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裴在美
昨日之岛
文/(美)裴在美
裴在美 小说家,画家,曾任导演及编剧。出生于台北,现居美国西雅图。美国南康州大学文学士,纽约影视艺术中心毕业。出版系列小说集《宅男》。中、短篇小说集《台北的美丽和忧伤》、《河流过》。长篇小说《下落》、《疑惑与诱惑》、《海在沙漠的彼端》。散文手记《再见,森林之屋》,当代艺术散文集《遮蔽的时间》 。原创电影剧本《耶稣喜爱的小孩》,改编电影剧本《赵南栋》 (原著:陈映真)等十余种。曾获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时报百万小说最佳人气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以及多次获台湾“新闻局”优良剧本奖。导演作品曾参加美国华裔国际影展,台湾金马奖外片观摩展,台北电影节。抽象绘画作品曾获加州Palos Verdes艺术中心年度奖,并经年于美国与台湾展出,为多家企业以及个人收藏。
度假。
对,得赶紧去度个假。
他俩面对面坐在西百老汇和泉水街口的“泉水街吧”里。她把刀叉熟练而有效率地往吃完的空盘里并排一放,直直看着西尼狭长俊俏的脸颊,盯进他澄澈的蓝眼。
花花说:我要去度个假。再不然,会发疯。
不容一丝迟疑,她立刻接着说:你得帮我出这个钱。
她说得极平常,一般。或许因此,更彰显其理由充分。
西尼将眼珠转了两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说:
OK。
绝不是因为他口袋里有钱,他当然没有。而是他无从拒绝。
这海没什么特别的。水的颜色一般,除了靛蓝,还带一点泥色。
这就是加勒比海吗?花花兀自问着自己,有些不敢相信。不都说加勒比海的水是澄清碧蓝的吗?
或许,她不敢相信的是果真独自来到加勒比海度假这回事。也或许,度假虽好,但这个决定却是出于不得已,像是生病必须住院吃药那样,她是无望到不得不做出自救的生存选择。
站在渡轮的船尾,她直视着船后螺旋桨掀起的两条白浪。灰漉漉的天空这时又洒下一阵斜斜的雨丝。混着浪沫,醒神得很。
但可别转成大风大浪,那就得该犯晕船了。
你不是最容易晕船的吗,干嘛搭渡轮?该搭飞机才是。
她看见西尼了。他靠着船舷,淡淡说了这么句。头发被海风整个往后吹拂,露出一张净净的、百分之百的脸。两道眉毛上高高的额头,圆鼓而平整。
真是好。她想,平时给头发遮了去,反而不容易见着。
她坐回甲板的木条凳上。旁边有个女人,黝黑憔悴得像颗腌橄榄,对着蹲着缠着她的那俩孩子,嘴里快速吐出一串西班牙语。话音刚落,较小的那个男孩,立即扑向女人的膝盖。他姊则迅速往花花身边落坐,不意撞到花花腿上。
女人把孩子拉过来。“I’m sorry.”她冲花花一笑,露出一个缺牙。
船上几个男人烟抽得很凶,不知在叽咕甚么,香烟味随着海风有一阵没一阵地扑到花花鼻子里。她开始郑重考虑是否该换个位子,可烟味是随着风向来的,没准换了位子烟又吹到那里。其实,平日里她跟抽烟朋友一起的时候,偶而也会凑兴抽一两支。奇怪,自己抽烟不觉得难受,反倒是二手烟让她呛到受不了。
真的,回回如此。她说得斩钉截铁。
这倒是头一次听人说起。西尼笑着。翻过毛茸茸的裸身来,随即伸过胳臂来将她搂住。
花花凝望茫茫大海,想着一个热乎乎肉身靠上来那种慰藉的必要。
可不是吗?
她双手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这时,抽烟的那群人里有个矮个子的家伙站起来朝海的某个方向指指点点,他们中间有人开始大声嚷嚷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地压过海涛和渡轮的马达。附近的乘客不时转过头来回望,他们这才立即安静下来,像是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矮子遂忿忿摔了香烟头,用脚死劲踩了两下。另外一个也照样跟进效法。
她看着,不禁窃喜。最好他们把气全出在摁死香烟头上,这样她就不必闻二手烟了。
看样子这一船都是当地人,非常朴实。得了吧,乡巴佬或许更正确些。有些人带上不少家当,锄子镰刀各式营生的工具,还有带一笼鸡的,带狗的自然也不在少数。几乎没甚么观光客——恐怕唯一的就是她了。他们跟纽约城里地下车上看到的那些住布朗区打扮得花里胡哨;叽哩呱啦话说不停的波多黎各人完全两样。当然,若有钱早搭飞机了,也不用挤这两个小时颠簸折腾的渡轮。她自然也是为了省钱,但其实这样挺好。反正她从没想要来趟夏威夷式的豪华游(那样的花费西尼也绝对负担不起),也跟她这趟疗伤之旅不搭调,不是吗。
这渡轮是从波多黎各的圣旺市前往维也喀斯岛Vieques去的,那是波多黎各东面的一个小岛,许多年前她认识的一个美国人马廷一家便住岛上。不过,她手上并没有马廷具体的地址,只晓得去岛南端一个名叫Esperanza的小渔村里找人。马廷的姊姊玛瑞电话上说:你去到村子,问马廷家在哪就行了,没问题啦,那里连鸡和狗都认识他。
我先打个电话给马廷行吗?
