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霞
作为两部跨世纪的电影,中国电影《白日焰火》及日本电影《天国车站》,在剧情主线和结局上出现了惊人的相似,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一种必然?
《白日焰火》是柏林国际电影节上我国唯一同时获得最佳影片奖和最佳男主角奖的“双熊”影片,具有时代意义。《白日焰火》的创作源自霍桑的小说《威克菲尔德》,由刁亦男执导,廖凡、桂纶镁、王学兵主演。《天国车站》虽是老片,但在1985年,获得了蒙特利尔电影节PRIZE OF THE ECLUMENICAL JURY奖、第九届日本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奖、最佳灯光奖、最佳摄影奖、第十届报知映书赏最佳电影奖、1985年电影旬报年度大赏最佳电影奖、最佳导演奖、最佳剧本奖等大奖,在获奖方面,丝毫不输《白日焰火》。《天国车站》出自日本作家夏目濑石的小说,由出目昌伸执导演,三浦友和、吉永小百合、西田敏行主演,电影是根据20世纪60 年代日本真实的“门本阁杀人事件”而改编的。《白日焰火》于2014年上映,《天国车站》于1984年上映。在时间上,两片的公映时间相距整整30年。这不仅是时间上的巧合,更是内容上和结局上的一种大巧合。
《白日焰火》讲述了1999 年中国北方哈尔滨某城,与一个干洗店女工有关的系列碎尸案。警方在运煤火车里发现了梁志军的身份证,由此判断被碎尸者系梁志军(王学兵饰)。刑警张自力(廖凡饰)负责此案的侦破,他判断错误导致追捕时两名同事被嫌犯枪杀,自己下岗,来到某煤场当保安。2004年,又发生系列碎尸案,张自力又做了一回“业余刑警”。首先,他把目标锁定在干洗店的女工吴志贞(桂纶镁饰)身上,他在接近吴志贞的同时,吴的丈夫梁志军也浮出水面,事实上,梁没有死,只是玩了一把移花接木的游戏骗过警方。在隐姓埋名的5年里,梁志军相继杀了两名对妻子吴志贞图谋不轨的男人并残忍地碎尸抛尸。梁志军被吴志贞出卖。但吴志贞低估了张自力的智商,张自力凭敏锐的嗅觉和缜密判断皮衣案就是案外案,他顺着皮衣线索进行调查,发现白日焰火夜总会的老板已被谋杀,他又对干洗店门口树下吴志贞亲手埋的骨灰产生了怀疑,经DNA鉴定,他断定吴志贞与此案有关,他色诱吴志贞,终于将吴送进了囚牢。
《天国车站》讲述了日本二战后的结城,一个靠纺织为生的年轻女子两次杀夫的故事。主人公佳代,是一个美丽、柔弱而又隐忍的弱势女子。佳代丈夫荣三因二战变成残废并丧失了生育能力。由于荣三残疾导致的心理变态,佳代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片区巡警桥本觊觎佳代美色已久,终于在荣三外出时占有了她。不日,佳代和桥本在野地偷欢被荣三抓住,荣三酒后疯狂的毒打佳代,佳代终于决心毒死荣三。佳代自由了,但桥本并没有和佳代结婚,而是要挟勒索佳代,佳代被迫卖了房产供桥本去东京读书,桥本却挥霍一空还对一个善良的东京姑娘幸子骗婚,佳代与幸子逃到温泉乡。佳代以纺布为生,幸子当了艺伎,与此同时,结城一个暗慕佳代已久的染料坊工田川一雄也迁居至此地,处处保护佳代。幸子的朋友大和阁老板福见自从在温泉池见了佳代以后,对她垂涎三尺,念念不忘。他利用田川一雄暗慕佳代的心理,胁迫和诱骗一雄杀死自己有精神病的妻子,他欲霸佳代为妻。田川一雄为了佳代,把辰江(福见妻子)推下了火车桥下的山谷,造成她自杀的假象。而在福见和佳代结婚前夕,福见给了桥本300万作为桥本离开佳代的封口费。桥本花完了300万还想再次勒索,被幸子设计在火车上,结果桥本却反被桥本所害,佳代欲为幸子报仇,遭到了福见的激烈反对,田川一雄跟随其后,险些被福见摔死车下。福见欲杀人灭口,把尾随门外的一雄诱骗入内,眼见一雄要丧命,佳代毫不犹豫的奋力用两根火钳将福见捅死了。
什么是悲剧?鲁迅 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 。”[2]张爱玲 说:“爱上一个男人,如赐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地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3]的确,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地狱之门就打开了。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两部影片,都是美轮美奂的悲剧。
