她心疼了很多天。直到现在,她还在后悔:“当年我下手怎么会那么不知轻重,那样狠呢?要是把大闺女的眼睛打流了,那可咋办哪!”

实际上,我母亲吵我打我不是很经常。更多的时候,她对我是信任、是夸奖。

我母亲常说,她能在大食堂长期当炊事员,和我懂事有关。我从来不在人多的时候去找她,都是在人们散了以后,才挪动着小脚跟偎到她跟前。这时,她会给我舀一碗小米粥或红薯面汤喝。

记得有一次我母亲给我拿回了一个白面和高粱面两掺的花卷,我走出大食堂在财政厅街一路走着吃着。突然,从后边窜过来一个男人将我手中的花卷抢了就跑。我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在马路上,失声大哭。这是给吓的。

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这次惊吓,是我得伤寒的由头。其实,病根早就积存在那儿了。家境贫穷,营养不良,挨饿。还有受冻。我只记得冬天化雪了,我的棉鞋里叽叽吱吱透水,寒气已进了脚心板。棉衣单薄,不保暖,小手背上长满冻疮。有一次和几个小伙伴在那里推着木门玩,一不小心,门缝挤住了手,手背上冻疮的血和浓都给挤出来了,疼得不行。

那年月,大人们很少有耐心去仔细观察和照料孩子。小孩子都是粗放式的、自生自长。能活下去就顽强地活下去;早夭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我属于那种体质不怎么健壮的女孩儿,几次三番下来,必得大病。

我就这么着得了伤寒,一直躺在床上,从秋天躺到冬天。整整躺了三个月。

我躺着,看到外边下雪了。我们住的房子,下半部分是砖墙,上半部分是木制窗棂。冬天的窗框上糊着柔韧滑润的粉令纸,外边的雪映在白莹莹窗纸上,屋子里光亮透明。

我躺在床上很长时间。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觉到对死的恐惧。我曾经感觉到一团一团的灼热难熬是死吗?还有眼前到处一片漆黑是死?可我不想死,我盼着过新年。新年都是在冬天。过年可以吃饺子、穿新衣;正月十五可以提着小灯笼与小伙伴们到鼓楼大街逛灯会。

从被窝里我伸出小手,掌心已有了浅浅的密密的纹路。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手掌有过多纹路的人,多舛的命运会像迷雾一样扩散着;改变它的唯一可能,是朝向心的内部走去,走得很远很远。

我听大人们说:小孩子生一场灾长一道见识。也可能吧。我因为伤寒病躺倒在床上的那些天,非常渴望、非常喜欢春天到来时,春风吹过,柳树、杨树、槐树上长出的小小的嫩芽;然后又一阵春风,万花开始绽放。我稚嫩的心芽开始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感细腻。

下了几天大雪。雪后初霁。

我觉得力气渐渐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对母亲说,我想自己下地走走,自己去后院的茅厕。那时,我们住的是长形的三进门的大院,茅厕在院子后头的僻处,大家共用。每天凌晨,掏粪工人身上背着大桶来掏粪。

我妈答应了,把我穿得厚厚的。

我很虚弱,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

厚厚的大雪覆盖着外边的一切景物,大雪尚未融化,阳光正照耀着,闪着一片白光,白色的辉煌,怎么那么好看!

也许是被雪光照得眩晕,也许是身体太弱。一阵风吹过来,我被刮倒在院子一旁的雪堆上。

我的伤寒病终于好了。我又能下地玩耍蹦跳了。

可接下来我则是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早上梳头,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掉,头发又黄又稀。我从小就没有编过辫子,我母亲总是用剪刀随便给我剪个短发。对于一个已经开始知道美的女孩儿来说,见到女伴扎辫子,心里十分羡慕又心酸。关于头发,它日益成为我另一种自卑之源。

在我10岁左右,头上就开始长白头发。先是几根,后来逐渐多起来。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是因为伤寒落下的病根。伤寒在旧社会那可是要命的病。为此,孙思邈曾写下过著名的医学理论大著《伤寒论》,专门讨论伤寒的诊断与疗治,成为中国医学宝库中的一部传世名著。伤寒是寒中之伤,寒为百病之源。寒气已逼进我体内的经络与血液。我自小一年四季都会手脚冰凉,从来没有热乎乎的时候。冬天睡一夜,早上起来双脚还暖不热。我得了伤寒,身体也没有得到营养补充,可以说从很小的时候,就已血气匮亏,肾气匮亏。

可那时候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少小年纪长白发,就叫“少白头”。如果有会说话的哄人高兴,就说:“少白头,有人求;先住瓦房后住楼。”那时候住楼的属于上等人。编曲儿哄你说少白头的人是有福之人。

我心里自卑,变得不大爱讲话。从外貌上我早已是少年老成:剪齐耳短发,右边散乱的头发用一个黑色钢丝发卡别着,不爱笑,眼神里边,有自卑、惊挛混同着压力的沉郁。心里早已知道生活的艰辛。

少年时期就长白发这件事,如今我在想,除了血亏肾虚得了那伤寒病。为救命,打了当年很稀缺的抗生素,把小命暂时保了下来,实际体内已有药力的寒湿入侵,也就是中医常说的邪气入侵。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却仍是与孔大娘有关。

小学一年级时,我父亲仍在外地工作。我母亲原来每年都会到父亲工作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我上了小学,母亲再去父亲那里时,就把我留在孔大娘家,一个月给些生活费。孔大娘孔大爷都喜欢我,愿意我在他们家住,也不计较生活费是多是少。

孔大娘孔大爷一直保留着大户人家的习惯。晚上吃完饭,他们在沙发上半偎半靠,一边剔牙,一边削苹果吃。我也吃。我在他们家不拘束。

我站在他们前边,手拿一个扫床的掸子,掸子下柄有金色的流苏,我学旦角模样手甩流苏抖来抖去地表演给他们看。

玩了一会儿,孔大娘说:“过来,让我给你篦篦头发。”她拿来一把紫红色的紧密梳齿的篦子,准备给我篦头发。用篦子篦头发,可以将头屑等篦出来,人会很舒服。谁知,孔大娘扒开我的头发,惊叫一声:“这孩子,头发里边怎么长了那么多虱子?”

我母亲很少能顾着管孩子,我头发可能不常洗,有馊味,虱子都长出来了。小时候记得身上也长虱子,每天晚上脱了衣服以后,会在衣服的边缝处去找这些小动物,每当捉住一个,用拇指指甲盖按死,轻轻的响声,有一种快意。虱子吃得饱,按的时候响声就大。每逢捉到一个又饱又大的虱子,心里会很是快活。

可以想象,我的幼年生活是怎样的。那时穷人和底层生活的具体细节,我都经历着。于是,在日后,我从来都是对物质生活不计较。我珍惜每一张纸、每一滴水每一度电,我有节约的习惯。在日后,我在精神上从来都没有摆脱经验主义的底蕴和背景。即使有一段时间,我对超经验、形而上的种种内容有非常地迷恋,但骨子里我有民间生活的底蕴。

孔大娘没有嫌弃我。她打开一盆热水,先是给我洗头发。洗完头发,擦干,她从屋子的一个角落拿出一包六六六粉,那时都是住平房,家家户户都备有这种药粉用来灭鼠。孔大娘戴上一个薄手套,她将药粉倒在我头发上的不同部位,然后又均匀地搓揉。她又找了块旧毛巾将我的头包住,说“睡一夜,明天早上小虱子就会全部被药死。”

我次日醒来,一大早,孔大娘就解开毛巾,帮我洗头发。已药死的虱子在水的表面飘了一层。她又换水,用香胰子帮我搓洗,一片片的泡沫;然后又用水清洗干净。香胰子的味道清香,很快压住了六六六粉刺鼻的味道。擦干头发,她又用篦子蘸上醋,帮我篦头发上的虮子。这种虮子白白的,很小,是没有变成虱子以前的小东西。我闭着眼睛,很享受。

接着,她又用剪刀把我的头发剪短。刹时,原本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变得清爽起来。她再带我出去的时候,别人夸我,她觉得很有面子。

从那时起,我的头发里边再也不长虱子了。

可现在想来,那些六六六粉,不仅伤了我的头发,也渗进毛孔,伤了毛囊;或者,毒素也已经进到了血液里。这种农药可以毒死老鼠,可见其药力之大。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一个夜晚都在这种药物的熏炙中,她恐怕受不了这种药性。我少小年纪就开始长白头,这次的头皮灭虱应该有一定原因。

但反过来也可以这样理解,孔大娘已经救了我命,她与我素昧平生,她对我福分太满,我必须还她一部分才是。

我的身体因为弱,在体育和舞蹈方面都没有长项。有一年秋天,全市举行各小学的广播体操比赛。每个学校要布一个大方阵参赛。体育老师要用淘汰制的方式决定方阵组成者的名单。同学六个一组站在那里做几节广播体操给老师看。我却被刷下了。我走到落选的队伍里时,眼泪流出来。班里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被选上了,可我被淘汰。在淘汰的队伍里,大都是各个班里学习不好、纪律不好,或成份不好的差生。我与这些人为伍,心里感到受伤害。我毕竟是个学习成绩好、有自尊心的班干部。

那些天,学校喇叭里只要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旋律,我小小的心就揪成一团。

我为什么没有选拔上呢?我是那么用力地去做动作?不解。有一天,我去孔大娘家,她家有一个落地长镜。我站在镜子前,开始比划着做广播操。当我伸开两条胳膊时,自己发现,我的胳膊是软耷耷地下垂着,没有伸平。这个样子,在整个方阵里,会显得很扎眼,破坏了方阵的整齐协调。怪不得老师把我刷下来呢!原因是我的力气不行,小胳膊伸出来没劲,没那样舒展放松的力气。

我是很少能参加到学校的舞蹈队的。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与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无缘。

一开始,老师选苗子目测时会把我选上,认为这小姑娘长得还可以。一旦让做动作跳舞,我就被退回。我的身体虚,没办法去完成那些转动、腾跳的舞蹈动作。

小学的时候,我们班的女生刘艳艳、李利娜、刘敏等人,她们都会跳舞。她们扎好看的长辫子,夏天穿裙子,然后转几圈停下,裙子像孔雀开屏一样,好看极了。我很羡慕她们。

当然,我也有长项,就是朗诵不错。学校有活动,各班出节目时,我与班里的男生高宗平会去进行男女声朗诵。我吐字清晰,发音准确,表情沉稳,老师认为我这一项还不错。

一天又一天,我开始在心里定下目标。我在许多方面不如人,但我要学习好,成绩上去,这样才会有自己的长项。我从小对学习就有自觉性,可能是为克服自卑在寻找解脱。一个孩子,没有在自卑中放弃,而是找到努力的目的,现在看,这还是和一个人的秉资、悟性有关系。我生存的环境,从来都没有为我铺一条顺途。可反过来说,如果连种种的伤害都化成了动力,那就是上天的护佑了。现在觉得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怎叫伤害,可幼年时期,一根掉下的针响,都会让一个孩子感到惊心动魄的震颤。孩子感知的敏锐和脆弱,是大人无法体会的。然而,适度的自卑、受挫,对人不完全是负面。但是如果过头了,受伤的心要疗治是件很艰难的事。