他根本就没电话!村里没人有电话。整个他们那区只有一只电话。哎呀,你不用管在哪了,反正用不着就是了。我已经给他写了信,他准知道你哪天会到。
行。就听玛瑞的吧。她心想:待会上了岸,进了村,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户的找马廷去。
船上的机械马达声以及汽油味让她有些要晕船的感觉,花花把眼睛转过去对着大海,刻意将视线放远,锁住长天的云层与船后不断掀覆滚动的白浪。
很难相信不过几个小时之前,她才飞离纽约。她跟西尼宣告分手,紧接着他从她的生活里骤然消失。她实在没料到自己会失衡成那样,不就是分个手么。这个城市每天起码有上万人在经历着同样的事,怎么轮到她就不行了?
刚开始,表面上她还撑得住。直到某天,像一阵飓风突然来袭,她悲哀莫名,哭倒在厨房的洗碗槽上。这之后,随时都有要窒息的感觉。纽约下城无歇止的烟尘喧嚣,楼下漫天吵嚷的车辆人群。她像被关住锁住,一只误闯封闭室内的苍蝇,仓皇乱飞,怎么都找不着出口。
一个办公室同事聒噪闲聊声泛滥的早晨。她耳朵里只听见某个家伙大声嚷嚷的口头禅Go banana, go banana, go banana……
她心口压得慌,直冒冷汗。当场便去跟主管辞了职,决绝得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那可是她跳槽两次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职位呢。
失恋也不必陪葬上工作吧。她一面跟自己念叨,坐上还没到下班时间异样空旷的地下车,轰隆之声异常震耳。车窗玻璃上映照出一张失神的面庞,一只软帽耷拉在头顶。她看起来像一张纸,平面得仿佛没有厚度。不用说,样子忧伤又滑稽。她感觉内里空空洞洞,直想哭,但没引子,哭不出来。同时却又有种从没有过的轻松。轻到仿佛没有重量。走起路来飘飘的,像是一下子掉了许多磅。
至于那只帽子,一回去便摘下丢到衣柜顶上,再也不碰。她迷信,觉得必是帽子不祥。搬家时刻意没带走,有意将它扔了。
是她甩的西尼,更正确的说法是她开口做的了断。因为他爱了她,也得了她的爱,却没能力回报,更正确的是无法以她期待的方式回报。
西尼说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甚至这一步该干什么。
但你却清楚自己不能这么早就有负担,对吗?
对。
西尼说得毫无迟疑。坚定而决绝。
渡轮上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不知他们发现了甚么,大半的人这就往船的一侧靠去,同时伸长了脖子,万头攒动,像是要抢着观望什么了不得的景观似的。花花亦不稍作怠慢,往众人同一方向望去,极目四望,却除了海还是海,甚么也没瞧见。渡轮忽地往一侧歪斜,晃动得厉害。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从船头窜出,大力挥舞着臂膀嚷着要大伙儿归位。
花花慌了手脚,心跳猛然加速。一边紧抓着木条凳的板子,一边急急四下问人: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没人理会她。也或者人家用西语回答了,她却根本听不懂。
船还是继续左右摇摆,孩子爆出哭声,鸡狗此起彼落狂叫起来,几乎就到了船难那样的程度。好在那摇晃一下比一下来得轻微,最后,渡轮总算稳住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岛屿。
在海的尽头,苍蓝而透明,形似一枚狭长的枣核,脊背微起波纹。静守海域中。
随着马达的节奏,岛屿越形扩大,越趋真实,山峦脉络也越清晰可见。她听见周遭响起了欢呼。
看来,这岛小到一天就能逛完。岛的东西两面全被美国海军驻守,只有中间和其南边部分,保留给居民渔民和观光客。花花从渡轮下来便叫了一辆出租车,经过一个还算热闹的市镇(其实也只有一条街),继续开了约莫十来分钟便进入这个海边的渔港。她嗅着空气里的咸腥气息,海洋的气息。阳光下海水蔚蓝,亮着一层粼粼银光。路边除了椰子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顶上开满粉嫩花朵的花树。
渔港在哪?她问。
这不是吗?司机指着海湾边停泊的几只小渔船,连同沙滩上覆着的几艘。
这就是渔港?
对啊。
她默默念着:Esperanza.