日本20年代到60年代,大和民族植入了法西斯主义,这个狼性、男权、野蛮的民族被武士道精神所充斥,丈夫打妻子、以强欺弱是理所当然的事。三从四德、恭顺服从是女性必须遵守的道德,日本女性的贞操观非常强烈,对于婚外的性行为,背叛丈夫的行为那是罪不容诛的事,而佳代却大逆其道了。“张爱玲说过:‘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4],《水浒》里阎婆惜、潘金莲因无爱无性而背叛丈夫的下场都是身首异处,且背上了“千古荡妇”之恶名,后人在传诵武松、鲁智深、林冲等英雄形象的同时,并没有给“千古淫妇”平反,而是把她们的故事当成一种负面典型警示妇女们,吴志贞和佳代的悲剧就是在通往灵魂的通道上开始的。
吴志贞的婚姻随着丈夫的杀人而瓦解,然而,她不能再和除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结婚,那是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旦秘密泄露,她将万劫不复。然而,吴志贞白天,要忍受干洗店老板的猥亵,晚上和一个“不存在的丈夫”生活,她在这样的煎熬中“平静”度日,同时,他也在等待机会。张爱玲说:“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又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5]机会是在一个小流氓欺负吴志贞的时候来临的,张自力充当了一个“上等流氓”式的英雄,而事实上,和梁志军相比,张自力的大打出手是大巫见小巫,吴志贞一直在等待一种英雄保护主义去灭掉梁志军身上的另外一种英雄保护主义,张自力就是吴要等的那个人。梁志军在被吴志贞出卖前,镜头对他用冰鞋杀害张自力原同事警察进行了特写,表现了梁志军野狼血腥的一面,作为一个杀手,他从没怀疑过妻子会出卖自己,其实他可以将吴志贞当人质,但梁志军没有这样做,他只是选择仓皇逃离,他没有想报复吴志贞,他之前为吴志贞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发的,他太爱吴志贞了。可见,罪孽深重的梁志军还没有丢失爱情这块最高贵的精神领地。对于张自力,他曾向干洗店老板调查取证时得知发生在前一年的皮草之事,作为警察,他必须有鹰犬的嗅觉。皮大衣洗坏了,顾主却放弃取洗坏的衣服,这不合常理,他开始怀疑干洗店老板,但干洗店老板是“太监娶妻,做做样子”,继而,张自力开始对干洗店门口树下吴志贞亲手埋的骨灰产生了怀疑,白日焰火夜总会老板被谋杀了。其实,被谋杀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吴志贞洗坏了皮草,他就多次胁迫吴志贞用肉体偿债,吴志贞不能忍受,将其用菜刀砍死。俗话说最毒妇人心,吴真的是最毒吗?一个特写镜头对着干洗店老板用手乱掏吴志贞的身体,让吴志贞的手被蒸汽熨斗烫伤鲜血淋淋,她还忍痛继续工作,吴身后有杀手梁志军,她随时随地可以灭了干洗店老板,吴并没这样做,她杀的是白日焰火老板,虽然整部影片白日焰火老板都没有现身,但足以衬托出当时白日焰火老板是怎样的卑劣。张自力怀疑上了吴志贞以后,他一面和吴志贞情色往来,又一面把吴志贞逼到死角。吴志贞的冷只是表面,她的骨髓被张自力性解冻后开始沸腾,沸腾的结果吴志贞却不为所知,也不愿所知,她太需要摆脱现实中这种无声的惨叫了。
关于佳代,她的残废丈夫荣三一直怀疑他的贞洁和忠诚,在她几乎崩溃时候,桥本走进了佳代的世界,她误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他们的偷欢很快就被荣三逮了个正着,他对佳代进行了疯狂地折磨毒打。荣三的变态,让佳代铁了要结束荣三的决心,也加速了告别行尸走肉的生活。相对吴志贞,佳代选择更为直接的方式处置了丈夫。佳代毒死荣三后,观众会以为佳代应该和“高强硬”[6]形象的桥本来个喜剧结尾,因为有两个理由,一是荣三的死警察认为是脑溢血,与佳代无关,二是桥本的饰演者是日本的影帝三浦友和,他形象俊美,观众愿意把他当成“好人”,而好人是有好报的。事实相反,桥本是一个恶警,敲诈、勒索,欺骗玩弄了佳代和幸子。佳代杀了人后非常镇定,其实,她的内心是惶恐不安的,但在追求幸福和自我面前,惶恐就被深深的掩埋了。