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井

2015-11-17 22:03文/林
作品 2015年1期
关键词:井台

文/林 墉

乡 井

文/林 墉

林 墉 1942年生,广东潮州人,1966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历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文联副主席、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广东画院副院长、广州美术学院院外教授等,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广东省文联顾问、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一级美术师。

文雅的人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

我说,井,是家乡的眼睛。

看上一眼,几多风情?说不清!

称大千世界,还有个近似的说法,就叫市井,市可谓大矣,只一半;井也就有另一半之大,真小觑不得!这井!

先说说热闹的井。以大厝内而言,井头是最最热闹的所在,哪家能有一天不上井头去么!食用洗刷缺不得的!更又何况是聊天解闷的最好场所。这种井,一般在后院落,既避开了正厅的威严,也挡去了行市的偷窥。姿娘们,都齐齐喜欢这去处。左手提个宽口矮腰大木盆,边缘漆满红漆的是新娘子,红漆剥落得无影无踪的,自是大姿娘以至姿娘了。右手则提着用瓷脸盆抑或铁水桶装的一桶未洗衣衫,上面搭个洗衫板,木屐嘀嗒,各自先后围着井台摆开盆桶,打水浸洗开来。随着搓衣悉悉声,咭咭呱呱嬉哈哈,双双搓红了手掌。圆滚的手臂十分有节奏地晃动,肥皂沫跳上跳下忙得不亦乐乎。她们前倾蹲俯在木盆边,后腰肢总有意无意地露出了一段粉红或白晳的空白,随着丰满圆挺的臂部起伏,脊骨两边腰肉一闪一隐,煞是有规律地晃动。从后背望去,低低小衫领口上的脖子圆活得灵气,随着话声而转动,一丛丛柔软英勃的颈发,真如礼花爆发般发散出活跃的热力。一双双十分相似而又千般变化的脚,由于水浸,由于用力,红白分明,白的脚肉膏腴,红的是脚后跟脚趾头充盈的血气。成百只脚趾由于体态重心的转换而变幻出无尽的揿紧放松的诸种形态,面对只只趣致的脚趾,你会由衷感叹造物主的精巧,真真无以复加!单看这一对对脚,大致也可看出这个个姿娘的个性,脚山厚厚,脚趾圆圆,脚踝饱饱,所有的关节都淹没得无影无踪的,怎有可能是雄风十足的辣子性!而那小腿肉瘦瘦,脚踝骨现现,脚趾凋零零,脚山弯穹穹的,就绝无饶人的敦厚话!然而这一切并也未曾妨碍她们每天的热乎;就近听她们咬来咬去,话语仿如煮汤圆,粒粒圆,粒粒浮,浮浮滚滚一大锅,可要夹住哪一粒都不容易!要说谈的焦点那可是十足的散点透视,一人一句话扯起一个话题,可以同时爆出满地烟火,一哄而诵,话锋如浪。也有可能一个话题抛出来后,寂无回响,旋即被另外的话题盖过,只把这话题当作一句话来看待而已。因而倘硬要细究,根本就无话题,事实上只是话与话的漫无边际的接力。这中间,如果接得乏力,笑不起来。就即刻跳闸过题。每个这样的井头,在日月的筛滤后,总会有自然涌现的中心人物,这种人物首先必须具有包打听的一切能耐,肚中拥有谈不完的资料,不管是听来还是撰出,中听就可以。再者又须有充足的中气与颇具幽默的谈话才能,务求发挥得淋漓尽致加油加醋笑倒群雌为止。还有就是胆大话浪,在话锋的骨节眼上,总有几句点睛的露骨浪语,形神兼备,比拟贴切浅白,直说得听着的姿娘仔面红心跳,低头垂首,心惊惊。而令大姿娘们会心泛笑,赞叹不绝,心旌旌。如今时兴即食文化,我以为倘能把井头的汇话全录下来,起码每天十稿万字是毫无问题的。只是她们这一群人,从不看重见报上刊的风光,只看重口头过瘾而已。要不,这里面怕也有大手笔出,想必要比时下的大腕来得鲜活有血,中气更足。十分可惜的是,这些谈得天翻地覆的姿娘们每每大方地把如珠的妙语如火的见地统统随着倾倒洗衣盆中的脏水,一并大方地倒入井台的阴沟里,紧接着挥动圆手臂,一桶又一桶地提上井水,将公婆丈夫儿女姑叔的衣服漂了又漂,而同时也把令人笑得流眼泪的谈话冲得一干二净。看井台,提水姿娘那左右提升的手臂牵动着饱满的乳房,随着左右的拧转而颤颤地摆,沉沉地摆。而倘若这提水的姿娘是正在奶孩儿的,就总会有二个乳峰挺起处,晕渗出二片乳渍,仿如英雄胸前的勋章。这种热闹的井头一天都难得清静,清晨的洗刷,上午的洗衫,中午的洗菜,下午的挑水,晚间的洗澡,哪段时候断得用水!因而,井圈总是湿亮亮,井台总是水晶晶,神气地无来由地焕发出一种活力生气,而井底,闪漾的水波笑得晃来晃去,硬是把圆的井壁笑得无法圆。夏天热得炙人时,井水可冰凉冰凉,冬天冷得哈气时,井水却热腾腾,井面随着井水的提出,冒着白烟气,一如井圮边那些壮壮的姿娘们,边洗衫,边嬉哈,冬天浑身冒热气,热天周身凉软软。这井圮,总是一圈热闹,一圈嬉悦,祥和得一堆花,时时开不败。