渔村只有一条路,转弯进村后,若从那座旧水泥码头开始算起,一路依傍海湾沙滩往下延伸,最后通到几幢民宅和其后未完全开发的树林,就是这条路的尽头。算来从头走到尾不过一英哩了不起。走路的人不少,还有鸡和狗,就是车少。走到哪都不断传来不知电视还是收音机的敲击乐和节奏轻快的歌声,让人直想起舞。
在这里生活上几天以后,花花开始明白,大白天时,村民几乎全出来晾在自家门口或路边,而所谓的门口跟路边其实无甚分界。人们不就晒网,晒太阳,或是打盹,或照拂小生意。或啥也不干,光坐着眯起眼凝视前方的海湾,伴着随时随地播放的打击乐和节奏分明的歌唱。
岛上的时间比世界其它地方都要来得慢悠,生活的内容和调子就更是简单和慢乎。中饭过后,有两个多小时的重要时刻——世界和时间全在此停摆——各自回到床上午睡。在这里,坐着看海也跟他们的午睡一样,都算是每天必干的正事吧。
马廷家果然好找,进了村便一路有人指点。花花干脆打发了出租车,自己下车步行。
有个卖饮料的店家,装潢成酒吧摊的模样,外檐覆盖夏威夷式的干草蓬,木头吧台正对海滩。一个身着洋红小肚兜身材火辣的白种女人在里头忙进忙出。店后面两个几岁大的孩子,各自顶着一头金色卷发,阳光下十分好看。女人见花花走过便抬起脸来跟她招呼。
知道马廷家在哪吗?花花问。
女人几乎立刻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从纽约来造访马廷的对吧?
花花有些吃惊,但又觉得在这里这种事完全理所当然。
我叫六月。后面那老男——花花看见店面后侧一个白发红脸的男人,有些年纪了,却仍很壮实。男人正朝着她摆手。
六月说:那老头就是我老头,That old man is my old man。
她俩都笑。显然,老头应该是她男人而不是她老爸,虽然年纪大到可当她的爸。
六月给她指点过马廷家,不忘叮嘱:晚上有空来坐哟。
花花到的时候,马廷正光着脊梁坐在廊前补鱼网。
马廷胖了,也老了些。浑身晒得红褐,胸前和头发都掺了白丝,看起来跟当地人的差异微乎其微,唯一的大概就是那对湛蓝的眼睛了。她其实跟他们谈不上甚么交情,说起来马廷还帮过她不少忙,那是初来乍到美国时,不想直到如今他还是这么的四海。她有点不敢回想那些年月,仿佛怕触碰到身心某处一个尚未完全结痂的伤。
朵丽从屋里闪出来,一路带着笑浪和颤音。她仍是老样子。只是这日毫无妆扮,随常到几乎有些拉沓,鬓角不再油光水滑,发丝也掺了白。
他们招呼拥抱。谁也没多问花花为何来此,好像她的造访理所当然。仿佛她并非若干年前搭马廷便车认识的陌生人,而是一个老友,或者远亲。
他们甚至没多问她的近况,只是热诚接待。上上下下带着她参观这幢马廷亲手盖的房子。虽然到处没怎么收拾,有些凌乱。但——
我喜欢。花花说:很当代,造形有点像个小型美术馆。
里外的墙面都是方方正正几何形的灰色水泥板,平屋顶,大门窗。
不简单。她开始佩服马廷。他其实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游手好闲。
晚饭后,他们没去六月的酒吧。马廷开着他的小吉普车载朵丽和花花去了“法国屋”。一入夜,朵丽便恢复了她冶艳的本能,黑眸深目,头发挽起高髻,露肩长裙,坐在车里一路咯咯笑声不断,颧骨上开出顽皮的鱼尾笑纹。一朵真正的夜来香。
“法国屋”简直是这个穷困渔村小岛上的异数。其实她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法国人之屋”La Maison Fran aise。想当然,是彼时法国人来到岛上建造的吧。至于甚么年代何人建造,皆不详。有可能是十九世纪西班牙人殖民之前,也有可能是二十世纪前叶。建筑通身雪白,门廷两根圆柱,优雅而气派。造型看似简洁,但无论偌大的花园,丛树,草坪,花园中庭的酒吧,还是室内光灿的木质地板与十九世纪品味的房间设计和装潢摆设,处处莫不炫耀某种优越和优渥,也毫无保留地披露了建造者对这个岛屿的视野。那就是——将她变成自家的度假殖民地。因此从这点来看,“法国屋”不仅不是异数,简直是一个必然。
如今,“法国人之屋”成了这里最正典的旅馆。整个渔村中唯一的一只电话,便设于此。这当儿,他们正围坐花园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在茂密丛树,草坪与悬挂小灯之间慢慢啜饮西班牙鸡尾酒。晚上的酒客不少,悉数白人,红着脸纵声谈笑。
会不会,这里曾是当年殖民署长的官邸大厦?她问道。
马廷大笑,露出一个缺牙。
如果真是,恐怕早已列为古迹保护起来了吧。朵丽说。
花花现在才发现朵丽说得一口很正的英文。刚来美时她的英语太差,无法听出好坏,只晓得朵丽是西班牙人,能说西语。
然后,他们问起当年那个同花花一起的男孩。那自然不是西尼。她倒是早有准备。
我们分手了。
呃。朵丽显得很讶异。马廷只对她望了一眼,没多说,继续喝酒。
她想跟他们解释甚么,又想说说最近跟西尼的事,却不知从何说起。随口扯出一个西红柿和西红柿酱ketchup的陈年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说完自己却率先大笑起来。
一对男女从酒吧的圆桌旁站起,女子身穿雪白细棉缕花衫裙,殖民时代风味浓厚的古典样款。二人垂颈细语,看来像是一对新婚蜜月夫妇,相互搀搂着走上花园小径,仿佛走进一个梦里,消失在茉莉花香灌木丛的尽头。
她是被小孩子的笑闹声吵醒的。早上耀眼的阳光刺进她惺忪的眼皮,他们最小的儿子爬在窗框上晃悠,像只无尾熊那样。早些时没注意到,所有的窗子竟都没装玻璃,只镶了个长方形的木框。喔,这风雨来时可怎么办?岛上不是有台风季的么?