这里,又让我想起另一件往事。

1969年9月,洑阳渠村的老家来人了,说我奶奶病危,恐怕没有几天了。我与父母、妹妹、弟弟回老家。

奶奶躺在东屋床上。父亲让我去看奶奶,她头发全白了,却仍然多而密,一缕白发覆在额前。她已经有几天不吃东西,大家都情知不好。她在等她最小的儿子、我父亲赶来见她一面。这天的半夜,我奶奶去世,享年84岁。在那时候,这算是很长寿岁数。

还要通知亲戚前来奔丧,我奶奶已经平放在堂屋正中的地下,四周有冰块围着。

大家在忙着,我母亲和三大娘在条案上裁剪孝布。

我走过去,看她们干活儿。

三大娘是我父亲的三嫂,我三大爷是个教书先生,害肺病死了。三大娘拉扯娇姐、结实哥、双雁哥过日子。她高高个、人很爽朗,与我母亲关系好。

三大娘也待见我。她对我母亲先是夸了我眉眼周正,又看我伸出的手,夸说,这闺女的手,葱管一样细白,是个有福人。她抚着我遮住半边脸的头发,看到了我的白发,然后对我母亲说:“梁大姐,这么漂亮的闺女,小小年纪咋长这么多白发?”

我们那地方,对进门媳妇的称呼是,娘家姓氏加排行。我母亲姓梁,老大,故称“梁大姐”。

我妈说:“也不知道恁小年纪就长白头了。”

三大娘接着说:“我知道个偏方可治少白头。听说长少白头的人在坟坑底下闭眼坐半个小时,少白头就会好,人能重新长出黑头发。这机会不好遇。可也巧了,咱娘这一次要和咱爹合葬,起咱爹的坟时,可以叫大闺女照这个法儿试一试。反正起完坟,第二天才殡葬咱娘。”

三大娘的话我都听见了。

一个黑黝黝的墓坑里,蹲着一个冷身打颤的我,我已经想象了这情形,心里恐惧极了。

我母亲拽过身后的我问道:“你三大娘的话都听见了吧。你想不想治你的白头发啊。如果想治,明天起完坟,你去坟坑里蹲一会儿,把白头发治好,中不中?”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自己在心里起着矛盾。

我当然想治好自己的少白头。没有了白头发,我就可以梳两条黑油油的长辫了。长到十一、二岁了,我从来没梳过辫子,怕白头发露到辫梢上。我只剪短发,短头发用卡子别着,以掩饰白发。我想治好自己的白头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上学时,班里有个男生季石头上有白头发,班里调皮的男生小铮朝他喊“杂毛、杂毛”,每次听到男生喊这句,我就听得心惊胆颤,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长白发让我自卑、难过、惊恐。

可现在,我有着另外的惊恐。我惊恐明天一大早,母亲和三大娘趁凉快会把我领到堤北沿我家的老坟地,会让我蹲在墓坑里。

那一夜,我惊恐得睡不着觉。奶奶的尸体就停放在堂屋中间地下。有人守灵,夜里仍有说话声、走动声,这倒不十分害怕。我是为自己的明天而惊恐。

快到天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来,我被院子里大声嚷嚷的争执声吵醒了。家里的大人们在那里高腔大嗓地讲着什么。原来是我奶奶该挨着我爷爷并葬,还是该怎么葬的事情上发生了分歧。在我奶奶之前,我爷爷还有一房媳妇早死了。大奶奶留下了两儿两女。续娶了我奶奶以后,我奶奶为我爷爷又生了五儿七女。我奶奶还把大房前边的四个儿女养大,是我们李家的有功之臣。我奶奶在家族中的地位很高。

照我父亲和他的兄长五大爷、六大爷的意思,我奶奶应该葬在我爷爷的旁侧,大奶奶在爷爷的另一侧。我奶奶应该和大奶奶的地位平等,阴间才不受委屈。

我三大娘发话了,她连声说:“不妥,不妥。俗话说,夹板葬,人不旺。咱娘应该排在原先那个大娘后边,不能挨着咱爹。咱得顾及家族后世人丁,人丁不旺,不是先祖的意思,也不是咱爹咱娘的意思。”

剩下的兄弟姐妹们里头,就数三大娘最为年长了。长嫂如母。最后讨论的结果,当然是听三大娘的。

吃过早饭,三大娘的儿子结实哥、双雁哥;六大爷的儿子忠启哥、二船哥扛着铁锨到老坟地了。他们要把已经挖好的坟坑填埋上,挨着大奶奶后边,再为我奶奶挖新的坟坑。

这一天,人声混乱,没有人再顾得上我。我母亲和三大娘也不再提领我蹲坟坑的事。

我希望大人们把这事忘掉。可这一天我仍受着熬煎,害怕几个堂哥把新坟很快挖好,害怕我母亲和三大娘傍晚时再领我去。直到现在我还在想这件事,我母亲当天为什么忘掉这事儿了呢?是她太忙?还是她也知道我的恐惧,不想让我去那个阴森森的坟坑?大人们不知注意到没有,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是带有恐怖感的,会让一个孩子备受熬煎。三大娘的偏方真的有用吗?不知道。它只是增添了我的发愁和恐惧。这样的情绪,只能会让白头发增多。不是有言:愁一愁,白了头。

整个白天,前来吊孝的人很多。父亲兄弟姐妹十六个,孙男弟女一大片。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广泰大爷也携一家六口来了,行的全是亲子之礼,送葬时与我们一样披麻戴孝。

我奶奶生前和六大爷一家过。在六大爷的当院,支起了两口大锅,一边蒸馒头,一边熬粉条白菜猪肉什菜。来吊孝的人在奶奶棺材前哭泣祭拜,然后就盛一碗杂菜,筷子上挑两个白馍吃饭去了。

麦收已过,1969年的农村,已不再被饥饿笼罩,大家已经可以吃饱饭了。

奶奶属于高寿,人活虚岁85,丧事不丧,算白喜事。吊孝者走个仪式,表示哀悼,然后是吃饭。过后,男人们在一起凑着抽烟,女人们在一起唠家常。这也是乡村的一次聚会、一次社交。

我躲在人群中,尽量不让我母亲和三大娘发现。我躲开她们的视线,今天过完,明天奶奶出殡,她们就不会再提让我蹲坟坑的事儿了。

我去找隔壁的爱枝玩。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大,她浓眉黑眼,瞳仁很亮,她的皮肤不白,像个黑牡丹。她父亲是大队支书恒,我六大爷是大队长,沾着些亲戚。爱枝的母亲大金牙,因为镶着金牙而落这个绰号。大金牙长得细皮嫩肉个子不高,小小巧巧。大金牙会绣花,爱枝会剪纸。我找爱枝去剪纸。进到她家,屋子里很是整齐清洁。粗布床单平平展展,还有皂荚洗过的清香。村子里的人都说大金牙不会生育,爱枝是要的。恒怎么娶大金牙,大金牙的来历,在村子里都没人知道,是个谜。爱枝她家的确不像农村人的家,那里讲究、清爽。我和爱枝一起剪纸,我忘掉了某种发愁和恐惧的事。我在舒服的环境中,可以卸掉一些重负。日后,每当我心绪烦乱时,我都要从物质主义的美好中找解脱,比如逛名牌店或看电影、听音乐会,这让我有对现实的恍惚感和间离感。很多快要让人窒息的麻烦,慢慢就不觉得那么难以克服了。

后来,爱枝送给我一个用彩色丝线缠绕而成的小香囊,我送了爱枝半截铅笔。

一天过去了。平安无事。夜晚我睡得很沉。

次日,就是奶奶出殡。

五大爷作为子辈中健在的年长者,在奶奶棺材前摔了老盆。随后,长长的送葬队伍过黄河大堤,朝堤北我家老坟地走去。

村里大部分人家在堤南住,渠村集集市也在堤南。堤北靠黄河近,住的人少,怕发大水躲不及。堤北也种庄稼,却是保种不保收。可如果碰巧没发大水,黄河水浇过的土地种出的庄稼很不错。

送葬队伍长,这前边的人已走到坟地了,末尾的队伍还没出村口。

我们在最前边。到老坟地,这里种有上百年的古槐、杨树,雾雾气气很是茂盛。我们家老坟地很大,已经去世的亲人,就躺在这一座座坟堆里。乡下人不怕坟地。他们对生死的界限看得不那么重。二大爷家炳辰哥,就在坟地西边盖了两间房子,与他的老婆和要来的一儿一女住在那儿,一点儿也不害怕。

有吹响器的,唢呐声声,说不出是哀还是乐。还是哀伤吧。当我奶奶的棺材用绳子吊着往坑里放时,大家哭声一片,盖过了响器声。

我看见我父亲在地下打着滚儿哭。他是奶奶的老疙瘩儿子,奶奶45岁才生了他。他吊着奶奶干瘪的奶头,吃奶吃到7岁。我父亲哭他从此没有了娘。

我母亲搂着我在哭。她的哭,是在念我奶奶的好。我父母成婚时,我母亲年纪小,才16岁,父亲大她7岁。我父亲在黄河水利部门工作,我母亲在结婚初期,仍留在乡下。是我奶奶一再催促我父亲把我母亲接到开封城落户。否则,父亲不知哪年哪月才会去办这件事。他一向自由自在惯了。我母亲如果在老家跟着我奶奶过,他会少操很多心。我母亲后来经常对我们说:“多亏你奶奶催着我跟你爸进城。再晚几年,想进城都进不去了,城里户口卡死了。如不然,你们姐弟三人都是农村户口,要在乡下呆一辈子了。”我理解母亲的意思,不是农村不好,不是看不起当农民的,但在那个时代,城乡差别非常大,农村户籍比城市户籍相比较真还是低人一等,这是实情。

我母亲还念着我奶奶另外的好。1961年秋天,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回老家。大家都在挨饿。我们娘几个很瘦。临返回时,我奶奶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口袋大麦面,连夜给我母亲烙了十张大饼让路上带着吃。我母亲常说,你奶奶那次的十张大饼,救了我们三人的命。

反过来,我母亲常说她娘家表哥我方红舅的不是。她说“恁困难,我们娘仨都差一点儿饿死,方红在饥荒年还来我这儿找吃的。他一个壮汉都养不活自己,我咋养活三个孩子?”