而公众的井,却往往当街当巷,抛头露面,甚至风光。这种井。有名有姓,身后总拖着一股很长很长的古,代代说下来,偶而还上上书报刊。阔人、名人、文人、老人还总喜欢为这种井挥毫题个雅名什么的,想得个人井千古流芳。自然,这种井也须水量充沛水质奇佳,方才有实在的风光,要不就只剩下废名,井台会很快变做一个石头圈圈的,这种先例也并不遥远,十足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味道。围着这井台走动的多是男人,毕竟街巷当正,姿娘天生有避忌。这些男人大都五大三粗,绝非手提水烟筒的那份儿,实实在在是短裤赤脚帮,甚或是只一条短裤一块水布的曝脊帮,不过这种角色大抵先得有点本钱才行,上身起码要有些儿上眼的奇壮奇肥奇瘦,要不除去上衫干嘛!这些短裤帮往往都是一担两桶地来挑水,甚少单手提桶的来打水。他们一伙往井里提水,也极有招式的;大都两个水桶并拢放靠井圈边,把扁担放好,而后提个吊桶跳起站在井圈上,身形即刻当场伟岸半截,吸一口气后,把吊桶刷地一溜抛下井里,右手紧挽绳端,左右一晃,霎那间忽地放低吊桶,吊桶即刻乒乓一声侧倒插入水里,再顺势把右手往右扬举上提,左手接着往左扬举上提,三几下饱饱的扬举,满满一吊桶水即刻探出井面来!此时刻,要十分准确地不让吊桶乱摆,而略一下放,吊桶底边碰到水桶边那时刻,乘势放松一小截绳子,吊桶的水在重心作用下,哗地倾入水桶,再轻轻一提,又再扬举扬举,不到十下,一担水桶满满溢溢。你想,高高站在井圈上,这么利索地而不用手去沾一沾吊桶与水桶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容易么!不只不容易,简直充满表演性质;只要看看那汉子脸上的笑嘻嘻,满面举重若轻的得意,你即可想象与当今的卡拉OK的自我陶醉同出一辙。就这样,这些担水的伙计们不断地来担水,轮流上井圈较量较量。但,尽管“卡拉”了十几担井水,人却是不容易“OK”的,毕竟这批人等还大多要兼任人支使的角色,跑腿购物送货,拣菜开抬洗碗抹地,无所不包,无所不能似的。这样一来,在这种荣耀的井旁,每每在每一吊桶水的升起与注入中,就总伴有无尽的国骂与乡骂,骂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唱戏似地好听,当然是绝无姿娘们浪语的低柔的。又况且,含在嘴角、别在耳朵上的烟屁股与随口喷弹在地上呯然有声的痰块漂在井围水面那味道景色,委实没有太多的雅致,只剩下廉价的豪爽,色水色水罢了。偶而也有火拼相搏的时候,大抵是事因霸位,有人抢先提水。霸的总是强者,而被霸的虽是弱者却往往郁积得太多太久,当菩萨也有红脸的时刻,就属于忘命的不自量力。但相搏的高潮不在相搏,你想想全身光溜溜汗涔涔热辣辣的,举手相摩,有甚乐趣!所以致多也只是那么撩几下,威武一下。但,精彩的应是相搏之前的相骂,这相骂大都是以揭短处为契机;最具艺术意味的是以能不点明,却令听者昭然若揭为佳好,又倘能加点幽默的阐发或描述,把三级的包涵尽量以一二级倾泻出来,直哄得四周热辣辣,笑得浑痒痒,那么大抵在笑得乏力之际也就在劝和的声浪中复归和平,毕竟相搏的双方都还有本职在身,是还都受老板的牵制的,并不是任何作为的自由身!而也有女人来提水,但这女人,十之八九应是附近酒家饭店的女伙计,要不,她们姿娘人,是宁可走远一点到较清静的井去打水的,何若钻到这国骂乡骂赤臂赤脊的氛围中来!这难得的姿娘大都有听得起叫得起的本事,恁你说得多猖狂,就只提井水,只在被撩得过分时,则就万分简洁火辣地啐出一二声,单刀直入地指名叫孙子!这般姿娘未必是天仙样,但能出入酒家,谅必也有头有脸,正算倒算应有三五分姿色的;标标致致的白净,仔仔细细的梳理,三几朵茉莉,一对猪脚环。这脸面,一愠怒,威几分。还有,这般姿娘的上井围,其实总有热心为其提水的男人在,其热心大致纯属自家的讨好,纯属鬼叫你愿出力!这样,上井的姿娘就也只剩下挑水的辛苦,而减去了提水的痛苦了。凡这类井,年中总有什么祭日,封井祭拜一番,这等时节,井盖上了,上面摆满诸店家的供品,香烟缭绕,烛火晃动,一派的红火。香火固然是红色,供品也上了桃红水,一般只在午前个把钟头,拜完即启井,搬走完祭品的满脸红光顷刻换成了短裤帮,就又跳上井台乒乒乓乓,块块肉腱在日头下,火爆爆地掘起并滚动了,一声声粗浊的国骂乡骂又花花绿绿地装点起水湿湿乱哄哄的所在,当街当巷,光天化日,一片阳刚的粗糙!