昨天马廷说起亲手盖这房子,说时还不无得意。只是,为何没镶窗呢。或许,是还没完工?
楼下,朵丽正做早餐,香味不断传送上来。她下楼,马廷仍坐在廊前补网。朵丽端着一盘炸得金黄,香味四溢的食物往桌上放:饭好了。
花花辨识着那味儿:好香,是炸鱼,对吧?
朵丽的脸突然显得有些僵:不。是炸马铃薯。
果然是炸碎马铃薯丝。因为是饼状,看着竟像鱼片。
可好呢。我就爱这个。她应该这样顺水推舟才是。然而她却不知如何接荏,一眼看到两个较大的孩子都在,便随口问道:他们不去学校吗?
朵丽停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老大学校放假。阿杰么,最近老不舒服,所以在家歇着。
马廷突然插进来说:怎么不带去医生那里看看。
这不正要约时间吗?朵丽回道:每天家里的事情多到做不完,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事多,而是做事需要组织,即使是家事。
马廷说完,又加强语气地扬起食指点着:做事要有组织。这一回,他的口气表情带上了点半开玩笑的神情。
花花发现朵丽做饭都还戴着老花眼镜,她看起来确实苍老了许多。他们家老二阿杰歪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眼泡泛着青紫。花花觉得不该问的最好别多问。便朝朵丽说:待会我帮你收拾。
你不是要出海吗?
花花兴奋起来:对啊。便朝马廷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就等你,我都已经好了。
马廷开足马力,小船箭一般划过海面向前冲。船侧溅起两道羽翅般的白浪,不时有浪沫朝花花头脸身上扑打。她坐在船尾,迎着咸咸的海风,满眼俱是海天浪涛,感觉从来就只有这么一个视野,这样一个世界。
这样开了十多分钟,他们离岛已经有段距离了。马廷熄了引擎,任小船飘悠。
你看你看!花花叫道。
是海豚。好几只,沿着船舷以抛物线状不断跳跃,向他们展示善意。
马廷微微笑着,似乎在说:这算甚么,只要出海到处有得是。
她忽然想起日前渡轮上的事来,便说了说。问马廷可知日前附近海面到底发生了甚么。
隔了半晌,马廷才问:在哪?
她环顾四周,全是海。哦,我也说不上来。
马廷抬抬下巴,随便一指:那是禁区。
可这岛是属于当地人的。花花立即反应道。又加上句:他们有权爱去哪去哪。
马廷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转过身去,将引擎狠抽几下,船立即应声加速往前冲。她想再说点什么,但引擎马达声实在大,加之马廷背对着她,如何再说?
她又看见西尼了。眯着眼,嘴角微微上扬。两条长腿有些没地方放似的,弯着,手臂干脆搭在膝盖上。头发被海风整个往后吹拂,露出高高的额头,圆鼓而平整。
唱个歌吧。西尼说。
她看着西尼。想起有次在火车站,冬天。他送她上车,本来已经走了,看车还没开动,又折回来,再次亲吻她。然后车开动了。他大步走在月台上向她挥别。
列车长经过,说:真美。你们俩,像电影。
和西尼的朋友一块去加州山里背袋徒步旅行那次。夜里露营,满天繁星,多到不行,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星星,比科学馆打出的星际模拟还多得多。打开帐篷,仿佛一伸手便能抓一把似的。
回程下山时西尼开车。下午,他们全在打盹。
西尼说:糟糕,我也好困。
我给你唱歌。花花唱着唱着,竟不觉昏昏睡去。
忽然砰一声大响,猛一震颠。他们全醒过来,不好!撞车了。几个人失了魂似的爬出车外,所幸没人受伤。包括另部车里的人也都完好无恙。
她开始唱了,对着海天浩渺。一支唱完再接一支。英文中文法文,把会的歌全唱了个遍。她唱得那么专注,整个人沉浸在每一支歌曲、每一句歌词里面,连马廷何时将引擎熄的火都没察觉。
忽然听见马廷说话。
够了。
什么?
你别唱了行不行?