福见知道荣三之死与佳代有关,前妻辰江的死不仅和佳代有关,还和自己脱不了关系,他又想占有佳代的肉体,又不想佳代泄露秘密,他说:“我要你忘了一切,永远不要说话。”佳代道:“那我就不成了哑巴了吗?”福见一边猥亵佳代的身体,一边说:“我只需要你的身体就够了。”佳代夹杂着复杂的表情笑道:“那我不就成了漂亮的玩物了吗?”从那时起,与幸福有关的最美好的意愿在佳代那里倒塌了。《天国车站》的结局完全出乎观众意外,“相貌丑陋、肮脏阴暗”的田川一雄犹如赛马里的一匹黑马,他成了真正的英雄,他的爱获得了最高的回馈。《天国车站》里,佳代只有三个笑的镜头,一是和桥本偷欢时毫无顾忌的大笑,二是与逃亡路上凄凉的悲笑,三是逃亡到山颠时的仰天长笑。这三种笑都是危险的、滑稽的,到了最后,佳代发现原来真爱是大家都最鄙夷的田川一雄!她无以回报,唯有肉体,可是一雄对待佳代犹如圣女,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佳代,直到被抓捕。佳代的大笑无钢已刃,笑着就是泪着。吴志贞和佳代的悲剧就是从爱开始,又终止于爱,一个圆满的、凄美的闭环。
《天国车站》还营造了最温暖的人性,这个代表人物是田川一雄,佳代的美与他的丑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尤其善待和慎重的处理佳代身上的唯美,不管佳代与几个男人有染,佳代在他的内心,就是圣洁的。他虽是男人,但他的地位一点都不比佳代高,他一直食不果腹,飘离失所,可他敢用生命去呵护爱的女人,他不懂得对等,也不懂爱情的回应,他享受着自己的付出,只要佳代幸福,他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杀死一个无辜的女人。川田一雄和张自力的爱情不同,张自力是奔着破案和吴志贞的肉体而去的,一雄是奔着圣洁的灵魂去的,他是一个文盲,没有高尚的理想,有肉欲还比较合理,事实上,张自力最应该有冠冕堂皇的追求和理想,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的理想比较狭隘,与自己的“理想”比,爱情是个无所谓的东西,性欲更是廉价的地摊货,两者均可以随时出卖。从某种意义上说,张自力是被法律唱赞歌的人,一雄是被法律所诛杀的人,然而,法律所制裁的人恰恰拥有最高尚的灵魂与追求,被法律所颂扬的人所拥有的荣誉却是最应该批判的,张自力的荣誉充满了肮脏的和血腥。我们一直唾弃军国主义下的暴力,但我们对渐渐丧失的道德与良知产生了高度的近视与距离,这是两个民族处理爱情的态度。有一部日本的电视剧《妇产科医生》,有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去医院做人流手术,受到了医生的拒绝和警告,因为堕胎在日本是非法的,而我国,只对B超选择性别做了限制。《妇产科医生》里还有一个案例,有个怀孕晚期的妈妈被告知检查结果是孩子出生后不能存活,需要她选择是否引产还是自然分娩,最后,丈夫和主张引产的大夫都尊重了生命,选择自然分娩,尽管孩子生下来后不久死亡了,但孩子的死,却是自自然然的人道。
对于《天国车站》,可以做另一种假设,如果没有桥本勒索,幸子不会意外死亡,那么福见怂恿一雄杀害自己妻子的罪行就不会暴露,而福见做为大和阁的老板,就会逍遥法外,而草根身份的佳代和一雄,必须伏法,不管死者福见曾犯过什么法,福见之死,必须要有个说法。再对《白日焰火》里的人物做假设,在梁志军死以后,如果张自力不追究吴志贞,如果她没有“救赎”,其实吴可以继续活下去,她甚至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如果说她是罪恶的,那么她的罪恶有着可以理喻的一面,因为她完全可以做白日焰火老板的长期情妇,不用劳动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她宁可受干洗店老板侵犯也不肯做不劳而食的人。而她却太渺小了,又太微弱了,她没有地方申诉,她只有向梁志军倾诉,梁志军也是同样没有出路的草莽,遇到反抗就结束无辜的生命,遇到伤害自己婆娘的强盗,他只能用反其人之道结果强盗,他自知罪孽深重,而又无力自拔,他越想绕开,越绕不开。阴暗和冰凉的夜,是他的白天,他把冰天雪地当成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把冰鞋底的钢条当成了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在特殊场合,他毫不留情的把战友拖出来结果自己的敌人,他不信任社会,也不信任法律,他自己就是法律。