至于花巷后房小天井中也有井,小巧小巧清秀清秀的。这花巷,是大宅正房两边的厢房子,清清静静,无法威严,毕竟是单边侧向的小房,对着小天井,其实就是大宅的两边通巷。多数人家却在这花巷厢房小厅,安排一小块斯文的去处,或是子弟读书处,或是主人书斋处,或是会客幽静处,或是小姐闺房处,或是姨娘分居处……不一而足。大致共通的是,总会布置得清幽雅致,种些芝兰,十缽八缽,在古城是小玩意。再种些石柏罗汉松,雪梅九里香,大头榕,万年青等等。而莲缸万万少不了。这莲缸,有讲究,深可三四尺,宽可臂把长,缸壁即可八仙也可九龙,釉是起码要酱绿或者冬瓜青,厚厚的,重重的,底下塾起五六层叠起的青砖条,年年换塘泥,年年换新种,清明前后十来天,早不得,迟不得,六七月间,亭亭荷叶,犹如把把小伞,摇摇晃晃,摇乱了一地的荫,摇出了一庭的香,白莲开花,饱圆的苞,清晨日头未露脸,轻轻用剪刀剪下插入瓶,正午前,开得圆莹莹,如玉如脂,午后乍睡醒,煮一壶沸水,把白莲瓣摘下来,不要花心,不要花粉,清水冲一冲,即刻把莲瓣入了壶,加几匙的冰糖,即刻提壶离火,冲入白瓷碗,清清玉绿色,清得洌凉,即刻提壶离火,冲入白瓷碗,清清玉绿色,清得冽凉,香得沁肺,呷几口,神仙似的感觉。荷花说罢,再来看石榴,花巷掘个花坛,入地五六尺,种上石榴树,开初瘦瘦弱,枝细叶少,待根一入土,叶就墨绿绿,枝茎节节伸。三几年光景,长得过人高,花儿大红大红的,火样热烈,花瓣如绸折,蔟蔟紧扎。随着花的凋去,花托就有个小肚子,渐渐地圆胀起来,秋霜来时,圆得丰润红得似玉的球体前面,小小榴嘴突出一端,嘟着,平常说的石榴嘴,指的就这模样;红朴朴脸面上嘟起了一个小嘴,腮红红,嘴扎扎,真惹人爱,秋风过后,枝梢手够不着的石榴就裂开一道缝,露出粒粒晶莹似珠的肉粒,仿如冽开口笑着的红粉脸,一树成熟的笑,一片红皮白肉的光!再有是竹,青青的,直直的,叶疏疏,紧靠白粉墙,不占大地方,挂起大片绿,怡人眼目,日来影婆娑,风来笑呵呵,既清净,又文静,如果竹根处种上一片韭菜草,则愈加别致。说这么多花呀树呀果呀绿呀,是说,这些斯文雅样儿就全靠那花巷深处文静小井的水来养命!井虽小,可也瞻养着这么一片好去处,你道无意思?更又何况,提水淋花的姿娘人,纤纤玉步,白白玉臂,提一小吊桶水,要吐七八口气,人影一晃现,画片儿似的,看着也舒心。夜来,月当头,倘若这些画中人儿轻哼歌,慢唱曲,读诗词,诵文赋,确是另有一层趣味,又何况日间时时也有孩子哥儿念书声,这种男女童声揉在一起,听来十分圣洁,如果心静如禅时,未必不听到弹泪,直弹出几行圣洁的清泪!有的人家会在花巷露天处安搭个木天架或铁天架,种一棚紫薇,抑或种一棚金银花,更或者种一棚炮仗花。紫薇碎碎粉红紫,金银花密密白黄绿,炮仗花是一式桔红色,黄澄澄地令人心化,这一棚棚的花,日间五颜六色,争着把彩色灌进小井里。夜来,斑斑离乱影,直爬进小井的微波,仿如一群小婴儿,憨憨爬近母亲身边。当然,想深些,这些花影中你道不满藏着一桩桩既被历史忘记却又深埋在凡人心间的一个个故事么!小井作证,这种推想不会太离谱。人会老,小井也会老,你细细看,井圈井壁的绿苔斑痕,就有老相。其实小井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笃定地要伴着大宅老终,是不可能有离去的逸出的。这样,大宅老迈的阴影一早就覆在小井头顶了。剩下给小井的,就只容得它偷偷地收拾起近边人儿胡乱抛却的闲话絮语,积了一大堆,老来慢慢理,一收拾,理还乱,乱得眉皱皱,想得目深深。