她看着马廷,有点不相信似的。但他的蓝圆眼看来不像在开玩笑。
海面一片深蓝。
大概是因为水的深度,所以蓝得非常浓烈。Ultra Marine Blue,她想到那道颜料的名称,怕就是取自这深蓝的海水吧。
花花是学美术的,大学毕业后立志去纽约闯荡(到底为了哪条,其实她也说不清)。总算运气不恶,在设计公司找到一份不错的差事。在纽约,她认识了西尼。
一般来说,在这个国度,对她有兴趣的男人,包括那些在路上多看她几眼的家伙,几乎全是那种内向寡言,拘谨而胆小,跟开朗和性感完全扯不上边的美国书呆子。像是大学时住宿舍楼下读神学院的狄,花花一眼就能看出来,早在他头一次见到她时,就已经把那种顺从服贴东方姑娘的期待扣到了她的头上。
花花没好气地说:别来烦我。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狄苦着脸打哈哈:我做错什么了吗?
把误解中的东方世界转换成对自己有利的梦想。这还不算是错吗?
西尼不一样。他没认定花花该是个什么样,他从没想过找啥样的老婆,甚至没想过交啥样的女友。他是北加州空旷大地长大的自然派,没啥别的嗜好,就是青少年时爱抽几口大麻。认识花花时,他正彷徨着,不知应否回去读完未竟的博士,还是干脆放弃。他暂且在华尔街找了份工作,拿基本薪。或许是大麻的迷幻效应让西尼的人生视野变得不靠谱起来,他不仅怀疑一切既定的价值观,也怀疑一切决定的必要性。
花花啐他:你疑这疑那,可就对抽大麻这档事儿从没怀疑过。
当然有啊,所以这些年都没再碰了。
可它的效应还在你的脑子里起着作用,对你影响深远着呢。
好吧,就算是吧。西尼潇洒一笑:中毒太深,没法治了。
四下一片寂静,奇怪竟然一点浪都没有,海面上只有微微起伏的波纹。
看久了,有些头晕眼花。
不知何时,西尼消失了。
回去吧。她跟马廷说:我有些犯晕船。
在这岛上,日子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不管星期几,不管几月或什么季节,连温度气候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景色么,除了海湾跟沙滩,便是道路和民宅,也是一成不变的。
出海当晚她便搬到村路底的这家平价旅馆。几天住下来,她开始习惯这里的日子和步调。很快的,她觉得自己也成了村里的一景和一员;即使当地孩子每次看到她还是忍不住追着叫:China, China!
六月说:就是中国女生,也是橘子的意思。
即使连这声叫嚷,似乎也都变成这里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了。
每天起来后,她即换上泳衣,拿着蛙镜蛙鞋漫步到海湾去浮潜。有时一小时多,有时短些。海湾相当安静,偶而也会有别人来,但总相隔甚远。海里浮潜的时候,几乎从未遇过他人。整个海,都成了她的。
在水里,她听着自己的呼吸,犹如扩音器播放——呼隆,呼隆,同时夹杂紧密的心跳——咚咚,咚咚。各色鱼只从身边滑过,在投下惊异地一瞥后便赶紧游离开来——她是这水中的不速之客和怪鱼,头上顶着类似苍蝇眼的放大玻璃镜到处侦伺察看,脑后生有两只犹如章鱼般的肉爪,随意东摸西捡。身后还有两条壮硕有力的尾肢,一双蛙蹼,稍一弯踢,便能游行若干。
但只要将头往上一翘,浮出水面,掀开蛙镜,立即变回最平凡的人类;回到她所熟悉的地面的世界——山脉起伏,海面微荡,云天依旧。
她深深的、大口地呼吸着干爽的空气。感觉真好。就是,缺了点什么。
她很快学会了这里的生活习惯,甚至走路的步调也变得慢悠悠拖拖拉拉起来。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石子路上黑幢幢地一蹭一蹭。旁边,不是几只步行啄食的鸡,便是光脚晃荡的孩童。下午,她也开始养成午睡的习惯。在这种灿亮的太阳光和炎热的气温下,人的体力几乎大半都被阳光气温吸收了去,只要在外头随便逛会,即使不干什么,也会感到累。更何况每天她在海水里泡得那样久。
晚上,固定在旅社的餐厅用膳,她还满喜欢阿巴桑弄的波多黎各的菜式。像是把玉米粒搁在油醋拌的色拉里头,或将煮过的海螺切成片做成色拉等。
这里的太阳落得晚。她坐在夕阳充沛的餐室里,阳光将盘子或饭食镶上金边。她像猫那样眯起眼,拿叉将食物小口小口放进嘴里,夕阳混着寂寞的味道让她感觉有点想哭。但不管怎么说,能在距离纽约几千哩外品尝这种口味,总还是味道独特的吧。
夜里,她常去六月的酒吧闲坐,随便听六月东拉西扯“我家老头怎样怎样”。
得知花花刚失恋,六月坦白告诉她:别寄望在这里找到男人。维也喀斯出产的男人太少。