梁志军和吴志贞都是社会的最底层,梁犯了人命案后,尽管可以苟延残喘,但他们不能象正常人那样生活,他只要活着,吴志贞就不能易嫁;吴要是怀孕生子,就会遭到世人怀疑和白眼;即使勉强生了孩子,一家三口必须是承担着非人性的伤痛,夫妻不能认,父子不能认,一家不能认。木头在春天,也会长出木耳,她始终是要掐掉这朵多余的木耳。无奈,她等到的其实是一个比自己丈夫还要恶毒的流氓,张自力貌似英雄,但他不是英雄,他是不折不扣的流氓,乱性、玩忽职守、出卖信任。编剧或许是要为现实下的“规矩”盖上一块遮羞布,好还原张自力的英雄本色,在英雄的帽子下面,无论是非酒乱性、不务正业、放浪形骸都足以褪弑。越是如此改头换面,极力营造边缘化警察的形象,就越突兀了现实社会下的所谓“规矩”的阴暗面。梁志军、吴志贞、佳代、一雄等草根,如果遇到种种不平有真正可以替他们伸张正义的途径,他们就不会去以卵击石了。
吴志贞和佳代都是以安静、素雅为恬静美的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她们老老实实地坐在店里洗衣、纺布,不妨害任何人,而自古红颜多薄命,她们偏偏被美丽所害,流氓也好,警察也罢,看到安静、本分和美丽的女子,不管他们是少女还是有夫之妇,都不放过。白日焰火的老板为一件皮衣,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女性,金钱下面,他就是自己的法律,最后,他被逼急了的兔子咬死了。贫穷下面,吴志贞透视了法律,他们都以极端的心态处决了自己的对立者。如果有干净的“规矩”,吴志贞的赔偿就是有限的。但“规矩”仅对“上流精英”设立,精英们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如果吴志贞上诉,结果会是如何?谁会觉得这是事呢?这是摆不上台面,用钱就可以搞定的,可是,别说孩子、房子,连万把块钱对于吴志贞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她赔不起,只好用身体买单。但我们看到,吴志贞只是去赎过,她不是去赎罪的,白日焰火的老板把她逼到“婊子堆”了。她去过白日焰火夜总会,她亲眼目睹了这个夜总会的“魔力”,那里是赌博的天地,引诱青少年堕落的地狱,让女人沉沦为婊子的淫窝。 因此她宁愿做两夜“婊子”,也不肯做长期“淫妇”;她宁肯自己死掉,也不要沦为有钱人的人质。如果我们的文明不只是追求物质,夜总会不会成为堕落的天堂,很多时候,警察只是一种工具,需要“精神文明”的时候,狗腿子会冲上去嘶咬“腐食”,而当需要“物质文明”的时候,狗腿子会摇着尾巴为这种文明保驾护航。两片里的警察各代表了一定的政治立场而粉墨登场,是社会风气恶化毒气把他们警察的身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把他们推向了和死亡交集的草根美女面前。张自力身上的所有匪戾和痞气,都是文明已然腐蚀的表现。
《白日焰火》里的焰火,不仅是一种虚幻,是一种救赎,是一种送行,其真正的寓示,是告诉我们,吴志贞的悲剧,来自白日焰火的老板,来自白日焰火夜总会,来自白日焰火夜总会一般开始腐化了的社会道德。两部影片都选在寒冬白雪皑皑来烘托真情和死亡,象征着要将罪恶和丑陋用白雪所覆盖,这是导演的特别用意。可以说,二战后60年代的日本,与当下的中国,处于不同的时代,但两个犯罪故事,却同途同归,并不是巧合,也是必然。一个有民族节气的高度文明的国度,法制是辅,人道才是主。在弱势群体受侵并大面积的集结时,将意味着一场文明与制度、人伦与道义的生死较量。
[1]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3.
[2]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5.
[3]声音.张爱玲小说经典语句[J].爱情婚姻家庭(冷暖人生),2008(5).
[4]孙瑞.“生命”与“情感”的诗意情结——电影《色•戒》中李安对张爱玲小说形象的完美诠释[J].影视评论,2009(17):30.
[5]张爱玲.谈女人[J].晚报文萃(B),2005(2).
[6]魏建亮.身体政治与文化语境的合谋——20世纪80年代高仓健在中国流行的文化分析[J].电影艺术,2015(1):65.