方红舅成分高,一直娶不上媳妇。他本质上也不是很勤俭能干的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旬,台湾与大陆可以通航,我母亲娘家当年去台湾的亲戚回老家祭祖探亲。方红舅的二叔和兄弟回来,给他不少的金戒指和钱。他把不少的金戒指给了村里一个大他十岁的寡妇。他一辈子打光棍,没尝过女人的滋味。那寡妇和他好上了,两个人搬一起住。寡妇的儿女不同意,认为母亲这是伤风败俗,而方红舅是他们仇恨的人。后来,寡妇的儿子们找上门来,把方红舅打了一顿,寡妇被儿子强行接走。不久,瘫在床上的方红舅死了。农村常发生这种事儿,找谁说理?死了就死了。我母亲听说以后掉了泪,说:“方红哥,没有媳妇的命,他强求,不行。人一辈子咋过,都是命。”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看着父亲母亲哭,我也哭。我的哭不是为奶奶。奶奶与我居住遥远,平时不在一起,感情比较模糊,也淡漠。我哭,是看到父母在哭;另一个原因是,我终于要从恐惧中走出来了。

九月的乡村,已有秋的凉意。田野里到处留有刚收割不久的满地麦茬,送葬的人脚踏在上边。

我的恐惧在减轻。我奶奶的棺木被大铁钉钉上了,我五大爷、六大爷、我父亲用铁锨铲土填埋到墓穴里,我的心落实下来。我再也不用蹲坟坑里了。

从此刻起,我长大了,决定自己承担自己的命运。我发现不再会有人保护我。我从我的亲人那里听到的意见,怎么都是令我恐惧的呢?我觉得不对,可又不知哪里不对。从此,暗中的否定与批判,不动声色自己消化、辩解、追问,然后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成为了我性格中非常重要的部分。直到后来我走向社会与人交往时,我会这样。对不同的意见和不如意的人与事,不会当面起反驳,不会直接冲突,而是悄悄秉持自己的立场,非常坚定。我会在心底里一一去否定那些东西。妥协与中庸,成为我性格的特征;而内里,我则十分的坚定。当然,这坚定中,必须要有充分的理性原则,而不是迂腐的固执已见。

出殡的仪式终于完成了。人都散了,一切又归于平静。六大爷院子里临时搭起的锅台灶火都拆掉了。

奶奶的丧事办完,我们就要走了。父亲当时在兰考的东坝头修防处工作。父母决定我们都先去父亲那儿住几天,然后再回开封。当时不通长途公交车,父母决定骑自行车从我们老家渠村,一直沿黄河大堤往东骑到兰考东坝头。

一大早我母亲就喊醒了我,说是趁天气凉快,赶紧骑车上路。

准备了三辆自行车。双雁哥骑车带我妹妹和弟弟。他的车子支架后座两边安放了钢筋编制而成的长方形挂筐,里边放个小板凳,我弟弟妹妹分坐在两边的筐子里。我父亲后座上带着我母亲骑一辆车,我自己单独骑一辆车。

出发了。双雁哥的车在最前边,我居中,我父母殿后。

刚开始骑车上路时,我心情很是舒畅。骑在车上脱离地面,又飞一般向前,真是有种高蹈的优越感。

风吹在面颊上,凉嗖嗖的。我追着双雁哥,车骑得飞快。此时,我还有兴致欣赏周围的风景。赭黄色的黄河大堤,虽说是土路,但已放了粘土压过的路面,显得瓷实光滑。

那时路上很少汽车,也不见大货车,只有推独轮车的人,还有像我们这样骑自行车的,大堤上十分静谧。大堤路两旁栽种着钻天白杨,笔直的灰白色树干,上边是绿中泛黄的叶子。杨树秀挺玉立,整齐排列,有威严的仪式感。大堤的斜坡上,种着槐树和榕树。榕树上有粉红色的茸花一朵朵点缀在叶丛中,很是好看。

此时的我,个头已长高。父母已当我是一个大人了。我骑车技术不错。我们早就学会骑自行车了,大概8岁时,我们院的小伙伴开始学车,谁家大人有辆自行车,推出来,大家轮流着学。那时人还小,腿不够长,就先学套腿儿。这意思说的是,因为人小坐不到车座上,那么就将右腿跨过斜梁,右脚踩在踏板上,蹬半圈,再蹬半圈,车子就可以往前走了。刚开始学车,握把,找平衡是要过的大关。如果没掌好把,就会连车带人一起摔倒。我常常会摔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膝盖都磕碰出血来。但大家都不娇气,皮实得很,摔倒了爬起来再接着骑。我们几年下来,到十几岁时,骑自行车的技术都很娴熟了。

从老家骑到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到底多少里路?我不知道,但我想那是整整一天啊。天刚亮就出发,直到天黑了才到。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一次的骑车经历,至今想起,我仍心有余悸。

骑了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我就开始觉得晕了,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风一吹,凉嗖嗖的。干了,又被汗湿了。这时,我开始数护堤的小房子。在堤上,每隔一段路程,就会出现一座护堤员住的小房子。我数着,一座、两座、三座……十座……二十座。我想,已经数了这么多房子,我们的目的地总该到了吧。

没有,大人们仍然在骑车,没人领会我的疲累。

我开始觉得腿像灌了铅一样地沉。我又开始数路面的桩子,可总也数不到头。

父亲工作的地方在哪儿呢?怎么那么远,还没有到呢?我真是有点儿绝望了。

大人们是粗心的,他们根本不懂得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身体消耗已到极限。我虽然个头已长得不低,表面看不到瘦,反而是胖乎乎的。实际上我是早早发胖,是虚胖。伤寒已伤到我的肾,肾虚的人,不是因为吃得多而发胖,这胖是水肿。父亲母亲都不了解我这种虚胖是体能不好、身体不正常的症状。他们认为我跟他们一样有力气。他们认为我健康,骑几十里地的车子没问题。我逐渐明白了,所有健康的人,无法体会和理解有病人的苦恼和疼痛。设身处地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其中包括你的父母和最亲近的人。

什么时候能停下?歇会儿也好啊。

骑到快中午的时候,大人们也累了,准备找地方歇歇脚,吃点儿干粮。

大家推车下坡,在大堤的南边不远处找到一个麦场,旁边有树,树下有凉荫。坐下,开始吃带来的烙饼,军用水壶还带有开水。

我一点儿不想吃东西,扒开麦场的一个麦秸垛,倒头便睡了过去。小孩子家还是恢复得快。我迷瞪了一会儿,父亲叫醒我,醒来真是觉得舒服啊!我吃了些东西,又歇了一会儿,大家又开始骑车赶路了。

下午我已经是很机械地在蹬车了。大堤笔直,骑很长时间会拐个弯。仍是绿绿的杨树、粉粉的榕花,青灰色护堤房,都在一闪而过。我已无心去看。

太阳快落山了。天渐渐暗下来。我们是往东边的方向赶路,晚霞和余晖都在身后。拐过一个弯弯的大堤,下坡,再七拐八拐,终于到了。

我躺在床上,不再起来,身上像散了架。一直昏睡了一夜又大半天。

这次骑车的经历,日后每逢想起,都心里做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磨炼,这不假,可他们却也早早坐下了病根。后来我常常觉得心悸、憋闷,总是喘不过气,气促、气短,应该说,当年那些超出正常承受力的事情,都是日后病症发生的隐患。极度强力的、时间漫长的骑车,实际上已伤了我身体的某些器官。我气喘吁吁时,已经伤了心肺;我双腿发沉时,已经伤了膝关节等等。又加上我原本的伤寒体质,经着一次次的疲累以及内心惊怵,小小年纪,已经是身体很差了。

谁能会想到日后呢?谁知道呢?人很少对自己身体有真实的了解。大多数人都是误打误撞向前推着惯性地行走。有的人,如果对身体的经络、穴位、脉象开悟了;这人会在正确方式引导下,自己想办法把身体扳过来,自己救自己。可大多数人,是集体无意识,听信着流行的观念走,走的是一条对身体有害的路。这样,经年累月,不知哪一天,身体的痼疾会来个总爆发,会得很严重的病。人这时,已无回天之力了。我这是很晚以后才悟到的这一层。

我上初中以后,人就开始发胖。发胖的身材,加上少白头,这让一个女孩儿该有多么自卑。我这时候早已有了爱美之心。为了让自己不再那么胖,吃饭时我尽量不吃饱。我那时候特别容易胖。比方说我母亲油炸糖糕给我们吃,第二天,我的脸像吹气球一样就鼓鼓圆圆起来。现在我已经懂得,实际上,女性的胖,是内分泌失调、是肾气不足,丧失了润化和排毒功能所致。如果硬是让自己节食、少吃或不吃主食,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发胖的情况。并且,长期不怎么吃碳水化合物,结果是会引来更多的病。

除了吃东西上我要少吃,在穿衣服时,我也为了让自己显得苗条些、轻盈些,于是采取少穿衣服的策略。记得有一年冬天搞野营拉练,我竟然不穿棉裤,只穿了一条夹裤。穿上棉裤,两条腿粗笨;穿夹裤,腿就不那么显臃肿了。在北郊的田野上,凛冽的风吹到身上,我冻得瑟瑟发抖,两条腿都冻麻了。后来,我两腿得很重的关节炎,稍一受风就疼得不行,都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还记得有一次,我母亲给我做了一件天蓝色加红白条纹的衬衣。我很喜欢这件新衣,五一节后上学,我就穿着这件单衣到了学校。在教室里,感到非常冷,头开始晕起来。实际上,那时北方阳历五月份,天仍然十分冷,要穿件薄毛衣才能抵御春寒。我却为了美,穿单衣,硬扛着,寒气已入侵骨髓。

自然,我这样的身材,很难被选进学校组织的各种文艺演出队里边。

那时候已经在提“复课闹革命”了。学生们到学校,却很少上文化课。学生们大都参加学工、学农、学军活动;在学校时参加讲用会、忆苦思甜会、英雄模范人物报告会,当然还有批斗会。除此之外,学生还要参加各种庆典活动。当时有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是:传达最新指示不过夜。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了,即使是在晚上,我们也会自觉赶往学校,连夜组织游行庆祝。

而平时,市里会有各校中学生文艺汇演。能争得好名次,是每个学校都很看重的大事。

我所在的开封八中,属于在文艺上很突出的学校,我们学校的舞蹈队、乐队里边是人才济济。目前在国内大名鼎鼎的作曲家关侠,就曾经是我们学校乐队的提琴手。

我刚入校不久,最羡慕的是学校的红绸队。红绸队都是女生,她们比我们高上两届,那些女生都是高挑个儿,腰肢款摆,人都长得漂亮。她们两手各拿一个绑着红绸的小木柄,拇指卡住,长长的红绸在鼓点声中,被她们甩出各种各式的花样,非常好看。