我们家老头?六月大笑:是我在明尼那布勒斯机场酒吧打赌赢来的。
花花偶而也去“法国屋”。那对新婚夫妇还在,每夜都在花园酒吧占一圆桌,低头絮语,慢慢喝完杯子里的酒,然后搀搂着走上花园小径,消失在茉莉花香灌木丛的尽头,夜夜都是一个酣醉的梦境。
“法国屋”甚么都好,就是园里的蚊子太多,她被咬到红痒难忍,最后只好舍弃不去了。
这两日,她注意到有个黑男人常在海滩后的椰子树那儿出没。她不确定他是来游水或浮潜或者只是溜达,或还有其它的企图。
浮潜完后,她走到椰子树处,不想,竟跟黑人男子遇个正着。他手上拿着个袋,衣衫完好,不像是才下过水,但或许正要下水也未必。看来他是当地人,还是个孩子,特别瘦,顶多二十岁上下。
你最好离我远点。她盯着他说。不确定他能听懂。
男孩怯怯打量她一眼,蓦地转身,往反方向去了。
周末,当地一群小青年在旧码头玩跳水。有男有女,吱吱喳喳好不热闹。
花花也过去凑兴。跳水的程序很简单,就是在距码头尾约莫五十米的地方开跑,跑到尽头,纵身一跳,爆起一个大水花。然后在浮力很大的海水里划两下,待人浮上来,起身上岸,再轮流接着跳。
纵身跳下去的感觉很刺激。跳进水的那一刹那,有点像是一枚炮弹冲向海底,等下冲的劲到底没了,再拿脚用力一蹬,两手一拨便自然浮上水面,犹如一尾鱼。
大家乐此不疲。
这码头本是过去糖业兴盛时运糖用的。海军来了以后,蔗田不是被占就是荒芜,岛上的糖业便因此没落。
然后很多人都走了,有到本岛的,也有的去美国,没走的大部份都失了业。
跟她说话的是阿图若,还有他的朋友厄瓦多,他俩的英文讲得都还行。身边有俩女孩,一个叫柔沙,一个是玛利。后来,花花就跟他们混得很熟了。
晚上,他们一同去Poca Boca,那是当地最火的一间酒吧舞厅。
当初她从渡轮下来经过一城镇,便奇怪街上为何聚集那么些人在晃荡,原来全是冲着Poca Boca来的。年轻人在昏黯、悬挂各色小灯的厅里跳拉丁舞。舞姿十分奇特,起码之前她未曾看过——男女身子黏贴非常之紧,却同时又能不停地扭动,尤其是下肢。表面看来幅度虽不大,扭得却极性感。不停的,节奏和韵律地摆动,仿佛显微镜下的草履虫。
卡尔是他们的朋友,看上去老成些,两眼深沉,英文讲得几乎不带什么口音。
跳支舞吧。
还没等她说好,卡尔的手臂已环上花花的腰肢,那臂仿佛有魔,虽轻柔但有力,将她滑拉带进舞池。
花花勉为其难地扭动着,不知自己跳的样子是否还行。看来,卡尔还不止是个舞艺高手——他们哪个不是?阿若图和厄瓦多这会不也正和柔沙玛利磨蹭到不行。
Poca Boca甚么意思?她问卡尔。
甚么?他似乎没听清,大声回问。耳朵几乎贴上她的面颊。
酒吧名字甚么意思?她放大声说。
小嘴巴。卡尔回道。嘴唇已经触到她的耳根。
她甩下卡尔,径直穿过舞池,跑到街上去叫车。
人潮很旺,多是年轻人,大抵是去“小嘴巴”凑热闹的。她逆着人潮行走,穿过几个街角,车还是没叫到。
最后一次跟西尼走路也是在夜里,从华尔街的世贸中心一路走到布鲁克林大桥。
夜里有些冷,但还算清朗。即使如此,整个夜空以及对岸灯光还是罩在一层氤氲中。
他俩走得开开的,深怕靠近那么一点便会擦枪走火似的。
西尼忽然叹口气,说:你不老说自己不是典型的东方女人,但你一样很在意感情的形式。
花花说:那你认为不是典型的东方女人应该怎样?
为什么不能用一种开放的心胸去看待?
看待什么?爱情吗?
西尼不语。
感情放下去就像种籽种进地里,时间越久它生根越深。你要终止它,挖起来的就不只是一粒种子,而是连根带土的拔起整棵来。
她想说,但没说出口。也许她说了,或者在这之前说过。有分别吗?说或不说。
他们在一起有两年多了。她想起每次他在她楼底下出现的光景,挺拔地站在楼梯末端,门外亮白的日光将他脸上的笑容,肩头,甚至整个人都照亮起来。他那样双手一摊,或是扬起下巴,哈啰一声,一副“嗨,我来了”的样态。
然后他们一起吃她弄的晚餐,度过整个晚上,有时整夜。
谁也没再说什么。两人默默走到地下车站去搭车。
没几站就到了。下了车,旁边即是小公园,这夜却阴森得像墓地。整条街上只有他俩,一阵寒风刮过,吹得地上的传单纸屑乱飞。
西尼站定,有意要轻松,抬起脸指着不远处的一幢楼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那,就那栋高楼,是安迪沃侯在住的。
谁在乎那些!她瞬间激动起来:我才不管什么沃侯不沃侯。
她不可抑制地迸出泪水,哭了起来,径自拿起脚来向前奔去。
花花发现街面上冷清下来了,不晓得自己走了有多久,脚开始有些发酸。不知几点了?这些日子因为浮潜,她连表也懒得带。猜想应该有十二点了吧?