学校也有井,名符其实的大井:井口阔阔丈把宽,装个吊丫,竖着一根杉,横顶着一根竿,竿的一头捆块石头,竿的那端就是一只桶。这一桶,是大桶,扛杆原理使学生们可以不大费力一次一大桶水地摇上来,用个痛快,这种大井,总在学校边角处,矮矮围墙,早来吱吱喳,齐挤着盛水洗面控牙,你喧我嚷,呼朋喝友,一片吵吵,天地霎时小了许多许多。可钟声一敲,一下子阒寂无声,满地水影一片汪,无人理睬了。大井这时节就可以闲散一上午,安稳地听那阵阵读书声,偶而也可以望望那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少年学子们条条身影。就大井而言,最旺火的要算晚饭后这段时光,男孩子们只穿个裤衩,就在井台一桶桶地淋,淋得乱蹦乱跳,杀狗般叫,擦肥皂哼着歌儿,擦到哪儿舒服,就哼得分外有劲,仿佛音符就写在肋骨上面似的。一有女生来打水,即就音量提升,格外用力,务求一鸣惊人。倘若那些女生们偶或瞟过两眼,即时受宠若惊,旋即用水抹抹头发,以求水光可鉴,加深英姿。这场合,凡自渐形秽,体弱无形,抑或白净过头,肤如女孩者,大致都静静提水入小冲凉房,关起那半截门来忙乎,免得在那井台招来无趣,至少保持了自尊。一洗完澡,个个脸盆散在井四边,搓呀搓。井台默默记着这班小大人的一切,大度地包涵着他们的粗心和过失,从来没有向管操作的说过一句话,大概心想他们将来会长大,会有新开始,会有新一切,何必过分地琐碎呢!女生们洗澡,大多会先到伙房提上大半桶热水,另一只手挟上折叠有度的干净衣服,来到井边加兑井水,即刻隐入女冲凉房禁地,静静地细细地慢慢地洗,洗玉雕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部。她们总是约上熟悉伙伴一起隔邻来洗,极少独个儿的,边洗边漫声细语说些和洗澡全无关系的事儿,嗤嗤吃吃,只有偶而的嘻嘻哈哈。而后是穿得上下妥妥当当,方才启门持桶盆去洗衣,与男生们比,女生洗衣是一项暗中的比赛,各自都暗暗地以为其他女生洗得并不怎么样,暗想:只看那打肥皂的手势,就已千百个不顺眼,更不用说晾衣之前的不拉直领子及襟角袖口了,显然是缺乏家教,俺妈妈就不是这个样了!这种种暗中的比赛的结果,就是个个女生都穿得比男生们要整洁干净得多,这分明是大井瞪眼看到的事实。每每到了学期末,每每大好日头天,女生们会十分投入地涌到大井圮来洗被单床单。这种时刻,大井总会感到分外的风光,女生们在未洗之前必会先把井台洗出一个干净天地,直洗到明亮无暇为止,仿佛今日要洗的是地似的,而后才把被单床单散披到地面来洗刷,刷了冲,冲了刷,刷刷冲冲,漂了又漂,大井开心地看着这份勤快,看着这群高高卷起裤管,高高卷起袖口的姿娘仔的认真执著劲头,不无怜悯地看着那湿透汗水紧贴额头后脖的黄发,汗珠随着圆脑壳的晃动,洒洒摔落到明净的井台地上,即刻消溶入地上亮晶的井水中去,泛成白净的一片。临时拉起的绳子,晾着这一张张彩单,在日头曝晒下,爽爽净净,风吹来,鼓鼓的,不正是片片风帆么!这片片风帆,倒映入大井这面大镜,镜中那蓝的天,风一吹,忽地照出了满是碧蓝蓝的海波!大井胸怀中埋有个翻着蓝波的海!饱饱的风!片片彩帆!