每当大型集会游行,红绸队是走在学校最前边的队伍,那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招牌方阵。

多少人在伫足观赏:随着鼓点红绸舞起,红绸方阵时而像一朵朵红莲在盛开;时而像花仙子在凌虚中调皮地嘻戏;时而又像滚滚红尘中的美人在野性中窜动。红绸飘飘,映照着舞动红绸的少女的面颊。她们面带笑容,晶莹的皮肤上,透着羞涩、骄傲和陶醉。

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小女生,对红绸队几个出众的女生很注意,我们在私底下会议论她们。我们议论最多的是高思琴、孔笔耕和邹美美。因为她们最好看。

一般来说,在学校里,低年级的女生对高年级的女生了如指掌般熟悉。高年级女生倒是不屑于操心小一拨女生的事情。

我们在议论她们几个谁最好看。

高思琴真好看。她肥臀细腰,双乳高挺。让我们这些略略开蒙的小女生感觉非常有吸引力。女孩子的性别发现,大都是由大过自己的同性给予启蒙的。她们成熟的身体对小女生是个刺激,小女生有时候会故意贬上她几句。其实心里边对她充满好奇,对她有着极大的探究热情和兴趣。

我的情感启蒙与性启蒙来自于书本。当我可以看长篇小说时,那些所谓的禁书,里边讲男女恋爱的部分,对我格外有吸引力。比如我看《青春之歌》,对林道静和卢嘉川、和江华的情爱部分,看得是脸红耳热。可禁不住会再去翻看这些细节描写。我看《林海雪原》,对23号首长少剑波和女护士白茹之间的情愫,着迷了很长时间。书中有一章是“雪夜萌情心”,写少剑波终于明白了白茹的隐曲心意,他不禁写下赞美“小白鸽”白茹的诗句。那诗句我已背诵下来:“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体灵比鸟鸟亦笨,歌声赛琴琴声哑……”我还看《三家巷》,里边区桃与周炳等等大革命时期广州青年男女革命加爱情的桥段,我会一遍遍地看。这属于精神与情感范畴的启蒙。

而我生理的性别觉醒,则来自于一本医学生理的小书。有一次,隔壁邻居李大伯搬家。他是《开封日报》印刷厂的厂长,家中有不少书籍。我到那儿去看热闹。屋子的角落里散乱中扔着一本《生理卫生知识》的书。书皮没有了。我蹲下来,十分好奇地翻看,上边有很多的插图,我看到了子宫、卵巢、阴道等女性生殖器;还看到阴茎、睾丸等男性生殖器。我有些怕羞,好像被人发现了耻辱一样,捂着脸,可又从手指缝里往书上看。看了几页以后,我赶紧把书放下,跑回屋外,心里噗噗通通直跳。

我对于性的认识很晚。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大强壮的原因,我很晚才来月经。在学农回家的路上,下体流血了,走一路磨着大腿根儿,疼痛且又害怕。我告诉了好朋友鸣鸣,她告诉我这是女孩子来月经了。她比我早来一两年月经,已经懂得怎么办了。她陪我到街上商店买来月经带和卫生纸。我们小时候女孩子来月经用的是月经带,要换纸、要清洗;没有像现在女生用卫生巾那么方便。

我们私底下议论着高思琴。我对高思琴印象很好。上小学时她就与我同一学校,高我两届。她家就住我们财政厅东街小学对面往西的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里。她父亲是市里的一个干部,才能住那么好的房子。她会跳舞,也是学校体操队的。我们一帮小姑娘去她家,她家房子很大,我们在那里,她教我们下软腰、劈叉,又打马车轱辘。她对我们很耐心,像个小姐姐。上了初中,她就很少和我们玩儿了。

孙笔耕,则属于很高傲的那种。她不大讲话,文静,总是沉默,表情忧郁。她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她高个儿、长长的头发。她衣着素色,更多的时候穿着绿色军装,像个女兵。那时,穿军装,像女兵,是最时尚的女子。

我们觉得红绸队的邹美美有些俗气。她家是曹门大队的。她父亲是大队书记。我们学校分片收学生,曹门外农村户口的学生也可以到我们学校读书。邹美美嘴大,人特爽朗。她身板结实挺拔,舞动红绸时特别有激情。她人好动、有社交活动能力,也有组织能力。她是红绸队的队长。

红绸队之所以搞得那么出色,指导员邱岭功不可没。

当时,各大中小学校都有工人宣传队进驻。毛泽东有最高指示:工人阶级应该领导一切。我们开封八中,对口来的是开封高压阀门厂的工宣队队员。这些工宣队队员大都是有些文艺细胞的人,他们担任学校各年级的负责人。我们称他们为指导员。

邱岭是红绸队的指导员。他低个,瘦削,苍白的面容,戴一副近视镜。他是东北人。我们原本以为东北人都人高马大的;实际不然,个不高的挺多。他很少讲话,总是低头做事,人显得很忧郁。可他一旦弹跳着做示范动作时,很有爆发力。他抓红绸队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排练时要求很严格,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人,都反复练习。他抓纪律,抓每个人的精神面貌。经他一手调教后的红绸队姑娘,总是昂首挺胸地走路,很显蓬勃朝气。

红绸队的姑娘个个都像公主。

我参加的是普通游行方阵。横排竖排各十二个人。我们拿花环。花环用细竹条卷成一个圈,上边绕缠上彩色的皱纹花纸条。一个方阵一种颜色,有红色、绿色、黄色花环队。我们练习正步走,每当有重大庆祝活动,我们会走上大街,走过鼓楼广场,右手挥舞花环,齐声高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提高警惕,捍卫祖国!”其他四字口号,依不同庆祝内容再另加。

东南亚国家的某国领导人送给了毛主席几个黄澄澄的芒果,毛主席又转送给了首都工宣队。这是对全国工人阶级最大的奖赏和鼓励。于是,我们游行到市委。市委大礼堂正中的一个玻璃匣子里,就装着一颗平放着的椭圆形小芒果。我们排着队,等候很长时间才得以观赏到。

我那时候真以为芒果是很贵的仙果。后来迁徙广州,才知道芒果是东南亚及岭南地区很普通、很常见的热带水果之一。而且它易烂,不容易存放;若是吃多了,还有湿热之气。

美好热烈的庆典活动,我们学校由红绸队和军乐队开路,好不威风。我们这些挥舞花环的方队,只是凑凑声势而已。

1970年麦收开始,我们全校都要外出参加学农活动。

学校红绸队、军乐队、宣传队和战备连,拉到远郊的农村,去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们这些普通方阵的学生,只是到西郊外的学校教育农场劳动。我们是早上去、晚上回。不在外边过夜,没有集体生活,就觉乏味不少。那时我们很想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劳动,最好打着背包在外边住上一段。少年要变成青年,就不想憋屈在固定的家居地,很想远走高飞,自由自在,那才叫畅快!

红绸队的姑娘们可以去远郊,她们又让我们来了一次羡慕。

麦收回来。接着是放暑假。

9月份开学了。学校里被各种的传闻所笼罩。大家议论纷纷,红绸队的几个女生怀孕了,说是在前几个月的学农劳动中,她们被指导员邱岭强奸而致。

果然,开学以后,再也没有见到红绸队最耀眼的女生高思琴、孙笔耕、邹美美的身影。从此,她们是再也不会来我们学校上课了。红绸队解散了,邱岭被逮捕,等待宣判。

有议论说,这里边不是强奸而是自愿。

话说那些摆脱家庭的姑娘收了工,吃罢晚饭。下午的时候,在地里邱指导员说晚上要找自己谈心。被谈心的姑娘心里噗通乱跳,很是激动。在一个小团体,自己的顶头上司找自己谈心,那是很荣耀的一件事。那时候时兴谈心,促膝谈心,就是在思想政治工作中,让你更进步。沉默无语的邱指导员,显得神秘,也更有迷人处。邱指导员找你谈心,让人多么激动。

姑娘甚至将散落了麦屑的长发都清洗了,让它在风中自然吹干。

然后,在一个约定的路口与邱指导员会合。他们边走边聊,散步一样走到村口的打麦场。

邱指导员在麦秸垛那儿扒开一个缺口,将散发着麦香的秸草铺了厚厚一层,然后两人并排坐下。一开始中间是有距离的。

天就要黑了,谈心似乎还没有结束。平时不擅言谈的邱指导员开始说起了对女生赞美的话。这多么让人受用啊。邱指导员向姑娘这边靠;姑娘心里紧张,可她不能躲开,躲开邱指导员会生气。那么就仍然端坐着,挺直胸脯端坐着。邱指导员抓住了已经鼓突的小乳房,姑娘一阵恐惧,然后是颤栗般的电流一样的击打,击打过后竟有一些快感。总之,却是不敢动,连拒绝也不敢。

夜色寂静,偶尔从村子里传来几声的狗吠。

也许是不敢,也许是风太甜,邱指导员的赞美太甜,一切都让人无可自持。

老鬼一般的邱指导员向这个花骨朵侵犯。红花迸散出蹂躏的花瓣,那疼痛直袭身体内部。

第二天,又一个姑娘如约前往;

第三天,再一个姑娘重演上述场境的种种细节。

听说邱岭共计奸污四人,有三个姑娘怀孕。另外一个侥幸躲过怀孕这场噩梦。那个没怀孕的女生是谁?大家猜测了很长时间,终是没有确定究竟是谁。后来被猜测的一个与我一同下乡,成为插友和女友,但我们从来没有正面问过她有无这件事情。

红绸队解散了,好像后来大型的庆祝游行活动也少了下来。于是,学校把重点放在了文艺宣传队上面。全市隔不多久就会举办各校文艺汇演,如果能争取到好名次,这个学校就很有光彩。这和现在初高中抓升学率一样。升学率高的学校面子上很好看;那时学校文艺汇演得名次,也很是光荣和骄傲。

那天下午,工宣队赵指导员到我们班挑选参加校文艺宣传队的人。围着一个半圈,叫出来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就跳一段歌颂领袖的舞蹈。这些舞任谁都会,比如跳《远飞的大雁》、《地道战》主题曲,跳《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有《洗衣舞》等等。文革时期,这是流行于民间的、人人会跳的舞曲。

我们班选上了不少,刘敏、杜鸣鸣、李利娜、廉向荣被选上,就连瘦不叽叽的、平时我们都不跟她怎么玩儿的汪迎雪也被挑上。我仍然落选了。记得我跳舞做动作时是很下劲儿的,很想把舞跳好。可我估计自己的动作一定是僵硬、机械、没有美感的。