零星有出租车打身边经过,她都没及时拦下。这当儿,有部车打她身后缓缓驶来,她还没扬手拦呢,车已经在她面前停下了。
司机是个黑人。她说了两遍地址,想确定他是否知道路。
我知道。我认识你,China.
花花从后视镜里见他笑了下,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记得么?司机说:那天,在海滩。
她一吓,心跳顿时停住。
她在黑暗中醒来。
摸索着,找开关。应该就在床头,却没摸着,心头倏然一惊:这不是纽约的公寓。
这才突然清醒过来。知道这是哪里了,渔村大条马路尽头的平价旅馆。原来,自己仍旧在岛上。她的手开始四处摸索,似乎想确定一下什么。
床上没别人。
逐渐的,她的眼睛开始习惯室内那种没底的黑,约略能够辨识房内模糊的轮廓。也许,黑夜正在分分秒秒退下,破晓的闇昧之光丝丝微微渗入。
她深呼吸着,直到心跳逐渐稳定。
昨夜……
“小嘴巴”潮热的空气,烟味酒气,黏搭搭、湿漉漉、草履虫般扭动跳着拉丁舞年轻男女的身躯。阿图若,厄瓦多,柔沙和玛利,卡尔……
跟踪她的黑人司机……
不。你弄错了。司机急急辩解。
我是去海滩搜证的。
他进一步解释:那边的海底也有海军试射的炮弹壳——他们不该射到那里。但我们要找到才算数。
我们?“我们”是谁?她听见自己像在问讯。
就是岛上的居民啊。当地的渔夫要来一次示威抗议,就在最近。
为了哪桩?
你不知道吗?海军试发炮弹,打沉一艘渔船,死了两个渔民。
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啊。
花花沉默下来,试图弄清头绪。她问: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在问啊。而且,这都不是秘密。
她突然想起渡船上那群抽烟愤怒的男人,全船人往某一个方向涌去并且指指点点。还有,阿图若和厄瓦多跟她提到岛上的种种情况……
想至此,有一股气力从心底油然而生,开始酝酿澎湃起来。除去这层,她还想到了马廷这家人种种的好。
她急急起身,在以下的几个钟头内快速的打理着事情。第一就是先到“法国屋”去挂长途电话,从航空公司开始一路打起。
忽然之间她竟记不起纽约室友的名字来。及至于接通,对方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了解她干嘛大老远打昂贵的长途电话。
喔,原来你机票延期了。好啊。这里都没事。好啊那你就好好多玩几天啰。
不是为了玩。因为这里……
她本想把话说个痛快的。这时才意识到对方没必要知道,根本人家也不想知道。这室友是她临走前才招到的,基本上不怎么认识。怪不得人家接到她电话会那样吃惊。谁又在乎她过了该回的时间而没回来这种事呢。
在她居住的这个上千万人的大城市里,竟而无一人是她需要去通报自己的行程的。
没。有。一。个。人。
这想法使她黯然呆了半晌。
梅南。
她回过神来,瞬间想起室友的名字叫梅南。
她很快斩断杂念,一心只顾着回去着手准备。她先带上相机,庆幸截至目前为止只拍了几张而已,带来的胶卷还剩不少。否则在这穷乡僻壤,肯定买不到感光度合适的胶片。即使有卖胶卷,也一定所费不赀吧。
由法朗戈带路,花花当天便拜访了好几个岛上的人家。法朗戈就是那黑人司机,其实他已二十多岁,没准比她还大些。他还充当起她的翻译,因当地很多人只说有限的英文。花花说应该来筹划拍一部关于维也喀斯岛的纪录片。不只是试射炮弹所出的意外,还有强占岛地,败坏经济,更要紧的是炮弹碎片和重金属废料未妥善处理造成的后果。得把这些议题一一列举出来,公诸于世,才好推动对策。
法朗戈的眼睛顿时闪亮起来:对!这想法超棒的。
他脸上冒着油光:走,我带你去见抗议的主事人。
他们到马廷家的时候已是黄昏。运气不错,马廷果然在。
主事的渔夫叫阿力,他说明来意。用意很简单,就是要马廷也务必出席这次的抗议。
总不能让他们说我们自己渔夫都不关心,都不支持吧。
我看看吧。马廷的态度一点也不积极。
不用说,马廷显然对花花跟这些人同时出现在他家非常吃惊,但他只是跟花花点了个头,拿蓝圆眼多注视了她一会。除此之外,啥都没多说。
现在除了你,只有亨立和发仔两个没法出席。阿力说:你知道的,老亨是走不开。发仔嘛,生了病。
马廷没搭话。
花花问:朵丽在吗?
