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三

◎钱春华

跳三

◎钱春华

单手剃

清朝康熙年间的二月初二，天津卫北马路，空气中还飘荡着过年的喜庆味道，协和轩剃头棚里顾客盈门，好不热闹。也难怪，一个正月里人们遵守着“正月剃头死舅舅”的习俗，今天是龙抬头的好日子，就扎堆剃头来了。

一个白面无须的小伙子走到了协和轩，对着马掌柜一抱手：“掌柜的，帮个忙，派你店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跟我走一趟，给我家老爷剃完头有重赏！”

还没容马掌柜答话，几个顾客就不愿意了，他们都是本地财主，说我们都在这儿等着，皇帝来了也不能把师傅叫走！

小伙子不软不硬地说：“就是皇帝要剃头呢！你们谁跟我去？”这下大家不敢作声了。他又说：“掌柜，你得快点派个手艺高的师傅马上跟我走！迟了你这个剃头棚怕是保不住，我是为你好。”马掌柜一听，脸都吓白了，连忙要冯三跟他走。

冯三有五十多岁了，是店里手艺最好的师傅，为人也老实。出得门来，小伙子说：“我叫李五儿，宫里出来的，你给我家老爷剃头，银子不会少，就是只能用右手拿刀给老爷剃，左手不能碰老爷的头和身。”这哪是跟老爷剃头，分明是去跟康熙皇帝剃。一只手怎么剃？这样的剃头法，还不如直接跟阎王剃呢！冯三心里这样想，腿肚子就开始发软了，偏偏李五儿又边走边教他见皇帝的礼节，他的心里就更是乱成了一窝杂草。

等到见了康熙那威严的长相，冯三的气都出不匀了。这时就是让他用两只手剃头，他也是麻了爪子。用一只右手剃头，那就更找不到感觉了，转眼他就把康熙的前额剃得像狗啃了的一样。按说，他把康熙的前半个脑袋的头发剃得光光的就行了，可是偏偏康熙的头发比较软，又不准用左手扶，很难全部贴着头皮刮干净，而又不能逆着头发根剃。李五儿说了，如果给皇上逆着头发根剃，就是倒刮龙鳞，死罪！忽然，冯三的右手一抖，坏事了！龙头的血流出来了！

一直站在旁边紧盯着冯三的武士们齐声怪叫，上前就抓住冯三。康熙捂住受伤的头部，气愤地吼道：“拉下去！”

李五儿扎撒着两只手，被抽了筋似的跪下了，趴在康熙面前说：“奴才该死！奴才马上再去请一位手艺高的师傅来！”

李五儿急忙跑去协和轩剃头棚，只说冯三吓得手抖无法为皇上剃头，请掌柜再派一位师傅去。掌柜抬眼一望，还没想好派谁去，手下的师傅们像约好了一样，呼啦一下全跑了。李五儿反应快，一个箭步追上去，抓住了跑在最后的一位。

这位剃头师傅姓张，有张一刀之称，跟冯三还是连襟。

可悲的是，张一刀的手艺再高，在龙头上一样施展不开，他也把康熙头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也被拉了下去。拉了下去是怎么回事呢？反正协和轩的两位师傅再也没回去。

张一刀失手以后，李五儿不敢去协和轩找师傅了，他跑到大街上随便抓了一个挑剃头挑子的，让他去收拾残局。这次倒是抓对了人，这个剃头匠年轻不怕事，康熙的头本身也快剃完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大功告成了，得了一大笔赏银。

癞疤剃

这个年轻的剃头师傅才17岁，老少爷们都喊他祥子。学手艺时，他受不了到剃头棚学三年才能出师的束缚，学了一个入门的水平就不学了，自个开始挑着担子走村串户。他的水平，在村巷小民眼里，刚好够用。

从康熙那儿得了一大笔赏银以后，祥子就到天津卫的南边开了一家剃头棚，叫一招鲜。他的一招鲜，就是会剃癞疤头，这是他走村串户一年多以来积累的经验，又得到过一个道士指点，因此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门秘技。他剃癞疤头时很怪，除了格外细心地剃头上的毛发，还要给人们推拿一会儿肩颈。当一个癞疤头剃完的时候，顾客脖子上会出现一个红圈。这个红圈会持续到一个月以后才会褪淡，刚好接上下次剃头的日子。这个红圈出现以后，顾客头上的癞疤会逐渐变小，最后变得接近没有。如果肯出高价从他手里买一种生发药水的话，那个生过癞疤的地方，会重新长出正常的头发来。

祥子的剃头棚开张三天就火了，头上有没有癞疤的人都愿意到他这里来体验一下。过了个把月，一招鲜剃头棚就真的吃遍天了。

转眼十来年过去了，祥子已是颇有声名的剃头师傅了。

这一天，好多到外地经商的人都回天津卫了，陌生面孔多了起来。祥子新近招了几个徒弟，店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一日，大雪初融，来了一位中年汉子，戴着一个厚厚的棉帽子。取下帽子，后面是乌黑的长辫子，前面半个脑门上高低不平，生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癞疤，配着新长出的头发桩子，看上去就像一只七星瓢虫。

“祥子师傅，你能在多长的时间内帮我根治？时间越短越好。对了，我姓黄，是在外经商的。”中年汉子似乎背负着很大的精神压力，急于让头发恢复到正常状态。

祥子接待这样的顾客多了，他含笑说：“黄老爷，急不来的，头发生长起码要三个月的周期，还要看个人的情况，比如要营养好啊，不要精神紧张。”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说：“营养是绝对的好，精神却也是很紧张，每天操不完的心啊！”