实际上,我因为肾虚,做那些腾跳转翻的舞蹈动作时,很勉强,转跳不起。当两手舒展着亮相时,我伸不直双臂。上初中以后,我显得低胖,面孔很少欢快的表情,总是老气横秋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少女的可爱与青葱。

我多么想参加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啊。

下午上完两堂课以后,就是宣传队集中排练的时间。赵指导员来点名,入选校文艺宣传队的女生骄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从门口像蝴蝶一样飘走了。

我低下头,感到深深的自卑。我拼命看借来的小说,让自己转移情绪。可我仍然心里难过。

有时,我会去到学校大操场西边那个练功房的后边,我垫上几块砖头,站上去,从后窗去看宣传队的排练。他们正在排演舞剧《红色娘子军》“常青指路、奔向红军”的经典选段,准备参加市里的文艺汇演。许英的哥哥许强演洪常青,而吴琼花则由柳红扮演。

我最喜欢看柳红演出。她面孔微黑,皮肤很有光泽。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吴琼花那样有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她夏天穿白色衬衣,束在长长的军裤里。其余的时间她就穿绿军装。冬天时穿军棉袄,脖子里围一条大红围巾,真是漂亮极了。

柳红是部队子弟,兄妹三人,都在我们八中读书。而她的哥哥柳大伟,则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传奇人物。她哥哥在文革时期是我们学校的红卫兵,是某一个造反组织的头目。学生分成两派,对立已升级为真刀真枪地干,即武斗全面展开。学校两派学生各占据一座大楼,窗口都架着枪。冷不丁从那里会飞来子弹。学生们认为自己正像当年的毛泽东那样,正在保卫红色政权,正在摧毁旧世界,建立新世界。

柳大伟英勇无畏,他要把自己造反队的红旗插到学校大楼的一个至高点。他攀爬着。对立派的子弹射中了他,他当场扑地身亡。那时,学校后操场里,到处是死亡学生的坟墓。同一派的追认牺牲者为烈士。后来,这些学生坟墓迁走了。

柳红和孪生姐姐柳蓝,却仍然来到了这个伤心地读书。据说是为了继承哥哥的遗志。

柳红的姐姐柳蓝,皮肤白皙,像大理石一般。她瘦削、安静,举止优雅,又很和善。可惜,她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她右臂弯里拄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跳着往前挪。她有很好的人缘,上学和放学时,总有一帮子女生拥着她。柳蓝与柳红,这一对孪生姐妹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相貌与个性。

我在窗户里看柳红挺胸昂首,踮足。然后向洪长青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她的动作舒展,做得彻底,我看得十分入迷。脚下咯噔了一下,砖块松动了,我趔趄地跳下来。

若干年以后,在开封市文联组织的一次交谊舞会上,我见到了一个与柳红的模样很相似的女子在独舞,那奔放、自由,如火凤凰一般。这让我想起初中时的少女楷模柳红。但此女不叫柳红,她叫过可可。

当年,关于舞蹈,它一方面是我伤心与自卑的回忆;另一方面,我在舞蹈的观赏中,心情开始变得无比美好与敞亮,在音乐中看那翩翩起舞的人,就在那时看到满树花开的灿烂。

如今,我回忆起来才意识到,当年可以挑选参加校文艺宣传队的女生,大都家庭条件不错。比如柳红。她是部队子弟。中国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部队的食堂总有包子米粥供应。我认识的一个文友他是部队子弟。他说他们在食堂拿着大脸盆打来一家人的饭,包子馒头有得吃,白菜炖粉条也有得吃。部队的孩子,没有像我们给饿到伤身的地步。后来我接触大院的人,无论男女,他们在体能上都会比我们工农子弟要强壮些。他们不怎么怕冷,身体结实紧致,很少有过早发胖的人。他们弹跳有力,可以做一些有强度的动作,比如舞蹈和体育项目。中年以后,他们中的人,如果不是自我糟蹋、养成不良的生活习惯,一般来说都不会得大病、陡病。而那些家境过苦的人,会在贫困中积攒下病根,中年会得大病。

除了像柳红这样的部队子弟,校文艺宣传队的另外几个女生,像李利娜,她父亲虽被打成右派,但仍是黄河水利系统的工程师,她母亲是独生女,外公外婆家在旧社会很有钱,供养她母亲读过大学。她母亲眼睛细长,一口糯米白牙,面孔清雅秀丽。当初,她母亲分配到同样也是黄河水利系统工作,被一个工农干部看上。她母亲执意不从,与同在一个单位的器宇轩昂的大学生,也就是她父亲相恋并结婚。1957年反右运动时,那个高官为了报复,硬是把她父亲打成了右派。再怎么的,她们家底还是殷实的,外婆随便变卖一件首饰就够吃几顿饱饭了。李利娜家很讲究,大红酸枝的穿衣镜、立柜和条几、大床摆放那里。我见过她吃火腿、面包,这之前我根本没有听说过。

再说被选上文艺宣传队的汪迎雪吧,她父亲曾是国民党部队里的高官。她母亲是三姨太,美貌如花。但她母亲解放以后脑子出了毛病,总是摇着头,在那里自言自语。她母亲即使有神经病,仍掩不住面如敷粉、眉目如黛的美。汪迎雪本人因出身不好,显得压抑不语,后来她经常找我玩儿,我们关系渐渐变好了。她家虽败了,但吃穿用度比我们还是强多了。

这些家境尚好的女生,身体没有亏损,也没有做超出体力极限的超强度劳动。她们有力气在舞蹈中旋转、腾跃。我这样说,并不是仅仅“唯物质论”。事实的确如此,小时候,如果有一定的营养,长大了身体素质就会好一些。

家境好的人,如果能善待自己,长大以后,会比一般人身体强壮。但也有反面的例子,那就是,小时候因为家境好,有条件吃药打针做手术,却为日后酿成了祸端。此刻,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同学刘米。她与我上小学时就同班。刘米爱跳舞,小学时她教我们在她家跳《远飞的大雁》。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有一周没来上课。后来她告诉我们,她住医院了,把喉咙里的扁桃体割了。那时,谁能用上好药,谁能动用先进的仪器做手术,显得很先进很时尚,也很优越一样。刘米的母亲是区委的一个干部,社交能力强。刘米扁桃体总发炎,她母亲动用关系,让刘米享受到一种现代医学的成果。刘米骄傲地说:“扁桃体没用,割了它以后就不让我喉咙痛了。”

我们都羡慕地点着头。

刘米直到上初中、上高中乃至下乡插队,身体都还好。初中时她是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她脸上有几粒小雀斑,脸小小的,显得很生动,下乡时,她与我们同校的美男子李明恋爱后结婚。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小学时割掉扁桃体,却让她日后的生命陷入黯淡。我在古城见到她时,我们都已40多岁了。刘米已全然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玲珑、伶俐的模样。她早早发胖,身材臃肿。她原来可是体态轻盈而苗条。她说她患有高血压、糖尿病,她讲话时很吃力,有些喘。我直惊讶,以往优越感十足的美人儿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直到现在,我弄通了身体的一些常识以后,我才能解释刘米这么早被病魔缠身的原因。小时候她扁桃体发炎,实际上是身体某部分失去平衡所致。比如,她是否受了风寒?或是吃东西燥热?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那有文化的母亲,相信现代西方医术,认为扁桃体是人身上可有可无的器官,只要拿掉它,它就不会兴风作浪尽干坏事了。其实,扁桃体是人身上重要器官,它不是废弃无用之物,而是占据口腔以防止邪毒入侵的第一道关卡。如果把它生生割掉了,就等于把一个重要的防御系统撤走了。长年累月,一个人排毒功能失灵了,体内的毒素就会越积越多;人到中年,必使整个失调的身体发怒,自是疾病缠身了。刘米小时候扁桃体发炎,她的母亲如果有些中药学知识,帮她喝些汤水就是。这汤水,是清热解毒,还是补虚养血,又得有一个辨识与辩证。喉咙发炎,有时不一定是炎症,也有可能是体虚造成的。

我认识一个姑娘,她常说自己火大,一吃热气一点儿的东西就喉咙疼、上火。于是她专拣清凉的东西吃,大白菜、冬瓜、芥兰等寒性菜蔬吃个不停,平时是凉茶不离口。可她非但没有压住所谓体内的火气,反而更是常常口腔溃疡,脸上长满痤疮。我告诉她,不要再凉下去,而是要暖。我告诉她晚上要泡热水脚,平时敲敲自己身上的经络,尽量不吃寒性食物,早上吃些姜。她倒是从善如流,这么做了以后,脸上痤疮少了,口腔溃疡和喉痛也鲜有发作了。她是体寒加体虚。那些所谓的上火,都是虚弱的小火苗在上边飘,底灶里已经没有什么柴火了。一直去扑压这把虚火,等这虚火熄灭了,这个人就彻底完了。

借着说口腔,我再讲一个例子。我认识一个男同胞,豪爽义气,酒桌上来者不拒,人很好玩。但热力大的酒精作用下,他牙齿总是疼。他用消炎药、抗生素止痛。他使用的药量一次比一次增大,也不见好。实际上,他是内热所致的牙疼,属火牙,哪里需用抗生素?抗生素针对细菌感染才有用。他只要好好吃几天苦瓜黄豆煲米粥,或者用咸鱼煲粥,清清内火,牙就不疼了。

现在的人,吃消炎药、抗生素是太随便了。不管什么原因引起的不适,哪儿一疼,马上就服用这类药物。表面看,是一下子止住了,不疼了;但同时药物的毒素也贮存在体内,拔都拔不出来。西药属酸性,寒凉性,它会破坏身体内部的酸碱平衡。说句极端一点儿的话,如果一个人有病,在用药和不用药之间,实际上结果差不多。不用药的人,如果注意饮食、休息,辅以按摩与推拿等物理性疗法,会好过服药的人。

可中国人现在是西药依赖症。有不适的地方了,马上吃药,只看眼下,不管长远;急功近利地解决暂时的不疼,不去想日后酿成的大祸。

依然接着刚才的话题去说。那个牙疼的朋友,如果他总是吃抗生素消炎药之类,他再棒的身体,在药物伤害下也会垮掉。某一天,他会被诊断出得了某种难治的顽症。可他并不知道,这些病,正由于那些西药残存在身体里、血液里。白色小片的药,吃进去容易,那些毒副作用清出来太难。吃药多,血液会变脏。有一些淤结在哪儿,哪儿就得病。淤结成块,就是良性肿瘤;这肿瘤正是脏的血凝成一团,又更大一团所致。这肿瘤是体内长疮,一旦这疮化脓,就成癌症,脓流到哪里,癌症扩散到哪里。