家家的井,厝厝的井,不用说,那其实已就都是家家厝厝的一本账一部经一本书一首诗,地位举足轻重。哪一户搬家看厝,莫不先看一下有没有井?井在哪儿?而后才来定夺的!任何一家一厝,没有一口井,就成了不设防的空壳,只是一个空城计,家家厝厝的井,大都亲近厨房临近浴室,要见日头,要打露水,树不可遮顶,草不可沾边。这井,不大不小,太大而矮,小孩儿易跌落井。太小而高,两个吊桶下不去,忙起来不方便。因而,高过膝盖,宽可两只吊桶同用,最为合适!作为主妇而言,对于井,可说是相依为命,反过来说,是缺井衰命。一家而言,哪个时刻可以离得开水?因而,新媳妇过门的一件要事,是到井头虔诚拜井,算是报个到,让井担顾些儿。自然,井也义气,总是与人共同富贵,共患难同甘苦,无限深情地与家里人人打照面,吊桶一下怀,面上就乐开花,从来不作色,不给人难堪,一个主妇的艰难,井就都看在眼记在心里;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公要甜,妈欲酸,大仔应补养,细妹尽挑食,初一十五要拜祭,生日忌日皆光彩,姑来妗来常笑笑,大拍叔仔两无猜,下厨煮五味,上厅行九礼,剪裁缝补手能巧,春夏秋冬识时令,问寒嘘暖,药石汤水,饲鸡鸡猛大,种花花红红,日日地无尘,家俱全放光,叫门随时应,关门夜夜防,人哭要呵,人叱要软,人痞要正,人狂要定,鬼来神挡,神来物送,全家人人想不到,唯独主妇不能忘……你看容易么?难怪井的心思就都偏向主妇一边,每当主妇来到井边呕气叹气流泪吞泪时,井就分外沉默,陪着难过,一俟前厅有人叫,主妇抹面擦泪时,总不免偷偷望一眼井,井那沉默拉平的脸就恰好与主妇打个照面,四目相看,注入无限同情!先前无冰箱,夏来就把西瓜用竹箱子装好挂绳子下到井底放大半天,等大人来齐或贵客临门,才提上来开刀,雀跃欢呼!大约是为了水质的更净洁,大多人家都会放一两条活鱼入井,每到正午日头中,略略伸头往井底望,就会见到那悠悠的鱼儿,沉浮自若。长年以来,还是想不通这鱼儿吃什么为生?怎么这么长命?平时常听井中蛙的说法,家厝的井不会有蛙,即使有,也早该为打水时的乒乓声吓死了。这井旁,时而也会有三几只鸡被木炭筐套在那儿,每天吃点剩饭,余下时间就只蹲在横木上叽叽地练音色,这公鸡母鸡们,平常闲来是都有话说的,并不只是早上才喔喔啼的,喔喔那时刻其实已是啼给人听,带点表演色彩了,至于平常间的鸡话,公母之间总有那阁阁阁嘟嘟嘟在,只是我们听不出而已,不过阁阁嘟嘟完了,十来二十天后,这鸡男女也就一命归西,美味上桌了。