黄老爷理完发时，他的脖子上也出现了一道红圈，却比谁的都粗。祥子说：“黄老爷，你的内火很重，这道红圈会随着火气变淡，然后逐月变细，你不要着急，这是正常现象。我目前正在尝试推出另一种剃头的办法，以帮助人们清除体内恶秽之物和火气。”

两个人正聊着，门外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声叫喊着找黄老爷。黄老爷听了，往祥子内屋里一蹿，躲了起来。等这群人走远了，他才钻出来往另一条路上走了。

跳三刀

祥子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以后，在京城做生意的伙伴们就邀请他过去，说那边达官贵人多，剃头的银子更好赚。这样的说法，正好对了祥子的心思。他在天津卫虽然生意红火，但难免被同行嫉妒。癞疤头剃来剃去是那一帮顾客，又不好意思跟他们涨价。既然京城的发展大，那就搬吧。

于是，一招鲜很快在京城开张了。这次开张，祥子推出了他私下琢磨出来的一套剃头刀法，叫“跳三刀”，他把这三个字请人绣在牌匾的下方。

祥子的生意一开张，就惹来了几起麻烦，这是在别人的地头上，不像天津卫，都是熟人熟事，大不了被同行眼红。这京城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来找你的事。

这不，一个长着一把硬八字胡的粗壮汉子晃到祥子店里来了，有点蛮横地一屁股坐下去。祥子不敢大意，把他请到贵宾房，亲自上前招呼：“好汉，剃头的吧？”

粗壮汉子随手揪几下面前的滗刀布，说：“我来看你是哪三刀，居然还能跳起来？是你跳，还是刀跳？”祥子笑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先是正常剃头，祥子把笑脸一收，叫汉子不要乱动。说着，他手上的刀在他的头顶、背后、脖子处各走三刀，当然是刀背在走，刀过处，凉丝丝、冷冰冰，像三条蛇从冰上迅速滑过，而那颈背处的一刀，又让人觉得“蛇”要粗一些，汉子忍不住连打三个喷嚏。祥子解释说，这是帮你清理出体内的恶秽之气。汉子清理完面孔，初来时的蛮横神情不见了，变得神清气爽，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说：“我明白了，你的跳三刀，是让客人跳起来三次，如果忍不住的话。对了，这三刀分别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你，头上那一刀，叫彩云追月；后背那一刀叫关公拖刀。还有脖子上的一刀，是虚晃的，你就不要问了，那是绝招，轻易不告诉人。”祥子答得很有分寸。那汉子自去了。

过了两天，店里来了一个故人，居然是大半年未见的黄老爷。祥子说：“原来黄老爷也在京城住啊，我们真是有缘。”剃完头，黄老爷连打三个喷嚏，但他没有问为什么。接着，祥子拿出一根雪白的毛针，说：“这是小鹅尾巴上的毛，一只小鹅只能出两根毛针，粘而不油，用来为贵人掏耳朵。我们行话叫哪吒闹海，掏完以后特别舒服。”

那根毛针伸进黄老爷耳朵时，似有似无，麻痒中让人无比放松。黄老爷说：“从今以后，你就为我一个人剃头吧，你的手艺太好了。”

“您是……”祥子轻声问道。

“我是当今皇上，我头上一直有癞疤，又不能随意去天津卫找你治，幸好你来了这里。”黄老爷轻声说。他是雍正。

祥子拿起剃刀，重新在黄老爷后背游走，转眼刀身游到了黄老爷脖子上。黄老爷觉得不对劲，把眼睛睁开，狐疑地说：“这是什么刀法？”祥子手一抖，紧张地说：“这叫龙飞凤舞，非贵人不用。”

黄老爷站起来，围着祥子转了一圈，说：“我知道你父亲死得有些冤，也知道我的父皇康熙做得有些过火，就是我自己，也杀了不少宫中的剃头匠。你是冯三的孙子，我早派人调查过你，你对皇家一直怀着报仇雪恨之心。”

祥子说：“皇上，从您初进店那一次，我给你理衣领时就看到内衣是黄色，我就知道你至少是皇家子孙，但我没有动手，我胆小。可是我就是觉得心里窝着一口气。您看，我们剃头匠，自古社会地位低下，与擦鞋的、修脚的、开妓院的一个阶层；我们要联姻，只能找同行；我们一人剃过头，世代不能入考场。但是，我们做的却是人们身体最顶上的生意，学成都要三年，干活就得站一天，跟皇上剃头，还只能用一只手剃！我们活得太难了！皇上，只要皇家以后不要再杀剃头匠，我情愿收起一切仇恨，现在就愿受死。”

雍正留下一笔银子，安慰他几句，自去了。

祥子把店迁到京城的真实目的，也是为了替父亲报仇。他知道雍正迟早有一天会主动上门来的，全京城只有他会剃癞疤头。他练跳三刀的目的，初衷是吸引顾客，与瘌疤剃组成双响炮，尽快打响自己剃头棚的名气，吸引皇帝前来，最终目的就是谋杀皇帝方便。

刚才祥子想用在雍正脖子上的那一刀，叫红日西坠，是从剃刀的机关里射出一枚毒针到雍正脖子上的红圈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在半个月以后毒发身亡。如果雍正真的赐他死，他就不会放过他。

后来，跳三刀的手法在民间流传开以后，实际上只以后颈背上和头上的那两刀为主，脖子上的那一刀只是轻轻一跳而过，意思一下，三刀过后，顾客浑身通泰就行。

（原载《上海故事》2015年第5期 江西刘名远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