原先,只是牙疼,几顿白粥就可以改善过来体内失衡,却是迷信吃药,懵懵懂懂,酿成后来的人生悲剧。现代人很多细节的错误,导致日后的厄运。

顺着这个思路,我旁逸出这么多话题。好,我还是要言归正传,回到我青涩的初中时代。

舞蹈队姑娘的风采早已代替了红绸队。舞蹈队姑娘时兴梳两条小辫,她们跳起舞来,小辫一甩一甩,让人心里激动得不行。

后来,有人传来红绸队三个怀孕女生的消息。高思琴被父母接到三门峡去了。孙笔耕回山西她的老家。而邹美美则很快嫁给了尉氏县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公子。至于后来她们的命运如何,是谁都不知道了。

工宣队员邱岭因强奸罪被判刑8年。我们到龙亭后边的华北体育场参加了宣判大会。那时候,参加公审大会,会后跟着卡车跑,看车里插着亡命牌的死刑犯被拉到西南城坡执行枪决,是学校组织的重要政治活动。邱岭没判死刑,在当时,属于命好。他如果不是工人阶级,判死刑是必然之事。

我记得当年在我们侯家胡同南口有一个老头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其罪名是奸污幼女。只记得那老头瘦削,总是穿得很干净,常年一个人生活。他教院子里不识字的妇女认字,家里也有小姑娘去那儿玩。后来不知谁告发了他猥亵幼女。听说这老头原来就有历史问题,是历史反革命,属于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的那一类人,解放后自然属于被专政的对象。这一告发不当紧,他有历史问题,又被抓个现行,马上就被判死刑了。至于这事儿是真是假,谁也没有心思去追究。那年月,冤死鬼多得是。

及至1973年我已经上高中,有一次我们去高压阀门厂参加学工劳动。在车间参观时,我在翻砂车间看到了邱岭,他正和一群工友在工休时抽烟。此时,他已经改判为监外执行,仍回本厂劳动。他仍然是瘦削,面容苍白,耷拉着脑袋。但他抽烟的样子很享受。当时我在想,这个大流氓,工人们为什么不孤立他?相反,他们之间互相递烟。吃自家带的盒饭时,还你往我碗里搛菜,我往你碗里搛菜,全然没有把他当外人。这让我十分不解。后来我才明白,工人们对自己劳作中的本阶级兄弟,全然没有清晰豁然的道德判断标准,只要他不侵犯到自己的利益。他在外头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那是一码;他在车间、在工友中只要不损害别人的利益就行。他们认为邱岭已经判刑,已经受到过法律惩罚,他改为监外执行时,仍是自己挥汗劳作时的工友。

至于邱岭自己,当他在车间一角翻砂倒坯时不知想过没有,他曾经无情地掐断了那几个花季少女嫩芽般的理想与前程。他不仅要承担法律的制裁,更应该承受良心上永远的惩罚。

我虚胖的初中生活仍然在继续。

我墩实粗矮的身体还是被误以为了强壮。

1971年春季开学不久,我被抽到学校的战备连。

学校成立战备连,为着落实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备战备荒为人民。”

我之所以能够被选拔到战备连,一是看我形象上不是苗条玲珑的文艺型,而是比较憨厚朴实的工农型;再就是,能进战备连的都是被以为表现好的学生干部。战备连,类似于基干民兵,平时多学军事知识,进行军事演习,关键时刻,比如打起仗来,也能拉上去。这是毛泽东日益感觉到潜在的国际危机,在国内暗中进行着“全民皆兵”的运动。

我们学校战备连男女分成两个连,男战备连和女战备连,分头学习、分头训练。战备连要求住校,为的是一有战事随时可以集合起来拉出去,看起来挺有模有样的。男战备连住学校右边操场东南角图书馆的二楼;我们女战备连住在学校前院教学楼二楼。

长方形的房间,两边一拉溜儿打着地铺,每一个人有个位置。我们军事管理,晚上吹号熄灯睡觉,早晨又吹号起床,然后晨练。我们学会打背包,学着把被子打成豆腐块儿那样整齐。

白天要进行军事训练。我们手握木制长枪,担任我们教官的工宣队王师傅高喊:“一二三!”我们回应:“杀!”然而举枪猛向前方刺去。我们练步伐,也练匍伏前进。趴在操场有些细碎砂砾的地上,往前爬着前进,我的膝盖都磨破了。女战备连还会上课,学战地包扎等医学护理常识。

我还能坚持,但嘴巴起泡,开始害红眼病。我没吭声。吭声有什么用?干革命就是要能吃苦。战士连死都不怕,苦怕什么?

战备连的女生实际上都比我大。我是和同一年级另外班的一个女生,被补进战备连的。我记得她叫张改枝,很粗实,比我个头还矮。她面孔黝黑,剪短发。是曹门大街的一个工农子女。她跑起步来有些内八字,两条腿像小鸭子一样拐来拐去的。

战备连连长叫海英,她个头中等,身体结实,一双大眼睛黑亮。五官长得很立体,眉毛浓密。她的弟弟海铁与我同一个班的。

海英就是一个铁姑娘,她总是那么有朝气。她凡事做得都好,无论叠被子还是军事操练,都给我们做出榜样。她常常挥着拳头说:“要把革命进行到底!”

有一天下午,海英通知我们说:“今天晚上战备连全体举行军事演习。”她让我们做好准备。

晚饭后我们在宿舍心情紧张地等待着。

军号吹响,我们迅速换上军装,打起背包到操场集合。然后出校门,急行军到东郊外军事演习的地点。

背着背包急行军,边跑边传口令。前边的人说一句口令,你要往后边传,要记得准,传得快。

急行军路上,我已经感觉到体力不支。开始冒虚汗,冷风一吹,又直打颤。已是深秋,我却不敢穿厚,跑步行军要利索,可双腿却是冻得发麻。我又一次感到像上次从老家骑车往我父亲单位去的那样子,累到绝望,直觉得胸憋气促,人快要坚持不住了。可是,必须要咬牙坚持。

我们穿过双龙巷、石桥口、曹门大街,过城墙,又往东北方向跑了一段,来到一片乱坟岗。这里正是我们军事演习的目的地。

命令要求我们每个人选一个坟头卧倒、隐蔽。我趴在那里,心跳加快。我很害怕。白天时间,我们曾经来到过这里,那些朽蚀的棺木有的已露在土层外,旮旯的地方,随处扔着死人的头骷髅,还有大腿小腿等森森白骨。

我身上一遍遍冒冷汗。凉冰冰的坟地,恐惧的心理,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因为要隐蔽,很少见到别的战友。

后来,信号弹闪过,我们要匍伏着前进,到一个开阔地。

在列队集中时,我面颊潮红,头痛欲裂。返回当晚,便开始发烧。我仍然还在学校战备连呆着,也没法对任何人讲我病了。直硬撑到后来大家都可以回家时。

回到家里,我发烧,迷迷糊糊,不想吃饭,三天以后才觉得好些了。

这之后,我隔些日子总会发一次高烧。

下乡插队时期大约是1975年吧,我发过一次高烧。恰巧那时我被抽调到县里当讲解员。高烧40度不退,我被送到中牟县人民医院,几天输液打针才算挺过来。

还有一次,我记得是1987年,我已结婚生子,在河南省文联工作。那一次我发高烧40度以上,先是送我到市第三人民医院,用药无效,高烧仍旧;后转院到省人民医院,仍是高烧,吃药打针均无用。躺在病床上,周围火焰熊熊,却又跌入冰窖。那一次,我真是有了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感。

如果说那次高烧之所以能退,真是有一种侥幸中的偶然。一天晚上,我的师妹黄侠和她丈夫周洪来医院看望我。周洪是学中医的,他见我一直高烧,建议我泄一下内火。他给我写了一个方子,说煎水喝试试效果。次日,我先生来医院,我交他方子。不久他从家里熬了中药给我送来。我喝下去,开始大解,泄下去许多黑色硬块,人一下子觉得轻松多了。高烧很快也退了。

回过头来在想,黄侠夫妇真是我的大恩人哪!那次如果用中药煎水服用,高烧仍是不退的话,医院会考虑用更大剂量的药。如果这样,我的身体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所有的西药,无论你口服还是打针,它作用于你的身体里,其毒素是很难清除的。它藏在身体里,如潜伏下来的敌人,但不知哪年哪月,它会伺机起身向你袭击。

当然了,在非常时期,人被病菌感染,是必须要用到抗生素的。比如2003年非典时期,如果对患者不用强大剂量的药力,人可能就一命呜呼了。先用药,人先保证活下去,别的都先放到一边。实际上,那个得了非典被救活的人,在往后的日子,他周身关节都在疼痛。这是抗生素的后遗症。西药的药力无孔不入作用于你的身体。你活了过来,可日后在疼痛中煎熬的人,很难再谈及生命质量。

闲言少叙,我再接着去讲我经历的疾病过程。我现在想,如果那天晚上黄侠周洪碰巧出差没来医院看我,或他们匆忙中没有告诉我泄除便秘的方子,我可能会继续高烧下去。接下去我将经历怎样的治疗,天知道。我的病,实际上是多年的肝血不足、肾气不够所致。身体的大寒,加上凝滞淤塞。如果不找病源,硬是用抗生素、消炎药去压住高烧,那基本上是无济于事,因为不对症。周洪说的那个方子,刚好先解决了我的内火淤结的第一步。至少,有了这第一步,高烧退了,人就活转过来了。至于今后该怎么调理,那是另一项工程了。我庆幸自己又躲过一劫。

不是耸言听闻,得感冒发烧而死人的例子大把。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实例,说的是一个壮小伙子得感冒死掉的事。小伙子得感冒了。实际上,得感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感冒发烧拉肚子,是人的三大宝。感冒发烧如果不是高烧不退,其实这是体内在试着清理毒素,这时你多喝些白开水,吃些白粥,躺一躺,慢慢就自动恢复了。而拉肚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它让你吃错的、吃多的东西来一次整体排泄,这是好事啊。可多少人,却是一有上述症状,就如临大敌,赶紧吃药打针。话说这壮小伙感冒,他一般都是自己扛一扛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他被身边的人催着去看病。他到医院,为了好得快一点儿,于是遵医嘱去打吊针。谁知,他竟在吊瓶处猝死。

看到这个例子,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我也曾经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说起来,我又是一次万幸。