荒屋破厝也有井。那井,就荒凉颓败了,石生苔,地生草,枯叶层层,杂藤乱乱,蛤蟆青蛇随身绕。野狗一走近,跷起一只后腿,溲溲地来两下,热气直冒。野猫叫春,就在井圈上跳来蹇去,爱得一蹋糊涂。井面漂着枯了的焦叶与未枯的黄叶,井壁上蕨草左伸右突,尽管水先前是喝得的,可眼下这败相,攸地就给人一种喝不得的感觉。你道世事怪不怪,家道一衰败,连水都无人敢喝!真真势利眼色。倘若这荒屋破厝有旁人进来种芭蕉,蕉下随便养群鸡。芭蕉叶漫过井面,一下雨,污水就顺叶而下滴入井口。鸡嘛,就随便跳上井围来拉撒,为芭蕉施肥的大粪水,直泼到井边边,闪也闪不得,避也避不开。偶有顽童恶作剧,就解开裤裆尿洒洒,说是要听听尿洒落进那叮咚滴嗒的空空声,怪有趣的。作为井,沦落到这地步,何堪细说!这之后,当是摧枯拉朽,屋倾厝倒,井没砖填,另是一番世界了。想过往,也未必无荣耀在,可人事沧桑,沉落无情。当今几多次水泥地,底下埋尽金银井。

讲井,是旧事旧话了。如今兴自来水,哪有井的站脚处!世人也怪异,叫自来水,自来的么?还不是用钱买的水管,用钱抽的江河水,说不准,逢上个江浅河涸,即刻水细水咸,可有什么风光!谈什么自来,要说自来,先前的井,各式的井,就都自自来来的,即令水浅一些,也还都是自来的,哪用什么钱来买自来,真真自欺欺人。不过,年纪浅的说,呀,楼上怎有井?问的可也是,只不过我又想,非要住楼上么?当今是有办法的住了楼,不过,也有没办法才住了楼的嘛!以住而言,并非非楼不可的,以水而言,也并非非自来不可的。倘有单层的厝,而没有自来水,但有井,我会十分欣然地入去,住了下来,哪,那才像个家。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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