她不在。
花花以一种平缓的口气,开门见山地说:岛上发现越来越多的孩子生了病,得的是各种不同的癌症,还有的是罕见的癌症,包括年龄很小的孩子,甚至两三岁的都有。当然很多大人也得癌,总之这岛上得癌和肝病的人比例高得吓人。医生和专家都认为这跟海军炮弹里的重金属有关。这里虽是美国殖民地,但也不能让维也喀斯被海军当成永久的射击场。特别这几十年下来,已经闹出了这么多问题……
听到此,马廷再也按捺不住,把手一摆:行行行。你到底是来玩还是来搞活动的?
花花说:我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关心。你家老二身体好点没?
马廷忽然有些动怒:我儿子好得很,不用你操心……
阿力上来要劝,马廷将他推开:都给我走!
他们一行人像一支散漫的队伍,默默走在村子的路上。
一侧的海洋在太阳照射下径自散放粼粼耀目的光。
法朗戈轻轻对花花说:或许马廷还在梦中。
走过六月的酒吧摊,收音机里传送出快乐的波多黎各歌唱和敲击乐声。
穿着洋红肚兜的六月高昂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太阳下,路边那排花树的阴影非常浓烈。
或许,他怕的是梦碎。
回到纽约的时候,正下着漫天大雪。
花花从机场叫了部出租车,直奔曼哈顿下城的公寓。她望着车窗外密实飘落的鹅毛雪花,美得简直有些发假,仿佛自己是在一张画片中。
从维也喀斯出发的时候还是早上。她这次决定不坐渡轮,而是搭飞机回圣旺市去转回纽约的航班,而且早订了票。未料天气竟然坏成那样,刮风下雨,就只差不是台风了。这架只有七个座位(包括驾驶)的超小飞机。全机上只有三个人,她的座位就在驾驶后面,透过挡风玻璃看得极清楚。小飞机在风雨里不住的抖飕,引擎声音大得吓人。大风大雨的侵袭下,机身一下斜这边,一下倾那头,飞机像小蜻蜓般在豪雨的海面上颠簸,眼前的海面变换着不同的角度倾斜。那光景简直像是随时会散架掉进海里似的。
我们没问题吧?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哈哈,不要紧。旁边的那个波多黎各仔笑得咧大了嘴:哈哈哈,真的,没问题没问题。
她不解他干嘛要笑成那样。
驾驶大声安慰地说:经常这样。我们都很习惯。真的,没问题的。
是啊,紧张什么。她索性舒舒服服坐稳了,像看一场暴风雨电影那样,欣赏眼前风雨的不断袭击,底下动荡汹涌的灰浑海浪。
她完全没去多花心思想飞机会不会出意外,而且很快就习惯那阵阵的倾斜和震颤。她甚至没想到那家伙有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而发笑。在那一刻,她心里脑里塞着的,全都是回纽约如何筹划维也喀斯纪录片这件事。
她不断回想着,在法朗戈家里,看见他那两个得癌的妹妹,大的十五岁,小的那个才十一岁。还有一家有个四岁的女孩,得的是骨癌。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淋巴生了肿瘤。这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他们对所有的采访者都是如此吧,盼望这些人能帮他们把这绝望处境的消息传达出去,期盼终有一日舆论力量能让海军对他们负起责任来。
窗外飘落越来越多的雪花,城市已经大半覆罩在一层厚厚的白雪里。
梅南在厨房台子上留了张字条,她出城度假去了。
街道上分外冷清。可不是?都圣诞节了不是吗。
过完节,温度回升,雪就这样溶掉了。
她趁放假这空挡(还没到复假找工作的时候)刚好埋首纪录片的企划案。三天两头的跑图书馆,也尽可能联络可送件的媒体和基金会。试试吧。她想,先别管能不能成。
春天来的时候,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已经开始做了几周。忙得很。像是上了一列快车,每日不停地往前奔驰。
某日下班,正站窗口。寒风里,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对街走过。他的西装对襟开着,领带也松斜了,那样无目的却又神色匆匆。他的褐发参差着,硬柴柴的,人瘦多了。像是无处可去,一头彳亍荒漠的野狼。
已经很久很久,她不曾想到西尼,她甚至连有多久都记不起来了。
此刻,因看见他,而连带想起维也喀斯。
空气里的咸腥气息,海洋的气息。阳光下海水蔚蓝,亮着一层粼粼银光。路边除了椰子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顶上开满粉嫩花朵的花树。人们不就晒网,晒太阳,或是打盹,或照拂小生意。或啥也不干,光坐着眯起眼凝视前方的海湾,伴着随时随地播放的打击乐和节奏分明的歌唱……
多亏埋首那套纪录片计划书,使她整个的、彻底忘却西尼。厚厚一迭企划案的底稿还搁在书橱里,没人有兴趣拍。可能是她的企划做得不够成熟,但她也已尽力了。
这一切都像发生在很久之前。
她发现,所有被遗忘的东西,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怕只有区区数月。但是过去很久,再重新不断浮现的,却往往像是昨天一样。
许多年后,她终于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有关维也喀斯的报导。总算有人注意到了。这之后,岛民继续抗争,也不断出现纪录片和新闻的专题。终于,海军在2003年撤出了那个美丽的岛屿。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