2006年,我所在的《作品》杂志社到下川岛开青年作家创作会。那次我感冒,头疼、喉咙痛。因为我要主持会议,于是到岛上的一个社区卫生院看病。医生让我吊针消炎,说可以好得快。我坐下来吊针,才刚刚半瓶,我就感觉想呕吐,头痛欲裂。幸亏我当时反应快,情知不妙,赶紧让医生拔下输液针头。我心里又一次后怕得很,如果不及时拔掉针头,真不知接下来会出什么危险。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我在2004年初奇遇了一个为我治病的医生。他用最古老却又是最根本的方法,帮我顺畅了周身的经络。我的身体在通畅以后,是接受不了西药的刺激了,哪怕这药只是很少的量剂,我的身体都会起强烈反应。因为我不再堵塞,不再麻木,西药的点滴星火,都在体内可以引起大爆炸。记得有一次我摔了一跤,右膝盖淤青肿胀,于是我吃了一片头孢消炎,没想到,吃下药以后,我开始发飘,东倒西歪走不成路。从此,我就很少吃药了。而在下川岛打吊针的那次,之所以危险,说得正是这个原理。身体越不麻木,用药越得慎重。

再联系到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因患感冒去医治却不幸身亡的小伙子,其悲剧发生的原因也在于,他原本身体强健、脉络是畅通的。他感冒发烧,本是自然调节,根本不用吃药吊针。他为了重视,硬要过度去治疗。他畅通的脉络吸收了大剂量过猛的药力,身体内的各个器官一下子接受不了。于是,他猝然而亡。这原本是不该发生的悲剧,却在人世间无数次地发生着。

而这悲剧之籽,实际上已经在幼小孩子身体里也早已种下。

在我居住的社区有个妇幼保健院。我有时会去那儿取些中药。那里的儿科,总是满荡荡的挤满了人。年轻的母亲带着幼儿幼女前去看病。打吊针的地方,又是人最多的地方。那些焦急的母亲正抱着孩子在输液。打完了针,又会去取回大包的药回家给孩子服用。因为我明白了西药对人体的潜伏伤害,我的心里充满忧虑。这些孩子在后来的日子,将被父母捏着鼻子强行撬开嘴巴把一把把的白药片灌进去。据说药到病除,孩子不流涕、不发烧了,也就是病好了。这些无知的母亲哪里会想到,长年吃药打针的孩子,以后免疫力极差,他们动不动就会生病,会一直拖延着病下去。再大一些,各种成人的顽疾和绝症就会找上门来。

实际上,孩子得病无非是伤风感冒。如果是冻着了,捂几天,泡个热水澡,或用暖炉隔着衣服拷一拷发发汗就缓解了。如果是吃东西内热了,喝些清内热的幼儿中成药冲剂,然后多喝水,就会好起来。现在孩子喝牛奶太多,这也是百病之源。每天都给婴幼儿灌那些滞胃的、热力难以散去的牛奶,孩子看起来胖乎乎的,但内里积食积热,不生病才怪呢!如果用大米粥水舀出来,再拌少量奶粉喂给孩子喝,孩子的胃里会舒服很多,孩子就会少生病或不生病。

孩子有病,实际上是在提醒父母,不要再用错误的喂养方式了;可父母浑然不觉,却用西药再一次去摧残孩子。凡是过于上心孩子、动不动就跑医院的父母,反倒养出来的是疾病多多的孩子。

当我展开记忆,去寻找身体疾病的原因时,总会忍不住旁逸出许多话题,我的心里总想对现在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好了的父母提个醒。贫穷和匮乏中的孩子是不够,如我们小时候;可现在富裕了、很多了,却又不能过分,所谓过犹不及是也。

我现在逐渐清楚,一个人的疾病史,都不是徒然地、偶然地到来,那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根,其中包括错误地对待身体,饥饿或过饱;包括过度生理极限的挑战,如竞技运动员;也包括非理性的日常生活习惯。这些,到一定岁数,就会来个总爆发,来一次恶性质变。

小小年纪,我的眼睛里总有那道抹不去的忧郁之光。院子里的大伯大娘都夸我懂事。是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懂事,可贫穷环境中,我早早落下了病根。待我长大以后,我常常有脑子供氧不足时的头疼,有时会疼得眼眶几乎爆裂。在结婚生子以后,我又发现了自己患有乳腺增生的疾病。我双腿关节像个晴雨表,一遇刮风下雨双腿酸疼,早早知道天气有变。我常常心悸、胸区憋闷,气血匮乏。我是浑身有病。可外人看不出来我有多难受。

我从来都不埋怨母亲,她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一个人拉扯大我们姐弟三人。父亲寄来的那几十元钱,远远不够家中开销。母亲没文化,她只用自己的血来养活我们。每每想起,我就喉头哽咽。

我翻检早年的经历,不是在控诉什么。我明白,类似我这样的,还不算太艰苦。我毕竟生活在城市,那些贫穷与艰辛都还是相对的,干的苦活儿累活儿也不是很多。如果是从小生活在农村,那才叫一个苦。听师妹刘海燕讲起她姐姐。她家在兰考农村,父亲是大队干部,积极得很,只忙公家的,从来很少管家。她姐妹三人,农忙时节,母亲与大些的两个姐姐忙着队里麦子的收割。海燕说自己的大姐很懂事,年纪不大,就和母亲一道,在麦收时去地里割完一垅又一垅的麦子,常常干到天黑了,她一身大汗从地里回来。回到家里,舀一瓢凉水灌进干得冒烟的喉咙,然后又用凉水冲洗周身借以解暑。

海燕说现在她大姐早已浑身是病,指哪儿哪儿疼,到医院都不知道该看哪一科才好。她大姐与我年龄相仿,早在疼痛中丧失掉生活的乐趣。

我不是说生活在富裕家庭的孩子到后来就一定是不生病或少生病,我也没有做过这方面详细的统计。但从目前周围出现的情况来看,小时候家境贫苦的,也靠个人努力混出个头脸来的人,到了中年,身体纷纷开始出毛病了。有一个大学同学的妻子,生了孩子没几年就得了类风湿,十个指头抽搐得变了形,她也走不成路了,早早病退,在家里一切事都要靠保姆照料。同学的妻子和同学都是从农村考上大学的。乡村的女孩子在过去能够考上大学,不仅聪明,其刻苦程度,非一般人可以想象。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要挑灯夜战读书,那些透支,必然要日后偿还。我还有一个要好的大学女友,各方面都很能干,在大学教书,科研教学都出色。她的奋斗,很显著的特征是牺牲睡眠,少睡觉多做事,赢得比别人多的时间。她内分泌紊乱了,人已经虚胖,得了糖尿病。又得了甲状腺肥大病,遵医嘱在脖子前开了刀。她骑着车就会晕倒。半道上出了车祸怎么办?让人想想都害怕。

我还有一个大学男同学,出身贫苦农家,自己读书则是异常刻苦。大学四年,我很少见他出去玩,总在那里看书。他一路读书,直到读博。临近毕业,学校已定下他留校任教。论文答辩期间,却被查出患了胃癌。虽说动了手术,一年以后,仍然离世。

贫穷就是贫穷,它像交错的狼牙咬噬着贫穷中长大的人。食物匮缺,该长个时得不到补给,更谈不上营养;干活太重太累,早早透支了体力;还有家人的粗心,坏心情儿、忙乱、烦躁,这一切对年幼的子女都是负面影响。

就在我写作这篇文章时,接到了曾经听我授课的一个学员打来的电话。她叫吴琴,很好听的名字。她用嘶哑、气喘的声音向我问候。每每隔些日子,她都会发个信息打个电话,这让我感动。吴琴的经历,让我很是心酸。

结识她是2007年,在广东省作协文学讲习所,第八期讲座开始。我讲了一课,题目为“致命的原创性”。我用“悲剧性神学”和“欲望化诗学”来区分两种原创性写作的不同旨趣。我讲的某些例子或者是拨动了在座学员的内心,引起了不少共鸣。我发现听讲者神情专注,眉头蹙紧,显然是进入了思索状态。下了课以后,学员们与我关系很亲近,那是一种同道以求的说不出的信赖。

我的家在我工作的作协机关隔壁。一天晚上,有四个学员说来看我。他们说这四个是派来的代表,怕人多来了对我过多打扰。两男两女学员来到我家,我们愉快地聊着。在座的就有吴琴。她离我很近,我感觉她讲话十分吃力、常常气喘、停顿。我低声问她:“你是否患了气管炎的毛病?应该找中医治一治。”她却是十分豁然地对我说,她患过肺癌,已动了手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还年轻啊,估计才40岁上下吧,本该是女人的盛年,怎么会得这么严重的病?

那天晚上送走了他们四人,我很长时间睡不着。吴琴说了她有那么重的病以后,我为她担忧,也为她达观、超然的爽朗性格而敬佩。表面看,吴琴不大像有病的样子。她有着东北姑娘的端庄,身材丰腴而挺拔。她外观看明眉大眼,肤色还显得有些红润。这种红润,实际上通常是肺部有病的人脸上常见的潮红。从外观上,一般人都会认为吴琴身体很好,但我从她的急促喘息虚胖里,看出她其实很虚。她能撑得住,是意志力在起作用。

后来讲习所结束,学员们都回去了。再不久,吴琴给我寄来她写的一篇散文。她写的是自己的命运,她也没有回避地去谈了她患癌的实情。我从她这篇情真意切的文字里,大致知道了她的身世。她也是穷人家出身的苦命孩子啊!

她在东北长大,父亲是一个普通工人。她家中兄弟姐妹多,作为长女,她从小就担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待她长成大姑娘时,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她选的是个大学生,学外语的。可父母不同意,说有学问的男人靠不住,只有平常的人、手脚勤快的人才可以指靠。父母为她选择的是一个工人,开初这个工人非常勤快,到她家手脚不歇地做事,颇得父母欢心。吴琴违背自己心愿,顺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了这个工人。

不是说普通工人不好。但事实是,普通的工人,那个由劳作和空虚构成日常的男人,很快就在贫困艰窘中露出本性。吴琴生了两个女儿,根本得不到男人的关爱。东北的冬天十分寒冷,她砸开冰冻的河水去洗衣服。在娘家,她从小就是这样为家人洗衣的,婚后她依旧这样。她们家吃得很差,她常常挨饿,饿到晕倒。婚后,丈夫对她非打即骂。因为那个普通工人下岗了,每天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因绝望对周围的家人施暴。

吴琴在20世纪90年代初从东北到广东,在东莞打拼,直至作了一家工厂的厂长。她从小喜欢写作,阅读过很多书,对人有体恤之心,吃苦耐劳,也有远见。在南方,这些好品质可以得到首肯,并发挥作用。

吴琴一直在奋斗。她在用加倍的努力为改变命运做着拼打。她常常顾不上吃饭,睡眠也压缩到最少时间。她以为凭借自己的韧性、意志力,命运可以改变。她的命运果然改变了。她成为一个镇定若苦、有决断力和经济运作能力的女厂长。她被簇拥着,成为令人羡慕的一个出色的女人。

在一个社会,穷人家的孩子,凭着超常的毅力,吃苦不告苦的精神,终于混得有了出头之日。但他们却不知道,再顽强的意志力也掌控不了已埋下隐患,露出道道裂痕的身体。意志力在人的生老病死面前,有时显得极为无能。

吴琴的散文写得不错,气脉充盈,浑然天成,有质朴的美感。这文字不像一个气喘吁吁的病人写的。我写作时,常常会因为气血不够而停笔,我很难一口气写完一篇文章,总是写写停停。有时身体略为舒服一些了,就找一个大的结构框架把片断收拢整理。我只能这样拙笨而艰难地书写。

我暗自在想,比较起吴琴我还是幸运的。

多少年来我心区一直憋闷,到医院检查,戴上24小时监测器,诊断说是窦性心脏过缓。没什么特效药,自己常备的无非是当归片、谷维素,再严重时就服用麝香救心丹之类的药物。据说这是脑力劳动者常见的病,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根治。医生常嘱咐的话无非是注意休息,多运动,饮食合理,别太累着等等。

靠心、靠脑吃饭的人,没办法让心和脑停下来。心脏不适,已有很多年。我气血两亏,却是硬熬着。我有时会奇怪,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的病,居然还选择了写作这行当。于是,我写作的很多选题,都是在考察人的病理学特征与语言之间的关系。

幸亏在2004年初,我竟然找到了一个很神奇的医生为我治病。否则,我将很惨,比任何人都不如。想想,我头皮发麻,十分后怕。我说这话是实情,不是故弄玄虚。

那天晚上,我拨通了吴琴的电话,与她聊了很久。

这之后,是繁冗之事缠身。然后到了岁尾。过春节时,收到了吴琴的手机问候信息。我打电话,回问她。

“春节过得好吗?”吴琴沉吟片刻,答道:“不好。我今年春节是在医院里过的。”她对我讲,前段时间她参加全国经理考试。考试很严格,要作论文,也要笔试。她赶明赶黑地完成了论文,临近春节又参加笔试。考完了,学员们坐车返回。途中,她在汽车上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她说吐的全是鲜血,有一小碗那么多。考试不在她居住的城市,半道上同学将她赶紧送往当地医院。我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嗟叹,这女人,不要命了?

我在电话里对吴琴说,你怎么那么不心疼自己。你不能拿自己像个正常人看待。她说:“我就是总拿自己当正常人看待。我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要我能干得动,就证明我可以撑住。傻啊,我在心里发出感慨。我说你这么年轻就得这么重的病,完全是熬煎出来的。她说,都得靠我啊!我说是得靠你,可你首先要心疼自己,才能照顾得了别人。心疼自己不是自私。她说自己每天一大早就要上班,晚上很难准时下班。有时晚上10点或11点才能回到家里。人常饿得发慌,随便找点儿什么东西吃。洗洗涮涮以后,又要挑灯自己看书,写些东西,怕自己不充实知识,会落伍。到凌晨,又要起床,上班。早餐对付着啃口馒头,或者不吃,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着。她真应了鲁迅的那句话,像老黄牛一样,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可人不是铁打的,就这么硬拼强撑,身体的内部结构失调、紊乱,几年下来,青春的旺盛期一过,会有不幸悬在自己头顶。她得了重病,如前所述。一个曾经如花似玉的女人,为了穷家、为了奋斗,为了改变命运,为了不再贫瘠的环境苦熬,她拼着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在那里苦熬。她似乎成功了,可她付出的代价很大。

这还不算,悲剧像小狗一样还在她身后追撵。她有两个懂事的,漂亮的,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不幸,其中的一个女儿却被查出患了肌肉无力症。这是一个具有世界难题的疑难杂症。跑了多年医院,女儿的病情不见好转。自己当初得知患了绝症,就像晴天霹雳袭来。在煎熬中她心已磨砥成茧,她已经学会了解脱。可对于自己心爱女儿的病,她无法想得开,她是陷入了真正的绝望。

有一个词语说:屋漏偏遇连阴雨。意思是,这个人越倒霉就越有倒霉的事来到。吴琴就遭遇到这样的情况。

我还不是太了解吴琴家庭的实际生活环境。但仅从她个人奋斗的经历来看,她闯荡出一片天下,是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劳动,这其中包括自己的全部时间都被占去。她能分身有术,去悉心照顾好自己的两个女儿吗?一日三餐,疼痛冷暖,都是要劳神操心的细节,她哪里还有耐心、周到的时间和精力?女儿又一次陷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却又早得病的怪圈。

能够假设说,吴琴应该放下手头奋斗中的一切,只是管好自己的两个女儿就是了。可她如果不奋斗,就得不到金钱,就没有了经济来源,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怎么解决?事情好像就必须得这么拧着,而丝毫找不到通融的办法了吗?要么奋斗,自己和女儿疏于光顾而后得病;要么不奋斗,但没有生活保障。如此以来,自己和女儿能无病无灾很好地活着吗?如果是这么执拗地、非此即彼地想事情,那问题几乎是无法讨论的。

好,让我们试着换一种思路来想事情。仍以吴琴为例子。

先说她的奋斗初年,她必须是像每一个普通女工那样每天要在工厂工作12个小时。她是完全无法照顾到自己女儿的。这时她该考虑,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要在这里干下去,就得找人照顾女儿。或者让家人来帮忙。可是如果家人无法帮忙呢?她该怎么办?那么她就该辞职,打道回府?

本来是天无绝人之路,可她硬要走到通不过的绝路。在绝路中她应该会想到:南下闯荡这条路是不是该走下去?在这里的所谓奋斗和成功,有什么意义?如果立即返乡,起码有家人可以帮补自己,自己也不可能找不到工作,只是工资低一些,但消费也相应少一些。一个女人做了母亲,就该从母亲的角度考虑问题。个人奋斗成功的光环,一点儿也不该扰乱自己的心性。

好,再说奋斗成功了,吴琴已成为了一个工厂的领导。这时候,她更是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她如果常常很晚下班,那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手下的员工。你老板不下班,别人谁敢走?你这是在盘剥别人的剩余时间和剩余劳动。这种情形多了,苦了别人,到头来自己也会遭罪。这是咎由自取。

换句话说,如果自己真的是工作忙得周转不开,晚上要很晚回家,也应该把自己的孩子先安排好才是。作了部门领导,请个钟点工的余钱应该是有的吧。在自己的心目中,如果有对事业的追求,还有对家庭的责任感,就该有兼顾意识,该有对自己和家人有所珍摄的愿望,这样,忙中偷闲去喘口气,歇歇心,都不该是消极怠工,而是人的正常需求。

在中国,奋斗,然后成功,成了衡量人的所谓价值的唯一尺度。奋斗成了绝对目标,成功变成无比的荣耀,在这样的集体无意识作用下,许多人的脑子里,只有成功这根弦,却遗忘了许多更重要的东西。有的人开初看似成功了,走在途中,却遭遇种种意外。这意外,当然和某种宿命有关;可是为什么成为这样子,自己有没有失误,有没有该负的责任,也该想一想啊。生活,从来都是需要追问、沉思的,这不是哲学家和文学家的专利,而是每一个生活者都应该这样去做的。你说你不必这样去做,那好,你就是一根脆弱的芦苇,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可以将你催折。

前些日子,我看了方方的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涂自强,这个农村穷人家的子弟,通过奋斗上了大学来到城市有了工作。他似乎已经改变了自己卑微的命运。但不久他被查出身体患了绝症。这个穷孩子,任是怎样挣扎,最终都没有逃脱厄运。

方方的小说,总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有着旷古悲情的东西。

结合我正在写的这篇文字,我一直在想,涂自强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奋斗过拼搏过,却为什么始终得不到幸运女神的眷顾?我先是想,是血缘和血统论在冥冥中的掌控吗?是逃脱不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阶级规定吗?

可不对呀!进入现代性社会,血统论已为机会均等所替代。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有才华,现代社会可以给你提供成功的机会。也是,涂自强不是没有进入都市文明的机会,他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只是他的身体不争气。

方方这么叙写,实际上是想要摆脱意识形态和政治概念化的文学叙事,带着深沉的哲学意识,即虚无的生命哲学。死亡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涂自强这个乡村中走出来的年轻人,他尽管奋斗了,可死亡的咒语仍追着他。这或者又成了一种无可挣脱的宿命?显然,在方方虚无和宿命的背后,她还想说的是,从一个低阶层向高阶层拔擢,实在是不容易。这里边,受制的东西太多。这种受制带来无可挣脱的宿命咒语。方方不得不因此常常在笔端写下那极端的结局:死亡。

在方方《流动的火光》中,她写的是生存的不理想环境造就出的不理想性格,这最终导致一对年轻夫妻双方的悲剧。而《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写的仍然是不理想的环境,这种环境带给人的则是不理想的身体。不理想的环境大多和出身有关。一个人的出身是无从选择的,你恰好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在山的阴坡低坳处,早早就受到风雨苦寒的侵扰。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中国有大多数人就生活在不理想的环境中,这种环境会派生出许多不好的东西,比如饥饿、肮脏、疾病,以及有些畸形的心态等等。不理想的环境,实际上已经在根部形态早就催折了一些好东西。

当然,讨论“死本能”,把一切归结为宿命,用简单化的观念去概括人生相对容易些;但我们需要正视的则是“生本能”,如何让生命活下去,尽可能长久地活下去,活得有质量、有光彩,这不仅是文学家、政治家考虑的事,也是那些有了悟觉的人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大事件。

我在这篇显然有些啰嗦的文字里,是想追问像我这样贫穷人家出身的人,身体所患疾病其渊源何在。

对于人的命运来说,被冥冥中操控的事物很多,这操控包括遗传基因的,社会生存环境的,以及人的认知与悟性能力。尤其这最后一项,对人命运的实际影响非常关键。活着,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有意识、返观和追问特别重要。有这种生命意识,实际上已跳出本阶级的局限,已有了超越中的自由精神。这样的人,不会生活得特别无能和糟糕,也就是摆脱了某种宿命论的掌控。

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出身于穷家还是富舍,你无从选择。但关紧处在于,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要具备一些生存的觉悟和日常生活的智慧。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公开的秘密,它隐匿着,却又敞露着。我们该怎么去寻找好东西,摒弃坏东西?这需要安静下来的平常之心,以及不追慕浮华虚荣的虔敬之心。好东西会呵护我们的身体,坏东西会糟蹋我们的身体。

我们这些生命个体的好身体或坏身体,又构成了一个民族的血脉传递和历史绵延。

身体属于个人,又不仅仅属于个人。因为当我们在昏聩中迷失时,个人的悲伤将衍化成民族的痼疾。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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